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杯（組詩）

一

帶著顏色的情詩，

一只一只是寫給她的，

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

也許人人都是一樣！

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外一個姑娘！

二

昨夜他又寫了一只詩，

我也寫了一只詩，

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

三

愛情的賬目，

要到失戀的時候才算的，

算也總是不夠本的。

四

已經(jīng)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著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時時踢打。

五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蔽暴風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

讓我怎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六

他又去公園了，

我說：

“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他自己走了。

他給他新的情人的詩說：

“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

“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

我不是少女，

我沒有紅唇了，

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油污的衣裳。

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沒有少女美的心腸。

他獨自走了，

他獨自去享受黃昏時公園里美麗的時光。

我在家里等待著，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湯。

七

我幼時有一個暴虐的父親，

他和我的父親一樣了！

父親是我的敵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樣來對待他呢？

他說他是我同一戰(zhàn)線上的伙伴。

八

我沒有家，

我連家鄉(xiāng)都沒有，

更失去朋友，

只有一個他，

而今他又對我取著這般態(tài)度。

九

淚到眼邊流回去，

流著回去浸食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么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著我，

哭也是無足輕重。

十

近來時時想要哭了，

但沒有一個適當?shù)牡胤剑?/p>

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

跑到廚房去哭，

怕是鄰居看到；

在街頭哭，

那些陌生的人更會嘩笑。

人間對我都是無情了。

十一

說什么愛情！

說什么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

昨夜的明燈。

（本組詩創(chuàng)作于1936年7月作者去東京之前。作者生前未公開發(fā)表。首刊于1980年10月《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第3輯《蕭紅自集詩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