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憶江南·江南才子初長成

沉默與空白:錢鐘書傳 作者:孟語嫣 著


卷一 憶江南·江南才子初長成

錢鐘書別過了珍貴溫暖的童年,開始試著走進一個比家里還要廣闊的世界。多年后,他記起幼時。知了聲聲的樹梢,喧鬧而浮動的茶香,廣袤湖水間沉靜而嬌嬈的荷花,一點一滴,如同被珍藏在琥珀里的透明碎片,叫人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心,都可以變得靈動且柔軟。一次挨打,將走歪片刻的鐘書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他驀然醒悟。

鐘情于書

有一種迷離,叫煙雨;有一種紅塵,叫過往;有一種心動,叫江南。何其幸運,可以將冥冥中牽引的那根絲線,追溯到江南。那是一個連聽名字都覺得美不勝收的地方,天之北,水之南,所謂伊人,佳期茫茫。

那是一個文人墨客們盡可以放肆想象似水柔情的地方,也是一個在故夢里追思起來不由要淚流滿面的地方。誰沒有一個江南情結(jié),誰不曾暢想漫步在悠長的雨巷,手里持著一把丁香色的傘?極盡脈脈雅致的土壤,在偌大的國土里,也唯有江南,承載得起所有誠摯的贊美。

這里走出過許許多多光彩奪目的文人。他們的才情,氤氳在江南的山水間,多年后,世人不知,是他們成就了江南,還是江南孕育了他們?;蛟S,是兩者兼有。這些耀眼的墨魂,已經(jīng)和江南血肉相融,如同一開始,就從來沒有過任何分離。

杭州走出過郁達夫;蘭亭處有過幼時周樹人的腳?。凰l(xiāng)如夢的桐鄉(xiāng),漂泊著沈雁冰的小舟。而最令人心動的,卻是吳儂軟語的無錫,有過錢鐘書。其實這個地靈人杰的地方所擁有的名人,何止一個錢鐘書,可許多人,偏偏只記得這個名字,仿佛那是前世的約定,輾轉(zhuǎn)了百年的塵埃,依舊心潮暗生。

錢,本來是一個最庸俗不過的字眼,用作姓氏,取名字很難不尋常??傻靥砩稀扮姇眱勺郑D生不凡之感。一如墨跡半干,隔著半邊屏風(fēng),亦能嗅到隱約書香。

在族譜上寫下這個名字的人,是他的伯父錢基成。據(jù)說,他在抓周時,忽略了所有新奇精巧的玩意兒,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只盯著滿目琳瑯里藏著的書,咿咿呀呀地挪過去,胖乎乎的小手,就緊緊攥住了那本書。都說三歲看八十,雖然錢家家風(fēng)十分開明,然而身為大家長的錢基成看到此情此景,也覺得滿心歡喜──哪怕只是這個孩子一時手快拿錯了,也圖個好兆頭。

他給這個面相憨厚敦實的孩子取名叫作“鐘書”,言簡意賅,鐘情于書。顯然,這個孩子并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他長成了一個深愛書、深愛文字的文人,可以說,一生都在同書打交道。伯父的美好希冀成了預(yù)言,命運在無意中展露出小小端倪,仿佛可以看見造物者的嘴角上揚,笑意清微。

無錫的錢家,是一個書香門第。這一代,有兄弟二人,長子錢基成,次子錢基博。老太太是個雷厲風(fēng)行又不失溫厚的主母,深得兄弟二人的尊敬和景仰。在錢鐘書出世的前一年,老太太離開了人世,錢家兄弟十分悲痛,相互扶持著才度過了那段黑暗時光。仿佛是為了驅(qū)散悲痛氣氛,這個家庭在不久后,迎來了一個新生命。錢基博的妻子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可愛的男嬰。聽聞這個消息,錢家上下都為之精神一振。

兄長錢基成的妻子并沒有生下男丁,由于兄弟之間感情深厚,為了讓哥哥能夠后繼有人,錢基博決定將新生兒過繼給兄長。舊時,這樣的事情并不少見,為了延續(xù)香火,時有家中無子的人家,從兄弟或是旁系的家庭里,過繼一個孩子,傳承自己的香火。于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就這樣茫然無知地成為了自己伯父的孩子。

對于這個遲來的孩子,錢基成十分疼愛。錢鐘書剛剛被送到他家時,沒有奶喝,是錢基成連夜趕到鄉(xiāng)下,多方詢問,終于找到了一個喪子不久的婦人。錢基成將她請來給鐘書當(dāng)奶媽?;蚴且驗槭チ俗约旱暮⒆?,婦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目光和行為都有些許呆滯,所以鐘書在她的懷中長大,看上去竟然也有幾分癡傻。

這些話自然不能盡信,可幼時的錢鐘書,還真是有點傻氣。說是傻氣,其實是一臉的憨厚。這是這個孩子天生的氣質(zhì),打從娘胎里就帶來了,是一份淳樸純凈的赤子之心。在往后的漫長時光里,不論是鮮花璀璨,抑或風(fēng)雨蕭條,這個曾被家中長輩笑話癡傻的孩子,都真誠潔凈地保持著一顆初心。

書香門第出身的錢基成在文學(xué)方面并沒有多大成就,但這并不妨礙他希望在錢家的后代中,能夠出現(xiàn)一位鳳藻龍章的子弟,凝聚天地精華,手持夢中傳彩筆,如同天上的文曲星轉(zhuǎn)世而來,光宗耀祖,光耀門楣。于是,他在錢鐘書四歲時,就開始教導(dǎo)他讀書寫字。

與許多坐不住板凳的男孩子不同,小鐘書并不討厭坐在書桌前。他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認(rèn)真臨摹和朗讀。在這樣一個家庭生活,有意無意的栽培使他更早的時候就對那些漂亮的符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忍不住會琢磨,這些符號里,會不會藏著許許多多好玩的故事呢?就像晚上奶媽給自己講的那樣。那時,他還不知道,多年后的自己也將走進文字世界,成為這個領(lǐng)域里最珍貴和閃閃發(fā)光的寶石。他只是單純地喜歡翻開書,稚氣卻專注地看著上面的一字一句,連窗外屢屢飛起的紙鳶,都不能打擾他的一心一意。

或許是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浮云流過窗外,海棠花染幾分水汽,江上山色幾多。伯父錢基成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癡癡傻傻的孩子,格外喜歡看書,仿佛真是應(yīng)了他的名字,對書卷愛不釋手,鐘情之至。興奮之中的伯父隨意抽考了鐘書幾個問題,小鐘書竟然對答如流,絲毫看不出平素的傻氣,當(dāng)小鐘書說起書中的故事時,眼眸中的靈氣仿佛滿溢而出,顯然在這方面極具天賦。

伯父欣喜若狂。欣喜之余,難免多了幾分縱容和溺愛。

錢基成經(jīng)常帶著小鐘書走出錢家精致的閣樓,去不遠的郊外踏春游湖,去新開的酒樓品嘗新菜式,更多時候,他帶著孩子一同去茶館里聽說書。在淡淡的茶香里,小小的孩子,端方有禮地坐在椅子上,孩子老成得近乎可笑地半瞇著眼睛,聽臺上絲竹聲聲,清越或悲壯。說書人的口袋里,總是放著掏不完的故事:劉邦斬白蛇、諸葛亮病逝五丈原、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他聽得津津有味,伯父坐在一旁,注視著他專注的小模樣,不由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柔軟的發(fā)。

這個溫柔慈祥的長輩,總是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無條件地寵愛著這個孩子。他大大的手掌,粗糙而溫暖,為鐘書撐起了童年時代最蔚藍的一片天空。

而生父錢基博,并沒有在將鐘書過繼給兄長后,就放棄了對他的教養(yǎng)。但跟兄長溫和的教養(yǎng)方式不同的是,他對鐘書更多的是嚴(yán)厲的管教。在鐘書六歲時,錢基博提出將孩子送到外面的小學(xué)去上學(xué)。在這個問題上,一向兄友弟恭的兄弟倆第一次產(chǎn)生了矛盾,錢基成認(rèn)為鐘書在讀書上甚是超前,家中的書他已經(jīng)讀完了大部分,就算他一直在家里讀書習(xí)字,也不會有什么問題。然而,錢基博卻覺得,應(yīng)該讓鐘書去外面見識不同的學(xué)習(xí)方式,認(rèn)識不同的小伙伴,他本來就有點內(nèi)向,若是一直守在家中,無益于他的成長。

這個問題在經(jīng)過不下一年的爭執(zhí)后,還是行事剛健的錢基博獲得了勝利。不久后,錢鐘書被送到了秦氏小學(xué)里讀書。

那一年,他七歲。

他別過了珍貴溫暖的童年,開始試著走進一個比家里還要廣闊的世界。多年后,他記起幼時。知了聲聲的樹梢,喧鬧而浮動的茶香,廣袤湖水間沉靜而嬌嬈的荷花,一點一滴,如同被珍藏在琥珀里的透明碎片,叫人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心,都可以變得靈動且柔軟。

初長成,人不識

剛剛走入學(xué)校時,他還是個沉默得有些瑟縮的孩童?;蛟S誰也沒能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孩子,會將自己的名字留在歷史里,被人們惦念、思索、回味。宛如誦念出這個名字,唇齒之間,便有余香。

在秦氏小學(xué)的時光短暫得如同一場夢,很快就結(jié)束了。然而,對于錢鐘書來說,那依舊是一段值得銘記的時光。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觸到校園生活。也是在那里,他經(jīng)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目光。

秦氏小學(xué)是一所類似于私塾的學(xué)校,雖然打著“小學(xué)”的旗號,可教育方法和教學(xué)內(nèi)容實在算不上開明。夫子是位老先生,很有幾分舊時書生的迂腐和偏見,一見錢鐘書便覺得這孩子不討人喜歡,一來是他比旁人大了一歲才來上學(xué),二來是幼時的鐘書性情內(nèi)向,沉默寡言。因著這兩個原因,剛開始,老先生并不將這孩子放在心上,任由他自生自滅去。

后來卻發(fā)生了一件事,令老先生對鐘書越發(fā)喜愛起來。先生有一把戒尺,不知被哪個淘氣的孩子拿出去玩了,最終都沒有拿回來。在幾次詢問之后,老先生不由生氣,厲聲呵斥了一番,甚至說了重話——枉費他教他們讀圣賢書,結(jié)果卻個個都是敗類,竟然連做過的事情都不敢承認(rèn)。

孩子們個個都被罵得不敢抬頭。忽然,只見一個孩子站起身來,有理有據(jù)地反駁先生:“古人曾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您也是當(dāng)過孩子的,難道不知道孩子都是害怕懲罰的?若是您態(tài)度溫和一些,我們不害怕您,想必早就有人主動承認(rèn)錯誤了?!蓖暻宕喽骼?,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里,是坦坦蕩蕩的十足底氣。一番話說出來,同學(xué)和先生都驚了,定睛望著教室中那個身板挺直的孩子。幾十個孩子里,他鶴立雞群地站著,不卑不亢,據(jù)理力爭而不失恭敬,最是令人詫異的是他的目光,宛如一泓清泉,清和又堅定。

先生默默地想:莫不是自己平日里竟小瞧了他,這孩子看起來毫不起眼,原來竟是個一鳴驚人的。原本是盛怒之下的他,不知不覺中竟然露出了笑臉,考了錢鐘書幾個問題,聽得那孩子對答如流,毫不怯場,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談出自己的見解,可見確實是一個可造之才。

其實先生更欣賞的是鐘書臨危不懼時的氣度,知識可以積累,然而這份氣度,卻是與生俱來的難得。自此之后,老先生越發(fā)看重這個學(xué)生,剛開始產(chǎn)生的偏見,早已不知何時丟到九霄云外去了。鐘書在秦氏小學(xué)的后期生涯,可以說是十分快樂的,然而,這種璀璨人生,在經(jīng)歷了不到半年的時光后,卻戛然而止。

錢鐘書的身體一向不算健康,雖然后天是被無微不至地寵愛著長大,可到底有幾分虛弱。在上了半年學(xué)后,他大病了一場,一向溺愛孩子的伯父舍不得他遭罪,便將他接回家中休養(yǎng)。病愈之后,伯父仍舊不愿讓他回到學(xué)堂,寧可自己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

伯父的教養(yǎng)方式是十分寬容的,他格外放縱這個孩子,帶他出去喝茶時,知道他喜歡看書,就租一套他喜歡的《七俠五義》或《濟公傳》給他看。那時候的無錫茶館里,或許經(jīng)常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少年,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鬧市街頭喧嘩如織,唯有他的身畔,是一片心無旁騖的沉靜。這些被稱為“雜書”的文字,充盈了幼小的心靈,編織起一出綺麗的戲劇,造就了他最初對文學(xué)世界的向往和渴望。原來,跟《大學(xué)》、《中庸》里一樣的字,出現(xiàn)在《七俠五義》里,就是那樣的脫胎換骨,像是川劇的變臉,上個瞬間還是一張端方嚴(yán)肅的臉,下一個頃刻便是千嬌百媚、活色生香的容貌。

他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神奇的世界,愿意徜徉在其中,一生一世,血肉相融。或許,他并沒想到,幼時的愿望竟然會栩栩成真,夢想駕著彩色的南瓜車走進他的生活,他活了一輩子,也在文學(xué)的芬芳里漫步了一輩子。

生父錢基博看不得長兄如此嬌慣孩子,幾個月后,他讓鐘書同堂弟錢鐘韓一起去考東林小學(xué)。這是一所名望極盛的學(xué)校,入學(xué)考試便能篩選掉一大批不夠優(yōu)秀的孩子。所幸,鐘書雖然被嬌養(yǎng)著成長,國學(xué)基礎(chǔ)卻是相當(dāng)扎實,他毫不費力地就通過了這次考試,順利地進入了東林小學(xué)。

雖然不愿意孩子離開家,可錢基成還是為鐘書能夠考上東林小學(xué)而格外開心。很久后,鐘書依舊記得那時伯父的笑容,在盛時的陽光下,他笑容十分燦爛,像是怒放的鮮花,盡情噴薄出所有的光華。那時的他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伯父的笑容,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力量,讓他由衷地展顏。

離別是這樣匆匆。世間所有的離別大都如此,匆忙地擦身而過,多年后在塵埃中追悔,悔恨沒有以最美麗的姿態(tài),揮手告別那些鐘愛過的所有:青春、愛情、友人和生死。所以有人說,道別要早早的才好,不然真到了離別時,時間再多,也覺得倉促。

錢鐘書人生中的第一次離別,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對于一個才七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過于殘忍。這樣的年紀(jì),應(yīng)該是在雙親的呵護下,蜜罐里無憂無慮地當(dāng)個小王子,可以任性,可以胡攪蠻纏,可以不順心就用號啕大哭來發(fā)泄,人生并沒有多少如同七歲那樣能夠隨意縱橫的年紀(jì)。然而,七歲的鐘書,卻已經(jīng)披上麻衣,跪在伯父的靈前,早早地去領(lǐng)悟死的含義,進行一場悲痛的永訣。

他還不明白什么叫作永遠,所以也不能明白父親所說的“永遠不能見面”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那個用盡全力去疼愛他、縱容他的伯父,安靜地躺在一口沉重的黑盒子里。他沒辦法去叫醒他,再也不能走近他,拉著那雙溫厚的大手,纏著要看《七俠五義》。靈火的白煙裊裊飄散,捎帶著淡淡的金箔紙灰,幼小的孩童無聲地跪在煙火繚繞的靈堂里,木然地望著來往吊唁的人們。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像多數(shù)孩子一樣厲聲大哭,只是他的眼淚,在這種無聲的靜默里,緩緩地占據(jù)了整張稚嫩的臉龐。

這種悲痛是無言的。

柳葉落了,可以重新披上綠衣;梨花萎落,來年有一樹如雪的光景;傷痛的人要將傷口愈合,卻不知道何時是終期。或許,痛意終究會淡去,宛如散入蒼穹的煙火,只余下清淺的硝煙味道。這個癡子的傷,也終有一日會被塵埃輕輕覆蓋,可他已永遠不能忘卻,那傷痛的瞬間——暗色如深潮,將他徹底淹沒。

初露鋒芒

如同遠古的鐘聲敲響了沉寂的黎明,深山老林里的寺廟開始了靜默的梵唱,在莊嚴(yán)的圣潔聲音里,隱藏著一種叫作宿命的事物。很多人是相信人世間的宿命的,那是一種秘密的安排,在某種不知名的力量調(diào)遣下。風(fēng)聲里落花簌簌的抖動,樓閣外泉水靜謐而溫和的流淌,甚至于每一個平靜瑣碎夜晚里的月色,任何一個飄忽的音符里,都潛藏著無聲的宿命。

所謂宿命,那是一場命中注定。它悄然而來,默然而去,卻留下許多遺憾與美好──注定相逢的人,千回百轉(zhuǎn)地彼此流離,終究會在某個梧桐滴翠的街角,驀然回首,溫暖相遇;注定要走上宿命中的道路的人,不論怎么逃避遠離,也終究會在多年后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從未改變過什么。

而錢鐘書,是注定要成為銘刻在歷史中的那個人的。那是他的宿命,如同清風(fēng)吹落花蕊,明月別過離人。他人生的軌跡,或許,早已被譜寫。

年少時看《圍城》,很是崇拜他文筆的老練尖銳,辛辣里帶點幽默,幽默里又捎上幾分無可奈何。所謂“罵人不帶臟字”是一種境界,而錢鐘書早已將這種境界熔煉成信手拈來。于是那時猜測,作者或許是一位憤青,冷冷的,傲氣的,可能目光也是不屑的。年長之后,卻愕然發(fā)現(xiàn),其實那握筆人,是一個再沉穩(wěn)不過的人,筆下雖然充滿諷刺,充滿傲岸,但卻其實從年少時開始,就養(yǎng)成了格外從容的性情。

人們猜測中的錢鐘書,與現(xiàn)實中的他,幾乎判若兩人。

聰明人固然都是洞察力敏銳的,卻并不是每個聰明人,都懂得收起鋒芒低調(diào)做人的道理。驕傲,也無可厚非,他們自有資本、卻比不上低調(diào)內(nèi)斂的大智者,總是更能夠令人心悅誠服。而少年時的錢鐘書,已懂得收藏羽翼。

他天資聰慧,基礎(chǔ)又好,因此在東林小學(xué)很是有一番名氣,同學(xué)們也都很崇拜這位被老師們贊不絕口,甚至稱贊為“神童”的同學(xué)。唯有一位叫作劉如的學(xué)生,對錢鐘書的“美譽”很是不服,屢屢提出要跟他比一比。其實這不過是少年之間的尋常斗氣,鐘書每次聽到這種要求,總是一笑而過,他不喜相爭,干脆視而不見,并不以為意。若是他接受了這種挑戰(zhàn),不管輸贏,總是意氣之爭。何況,他雖然不說,可誰都明白,如若錢鐘書同意了比試,慘敗的那個總是劉如,這是毋庸置疑的。錢鐘書為了同學(xué)之誼,不愿接受,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亦是他少年老成,所思所想總是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穩(wěn)重。

漸漸地,不僅是學(xué)校的老師、同學(xué),深知錢鐘書天賦過人,家里的長輩也對這孩子的爭氣引以為豪。伯父去世之后,錢鐘書回到生父錢基博身邊。錢基博素來對孩子的教育十分嚴(yán)厲,尤其是對錢鐘書的要求更是近乎嚴(yán)苛。小小年紀(jì)的他在父親的敦促下,已經(jīng)會背許多古文。錢基博的友人中,有一位叫作林長的,聽說錢基博有位公子,過目不忘,即刻成誦,好奇之下專門來到錢家,指名要考一考小鐘書。

林長坐在廳上,只見一個小小少年從庭前進來,身姿英挺,眉清目秀,心下已生了幾分歡喜,又聽少年彬彬有禮,毫不拘束地向自己問好,更是喜歡。他彎下腰,抱起這個孩子,柔聲問他年齡,又問他是否已經(jīng)讀過書。沒想到錢鐘書竟然回答說:伯伯,我并不是讀書,我是在背書。

小小年紀(jì)的孩子,便能夠回答出這樣的話。林長吃驚之下,更覺得這孩子日后必然會有一番大作為。他越發(fā)喜歡,于是出了幾個題目來考考小鐘書。

“上善若水,接下去為何?”

鐘書想了想,瑯瑯童聲即刻響起:“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半字都不錯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币嗍遣宦┮痪?。

“那么韓非子有個《五蠹》,你可知曉?”

“嗯。”錢鐘書點了點頭,“學(xué)者,言談?wù)?,帶劍者,患御者,商工之民?!?/p>

……

一場考試下來,從《老子》到《韓非子》,錢鐘書都是對答如流,毫無紕漏。林長最初以為錢鐘書頂多也就能夠背下四書五經(jīng),至多不過《莊子》之類,沒想到錢鐘書連比較冷門的《韓非子》都有所涉獵,吃驚之下不由連聲夸贊,當(dāng)著錢基博的面便說,這個孩子長大之后,必然是個有出息的。

錢基博自然要謙虛幾句,可這個被人夸贊的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心下如何不高興。這位老友年輕的時候也是十分自負(fù)的,考中過秀才,一本《老子》也是背得滾瓜爛熟,鐘書能夠得他稱贊,可見這個孩子,確實是個好苗子。錢基博驕傲的同時,也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培養(yǎng)錢鐘書。

淵博的家學(xué)給錢鐘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而錢鐘書在東林小學(xué)的學(xué)習(xí),又讓他更加全面而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國學(xué)。他的文科成績,如同眾星捧月,十分突出。他不僅在國學(xué)方面卓越,他的外語亦是同樣優(yōu)秀。

后來,已經(jīng)成為國學(xué)大師的錢鐘書回憶:他在東林小學(xué)學(xué)習(xí)時,看到過兩箱商務(wù)印書館的《林譯小說叢書》。在十一二歲時,他就已經(jīng)將這些外國文學(xué)翻了個遍,那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同《聊齋志異》、《西游記》等中國文學(xué)截然不同的新世界。他開始發(fā)現(xiàn),海洋彼岸的那個世界,不僅僅是金發(fā)碧眼和黑發(fā)黑眸的區(qū)別,他們的思維、思想、行為方式亦是全然不同。那是一個他還只能在文學(xué)里小心揣摩的世界,他只能在靜夜里挑燈,暗生向往。

他不知道,多年后,年少時的這種向往能夠變成現(xiàn)實。他可以走進那片廣袤的風(fēng)景,尋找書里描述的種種細枝末節(jié)。到那時,他也真正明白,那個世界同自己古老而沉默的故國,是兩番天地。

此時的少年,仔仔細細地讀過每一行文字,將書中的思想集聚到腦海中?;蛟S他不曾發(fā)覺,這種閱讀,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自己。這個長著一張純正的東方面孔的少年,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打破了思維的固有慣性,能夠嘗試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去面對人生。

這個默存不默存

錢鐘書,字默存。其實這位先生的字更令人覺得喜歡。最初知道他字默存,還是在他夫人楊絳的《我們仨》里,在這本記錄著名人家庭瑣事的溫暖小書里,她總是以“默存”來稱呼自己的丈夫,淡淡的,不見得多纏綿,卻總有一些溫情相隨,不論是悲傷的事情,還是破碎的歡喜,她都是這樣呼喚著他的名字,在平凡里涌出幾絲酸澀的甜味來。

默存,一個默默存在于這個世間的庸常人,有庸常的快樂,有庸常的幸福,也有庸常的煩惱。他的祈愿如此庸常,然而他的宿命,卻早已注定,將要擁有不尋常的命運。

從東林小學(xué)畢業(yè)之后,他順利考上了蘇州桃花塢中學(xué)。堂弟錢鐘韓同堂兄一起,走進了這所教會學(xué)校。既然是教會學(xué)校,那必然是注重英文教學(xué)的,在那個青蔥年紀(jì)里,由于這個機緣,他本來就不錯的英文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而就在桃花塢中學(xué),這個美麗、開明、校風(fēng)民主的校園里,那個曾帶著幾分呆氣的孩童,出落成了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年。他曾經(jīng)的肉肉圓臉,開始顯露出幾分固執(zhí)的棱角,個子也開始飛快地拔節(jié)長高,如同春雨后的新筍,一夕之間便拔高了許多。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有著濃密烏黑的頭發(fā),眉毛長得極好,黑而密,卻不見雜亂,更添英氣,從側(cè)影瞧過去,儼然已經(jīng)是一位翩翩少年。

英俊瀟灑的少年夾著書,行走在飄滿落葉的校園里,亦是一道極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線。若是多上幾分了解,便知這個少年不只徒有其表,還能出口成章,就是同齡人都覺得十分頭疼的英文,他說起來亦是流利得很。

天才當(dāng)然有偶爾偷懶的權(quán)利。錢鐘書固然博學(xué),但是年輕時候,也難免有幾分疏狂憊懶,或睡到日上三竿而不愿起,或翻開兩頁書卷便覺得昏昏沉沉。人們常說,最動人是少年,最叫人煩惱亦是少年時分,所謂青春期,有時候回憶起來,只覺得荒唐又可笑。或許,那是每個人唯一肆意放縱過的歲月,輕松,隨意,追隨心里某個飄然而過的念頭,任意逍遙。

大約是能夠預(yù)見多年后的自己,將會走入溫柔端方的囚籠,連笑容也只露出八顆牙齒,標(biāo)準(zhǔn)又冷漠,所以必須趁著年少時,驕狂一回。

錢鐘書的驕狂,不是幼稚與放縱,也不是激素的無度揮霍,而是獨立,是叛逆,是膽識。其實,這種難得的品質(zhì),反而是許多開明父母所夢寐以求的。

一九二五年,上海日本紗廠的工人開始走上街頭,為自己的權(quán)利勇敢奔走;國民黨領(lǐng)袖廖仲愷因黨派斗爭,死于那個黑色的年頭;也是同一年,改變了整個中國命運的那個人,被更多人所熟悉、深記。但是窗外風(fēng)雨聲漫漫,并沒有在這個小家中掀起狂潮,唯一值得鐘書記住的,是在那一年,父親錢基博成為了清華大學(xué)的教授。

在唯一的兄長去世之后,錢基博便成為了錢家當(dāng)仁不讓的家長,他素來極其重視孩子們的教育,兄長過于寬容的教育方式,其實他早已看不慣。而知子莫若父,他發(fā)現(xiàn)錢鐘書考上桃花塢中學(xué)后,有時揚揚自得,不將傳統(tǒng)國學(xué)放在眼中,動輒露一口流利英文,在學(xué)校里也就罷了,回到家里來竟然也是一樣“顯擺”起來。

于是,遠在北京的父親寫了一封家書,要求錢鐘書和錢鐘韓兄弟兩人都要在他暑假回來之前,各寫一篇古文交給自己檢查。這個作業(yè),鐘書不以為意,他自小熟讀文言文,區(qū)區(qū)一篇文章而已,又有何難?尤其是在聽說父親將會由火車改坐輪渡,沒有十天半月還回不來時,他更是欣喜放松,渾然將這個作業(yè)丟到了九霄云外。

他甚至將學(xué)校里的各類雜志帶回家中──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不見得有空閑來看,回到家中,他便如饑似渴地整個人都投了進去。閑書誰都愛看,新奇,有趣,更重要的是看起來不費腦子;那些微言大義的古文,雖然字字經(jīng)典,可讀起來到底沒什么意思,艱澀難懂,真不如看通俗文學(xué)來得有意思。當(dāng)時的通俗文學(xué)又十分經(jīng)典,最重要的幾本《紫羅蘭》、《小說林》發(fā)行量極大,故事精彩,情節(jié)曲折,讀來曲徑通幽,過目難忘。鐘書一拿起來,就再也難以放下,他看書速度又快得驚人,沒幾天,讀過的閑書就堆起了厚厚一摞。

就在鐘書看得不亦樂乎的時候,父親回到了家中。稍作休息后,便開始檢查兄弟倆的作業(yè)。錢基博本以為,就算鐘書分了幾分心思在外物上,到底天資聰穎,基礎(chǔ)扎實,寫出來的文章不論如何都會比弟弟優(yōu)秀一些。沒想到,兩篇文章看下來,竟是鐘韓的更為優(yōu)異,辭藻華美,行文流暢,看得出來,是頗費了一些心血。反倒是鐘書的那篇,平淡無奇,字里行間毫無新意,倒是充滿了敷衍意味,可見這孩子并沒有用心,只是拗不過自己的意思,隨便做了一篇來交差。

父親不由勃然大怒,當(dāng)著眾人的面,便將鐘書狠狠揍了一頓。自古以來,挨打的名人不算少,曹雪芹年幼時也深受家法之苦,于是長大之后,將寶玉挨打那一段,寫得格外膾炙人口,惹人心疼。顯然,這段小小的不幸,雖然日后回憶起來,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笑。然而當(dāng)時在看見父親怒氣沖沖的樣子時,疼的不僅是身體,就連心底,都是火辣辣地燎燒著。

錢鐘書一向早慧,父親的良苦用心,他又如何不知?不過是望子成龍。他明白,正是因為父親在自己身上傾注了太多希望和期盼,小心翼翼地呵護教養(yǎng),卻看到自己違背了心意,隨意糟蹋人生,感到心痛罷了。

一次挨打,將走歪片刻的鐘書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他驀然醒悟,那些閑書,只是看個趣味,如同雪夜里的一陣清風(fēng),恍恍惚惚里吹過白茫茫的落雪,連痕跡都行蹤縹緲。經(jīng)年后,那些曾帶來輕飄快樂的故事,能否被世人記得?時間淬煉真金,什么是最珍貴的,歷史自會給出答案。

錢基博的做法雖然略微嚴(yán)苛了一些,然而在當(dāng)時來說,卻是無可非議的。正因為有這么一位嚴(yán)父,鐘書才能迷途知返?;蛟S,倘若他被繼續(xù)放縱沉迷于通俗文學(xué),縱使日后他依舊走上文學(xué)道路,寫出的抑或只是《金粉世家》或某些鴛鴦蝴蝶的情事,至多如此,愛恨情仇,恩恩怨怨,看起來痛快淋漓,最終卻飄散如煙。那么,或許就不是一個叫作錢鐘書的人來寫《圍城》,亦是換了個人來思考如何走在人生邊上。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假設(shè)的如果都沒有發(fā)生。他回到了自己該走的那條路上,踏實地、沉穩(wěn)地、一絲不茍地奔向他的獨特人生。后來,國學(xué)大師錢穆請錢基博為他的《國學(xué)概論》作序,錢基博就將此事完全交給了鐘書,當(dāng)鐘書將自己寫好的序呈給父親過目時,這位向來嚴(yán)厲而吝嗇贊美的父親,終于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蛟S,在他的有生之年,也能親眼目睹,這個孩子親手創(chuàng)造的宏偉天地。屬于這個孩子的舞臺,將會是多么盛大璀璨??!

這篇序言,錢基博一字不改,交給了錢穆,作為前輩的錢穆讀完,亦是贊不絕口。這個年輕人,誠然將要成為這片國土上,異常耀眼的那顆星星,被景仰,被刻骨銘心,被當(dāng)成里程碑來承載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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