牌坊
一
童年的時候,家鄉(xiāng)還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種石質(zhì)門架,一般有兩層樓那么高。每年鄉(xiāng)間舉行全民歡慶的“廟會”時,也會在寺廟門口臨時用木條搭建一種牌坊,上面裝飾得很花哨,幾天廟會一過,就拆掉了。永遠(yuǎn)不拆的就是那種石質(zhì)牌坊,最老的據(jù)說有五百年了。
在鄉(xiāng)間的各種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這是因為,其他工匠的活兒比較家常,而石匠的活兒都比較重要。石匠里邊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鑿墓碑,中間一等砌鑿石橋,最高一等砌鑿牌坊。
就像世間很多行業(yè)一樣,活兒越多的等級越低,活兒越少的等級越高。這事又帶來一番蹊蹺,等級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過,等級越高的日子反而過得不好。
砌鑿墓碑,與家家戶戶有關(guān)。各家各戶在做喪事時也都舍得花錢,很少討價還價,因此這種石匠特別富裕。只不過,大家都暗暗知道,這種墓碑石匠往往與盜墓賊有點往來。盜墓賊為什么總是選得很準(zhǔn)?為什么連暗藏的豁扣、活磚也一清二楚?還不是這種石匠露了口風(fēng)。盜墓賊在鄉(xiāng)民口中叫“掘墳光棍”,方圓幾十里最出名的掘墳光棍叫“夜仙”,因此鄉(xiāng)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作“夜仙班”,又簡稱“仙班”。
名聲最好的是牌坊石匠,鄉(xiāng)里鄉(xiāng)外都敬著幾分。牌坊是讓人仰望的,他們也就跟著讓人抬頭了,盡管他們總是十分清貧。
牌坊石匠活兒少,并不奇怪,因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與別的地方的“狀元牌坊”、“御賜牌坊”不同,這兒鄉(xiāng)間的牌坊,幾乎都是為女人立的,為一些已經(jīng)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這些女人“從一而終、寡而不嫁”的事跡,因此又叫“貞節(jié)牌坊”。但是,鄉(xiāng)間寡婦很多,能立牌坊的卻是極少數(shù),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標(biāo)準(zhǔn)。這事情,連族長、村長、保長、甲長都定不了,必須由他們上報,讓“鄉(xiāng)紳公會”決定。
比較起來,那座遠(yuǎn)近聞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這個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獨自把幾個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個兒子考了科舉,做了不小的官。正是這個兒子,在母親過世時報請鄉(xiāng)紳公會立了牌坊,立得相當(dāng)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說起來都有點怪異。例如,男女還沒有結(jié)婚,未婚夫卻死了。按照當(dāng)時的習(xí)俗,兩人根本還沒有見過面,未婚妻一聽死訊就立即投井自殺。或者,女子剛剛守寡就有人來提婚,才提三次,便懸梁自盡。當(dāng)然,這都是大戶人家的事,窮人一般不這么做,做了也不會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殺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涼涼的,一條條凹凸的紋痕有點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鄉(xiāng)民和路人歇腳的場所。牌坊總是靠著大路,有石基可以坐臥,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歡到這里聊天。斜躺著,看白云,聽蟬鳴,傳閑話。
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門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凈的藍(lán)布衫,肩挎一條長包袱,步子邁得不快不慢。鄰居問他到哪里去,他說是昨夜受到一個外鄉(xiāng)黑衫人的邀請,到山南鎮(zhèn)去督建一座牌坊。
這可是一件大事,鄉(xiāng)人們立即傳開了,因為這樣的邀請,兩年來還是第一遭。山南鎮(zhèn)在十里之外,但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只要是大師傅,每天還要回家來住。因此,傍晚時分,很多鄉(xiāng)民就蹲擠在牌坊下,等他回來。
蹲擠的人中,最興奮的是一位年輕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與掘墳光棍有勾結(jié)的墓碑石匠。雖說墓碑石匠與牌坊石匠向來交往不多,但這個年輕石匠卻一直想拜師潘木公。以前托人傳過話,都沒有回音。今天聽說潘木公早上出門時心情不錯,就在牌坊下候著,看能不能套個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個疑問要向他老人家請教。這個疑問擱在心頭已經(jīng)很久,對別人,說也不敢說。
二
從走出山岙時的步態(tài)來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陽下的身影踉踉蹌蹌,與他早上出門時完全不同。
年輕石匠迎上去,攙著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謝地看了看年輕石匠,覺得有點眼熟。年輕石匠說:“我也是石匠,沒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明天跟著我去山南鎮(zhèn),那地方,連個幫手也沒有?!?/p>
年輕石匠一聽,立即點頭,說:“好,我跟著您,聽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鎮(zhèn)的路上,年輕石匠不斷地找話與潘木公搭訕,最后,終于支支吾吾,把那個擱在心頭的疑問說出來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數(shù)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來言辭不多。
“那些可憐的小女子,我先給她們鑿墓碑,您再給她們鑿牌坊,也算造化了?!蹦贻p石匠說。
“造化?”潘木公反問了一聲。
“我說是運氣?!蹦贻p石匠遲疑了一下,又說,“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她們就上天了?!?/p>
“上天?”潘木公搖了搖頭,說,“牌坊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殺就是自殺,都那么年輕,總叫人傷心?!?/p>
“但是,只要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飛走了?!蹦贻p石匠說。
潘木公猛地回過身來,捏住了年輕石匠的手,問:“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這一下,年輕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確實有盜墓賊來威脅利誘,逼他說出墓葬情況。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殺女子,盜墓賊去了,每次都空手而歸,因此總會把他惡罵一頓。次數(shù)多了,年輕石匠就判斷,那些女子們?nèi)忌炝?。但這只是猜測,很想從潘木公這里聽一個說法。
“你入伙盜墓了?”潘木公厲聲逼問。
“沒有,是夜仙那幫掘墳光棍說的。”年輕石匠連忙辯解。他看著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幾個掘墳光棍分別挖了哪幾個女子的墳?zāi)?,一一報了出來,態(tài)度十分誠懇。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說著他又抬頭問年輕石匠:“落葬時,棺材肯定放進(jìn)去了?”
“我都在場,肯定放進(jìn)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來。”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問。
“那我怎么知道?但從抬的樣子看,有分量。”年輕木匠說。
潘木公從腰束上掏出一支煙桿子,點火抽了起來。
好一會兒,潘木公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造牌坊時,也碰到過一些蹊蹺事,一直想不通?!估锟盏??怎么會?……道士說升天,是說魂,身體不升。那墳?zāi)估锏纳眢w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煙,兩人起身,向山南鎮(zhèn)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們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三
潘木公坐下抽煙的地方不遠(yuǎn)處,有一個破敗的小院子。外墻是泥砌的,已經(jīng)多處坍塌。屋子頂上,長著雜草。那是一個廢棄的尼姑庵。
聽老人說,尼姑庵曾經(jīng)很興盛,后來隨著尼姑減少,漸漸冷清。兩年前,最后一個尼姑難以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誰也不知道。
聽老人說,原來尼姑庵的興盛,不完全是因為香客。那些尼姑實在太好看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來了一個又走一個,村民都輪著看。上街趕集,都要彎到尼姑庵里來看一看。一些地痞、懶漢,大半天就賴在那里了。因此當(dāng)時傳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們的賊眼粗話氣走的。
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那里來過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雖然同屬佛教,但互相從不來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來閑話。佛門清規(guī),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沒有松弛。吳山廟每天都會聚集四鄉(xiāng)八鄰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嬸嬸,因此算得上是一個“旺廟”。廟里有兩個外地來的老和尚,帶著兩個小和尚。還有一個本地的廟祝,管零碎雜務(wù)。兩個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個是“當(dāng)家和尚”,法號“醒禪”,據(jù)他自己說,來自甘肅一個叫武威的地方。
與尼姑庵坍塌的泥墻不同,吳山廟的黃墻前年剛刷過,顯得比較精神。泥墻、黃墻,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幾種顏色,標(biāo)示著鄉(xiāng)人們的公共去處。此刻,只有黃墻最熱鬧,最通俗。其他幾種顏色,太深奧了。
四
尼姑庵有了動靜。
兩個年輕女子,由鄉(xiāng)長陪著,向那條小路走去。他們前面,村長領(lǐng)著兩個年輕農(nóng)民,撩撥開齊膝的葦草,算是開路。那兩個年輕農(nóng)民邊上,還有一個挑工,挑著兩個大箱子。這兩個大箱子,自然是那兩個年輕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門前,村長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鑰匙,去開那把銹得掉渣的老鐵鎖。擺弄了半天,木門吱吱嘎嘎地推開了。村長吩咐兩個年輕農(nóng)民:“先打掃出一個能下腳的屋子,再全部清掃一遍!”
鄉(xiāng)長看到后面跟來十幾個農(nóng)民,就轉(zhuǎn)身對大家說:“這里要辦一個小學(xué)了,這是兩位老師,以后還會來三位。你們一起幫著打掃吧,今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要到這里來讀書!”
村民們點頭稱是,眼睛只盯著兩位女教師看。兩位女教師非常害羞,低頭轉(zhuǎn)身躲著大家的目光。她們,漂亮得讓人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女教師跟著兩個年輕的農(nóng)民跨進(jìn)了一道門檻,進(jìn)入到了里院。這下,輪到她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了。滿滿幾壟鮮花,整整齊齊,一半嫩黃,一半淺紫,開得蓬勃而嬌艷。
鄉(xiāng)長、村長也跟進(jìn)來了。鄉(xiāng)長說:“門關(guān)了那么久,也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侍候,花怎么還開得那么好?”
村長說:“花這東西,躲人。離得越遠(yuǎn),長得越好。”
一位女教師怯生生地問:“這花,誰種的?”
村長說:“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這么多花?!?/p>
兩位女教師眼睛發(fā)亮,也顧不得鄉(xiāng)民看她們了,只顧彎腰看花,嗅花,還伸出手指輕輕地?fù)軇又?。在她們身后,村長指揮著村民們開始打掃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來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年輕。”鄉(xiāng)長對女教師說。
“也和你們一樣好看?!币晃淮髬鹦χf。
墻要補,屋要修,上課的桌椅講臺都要做,村長和鄉(xiāng)長商量后,找來了鄉(xiāng)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個陪著潘木公到山南鎮(zhèn)去的年輕石匠也被叫來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時忙不過來,就把自己剛拜師不久的潘木公也請了出來。
潘木公一出場,事情就要做得像樣一點了,鄉(xiāng)長特意還撥了點錢。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師也陸續(xù)到了。走廊墻上,掛了個手搖的鈴。以后上課下課,都會聽到鈴聲。
潘木公邊干活邊東張西望,卻很少說話。他細(xì)細(xì)地看花,看當(dāng)年尼姑們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師們的背影。女教師一回頭,他就把目光轉(zhuǎn)過去,再看花。
他抽煙竿的時間更多了,老是在想著什么,也不跟別人說。
不久,他找到了鄉(xiāng)長,說:“我給小學(xué)砌一個石門吧,石料已經(jīng)選好了,鄉(xiāng)里出點錢?!?/p>
鄉(xiāng)長滿口答應(yīng)。那位年輕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幫手。
石門造好了,鄉(xiāng)民一看,還是潘木公的老活計,活生生一座嶄新的牌坊。只不過,他把畢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還要氣派。
石門上方有兩道楣梁,上一道,淺淺地用小字刻著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著小學(xué)的名字。門基邊上,全是鮮花,也是一半嫩黃,一半淺紫。
五
鄉(xiāng)長和幾個村長一起,幫著小學(xué)辛苦招生,一家家勸說,結(jié)果招來的全是男孩子,沒有女孩子。
千說萬說,每家農(nóng)民都認(rèn)定女孩子不能上學(xué)。女孩子從小就要學(xué)著紡紗、采桑、洗衣、帶領(lǐng)弟弟,哪能兩手一甩到小學(xué)里去與那么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識了一些字,什么也不會做,以后還怎么嫁人?
男學(xué)生倒是不少,分了三個班。每天上課,女教師站在講臺上,男學(xué)生坐在課桌前,而每個窗口都擠滿了村民。附近幾個村輪著來,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們嘴上說著看兒子、侄子、弟弟上學(xué)后是不是好好聽課,其實眼光卻離不開講臺。
女教師故意不看窗口,偶爾不小心掃過一眼,總是滿臉通紅。她們的臉很白,一紅就看出來了。
那時這地方還沒有見過鉛筆和鋼筆,一認(rèn)字就用毛筆,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臉上全是墨跡。
“你看,又寫歪了!”女教師手把手教男孩寫毛筆字,輕聲責(zé)備著。
其實男孩子沒有在看字,在看老師長長的睫毛。怎么這么長,一抖一抖的。聽老師一責(zé)備,才回過神來寫字,但筆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幾個村的大人都在議論,這些女教師是從哪里來的呢?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那么她們的“大戶人家”在哪里?怎么老也不回家?父母親為什么也不來看看?該是嫁人的年齡了,有沒有說好人家?……這些問題,連村長也不知道,只好問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笑著說:“別琢磨了,我也不清楚?!钡珡乃男θ菘?,似乎知道一點什么。
誰也不敢問老師本人。她們像是一批降落人間的天仙,有云有霧,看不清才對。先是男人們著迷,接著,是女人們著迷了,而且比男人們迷得更細(xì),更濃,更久。女人們幾乎天天都用發(fā)呆的眼光注視著女教師的發(fā)式、衣著、腰身、步態(tài)。走近一點,再打量她們的笑容,她們的安靜,她們的聲音??催^了這一切,還在心里嘀咕,同樣是女人,她們卻識文斷字,到哪里都有飯吃。這么一想,女人們覺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個兒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們倒也不抱怨,覺得自己能夠從地底下伸出頭來看到這么一群仙女,已經(jīng)算是好命。
小學(xué)里有一個老婦人給女教師們做飯,但這個老婦人也是從外地來的,不愛說話,說了也聽不大懂。因此,女教師們是怎么吃飯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師在離小學(xué)不遠(yuǎn)的集鎮(zhèn)上買了一捧新上市的楊梅,用手絹掂著,回到學(xué)校。好像路上也沒有遇到什么人,但第二天一早,每個學(xué)生的書包里都帶來一大袋楊梅,紅潤潤地把幾個老師的桌子堆滿了。這幾個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楊梅樹,昨天終于傳來消息,并且立即傳開:女教師是愿意吃楊梅的。
為了滿桌子的楊梅,女教師執(zhí)意要去感謝。星期天一早,她們走出了校門,娉娉婷婷地進(jìn)了村。每個屋子都開著門,但都沒有人。終于問到一個年邁的老婆婆,說全村都進(jìn)山采楊梅去了。順著老婆婆的手指,她們走進(jìn)一個山口。
全是樹,滿坡滿谷的楊梅樹,卻不見房,也不見人。女教師東看西看不知怎么辦,忽然樹上傳來呼喊聲。一聲帶動好多聲,都在叫老師,但還是看不到人。
“老師,我家的楊梅特別好,快到這里來!”
“我家的昨天剛熟,就在你們右手邊兩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們家,老師,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師們笑著,轉(zhuǎn)身轉(zhuǎn)亂了。越轉(zhuǎn),喊聲越多。
呼喊的孩子們都在樹上,下樹下坡需要一點時間。終于,他們像小鳥一般飛到女教師們身邊,他們身后,是他們的媽媽。媽媽們很想伸手來拉扯女教師,倒是女教師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楊梅山,女教師和村婦們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婦們沒料到女教師那么隨和,那么有興致。終于有一個村婦把一個女教師拉到一邊,問:“你們小學(xué),收女學(xué)生嗎?”
“收,收!”幾個女教師們都迫不及待地?fù)屩f。
“我有一個外甥女,住在山南鎮(zhèn),潘木公到他們家做過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為你們學(xué)校造校門,帶她來玩過。她回去后,天天吵著要來上學(xué)。”那個村婦說。
“山南鎮(zhèn)?遠(yuǎn)嗎?”女教師問。
“不太遠(yuǎn),但進(jìn)出要翻山。麻煩就在這里,如果來上學(xué),就要起早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熱,一個人?!贝鍕D說。
“過兩天你帶我們到山南鎮(zhèn)走一趟,好嗎?”女教師說。
六
女教師們的山南鎮(zhèn)之行,招來了小學(xué)里的第一個女學(xué)生,叫河英。
她來上學(xué)實在不容易,每天一來一回要翻兩次山。特別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結(jié)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險。
一位女教師出了一個主意,讓河英翻山時扎上一方紅頭巾。女教師說:“只要你翻過山,我就可以憑著紅頭巾找到你,盯著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會看到,會想辦法來幫你。”
河英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p>
于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xué)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邊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嶺上一個移動的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呵護(hù)下,上天落地。
其實遠(yuǎn)不止兩位女性。
山這邊,男學(xué)生們還都賴在被窩里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窩是孩子們難于割舍的天堂。母親已經(jīng)催了幾次,都無用,便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親終于歡快地叫了一聲,男孩子也把頭伸出被窩。都看到了,雪嶺頂上的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凈,這紅點也就分外耀眼。它劃破了雪嶺,也把賴在被窩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來了。
河英的上學(xué),成了一個示范。這以后,很多女孩子都來上學(xué)了,而且,學(xué)習(xí)成績都比男學(xué)生好。兩年后,小學(xué)里女生的比例,達(dá)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師,也陸續(xù)調(diào)過來幾個。學(xué)校,已經(jīng)越來越像樣,對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門了。
七
我讀完小學(xué)時才九歲,對于童年的事,并不明白。只是記得有很多難忘的片段,卻連不起來。
直到長大之后讀到一篇外國小說,才如雷擊一般,驀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聯(lián)翩。
那篇小說叫《熱冰》,寫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著兩個青年去劃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于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jìn)了冷庫。
村里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圣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個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jīng)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原來里面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發(fā),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閃閃燭光,散發(fā)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著酥胸,在冰層里顯得特別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像在睡夢里,又不像在睡夢中,倒像是個乍到城里來的迷路者。”
結(jié)果,這個青年貼著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扛住了冷庫里的寒冷。
小說的最后,是兩個青年偷偷進(jìn)入冷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著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yuǎn)遠(yuǎn)送出天邊。
我相信,只要讀了本文前面敘述的朋友,都不難明白這篇小說為什么對我會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觸動。
我覺得,這位姑娘死后被封為圣徒,有點像中國女子死后被批準(zhǔn)建立貞節(jié)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還是牌坊,姑娘,你難道真死了嗎?
幸好有這位父親,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冰封了。于是,這塊冰也就成了“熱冰”,埋藏著生命信號,掩飾著無限可能。
在冰庫里,這姑娘依然美麗。甚至,更加美麗。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膽懷疑了——
為什么家鄉(xiāng)那么多立了貞節(jié)牌坊的自殺女子,墓中卻是空的?我懷疑,她們實際上并沒有自殺,而是由她們的父親悄悄轉(zhuǎn)移了。
那些大戶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著把一個葬儀立即變成兩個葬儀。于是,半夜的小船,簡薄的行裝,無人的棺木,裝扮的大殮……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親的號啕大哭卻是真的,淚滴濺在白胡白發(fā)上。畢生再也見不到女兒了,也不知道她會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懷疑,這樣的半夜小船,裝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沒有死亡,而未婚妻卻“猝死”了,“被拐”了,“失蹤”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別小船的,總是父親。因為母親裹著小腳,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邊哭出聲來。父親很少說話,步子輕輕,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與那位把女兒封進(jìn)冰庫的外國父親,完全相同。
中國的小船沒有封進(jìn)冰庫,那么,究竟劃到了哪一個荒湖,哪一條小河?
我懷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經(jīng)猜出八九。當(dāng)初,他聽年輕石匠說墳?zāi)苟际强盏?,為什么如此緊張地追問?他第一次來到廢棄的尼姑庵,為什么在東張西望后很少說話,不斷抽煙?他為什么自告奮勇,為小學(xué)建造了一個很像牌坊的石門?……
我漸漸明白了,我們鄉(xiāng)間為什么留有那么多無言的牌坊,卻又涌來那么多陌生的美麗,尼姑的美麗,女教師的美麗?
我漸漸明白了,女教師們?yōu)槭裁茨敲雌惹械叵胍惺张畬W(xué)生,連翻山越嶺也不在乎?
河英,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就像那束冰封的金發(fā)。
冰封的金發(fā)終于被兩個現(xiàn)代青年用小車推出了冰庫,那個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凍。一群黑發(fā)飄飄的中國姑娘并沒有靠別人的小車,她們自己解凍了,解凍在四處潛行的安靜中。
這些美貌絕倫的東方女子,也為一個個鄉(xiāng)村解了凍,為一道道山梁解了凍,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凍。
我已經(jīng)斷定,在大地還在沉睡時悄悄出現(xiàn)的熹微晨光,與《中國歷代失蹤女子名錄》有關(guān)。但是,這部名錄,是山川之玄,歲月之秘。它無痕無跡,無符無字,卻被天地銘記。
我只知,自己,就是從那解凍了的鄉(xiāng)村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