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黃鱔賽人參

周末發(fā)小祥子打來電話，以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約我周日晚上到揚州西園大酒店吃飯。臨掛電話又再三關照，再忙也要抽出時間到場。

祥子，大名叫殷永祥，是我兒時最好的玩伴。祥子從小就心靈手巧，是我們村里的孩子王。春天他帶我們到竹林里掏鳥窩，獲得的鳥蛋大家均分；黃梅天他與我們一起捉上水魚，每次每人都能分到幾條；盛夏他引我們在水埠下面摸草蝦，半個時辰就能摸上一海碗；深秋我們就用土麻結網(wǎng)出去釣螃蟹，一下午就能釣五六斤；隆冬我們在蘆葦蕩里撒網(wǎng)捕黃雀，一網(wǎng)下去竟然能抓到十幾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幾乎沒有我們抓不到的。在那特殊年代貧窮的日子里，因為祥子，我的童年不僅富有趣味，而且還不缺營養(yǎng)。

西園大酒店是揚州一家老牌飯店，所制作的淮揚菜最地道，前國家主席江澤民曾在此設宴招待過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這次祥子請我吃飯為什么選擇這么一家豪華酒店？又為什么選擇在這個熱得人幾乎渾身冒油的暑天？在驅(qū)車去揚州的路上，我滿腹狐疑。

祥子似乎很興奮，不斷打電話詢問我所處的方位。一到目的地，我停好車就快步走進飯店的包廂。見祥子已經(jīng)坐在主人位置上，便連聲抱歉說：“對不起呀，今天氣溫高，地面熱燙，因為害怕汽車爆胎，我一路開得慢，所以來遲了。”我四顧無人，又慶幸道，“還好，人還沒到齊，總算沒有耽誤大家。”

祥子拍了拍巴掌，“呼啦”一聲，從隔壁休息室里一下子涌出了許多人，都是祥子的家人，有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及孫子、外孫女。他們有叫我叔叔的，有叫我爺爺?shù)?，一時間很熱鬧。一位白皙、微胖的女士走在最后面。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但一時想不起來。

落座，祥子為我斟滿酒，先對坐在他對面的那位女士笑了笑，然后很認真地對大家說：“今天我們舉行家宴，你叔不算外人，大家盡情地吃，暢快地飲，后面我還有重要事情要宣布?，F(xiàn)在就請上菜！”

兩個長得像水蔥兒似的女服務員，立即忙碌起來。

第一道菜是韭菜炒鱔絲。這是我兒時常吃的一道家常菜。先將鱔魚用開水燙熟，將魚頭固定在案板上，拉住鱔魚，用竹片從腮部沿脊背向尾部劃去，剝開鱔絲盛在碗里。將鱔絲倒入油鍋爆炒三分鐘后，加入料酒和少許胡椒粉，然后將切成小段的韭菜倒進鍋中，加鹽快炒數(shù)分鐘即可。這道菜對鱔魚大小沒什么要求，但須偏咸一點才有味兒，所以很下飯。

第二道菜是蒜燜鱔筒。將黃鱔剁去頭，沿腹部劃開，去除內(nèi)臟，切成數(shù)段，倒入油鍋里爆炒片刻，再置于砂鍋中，加入適量的水、料酒、食鹽、醬油和蒜頭，待水開后再文火燜制十五分鐘。這道菜要求黃鱔要足夠大，費時又費料，小時候一般在酒席上才能吃上。

接下來依次是黃鱔燉肉、蝦爆鱔片、咸肉蒸黃鱔、香油鱔糊兒、紅燒筆桿鱔，最后是鱔筒山藥湯。整個就是一桌黃鱔宴！這在我兒時別說品嘗了，連想都不敢想啊。

看著祥子樂呵呵地給孫子、外孫女夾菜，我不禁想起過去與他一起捉黃鱔的場景。

黃鱔，揚州人又叫長魚。老家河塘、溝渠、稻田里都有。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捉黃鱔采用釣、照、踩、張等不同的方法。

釣黃鱔一般選擇在谷雨到芒種的這段日子里。谷雨一到，老家人便育種秧苗。引水灌溉，溝渠里就有了積水。黃鱔屬冷血動物，經(jīng)過冬眠，隨著氣溫逐步升高，便從地下鉆出來覓食。這時在溝渠的土圩上就會見到一個個洞穴。用手指在洞口一探，如果感覺滑溜溜的，多半里面有一條黃鱔，再根據(jù)洞口的大小便可以判斷洞里的黃鱔有多大了。

釣黃鱔的鉤子一般是用母親縫被子的針制作的。先把鐵針的針尖部分架在煤油燈上一直燒得紅紅的，趁熱用鐵鉗彎成鉤子狀，然后再次把鉤子燒紅，立即放入冷水里，“嗤”的一聲就完成了淬火。這樣的鉤子有硬度，不容易被黃鱔拉直而脫鉤。鉤子用一根約四十公分長的細麻繩系得牢牢的。釣黃鱔時在鉤頭穿一條三到四厘米長的蚯蚓，用一根具有彈性的細毛竹條一直插到鉤頭做支撐，這樣誘餌就制成了。將誘餌探入黃鱔洞，模仿蚯蚓的爬行動作，慢慢地向前伸，一感覺毛竹條被黃鱔咬住馬上拉緊鉤上的麻繩，只聽得“咯吱”一聲，釣鉤已經(jīng)扎上黃鱔的上顎。抽出毛竹條，挽起袖管，將麻繩在手上繞上兩圈，使勁向外拉，待整條黃鱔離開了洞穴，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它，立即裝進竹簍里。

黃鱔越大進食次數(shù)越少，多以泥鰍、小魚小蝦等為食，對蚯蚓似乎不感興趣，因此釣大黃鱔須有足夠的耐心。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路上，天陰沉沉的，我和祥子走過一個過水的涵洞，看見一條黃鱔在水面上探出頭來，像蓮蓬一樣隨著水流不?；蝿印＿@是因為氣壓低，水中缺氧，黃鱔只得浮出水面呼吸空氣。等我們走到近前，只聽到“嘩”的一聲，它打了一個漣漪就縮回洞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分別用蚯蚓、泥鰍、小河鰻為誘餌，每天放學后都去探探鉤，但一直無功而返。后來祥子用豬肝做誘餌，這才將這條黃鱔釣上來，回去一秤，竟有一斤四兩重！

小滿以后，老家就要插秧了。插秧之前，被平整好的水田俗稱“白田”。晚上我和祥子就到白田里照黃鱔。一般由我手提方燈在前面照，祥子拿著竹夾在后面捉。方燈是自制的，一只四面固定玻璃的盒子，中間放一盞煤油燈。夾子是用帶鋸齒的毛竹片做的，長約四十公分，兩手并用可以更好地把握力度。

天黑以后，老家的田野上燈火點點，這是水鄉(xiāng)孩子們忙碌的季節(jié)。在這此起彼伏的蛙聲中，照黃鱔的孩子三三兩兩沿田埂來回移動，頗有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里所描寫的味道。我們拎著方燈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把田埂兩邊的水田濾了一遍又一遍。由于黃鱔出洞覓食不同步，前面的人已經(jīng)照過了，后面的人照樣有收獲。

一般情況下由我提著方燈在前面走，一看到黃鱔扯長身子斜躺在水里，便輕咳一聲。祥子立即心領神會，三步并兩步跟上來，張開竹夾伸過去，對著黃鱔的上半段一把夾住它。夾黃鱔是一門技術活，夾得太緊容易使黃鱔受傷，回去養(yǎng)不活；夾得太松常常會讓黃鱔逃脫了。夾黃鱔時雙手要配合好，力度要均勻。運氣好時，一個晚上可以捉到十多斤黃鱔。整個竹簍子都裝滿了，這才想到回家去。有時也會遇到一條長蛇盤踞在田埂上，擋住我們的去路。我高舉方燈，讓祥子對準蛇，把竹夾子扔過去。被砸痛的蛇就急急地游走了。

大暑過后黃鱔開始產(chǎn)卵。此時黃鱔有護巢的習性，會咬人。雖然黃鱔沒啥毒性，但被它咬了，人也感覺痛的，所以這時捕捉黃鱔要特別小心。黃鱔在發(fā)育過程中，具有雌雄同體的特性，最后才由雌性轉(zhuǎn)為雄性。黃鱔從胚胎期到初次性成熟這段時間里都是雌性，一旦產(chǎn)卵，其卵巢逐漸就變成了精巢。兩年生的黃鱔一般為雌性；五年以上的黃鱔才是雄性，其腹部漸漸由乳白變?yōu)辄S色，這才名副其實為“黃鱔”呢。

黃鱔產(chǎn)卵大多在其穴居的洞口附近。產(chǎn)卵前，黃鱔口吐泡沫堆成巢，受精卵被泡沫的浮力托住，這樣就能在水面上發(fā)育。產(chǎn)卵后，黃鱔一般留有兩個洞口，在一個洞口孵卵，從另一個洞口出來覓食。這時我和祥子就在田埂邊上的秧田里尋找泡沫，發(fā)現(xiàn)泡沫后再探明前后洞口，然后赤腳對著泡沫的洞口踩水。一般由我在前洞踩水，祥子就在后洞捕捉黃鱔。經(jīng)過我“呼哧，呼哧”地一陣猛踩，渾濁的水流不停地向另一只洞口涌去。黃鱔耐不住，只得從后洞逃生。只見祥子手上抓著一把秧苗，對著逃生的黃鱔一把按住，連同裹住黃鱔的秧苗一起放進竹簍里。

處暑以后，秧苗拔節(jié)了，田埂上更是雜草叢生，這時就很難發(fā)現(xiàn)黃鱔的蹤跡了。我們就開始張黃鱔，老家人又叫“張囮子”。囮子是一種捕捉黃鱔的竹制器具，由兩個長三十公分左右、直徑約十公分的圓柱形竹篾筒合編而成，呈L形狀，一端有蓋子，交叉處留有一個只進不出的倒須。張囮子之前需要做好準備工作，打開囮子蓋，將一根插著蚯蚓的小竹片放入其中，引誘黃鱔鉆進去。一般選擇傍晚把囮子埋伏在田埂兩邊茂密秧苗的根部，每隔十來米放置一只囮子。張囮子深淺要適度，埋得太深太淺都不行，其中一端要剛好露出水面，否則時間一長，鉆入囮子的黃鱔容易被悶死。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踏著露水，背著竹簍去倒囮子。打開囮子蓋，摘下倒須，把黃鱔倒入簍子里。有時從一只囮子里能倒出好幾條黃鱔來。有時還會倒出水蛇、火赤練等，嚇得人不免驚叫一聲。

在我讀五年級的那個秋天，有一天早上我和祥子張了滿滿一簍子的黃鱔，當天就到附近小鎮(zhèn)上賣了，一共賣得八塊六角錢。我倆正喜滋滋地往回走，在街尾處就看見隔壁班上的小芹坐在橋頭石階上哭泣。小芹的阿姨剛生了孩子，媽媽讓她給阿姨送一只老母雞去，卻一不小心給弄跑了。祥子問明原委，立即拉著小芹去集市上用賣黃鱔的錢又買了一只雞?？吹叫∏燮铺闉樾Γ樽右舱驹谝慌陨敌?。

祥子的父親去世早，母親拉扯他們兄妹四個不易，初一下學期祥子就輟學了。每年從春到夏，由夏到秋，祥子在干好農(nóng)活的同時就以捕捉黃鱔貼補家用。后來老家人變著花樣使用除草劑、殺蟲劑，糧食一直保持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但黃鱔越來越少，最后蹤跡難覓。

祥子不甘心，就把自家的責任田改造成黃鱔養(yǎng)殖場。祥子熟知黃鱔的自然習性。他先用豬糞養(yǎng)殖蚯蚓，再用作莊稼肥料，蚯蚓用來喂黃鱔，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漁業(yè)——畜牧業(yè)的生態(tài)大循環(huán)?！坝老椤迸妻r(nóng)產(chǎn)品成了當?shù)孛疲瑪[上了各家餐桌，也走進了各大超市。再后來產(chǎn)業(yè)越做越大，祥子就帶領鄉(xiāng)親們成立了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合作社，還自任總經(jīng)理。

祥子中年喪偶，獨自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回鄉(xiāng)一直在合作社擔任技術員。女兒、女婿都在附近小學當老師?，F(xiàn)在孩子們都結了婚，也有了孩子，而他還一直單身，是當?shù)爻隽嗣摹般@石王老五”。

這次祥子在西園大酒店舉辦的晚宴很豐盛。大家邊吃邊聊，且聊且笑。最后祥子端起酒杯站起來很鄭重地對我說：“你是文化人，今天請你來就是要你見證兩件事。第一，小芹的老伴乘坐的馬航MH370失蹤已經(jīng)多年，肯定不在人世了。今后我和小芹就做一對老來伴吧?！?/p>

我一拍腦袋，噢，原來她是小芹！我連忙叫嫂子。孩子們也都歡天喜地，現(xiàn)場氣氛很熱烈。

“下面，我宣布第二項決定，由佟欣擔任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合作社社長。以后經(jīng)營上的事由欣兒說了算。我從今天起正式退休了。”

祥子的話音剛落，兒子殷勤“嚯”地就站了起來，滿臉漲得通紅說：“我不服你這個安排！我一個水產(chǎn)大學的本科生，要技術有技術，要能力有能力?；剜l(xiāng)這么多年一心撲在工作上，你憑什么不讓我這個科班出身的兒子接班，偏偏讓他這個不懂養(yǎng)殖技術的女婿當社長？”

兒媳婦自然幫著丈夫說話，就連妹妹也為哥哥說情，女婿也在推讓。孫子、外孫女見大人們吵鬧起來，嚇得直哭。一時間，包廂里亂套了。

我對祥子的決定也很不解，便說道：“大家先別鬧，自家的事情好商量。還是聽聽老社長的理由吧。”

祥子并沒有理睬我，只是轉(zhuǎn)過頭來問兒子道：“你知道什么時候的黃鱔最好吃嗎？”

“小暑黃鱔賽人參。這個誰都知道?！币笄谝桓背芍裨谛氐臉幼?。

“你能說出其中的奧秘嗎？”

“當然可以！黃鱔經(jīng)過春天的覓食攝生，到了夏季體壯而肥，肉嫩鮮美，營養(yǎng)豐富，滋補力強。根據(jù)傳統(tǒng)，冬病要夏治，黃鱔能起到補中益氣、補肝脾、除風濕、強筋骨的作用……”

祥子立即打斷了殷勤的話：“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有在自然環(huán)境下生長的黃鱔才有滋補效果，而你為了讓黃鱔快速變性、長膘，在飼料里添加各種化學制劑，一年生的黃鱔都成了雄性，產(chǎn)量是上去了，品質(zhì)實在不敢恭維。這樣的黃鱔還有什么滋補效果？不吃壞人就謝天謝地啦！”

祥子的一席話說得殷勤低下了頭，但他仍不甘心，嘟囔道：“誰像你這么古板，先進的技術不肯用。品質(zhì)，品質(zhì)，品質(zhì)值幾個錢？”

“無論黃鱔，還是生豬、稻米，包括所有的農(nóng)產(chǎn)品，生態(tài)的才是最好的。不樹立這樣的理念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社長！”祥子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氣，既像對兒子殷勤，又像是對女婿佟欣說道。

我不由得站起身來，熱烈鼓掌，為祥子有這樣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理念由衷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