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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歲月

棲霞山谷紅葉飛 作者:滕業(yè)龍


鄉(xiāng)村歲月

最近,妻有位同學(xué)到江南來旅游,路過這座城市,我們就請她到郊外一“農(nóng)家樂”餐廳吃飯。妻的同學(xué)在一家央企擔任高管,平時吃慣了大魚大肉,這次主動提出要吃農(nóng)家菜。待客之道在于讓客人吃得舒心,吃得放心,我們便遂了她的愿。人老易懷舊,妻與同學(xué)分別了許多年,話題自然就轉(zhuǎn)到兒時的童趣上來。妻在西安長大,與我成長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完全不同。她們在一起說笑,我倒一時插不上嘴。畢竟生活環(huán)境不同,童趣是不一樣的。

在我的生命里,在城市生活的時間遠比在鄉(xiāng)村里的長,但我還自覺或不自覺地保留一些農(nóng)民的習(xí)性。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農(nóng)民勤勞、質(zhì)樸的血液;我的面孔呈現(xiàn)的是農(nóng)民和善、膽怯的表情;我的肢體擺出的是農(nóng)民悠閑、慵懶的姿勢。每當我向陌生人自我介紹時都會在身份的前面自嘲地加上“農(nóng)民”兩個字。我經(jīng)常自戀般的對熟悉我的人理直氣壯地說,我的生命最活躍的十六年是在與世無爭的蘇北水鄉(xiāng)度過的。

故鄉(xiāng)就在揚州城外一個寧靜、溫潤的村子里。我一直有個愿望:退休后再次回到鄉(xiāng)村去。在祖屋門前辟一塊地,種上各種蔬菜,不施化肥,不用農(nóng)藥,青菜、韭菜、包菜、空心菜一樣不缺;黃瓜、絲瓜、南瓜、西紅柿一應(yīng)俱全。在屋后的竹園里散養(yǎng)幾只草雞,每天一直睡到雄雞報曉才醒,天天還能吃上新鮮的雞蛋。在東面的水塘養(yǎng)一塘的荷花,夏天雨后賞荷,秋天乘橡皮筏采摘紅菱。在西面通往村莊的大路旁種下扁豆,讓扁豆藤爬滿兩邊的樹,樹上掛滿各種顏色的扁豆莢,如果吃不完就把它們烀熟了、曬干,在冬天做扁豆粥喝,還可以清脾健胃呢。等到了實在走不動的那一天,就與老妻一起坐在田埂上看蠶豆花開,聽布谷鳥唱,恬靜而安詳,如江南三月的雪悄悄地來,靜靜地去。

春天的故鄉(xiāng)是綠色的海洋。只是在海洋的盡頭是水連著天,而故鄉(xiāng)是綠疊著綠。近處是翠綠的麥苗,它們相挽在風中,似有說不完的情話。遠處是高大的意楊,如同屹立的莊稼漢,在明媚的陽光下,蔥綠的葉片閃閃發(fā)亮,如同漢子勞動時臉上的汗水。偶爾見到一片黃色,那是盛開的油菜花,正歡快地拍著手,歡迎每一只飛過的蜜蜂。三三兩兩的村民在田間勞動,累了就往田埂上一躺,折一根麥稈做一支哨子,面對蔚藍的天空,吹奏鄉(xiāng)野小調(diào)。孩子們跟著大人在田里玩耍,驀見一只野兔從墑里驚出,頓時歡叫一聲:“大黃,追!”那條盤坐在田頭的獵犬立即猛撲過去。孩子們嬉鬧著也跟著飛奔過去。大人立即收拾農(nóng)具往回走,剛到村口,就見我們已經(jīng)拿著獵物在前面等著了,身后是興奮得搖頭擺尾的大黃犬。把炊煙升起來,整個村莊都彌漫著兔肉的香味。孩子們大快朵頤,好不快意!

楊柳樹下是一塘清亮的河水。一群鴨子在水里刨食,不時拍打著翅膀,肆意享受這春池的水暖。放鴨老人含一根旱煙斗,坐在一棵樹下,吧噠、吧噠地吸煙,瞇眼看著近處倒影在水里的白云,不時用眼角掃描一下池塘里的鴨群。等鴨子吃飽了,嬉鬧夠了,老人就把鴨子趕回去。我們立即圈起褲管,赤腳下水,在淺水區(qū)用腳趟。鴨子一般凌晨在窩棚里下蛋,但也有例外。早上放鴨人把鴨子趕出來覓食,遲生蛋就漏在水塘里了。我們一路趟過去每次都能趟到鴨蛋。春天池塘的水還很涼,又怎么能阻擋得住我們收獲的喜悅呢?積攢鴨蛋多了就拿到集市上去賣,得了錢為自己買幾本連環(huán)畫,可以消遣整個春季,也不忘給放鴨老人帶回一包旱煙,算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吧。

轉(zhuǎn)眼麥子灌漿了,不久就成了一片金黃?!叭摹贝竺r節(jié),蘇北平原金色麥浪像波濤隨風涌動,一直接至遠處蔚藍的天空。柔美的水鄉(xiāng)女子開鐮收割,揮汗如雨。強壯的莊稼漢子挽著高高的褲筒,挑著兩大捆麥穗桿,吆喝的聲音可以與川江號子媲美。陰涼的柳樹影下,一個半大的女孩擱下?lián)?,高聲招呼田里的家人歇午用餐。無邊無際的金色田野,在一塊塊縮小,村民們?nèi)缤~兒在金浪里遨游。我和小伙伴們就在收割完的田里拾麥穗,累了坐在田頭樹蔭下,用一塊帆布包住麥穗使勁地搓,迎風吹去雜物,就剩下紅紅的麥粒。回家用小推磨把麥粒磨成面,在鍋里一炒,用開水一燙,再在面糊里放一勺子紅糖,一小坨豬油,吃起來很香。

夕陽西下,我們這些孩子在地里追逐低低縈回的蜻蜓,高叫著,嬉鬧著。累了,就靜靜地坐在田埂上,將疲倦的小腳丫伸入溝溪里拍擊水花,等待月亮從東方緩緩升起。富饒寬廣的故鄉(xiāng)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忙碌、喧鬧的童年,也埋藏了祖祖輩輩所有的滄桑與不幸。說她富饒,只經(jīng)過一場漫雨,田地里便又是一片青翠,即使在荒年,遍地的野菜也能讓人充饑;說她寬廣,這里曾是抗日的戰(zhàn)場,如今還能想象閃動在鬼子們頭上的刀光劍影。

秋天鄉(xiāng)村最盛大的節(jié)日莫過于公社派人來放映電影。電影屏幕就樹立在打谷場邊上,一片剛剛收割完稻子的田地里。放學(xué)后,有的孩子一到家便丟下書包跑到放映場,擺上一只小方凳,占據(jù)了一個好位子。頭一天就請來的親戚,有外婆、阿姨、出嫁了的姑姑、姐姐,還有一大群表姐妹、表兄弟。他們走進了各家各戶,整個村莊一下子熱鬧起來。男女老少早早地吃過晚飯,拎著小馬扎,扛著長板凳,成群結(jié)隊地趕過去。就那么一會兒,整個放映場地被擠得水泄不通,黑壓壓的一片。電影還沒開始,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他們迫不及待地盯著那一片掛在兩棵大樹之間的大屏幕,只盼著它早些亮起來。嫁出的同齡姐妹平時難得碰到一起,回到娘家互相問候,一聊就是半天,根本不在乎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即使原來有些過節(jié)的姐妹,路上碰到了,也會親親熱熱地招呼一番。彼此難免一通感慨,想起以前為著你家的雞偷啄了我家的莊稼而指桑罵槐的事,都覺得很可笑,嘻嘻哈哈地笑上一陣便恩怨全消了。

立冬過后,故鄉(xiāng)的天氣越來越冷,北風吹得屋后的竹園沙沙地響,偶爾聽到南歸的雁鳴,引得圈里的白鵝跟著叫了起來,給沉寂的村莊帶來了生氣。冬至一過,寒潮就來了。早上起床后,媽媽就給我們生一只火爐子。爐子一般是用黃銅制作的,傳熱效果特別好。先在銅爐的底部放一層干牛糞,然后在牛糞上面放上一層陰燃的草灰。翻動草灰與牛糞,漸漸地牛糞也陰燃起來。我們捧著銅爐子取暖,在爐灰上依次放上蠶豆。只一會兒便聽到“噼啪”一聲,蠶豆炸開了。大家連忙撿起熟蠶豆,放在手里,燙得一邊跳腳,一邊不停地對著豆子哈氣。等蠶豆溫度降下來連忙剝?nèi)テし胚M嘴里,“格崩,格崩”地嚼起來。手上的灰粘在臉上,黑乎乎的,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小鬼。

過去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孩子們放學(xué)后要打豬草、燙豬食,豬幾乎就是家庭的一員。年關(guān)到了,豬長大,肥了。大人們惦念的是花花綠綠的鈔票,小孩兒期盼的則是家長賣豬后帶回來的油條和燒餅。殺年豬是隔壁人家孩子的節(jié)日,自家孩子卻很傷心。凌晨三四點,天還沒亮,大人就從左鄰右舍借來幾盞煤油燈點著,堂屋里亮堂堂的。幾個壯漢把五花大綁的豬死死地按住。屠夫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直插豬的咽喉,將噴涌而出鮮血,引到早已準備好的木盆里。豬開始還能凄厲地哀號,后來只能粗粗地出氣,漸漸地變成呻吟,再后來連出氣的力氣也沒有了。四周慢慢地靜下來。小孩子在睡夢中迷迷糊糊的,似乎聽見豬的叫喊聲,翻個身子又睡著了。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豬寮已空,只見門口留下一盆鮮血,孩子忍著哀痛還要幫母親煮熟豬血。把豬血倒進鍋里,加入料酒、生姜、蔥等,用小火慢慢燒。待豬血凝固后,用刀切成豆腐塊一般大小,盛在水桶里,然后挑著從村頭走到村尾,分發(fā)給各戶人家。

……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進這片異鄉(xiāng)的天地,得到了一些,失去的也不少。華燈初上,穿梭在高大的樓宇間,經(jīng)常想起鄉(xiāng)村的歲月:暮色降臨,寒風凜冽,小小的我就站在村口對著遠方的燈火默默地眺望。孤單的我久久地站著,全然不知手指已經(jīng)凍僵,一任北風吹疼了臉頰,其實我只是為了等待晚歸的父親。一見父親,連忙親熱地叫一聲:“爸爸!”然后被一雙粗糙而寬厚、溫暖的大手牽著回家。多少個凄冷無助的夜晚,每當我想起故鄉(xiāng),生命便有了一種被擁抱的溫暖和酸疼,那瞬間的感覺是寂寞而無奈的,如同一個在深山荒野中饑寒交迫的跋涉者,明明看到不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卻知道那不是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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