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性的病理分析
那年飄香的苜蓿草
她并不是個美女,但她快要死了,所以美不美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的丈夫坐在病床邊,靜靜地握著她的手,她也靜靜地注視著丈夫,這就是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但這只是表面的平靜景象,其實,丈夫和妻子的內(nèi)心一點都不平靜。
他想說:“很快你就不在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我該怎么辦?”
她想說:“很快我就走了,只留下你一個人在這世上了……”
他想說:“我知道你很愛我,一直都全心全意地愛著我,從來沒有欺騙過我,我也一樣,你怎么忍心丟下我一個人活在世上呢?”
她想說:“你知道我很愛你,一直都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從來沒有欺騙過你,你也一樣,我根本不忍心丟下你一個人活在世上?!?/p>
他說:“不管你介不介意,我會再婚的……新妻子會給我做土豆餡的餃子吃,我很喜歡吃餃子?!?/p>
然后她說:“你會很快耐不住寂寞的,然后再婚,帶回一個新女人,讓她給你做土豆餡的餃子,你很喜歡吃她做的餃子。這讓我情何以堪?”
他:“我肯定會很快習慣跟她一起生活,漸漸地,我會愛她愛的一切,她也如此,那一定很棒?!?/p>
她:“一想到會有另外一個女人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盤子吃飯,用我的水壺澆花,用我的搟面杖搟面做餃子……我就好難過。”
他:“你病了這么久,我已經(jīng)習慣了,而且我的腦子里經(jīng)常會想到很多蠢事,比如,我的第二任妻子會是什么樣子……我想娶個寡婦,寡婦更好,因為她在前任丈夫死后可以得到很多財產(chǎn),如果尺碼一樣的話,我就可以直接穿她前任丈夫的外套?!?/p>
她:“我一輩子只有你一個縱容過我、親吻過我的丈夫……也是唯一一個……你怎么可以再找另外一個?”
他:“也許我要娶的那位寡婦的丈夫現(xiàn)在還沒有過世,也許他快死了,也許那位寡婦已經(jīng)在期盼她丈夫過世之后,自己可以再婚了……如果住在馬路對面的老上校過世的話,我就去追他妻子,她是個性感的女人,當然其他方面也……”
她:“不,不可以,我覺得凡事要公平,我只屬于你一個人,難道你覺得你可以屬于兩個女人嗎?不行,我不能接受?!?/p>
她接著說:“好吧,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一件我犯下的錯……”
他豎起耳朵:“什么樣的錯事?難道你……?”
“是的……這輩子我曾經(jīng)背叛過你一次……”
“別騙我!”
“我曾經(jīng)跟一個……一個……”
他尖叫起來:“你在撒謊!撒謊!我不信!”連他本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想說:“怎么可能?你曾經(jīng)背叛過我?你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怎么可能?……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她想說:“事已至此……已經(jīng)太晚了……我說出來了,現(xiàn)在否認太遲了……我必須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問,隨后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多么愚蠢的問題,因為這證明了他信了她剛剛說的話:“我不信,這不是真的?!?/p>
“我沒撒謊,”她立刻反駁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現(xiàn)在頭腦依然清醒……”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蒼白的雙手緊緊地攥著床單。
“我曾經(jīng)跟上校出過軌……”
“跟……跟那個上校?”他指著馬路對面的那棟樓,臉痛苦地扭曲著:“她一定是在撒謊!她就是要撒謊!而且一點都不害怕!請你千萬別在病床上撒謊,行嗎?!”
“那事發(fā)生在一個春天,你離家去了一個什么地方……好像是去你妹妹家……我一個人在家……他過來借……借梯子……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別再撒謊了……他們自己家里有……”
“我把他帶去了谷倉……梯子橫放在谷倉里,一堆苜蓿草干草堆上。”
“別再撒謊了……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有養(yǎng)兔子……我們要苜蓿草做什么?”
“我給他指了放梯子的地方……然后他……然后他靠近我說我真的很美……他說,你的頭發(fā)真的好美!連你都沒有這樣稱贊過我……你都沒有過……”
“你撒謊!他絕不可能說那種話。那上校風流成性,花言巧語。他不會那樣說?!?/p>
“然后他朝我微笑……我也朝他微笑,接著他開始親我,那時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不能控制自己了,苜蓿草的香味溢滿了整個谷倉……綠色的苜蓿草……香得讓我喘不過氣?!?/p>
“你撒謊!你剛剛已經(jīng)說了是早春,現(xiàn)在又說有苜蓿草的干草堆?!?/p>
“不,是你忘了……”她的聲音顫抖著,幾乎要失聲,很明顯對她來說說出這些話有多艱難,“我剛剛說的是在夏天,長柄勺子放在谷倉綠色的苜蓿草堆上了……他只是過來借勺子的……”
“你剛剛說的是他過來借梯子!”[2]
“瞧你記憶力多差……我明明說的是勺子,你卻聽成了梯子……”
他狂躁地在房間踱來踱去。
“這一切都是你在撒謊……故事盡是你編的……騙子!”
但是在他心底里卻好似有樣東西在翻滾:“也許是真的?那上??墒莻€……他會……這事發(fā)生在很久以前——可能她記不清到底是干草堆還是新割的苜蓿草了……而且那上校可是個……說她美,他就能得手……這種事他干得出。”
她自己在心里想著:“好了,我告訴他了,他一定會相信的,現(xiàn)在他再去結(jié)婚,以后一輩子都會記得我說的這個故事。這里太悶熱了……開下窗吧……”
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根本找不到能獨處的空間。一分鐘之前心底微微刺激到他的小疑點,現(xiàn)在竟然不可思議地膨脹開來。
他現(xiàn)在就像是在一家電影院里看電影,看這一切如何發(fā)生……可能這事發(fā)生過不止一次……
“我問你……這事只發(fā)生過一次嗎?這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背叛嗎?……你再沒有跟他在一起過吧?”
他站定在她面前,焦急地望著她,但是她的臉上只有平靜和冷漠。然后他跪坐下來,用手托著她的頭不停地搖晃。
“小時候,我最喜歡搖我的儲錢罐聽硬幣發(fā)出的叮當聲,后來有一次,我拿著儲錢罐放在耳邊搖卻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你知道嗎?什么聲音都沒了……”
“你不可能背叛我的!不可能!你怎么會呢?告訴我這是唯一一次!告訴我這是唯一一次!告訴我之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了!”
“……然后我倒在地板上,號啕大哭……”
門鈴
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他們。起初是公寓樓下有人在爭吵,漸漸地,男女混合的爭執(zhí)聲也越來越大。她無意去聆聽這些爭吵聲,但是吵架雙方對罵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而且大都是些臟話。這些臟話讓她局促不安,尤其是她丈夫還在身邊,所以她假裝沒醒。但是她的丈夫已經(jīng)被吵醒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嘟囔抱怨,然后用手輕輕拍妻子的肩膀問道:
“他們是在我們樓下吵嗎?”
“嗯……”
“好家伙……看我不給他們好看……”他氣憤地拍床而起。
他一邊打哈欠,一邊用腳去夠拖鞋穿,還時不時煩躁地輕聲嘟囔幾句,然后拖著拖鞋向窗口走去,但是走到半途又停下,因為妻子輕聲喝止了他:
“你干嗎呀?你是不是傻???躺下!有必要這樣嗎?”
樓下的爭吵很激烈,他們爭吵的每一個字,連綴成完整的短語句子,如同蛇一般相互纏繞著爬上房間的窗戶,從窗玻璃縫隙中鉆進臥室,充斥房間的每個角落,在家具和鏡子的四周回響。這些飽含著騰騰怒火的尖叫聲令人毛骨悚然,肆意折磨著夫妻倆的耳朵。原來是一個男孩撞見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和另一個男孩在一起,于是大聲宣告主權(quán):“我終于找到你了!”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正在試圖解釋些什么,另一個聲音則試圖安撫其他人的情緒,卻被警告不要插手,但是第三個人的聲音蓋過了其他所有人:“給我閉嘴!你們這些怪胎!幫個忙行行好,閉嘴行嗎!”——這些話像豌豆一樣從他們嘴里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他們就像是在擔心自己來不及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終于,他忍不住了,悄悄地朝窗口靠近,唯恐街上的人能夠聽到他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走動的腳步聲似的,他把百葉窗撥開朝街上看,三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就聚在他們家邊門的旁邊。
“快回到床上來!”他的妻子大喊道,“這些人鬼吼幾句就會散的?!薄暗麄兛瓷先ハ褚蚣艿臉幼印!薄罢娴膯幔俊?/p>
她還沒來得及再問一句,就已經(jīng)聽到外面一陣混亂,混雜著碰撞聲,呼喊聲,尖叫聲,一波接著一波……
“你看他們在做什么!”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說著便立刻下床趴到窗戶邊朝外看。
有兩個人廝打了起來,另一個人正試圖把那兩人拉開,女孩子們尖叫著試圖用身體將兩人抵開,那扇邊門也被撞得吱吱作響,柵欄也開始劇烈晃動。
“我早該想到的——他們這樣會把柵欄撞倒的!”
“要不我們警告他們一下?”
“呃,你就看著吧,他們一定會扔石子,然后打碎窗戶的……”
“你覺得馬路對面的馬爾丘克一家能聽見街上的吵鬧聲嗎?”她朝馬路對面的那棟樓點了下頭。
“也許他們能聽見,但是那又怎么樣……又不是在他們的窗戶底下吵……”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來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時間仿佛靜止了。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夫妻倆都覺得毛骨悚然——那個引起這場混亂的女孩喊了些什么。
“她剛剛說了什么?”
“我也沒聽清……”
很明顯,女孩的話穩(wěn)定了整個局面,因為打架的那兩個男孩立刻停住了自己的拳頭,轉(zhuǎn)而望向了那個女孩。兩個人的臉上都受了傷,他們的手臂垂落在身體一側(cè),拳頭緊握,默不作聲地緊盯著那個女孩,目光兇殘;借著街頭的燈光可以發(fā)現(xiàn)街道兩側(cè)的窗戶之后有無數(shù)偷窺的惡毒目光。窗戶邊的妻子非常害怕,開始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似乎連牙齒都在打戰(zhàn),她緊咬著牙關(guān),感覺血液都沖上了她的大腦。
她輕聲問道:“接下來會怎么樣……”同時膽怯地朝丈夫望去,丈夫也很害怕地一直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也許是擔心自己會叫出來……
“你確定嗎?”其中一個男孩追問道,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對!我確定!我要打破你的腦袋!”一個女孩立即打斷了他,聲音里也充滿了恐懼?!昂醚?,你個寄生蟲,懂不懂……”另一個男孩喃喃地抱怨著,聲音滿是惶恐?!按虮哪X袋,懂不懂……母狗?!?/p>
“我算是明白了,你們就是……”
“你在說什么呢……實際上……”女孩的女朋友開始使勁地擺手說道,“她其實是在開玩笑……”但是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她是在開玩笑嗎?”
“很顯然……”
“她是在開玩笑嗎?”
“可我因為她……”
“好啦!兄弟們……難道這點玩笑你們還開不起嗎?”“她是在開玩笑是吧?我問你——她是在開玩笑嗎?”“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不要把這里當跳蚤市場好嗎?”“我隨時可以送你上西天,懂不懂?”“你懂了嗎?”
“懂了,明明是她……”
“兄弟們,你們干嗎呀?”
“我不會原諒這種玩笑的,把手給我拿開!管好你的手!”“別,兄弟們!否則我要叫人了!”“你給我閉嘴!”
看到這一幕,房間里的妻子尖叫了起來,不過聲音像老鼠一樣小,她突然緊緊地抓住百葉窗,以至于百葉窗都開始變形了。丈夫連忙制止:“你要把百葉窗扯斷嗎?”她這才回過神來松開了手,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叫出來了,于是用牙緊緊地咬住了下嘴唇。
有個男孩使勁扯住了那個女孩的頭發(fā),將她甩向另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一拳將她打倒,女孩疼得跪在地上,將頭縮進肩膀。她肩上披的白色夾克已經(jīng)被扯破了,紅色毛衣上的環(huán)扣就像傷口一般醒目。
“你們有神經(jīng)病嗎?”另一個在旁邊的女孩大叫道。
“一群怪胎!”
“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說完他們開始繼續(xù)毆打她,她因為痛苦而身子扭曲,跌倒在地上,但毆打并沒有停止,女孩一邊躲閃一邊痛得喊出聲來,他們開始輕一下重一下地踢她,時而停頓一下,看看她的反應(yīng)。她被踢得開始往地勢低的地方滾,于是屈膝護住了自己的肚子,雙手抱住頭,凄慘的叫喊聲傳到黑燈瞎火的窗戶上,回聲響徹整個街道。她痛苦地呻吟,但是圍繞著她的“舞蹈”卻仍舊在繼續(xù),這傳統(tǒng)的舞蹈近乎一場祭祀,沒有音樂,有的只是單調(diào)的拳打腳踢的聲響,看起來似乎永遠不會停歇。
窗臺邊的妻子用手捂住嘴輕聲抱怨,她的丈夫也生氣地使勁大喘氣,路邊的舊尖樁籬柵似乎也在哀嘆。街上的路燈明晃晃地亮著,這樣的夜晚令人不寒而栗。
他們等到被打的女孩蜷縮成一團才罷手,氣呼呼地從她身邊走開,其中一個人下意識地想把襯衫上的扣子扣上,但是實際上他的扣子本來就是扣好的,另一個人抬手擦了一把眉毛上的汗。
“我們走吧!兄弟們!”一個人朝他們說道,“已經(jīng)打夠了?!薄暗俏覀儭苯尤铀粋€人在這……這樣不好吧?”第二個女孩問。
其余的人用隱晦的眼神默契地對視了一下。
“不用擔心,她這點皮肉傷沒什么大礙……”
“走吧……”
“下次她就知道……”
“她只是在開玩笑……”
“這是她的手提包?!蹦莻€女孩說道。
“扔給她吧?!?/p>
“好了,你又是誰?”說著轉(zhuǎn)向剛剛站著說話的女孩,“讓那女的自己清理一下?!?/p>
“那個神經(jīng)病簡直是降低我們的身份?!?/p>
“呵,你在……”
“你個蠢貨,別動她……讓她自生自滅……”
他們把那個女孩的女朋友拖走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呼……”房間里的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們回床上睡覺吧?”
“等一下……可能他們把她打死了?!?/p>
“啊,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他們怎么會把她打死!”
“哦,對的,他們只是群毆了那個可憐的女孩……”
“唉,她確實很可憐,但是一般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p>
“我們需要重新裝一個柵欄了?!?/p>
“這是肯定的了……我們還需要把電線拉得更長一些?!?/p>
“伏都克來了會把這些都弄好的?!?/p>
“我可以自己處理,不需要麻煩他。”
“別說廢話了……看——她在動?!?/p>
躺在地上的女孩開始費力地用手肘撐著抬起上半身,中間停頓了一會兒,等頭不暈了之后才慢慢地把手臂撐直。直起身后她看了看四周,房間里的夫婦看到,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的裙子已經(jīng)被撕得破破爛爛,兩只長襪像老樹皮似的懸掛在她的腿上。她開始爬,但幾乎連往前爬幾厘米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要去哪兒?”
“你沒看見嗎?她是向我們爬過來的。”
“現(xiàn)在?!”
女孩爬到了邊門旁邊,用頭用力地撞門,門被撞得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她疼得又開始呻吟了起來。房間里的妻子氣呼呼地說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晚上要把邊門關(guān)好嗎?”
“那你為什么不自己去關(guān)呢?”
“想想她為什么不往馬爾丘克家爬呢?”
“很顯然因為她離我們更近一些?!?/p>
女孩終于沒力氣再爬,直接趴在碎石子路上,右手垂在一旁的花壇里。
“?。∧鞘俏曳N的鳶尾花??!開得那么美!全被毀了!你怎么還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兒?做點事行不行??!”
“我要做點什么?”
“你看——她朝我們爬過來了。”
“你要去見她嗎?難不成還想請她進屋?那我去煮點咖啡?”
“你在說什么呢?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p>
“看——馬爾丘克家的百葉窗晃了一下?!?/p>
“我剛剛也在想……他們一定在看著……緊盯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彼а狼旋X地說道。
“他們肯定一直都關(guān)著門。”
“所以讓你關(guān)門為什么沒關(guān)?”
女孩把壓在身子下面的手臂微微伸展了一下,再次試著撐起身子。她不停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終于,她眼睛里的世界變清楚了,她舔了舔那腫得發(fā)黑的嘴唇,盯著前方大約有一分鐘,仿佛是在記憶她要前進的方向,然后低下頭又開始匍匐前進。
“她在爬向我們的門?!?/p>
“她的腳就拖在我的鳶尾花叢中,為什么不能在路中間爬?她是故意的嗎?”
女孩在匍匐爬行的時候,只有右半身是壓在花壇里的,鳶尾花被她的右腳拖得一路都殘破不堪。
“啊,他們的百葉窗又晃了一下?!闭煞蛑钢鴮γ嬲f。
“就讓他們看吧,反正我是不會開門的?!?/p>
“但是他們以后會在我們背后嚼舌根的?!?/p>
“不,他們不會的,因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反駁?!?/p>
“如果伏都克在這兒的話……他會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的?!?/p>
“一幫游手好閑的小混混?!?/p>
“是的?!?/p>
“看她多固執(zhí)啊?!?/p>
此刻她頭暈?zāi)垦?,頭頂仿佛有數(shù)千個鈴鐺在叮當作響:叮!咚!叮!頭疼慢慢地蔓延到全身,這種疼痛壓過了她身上其他所有的傷,她的身體就像被車碾壓過一樣撕心裂肺地疼,劇烈的疼痛感讓她感到非常惡心,她想喝水……想喝很多水……只要向前爬一點,再爬一點,只要再一點點,她就可以看到臺階,看到臺階上的門,門的右側(cè)就有一個門鈴……爬過去,按響門鈴……這家人就會救我,會給我……水……喝……
“不,我絕對不會開門的。”妻子堅定地說道。
“那我們現(xiàn)在可以去睡覺了,反正都已經(jīng)看夠了,還像個郵筒一樣立在這里干嗎?”
他擺了擺手,接著步履沉重地走進了浴室。妻子在窗邊又站了一會兒,當門上的金屬鎖鏗鏘的一聲鎖上之后,她才回過神來。
“現(xiàn)在睡覺不知道能不能睡得著。”丈夫打著哈欠說道。
“吃顆藥片吧?!逼拮咏ㄗh道。
“那你去給我倒杯水……唉——”他一邊躺下一邊開始抱怨。
外面的女孩仍舊在爬,她的手已經(jīng)可以碰到第一級臺階了。她決定先休息一下,于是將頭貼在第一級臺階上,當滾燙的臉頰觸著冰冷的地面時,她感到了極大的愉悅。直到現(xiàn)在她才注意到了手肘上的手提包,她都不記得包里放了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才終于想起來,便從包里拿出了一瓶香水,用手抓住香水瓶再用牙齒咬開瓶蓋,接著再將瓶蓋吐出來,灑了一些香水敷在臉上。她的臉灼熱得令她叫出了聲,身體就像被電擊一樣不停地痙攣,看上去痛苦得要瘋了。所幸這種痛苦沒有持續(xù)很久,疼痛感慢慢地減輕了,她也漸漸恢復了神智,香水瓶從她手中掉落,沿著街道滾了下去。
“這是什么?”妻子開始警惕起來。
“我怎么知道?”
“你覺得她能爬上臺階嗎?”
“我覺得不能?!?/p>
“也許她可以爬上去,但是不可能站起來走上臺階的……”妻子說著便冷靜了下來,轉(zhuǎn)向丈夫說道,“而且她不可能夠得到門鈴的——那幾乎不可能……對吧?”
“呃……”
“她夠不到的……”
“而且……我們不能睡過頭,我必須在九點之前去一趟兒童世界商店?!?/p>
“為什么?”
“我讓一個女職員為我預留了一個木馬,伏都克就要拿到他的小木馬了。”
“為什么要預留?木馬很暢銷嗎?”
“你不懂……算了睡吧……”
“呃……”幾分鐘之后妻子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嘴里還在嘟囔著,“她夠不到的……”
臺階兩邊都有欄桿,女孩心想,也許攀扶著欄桿可以爬得上臺階。有多少級臺階呢?總共有五級臺階,但這并不重要。她的腿開始慢慢用力……一點點……再一點點……繼續(xù)……繼續(xù)……終于她把手臂掛到了欄桿上,站了起來,默默對自己微笑,至少她覺得自己是在笑。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很喜歡用嘴對著欄桿上的金屬球猛親,但無論怎么親,金屬球一直都很冰冷。不幸的是,這里的欄桿沒有金屬球,只有她現(xiàn)在靠著的金屬管,她把嘴靠過去,開心地舔了舔冰冷的金屬管,刺激出了很多口水,還是冷的口水,就這樣她暫時解決了她的饑渴感……此刻她感覺到似乎有很多小錘子在捶打她的頭,疼痛從后頸開始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令她陣陣惡心,于是她趴在欄桿上大聲嘔吐。她的嘴里滿是令人無法忍受的酸臭味。她又去舔金屬管,直到嘴里開始有口水流出來。她想:不會是腦震蕩吧?我感到惡心的話應(yīng)該就是腦震蕩了……她開始回憶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怎么做。“記住重要的一點,腦震蕩的癥狀可能會在幾分鐘之內(nèi)出現(xiàn),也有可能會在幾十個小時之后出現(xiàn),如果在這個時段里病人沒有任何不適……如果在頭部受到重擊后病人失去意識,嘔吐,四肢開始痙攣……”——我只有手發(fā)抖了而已……只有手而已……——“如果病人不能正?;卮饐栴}……”——我能回答問題……我記得發(fā)生的一切……我能聽到樹葉沙沙的聲音……問我問題……——“如果病人甩頭……”——這不是我的癥狀……顯然不是我的癥狀……“——病人應(yīng)該安靜地躺著等待救護車到來,救護人員不能給病人喝任何東西,或者強迫病人服用任何藥物,否則病人可能會窒息而亡,救護人員應(yīng)該將冰塊或者其他冰冷的東西敷在病人的前額?!薄覄倓偘杨^靠在手扶欄桿上了……只是以防萬一……也許并不是腦震蕩……不能喝水……那就……繼續(xù)吧……但是現(xiàn)在她又感到惡心了,這種惡心感如此強烈,她終于堅持不住跌坐在了臺階上。她不得不再休息一會兒。
房間里熟睡的妻子夢到有水在耳邊流動,突然驚醒了,窗外有流水的聲音,同時她還聽到了喘息呻吟聲。她已經(jīng)爬上樓梯了……那她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些什么?
“你聽到了嗎?……好吧,不可能聽到……他睡得跟死豬一樣沉?!?/p>
妻子用被子蓋住腦袋,試著想一些開心的事情,希望能盡快入睡,但是那女孩被毆打的臉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時的她特別痛恨自己對安眠藥過敏,她一邊咒罵一邊開始想伏都克。
她會到門口的……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也許已經(jīng)快堅持不住了……所幸的是她還記得她不能喝水,之前她還計劃到了門口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家人要水喝……她又試圖站起來,站起來是如此費力,當她的胸口終于掛上了欄桿扶手,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的眼前似乎有無數(shù)顆星星在轉(zhuǎn)動,根本分辨不出其他事物,脖頸也越發(fā)地疼起來……只要我能堅持住……不倒下……她休息了一分鐘后走了一步,接著又走了一步?,F(xiàn)在是第二步。她又走了第三步,于是對自己滿意地笑了一下……我簡直太聰明了,所有的痛苦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是誰住在那兒呢?突然她開始害怕起來……也許沒人在家?如果有人在家,一定會聽到外面的打架聲……外面這么大的喧鬧聲怎么可能不被吵醒呢?他們真的不在家嗎?……哦,我太蠢了……他們可能只是睡在這棟樓的另外一側(cè),所以沒有聽到喧鬧聲,當然了,一定是這樣。但是這些窗戶肯定是臥室或廚房的窗戶……誰家的廚房裝這種百葉窗呢……所以一定是臥室……走了一步,再一步……第三步,我現(xiàn)在要把他們?nèi)拷行选蓱z的人們……他們有電話嗎?
妻子在床上翻來覆去,她的思緒一直不停地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靜,那個女孩在院子里干嗎呢?
妻子從床上起身,徑直走向窗戶,推開了百葉窗,窗戶的右邊有一條走廊,從臥室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臺階和門。
女孩緊緊地抓住欄桿,試圖站起來,竭力地往上爬。
第四步……只要再往前一點……就休息一下……
好吧,繼續(xù)吧,我現(xiàn)在要做些什么?她真的會來按門鈴嗎?陌生人家的門鈴!還是大半夜!如果真來按門鈴的話,我就得給她上一課……在我們那個年代……然后我要說些什么呢……也許我還是應(yīng)該主動出去?然后呢?我應(yīng)該拿她怎么辦?安慰她?不能讓她進房子——因為她會偷我們的東西……她以后會帶一些地痞流氓來這里晃蕩的,一想到這些……算了,就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爬啊爬……她怎么想的?難不成她覺得我們會張開雙手歡迎她嗎?小婊子……以后千萬不要跟其他人一起來這附近了……
第……第五……步……終于……
她的腦袋里都是嗡嗡聲……
丈夫吃了藥片就睡著了,妻子甩了甩頭……丈夫睡之前不同意把門鈴關(guān)掉——所以現(xiàn)在門鈴很可能就要響起來了。她從窗戶邊走開,還抱著一絲門鈴線路斷掉的希望,但是突然門鈴聲響了起來,她嚇得跪在了地上,臉像發(fā)燒一樣變得通紅,就像在屋里偷竊的賊被當場捉住一樣……
“又是誰啊?!吵死了!”丈夫被吵醒了。
房間里丈夫的這聲怒吼使妻子清醒了一些,她鎮(zhèn)靜了一下,甩開內(nèi)心莫名的恐懼,她爬上窗子,憤怒地扯住百葉窗。
“這喪門星……她把頭一直靠在門鈴上!你見過這種人嗎?吵死了!停!你聽見沒?不要再按了!”她一邊尖叫,一邊敲打著窗玻璃。
女孩這才抬起頭,一切回歸平靜。
“天哪!這一晚過得簡直太糟心了!”丈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有人在家……太好了……他們聽到我按門鈴了……他們馬上就會來開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