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五山文學中的“西湖圖”考察

辜承堯

摘要：本論文主要探討五山文學中西湖題材的相關作品。在鐮倉、室町時期，伴隨著中日兩國貿(mào)易的日益繁盛，一批日本禪僧渡海來華。他們參訪高僧大德，結交文人雅士，游歷名山大川，并將自己的所見所感用漢詩記錄下來。通過閱讀這些漢詩，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有大量作品與西湖相關。通過進一步分析五山禪僧所創(chuàng)作的西湖題材作品，從中可以得知西湖形象在當時五山禪林傳播廣泛，對于日本禪僧乃至于世界文人而言，西湖已經(jīng)是一方超越時空、文化的人間樂土，成為一個令人憧憬的“桃源仙境”。

關鍵詞：西湖；五山文學；西湖圖；日本漢詩；意象傳播

Abstract：This paper focused on related West Lake works in Gozan literature．During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many Japanese monks visited China．While there，they visited senior monks and temples，developed friendship and travelled historical sites，all the while recording what they saw and felt through the medium of Chinese Poetry．Throughout their works，there are many poems dealing with the theme of West Lake．Through these works，it can be seen that West Lake became a special cultural symbol as well as an artistic theme，and broadly influenced the Gozan monks．For the Literati of East Asia，West Lake had come to symbolize a place that transcends a specific region or culture，while also being a representative symbol of Chinese classical culture．

Key words：West Lake；Gozan literature；“the painting of West Lake”；Chinese poetry；culture spread

引言

西湖，中國東南沿海的一顆璀璨明珠，憑借其秀麗的湖光山色、厚重的文化底蘊，早已譽滿海內(nèi)外，成為世界各國人們，尤其是東亞地區(qū)的文人，神馳心儀的“風光之地”。

中國南宋（1127—1279）時期，日本大致處于鐮倉幕府（1185—1333）時代，以平清盛（1118—1181）代表的武家勢力掌握政權。鐮倉幕府為了增強自身經(jīng)濟實力，大力發(fā)展同南宋的貿(mào)易，中日間商船往來日趨頻繁，這也為日僧渡海來華提供了極大便利。南宋至明代中后期，大量日本禪僧或為參禪求法，或作為勘合貿(mào)易的使節(jié)前來中國，他們巡禮天臺、五臺諸山，求學于徑山。由于當時南宋朝廷指定的“五山十剎”中，杭州擁有“五山”中的徑山萬壽寺、靈隱山靈隱寺、南屏山凈慈寺，“十剎”中的天竺山永祚寺，因此大多五山禪僧“往來經(jīng)杭州，流連唯西湖”。當時許多日僧如圓爾辨圓（1235—1241）、南浦紹明（1259—1267）、策彥周良（1501—1579）等皆曾訪杭。

來華日本僧侶不僅將南宋時期的“五山十剎”禪剎制度引入日本，也將自己的游歷或輯成書冊、畫于絹紙之上；或通過交談，把自己在華的所見所感與他人分享。正是通過這一途徑，大量有關西湖的詩文、畫作在五山禪林間傳播開來。

本文將考察對象限定在日本五山時期的漢文學，研究的是五山文學中的西湖相關題材作品。從中日文化交流史角度而言，研究五山禪僧的此類題材作品，具有重要意義。宏觀而言，一是可以了解“西湖”在日本室町時期的傳播狀況；二是可以探究五山禪僧乃至東亞文人對西湖的詮釋和演繹；三是可以捕捉到西湖題材作品盛行的背后，隱藏在當時東亞各國文人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追求。微觀而言，通過這些作品可以窺探當時五山禪僧的漢詩水平。

一、五山文學中的西湖相關地名

早在平安初期，“西湖”及其周邊地區(qū)的信息就已傳入日本，如菅原道真（845—903）作品中出現(xiàn)的“孤山寺”（今永福寺，唐代時名為“孤山寺”）。另據(jù)學者金原理考證，日本元久二年（1205）舉辦的漢詩與和歌的歌合（將人員分為兩組，輪番作詩，評定優(yōu)劣的比賽）中，貴族們創(chuàng)作的漢詩中頻繁出現(xiàn)杭州一帶的地名，如“錢塘湖上晚霞薄”、“風綠杭州春柳岸”，這表明此時西湖意象已在平安文人間傳播。而至室町時期，因五山禪僧頻繁往來中國以及書籍的大量傳入，西湖之形象則在五山禪林廣為傳播。

縱觀五山文學的漢文作品，除去禪宗事務、儀式性文書（如升座、上堂、偈頌等）之外，其余作品大多數(shù)以中國的山水名勝、人物典故為題材。究其原因：一是禪僧彼此往來唱和、題跋等交往的需要；二是由于禪僧對中國的文化的向往、推崇。當時的五山禪僧在創(chuàng)作漢詩文之余，還熱衷于水墨畫、道釋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渡海來華的五山禪僧在參訪名剎、拜謁高僧的同時，游歷名山大川、風景名勝，這些實地體驗也構成他們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

筆者查閱《五山文學全集》（以下略稱《全集》）和《五山文學新集》（以下略稱《新集》）及其他相關作品，發(fā)現(xiàn)有463首作品中出現(xiàn)了西湖及其周邊自然、人文景觀的名稱，共計582次（同一首作品中出現(xiàn)的同一地名重復計算），其中包括：赴日的中國禪僧所作詩文28首，入宋、入元、入明的日本禪僧所作詩文62首，余下的373首則由未曾來華的日僧所作。具體數(shù)據(jù)如表1所示：

表1 《全集》、《新集》中西湖相關地名次數(shù)統(tǒng)計表

通過表1可以得知，五山禪僧詩文中出現(xiàn)的西湖周邊地名雖不全面，但都是西湖代表性的景觀，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分別是西湖、孤山、六橋、蘇公堤和靖宅。若將表1中出現(xiàn)的地名以西湖為中心進行分類，這些景觀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西湖湖面景觀，如蘇公堤、孤山、六橋等；二是西湖沿岸景觀，如雷峰塔、岳王墳、吳山等；三是西湖周邊群山及寺院等，如北高峰、凈慈寺等。

從表1可以得知，西湖湖面景觀出現(xiàn)最為頻繁，五山禪僧對蘇堤及蘇堤上的六橋、孤山及孤山上的和靖宅頗為關注，這是由于蘇軾筑堤的事跡以及林和靖孤山隱居的佳話在五山禪林廣為知曉的緣故。如天隱龍澤的《六橋煙雨圖》中“柳繞長堤靈隱前，始通南去北來船”；絕海中津（1336—1405）的《題畫梅一首》中“孤山曾訪中庸子，照水梅花處士家”；惟肖得巖（1359—1437年）的《賦水月精廬之圖》中“一誦孤山香影題，扁舟載夢六橋西”，從此聯(lián)也可知作者準確地把握了孤山位于蘇堤（六橋）西面這一地理位置關系。

由于禪僧身份的緣故，西湖周邊的凈慈寺、靈隱寺等地也是日僧拜謁地之一。因此，西湖周邊的寺院也屢次出現(xiàn)在其作品中，如景徐周麟（1440—1518年）在其《題西湖》中描述道“庵三百六十湖邊，一日一游終一年”，其他禪僧作品中的“西湖三百剎”、“西湖三百六十寺”等。五山禪僧們的這一西湖意象很有可能受到了蘇軾作品的影響。

二、五山文學中的“西湖圖”

此處所指的“西湖圖”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指五山禪僧創(chuàng)作的西湖題材繪畫；二是指五山禪僧創(chuàng)作的以西湖為題材的漢詩文（由于部分此類作品詩題直接為“西湖圖”）。如上所述，五山禪僧在漢詩中大量融入西湖地名，這些作品多是對西湖繪畫的題跋、贊等。除了創(chuàng)作漢詩之外，五山禪僧還熱衷于繪畫創(chuàng)作。從鐮倉至江戶時期，在日本盛行的畫作題材中，以中國的山水名勝、人物典故居多，如《瀟湘八景圖》、《廬山瀑布圖》、《蘭亭曲水圖》、《洞庭赤壁圖》、《岳陽樓圖》、《西湖圖》、《竹林七賢圖》、《貴妃海棠圖》、《醉農(nóng)圖》、《李白觀瀑圖》等。其中“西湖圖”不僅在五山時期風靡一時，且在之后的江戶、明治時期也都是畫師們喜愛的題材?，F(xiàn)對五山時期的西湖繪畫傳播、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簡略介紹。

據(jù)學者宮崎法子考證，有文獻記載在日本南北朝時期（1336—1392）朝廷官員的宅邸拉門上繪有“西湖十景”。此外，生活于此時期的五山禪僧春屋妙葩（1311—1388）在其《智覺普明國師語錄》中收錄有一首對西湖繪畫的贊詩。

雖然目前尚無確切史料證明日本的西湖繪畫始于何時、何人，但從上述史料記載可以得知，至少在室町時代前期，西湖繪畫就已在日本出現(xiàn)。明代田汝成（1503—1557）輯撰的《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熙朝樂事”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正德間，有日本國使者經(jīng)西湖，題詩云：“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者工夫。”詩語雖俳，而羨慕之心，聞于海外久矣。

明正德年間（1506—1521）正值日本室町時代的中后期，這也可以佐證，在室町時代中期西湖繪畫已在日本出現(xiàn)，且從“聞于海外久矣”一句可知，西湖繪畫在當時傳播廣泛。從現(xiàn)存的日本畫家所創(chuàng)作西湖繪畫的時間來看，也可以證明西湖繪畫是在室町時代中后期盛行于日本畫壇。

鷗齋（1397—1471）的《西湖圖屏風》是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西湖繪畫，而五山時期最著名的西湖繪畫則當屬傳為雪舟等楊（1420—1506）所作的《西湖圖》，雖然畫作上沒有雪舟的署名，但已有大量史料可以判斷此幅《西湖圖》應是雪舟作品。雪舟的弟子秋月等觀（生卒年不詳，室町末期畫僧），于明代弘治九年（1496），在北京會同館創(chuàng)作《西湖圖》，畫卷的左上部有“杭州西湖之圖，與北京會同館作此圖，弘治玖年閏三月拾三日”落款。此外在室町時代后期，以狩野派為代表的眾多畫師均創(chuàng)作過西湖題材作品。

以上是對五山時期的西湖繪畫的簡略介紹，下面探討五山文學中的“西湖圖”相關漢詩。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全集》與《新集》中對西湖繪畫的賦詩作品至少有50首之多，其中直接以《西湖圖》為詩題的作品有6首。現(xiàn)將《全集》和《新集》中此類相關作品摘錄如表2所示：

表2 《全集》、《新集》中“西湖圖”詩作

通過表2作品進行分析，可以得知五山禪僧筆下的“西湖圖”具有以下特點：

一是，“西湖圖”的類型十分豐富。除單純以《西湖圖》命名之外，還有《西湖小雨圖》、《西湖雪后圖》、《西湖晴雨圖》、《西湖戲水圖》、《西湖放鶴圖》、《西湖歸舟圖》、《蘇公堤圖》、《六橋煙雨圖》、《湖山春曉圖》、《孤山圖》、《孤山放鶴圖》等。這說明五山禪僧所謂的“西湖圖”不僅僅是西湖全景圖，還有描繪蘇堤、孤山、六橋等局部的、特定景觀的“西湖圖”——《六橋煙雨圖》、《蘇公長堤圖》等；表現(xiàn)不同時節(jié)、天氣下的西湖景色的“西湖圖”——《西湖雪后諸峰圖》、《西湖晴雨圖》等；通過特定的情境來表現(xiàn)西湖之景的“西湖圖”——《西湖弄水圖》、《西湖歸舟圖》、《西湖放鶴圖》等。下面以英甫永雄（1547—1602）的《西湖雪后諸峰圖》為例，加以分析：

湖上雪晴山更幽，風光何處勝杭州。

夜來恐有吳王恨，濃抹西施變白頭。

這是一首對雪后西湖景色的贊詩。一場大雪之后，西湖顯得更為幽靜恬淡。首句“湖上雪晴山更幽”一聯(lián)，使人易聯(lián)想到南朝詩人王籍（生卒年不詳）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轉句的“吳王恨”借用了勾踐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的典故。結句“濃抹西施”則化用了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之句，“變白頭”言指雪后西湖周邊山巒被白雪覆蓋所呈現(xiàn)的景色。蘇軾在其“西湖詩”中將“雨奇晴好”的西湖比擬為“濃妝淡抹”的西子，而英甫永雄則將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峰比作白頭的西施，的確極富想象力。此作品的巧妙之處在于借用蘇軾的“比西子”之法，根據(jù)情境巧妙地進行類比化用。

二是，純粹描寫西湖景色的作品不多，大多數(shù)作品都涉及了與西湖相關的人物典故。如林逋隱居孤山及對其“梅花詩”的化用；蘇軾修筑堤壩及對其“西湖詩”的化用；李及冒雪拜訪林逋的佳話；西施與范蠡的動人傳說等。遍覽表2所列舉的50首作品，僅有少部分作品是純粹表現(xiàn)西湖景色的，如東沼周嚴（1391—1462）的《西湖小雨圖》、天隱龍澤（1422—1500）的《題扇面西湖圖》等?，F(xiàn)以天隱龍澤的《題扇面西湖圖》為例，加以分析：

西湖有三，曰杭曰潁曰惠，以杭為第一也。環(huán)湖則三十里，而游人患之。翰林蘇公，筑長堤以通凈慈、靈隱之前，插之以芙蓉楊柳，望之則爛然如錦繡。景彌勝路彌近，游人喜之，自作詩譬之淡妝濃抹西施。又曰，杭之有西湖，如人有眉目。指境為人，有蘇公乎哉。

畫僧雪舟，南游之日，屢游西湖，執(zhí)筆自寫晴好雨奇變態(tài)。予介人求一本，于是圖于絹素，自防州寄之。予起臥對之，以彷想余杭勝慨，天地之間，別有何樂乎？鳳裔侍者，從何得之，以上于扇畫。所謂名畫通靈，羽化登仙者乎。

此題贊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對“西湖”的地理分布進行介紹，杭州、潁州、惠州三地均有西湖，但杭州西湖最佳，并介紹了蘇堤的景色及蘇軾對西湖的評價，認為蘇軾“西湖詩”中的“指境為人”比擬絕妙。后半部分則講述作者得到此幅《西湖圖》的經(jīng)歷，并表達了對此扇的喜愛之情。由于作者并未來華，看到眼前雪舟所繪的《西湖圖》，不禁使作者“起臥對之，以彷想余杭勝概”，甚至達到了“天地之間，別有何樂乎”的癡迷程度。文中的“杭之有西湖，如人有眉目”這一比擬，在其他禪僧作品也屢次出現(xiàn)，如希世靈彥（1403—1488）的《蘇公堤圖》中這樣描述：

杭州眉目在西湖，況是公堤似畫圖。

為問芙蓉秋老否，人言楊柳一株無。

西湖為“杭州眉目”這一比擬源于蘇軾的詩句。據(jù)《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記載，蘇軾在奏請朝廷疏浚西湖之時，曾寫《乞開杭州西湖狀》奏折，文中在闡述疏浚西湖的重要性時寫道：“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购贾荻鵁o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希世靈彥作品的首句“杭州眉目在西湖”，顯然是借用了蘇軾的這一比喻?！肮趟飘媹D”則是稱贊蘇堤與西湖的完美融合。最后一聯(lián)“為問芙蓉秋老否，人言楊柳一株無”則化用了宋代禪僧季潭宗泐（1318—1391）的《秋日錢塘雜興》一詩。

對于蘇軾的“西湖為杭之眉目”的觀點，天與清啟（生卒年不詳，室町時期臨濟宗禪僧）在其《西湖圖》中則認為西湖應為“天下之眉目”：

（前略）蘇東坡曰，西湖杭之眉目也。惜哉此論矣，其謂天下之眉目，則可乎。戲代梅花而□西湖之余蘊，云：

我曾湖上問逋仙，的皪梅花一粲然。

今日披圖三笑處，樓臺仿佛六橋前。

寬正五年_甲申臘月下浣 萬里叟清啟 書以應網(wǎng)伊統(tǒng)上人之求焉

此文收錄于室町中期禪僧詩文的雜錄集《松山序等諸詩雜稿》之中，從落款“寬正五年甲申”可知此詩作于1464年。寶德三年（1451），天與清啟隨同正使東洋允澎（？—1454）等人一同入明，寬正元年（1460），天與被將軍足利義政（1426—1490）任命為遣明正使，并于文正元年（1466）率遣明使節(jié)團入明?！拔以蠁栧拖伞币痪?，表明天與曾經(jīng)游歷西湖，并探訪過林逋隱居之地孤山，彼時梅花粲然綻放，沁人心脾。而當面對眼前的西湖畫卷時，不禁使天與聯(lián)想到《虎溪三笑圖》，畫中的三笑亭，仿佛就矗立在煙雨朦朧的六橋之前。此詩的匠心之處在于由眼前的《西湖圖》聯(lián)想到《虎溪三笑圖》，繼而由六橋聯(lián)想到三笑亭。

三是，五山禪僧筆下的“西湖圖”大多借物詠人、抒發(fā)情感，通過西湖這一媒介來表達對西湖及其相關人物的認識。如江西龍派（1375—1446）的《蘇公長堤圖》：

孤山有約不重歸，湖上長堤媚夕暉。

南去北來春作夢，芙蓉楊柳恨依依。

這首作品中，江西龍派巧妙地運用擬人的表現(xiàn)手法，以蘇堤的口吻來敘述隱藏在蘇堤背后的故事。首句“孤山有約不重歸”，指的是曾在杭州任太守時修筑堤壩的蘇軾，在離任前與孤山“有約”——日后重游西湖。但遺憾的是，蘇軾此后再也未回過杭州。因此在落日余暉之中，空留蘇堤兩旁楊柳與蘇堤之畔的荷花暗自傷悲。此作品通過“湖上長堤”、“楊柳”、“芙蓉”這些獨特的西湖意象，來表現(xiàn)蘇堤“等待”主人歸來的“恨依依”之情。此詩未言及西湖風光，相較于景徐周麟（1440—1518）的《西湖圖》而言，則略顯內(nèi)容單薄。

筆端縮地是神品，多少僧廬多少山。

三百六十連水面，秋冬春夏換孱顏。

蘇公堤畔柳藏徑，和靖宅前梅臥灣。

欲識雪時奇絕處，上方樓閣不人間。

作者將丹青所繪西湖景觀稱為“縮地”，稱贊這幅西湖畫作為“神品”，可見作者對此“西湖圖”的喜愛程度。畫面上有柳樹成蔭的“蘇公堤”、梅花掩映的“和靖宅”，以及遍布湖畔多達“三百六十”之眾的僧廬。作者甚至想象了西湖“秋冬春夏”四季的景色，并認為白雪掩映下的西湖最為“奇絕”，宛如“不人間”的“上方樓閣”。詩中“蘇公堤畔柳藏徑”和“靖宅前梅臥灣”一聯(lián)，形象生動地道出了西湖的人文景觀——“蘇公堤”、“和靖宅”。再如橫川景三（1429—1493）的對西湖畫軸的題贊作品——《畫軸贊》：

君不見：三西湖中一西湖，景到余杭天下無。水光山色分濃淡，就中最佳雪模糊。下是玻蟍上玉立，月在六橋橫處孤。凍吟瀟灑林征士，誰其繼者內(nèi)翰蘇。梅花門戶侍童小，楊柳池塘獨鶴癯。回頭俯仰了此世，無千樹兮無一株。

又不見：近來南游奉使士，利欲熏心皆浮屠。四百八十寺煙雨，行腳參禪無乃迂。及其歸朝有愧色，越羅蜀錦委海隅。畢竟彼方人物志，莫如鳴詩鳴畫圖?；莘逦恼乱粫洠衷簧浦浦?，故寄此軸請予贊。嗜好風流與世殊，天地同根日本宋。古今一致佛法儒，若能捱到這境界，是名了事大丈夫。余不可言拋筆笑，被風吹著似胡盧。

此題贊的前半部分對杭州西湖景色極盡溢美之辭，水光山色，濃淡相宜，特別是雪后的西湖尤其迷人。畫中橫臥于湖面上的六橋、佇立于湖畔的處士、池塘畔柳蔭下的白鶴、等待主人歸來的書童，構成了一幅完美的月夜西湖之景。后半部分則話題一變，轉為諷刺部分渡海來華的僧侶不潛心修行禪宗佛法，而是貪圖享樂，沉湎于山水玩樂。同時橫川也指出，中日文人之間的嗜好、趣味雖略有不同，但內(nèi)在的文化底蘊是一致的，即“天地同根日本宋”，究其原因則是“古今一致佛法儒”的共同文化素養(yǎng)。

四是，部分禪僧的“西湖圖”作品比較特別，雖然以《西湖圖》為題，卻未將筆墨過多用于描繪西湖景色，而是借西湖來回顧來某些歷史人物。如瑞巖龍惺（1384—1460）的《西湖圖》：

西湖勝冠浙東西，人在荷香柳影中。

五馬雙旗疑李及，紅舷烏榜認蘇公。

轉句中所提及的“李及”，是林逋隱居孤山期間的杭州知州，“五馬雙旗”指的是其出行時的盛大場面?！端问贰だ罴皞鳌分杏涊d了李及在杭任知州時的相關情況：

（李及）在杭州，惡其風俗輕靡，不事宴游。一日冒雪出郊，眾謂當置酒召客，乃獨造林逋清談，至暮而歸。居官數(shù)年，未嘗市吳中物。比去，唯市《白樂天集》。

“五馬雙旗疑李及”一句概括了李及為躲避宴樂應酬，冒雪前往孤山與林逋清談的逸事。結句中的“紅舷烏榜”，是指蘇軾泛舟西湖的場景。瑞巖龍惺的這首“西湖詩”相較于其他五山僧侶的西湖作品較為獨特，并非將敘述重點置于描繪西湖景色，而是著眼于回顧李及、蘇軾的西湖逸事。

結語

從以上所分析的五山禪僧西湖作品可以看出，這些漢詩主要從三方面來描繪西湖：一是對西湖自然風光的描寫，其典型代表是蘇堤、六橋、孤山；二是講述與西湖相關人物的逸事，其典型代表是蘇軾修筑蘇堤、林逋隱居孤山；三是化用西湖相關詩句，其典型代表則是蘇軾的“西湖詩”、林逋的“梅花詩”。將這三方面再加以整合，可以歸納為三條脈絡：蘇堤——楊柳——荷花（芙蓉）——六橋——煙雨；孤山——林逋——梅花——“梅花詩”；蘇軾——“西湖詩”——雨奇晴好——淡妝濃抹——西子（西施）。五山禪僧正是通過這些有機的西湖意象組合體，來描繪一幅幅多姿多彩的“西湖圖”。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的是基于作者親歷感受；有的則是在反復閱讀、揣摩他人的西湖作品之后，通過自己的想象加工而成；有的甚至是以夢境“神游”的所見為基礎。

五山禪僧創(chuàng)作的西湖題材作品中，雖不乏一些格調高雅、清新自然的佳作，但必須指出的是，有些作品模仿痕跡較為明顯，缺乏獨創(chuàng)性；部分僧侶因附庸風雅，濫用甚至誤用一些西湖素材，出現(xiàn)了一些同質化的西湖作品。但逆向觀之，這卻使得西湖意象在五山禪林傳播得更為深遠。

西湖作為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和創(chuàng)作題材，引起了東亞各國文人精神上的向往、情感上的共鳴，拉近了東亞文人的心理距離，促進了彼此的往來交流。在中世，對于東亞文人而言，西湖已經(jīng)是一方超越地域、時空的人間樂土，成為一個令人憧憬的“桃源仙境”。西湖作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個縮影，也可以為現(xiàn)代東亞各國乃至世界各國的人文交流提供有益的參考、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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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日本關西大學東亞文化研究科（博士課程后期）

1. 此處指杭州西湖。由于在世界各地都有以西湖為名的湖泊，以下如未作特別說明均指杭州西湖。
2. 木宮泰彥：『日華文化交流史』，富山房1962年版，第364-378頁。
3. “五山十剎”制度是南宋官寺的一種等級制度，由朝廷評定天下諸寺，規(guī)定其寺格等級?！拔迳健笔侵改纤螘r期規(guī)模最大﹑最具名望的五大禪宗寺院：臨安（今杭州）徑山萬壽寺、靈隱山靈隱寺、南屏山凈慈寺、明州（今寧波）天童山景德寺、阿育王山廣利寺?！笆畡x”是指寺格緊隨“五山”之后的十大禪寺：湖州護圣萬壽寺、臨安中天竺山永祚寺、建康（今南京）蔣山太平興國寺、平江（今蘇州）萬壽山報恩光孝寺、明州（今寧波）雪竇山資圣寺、溫州江心山龍翔寺、福州崇圣寺、婺州（今金華）云黃山寶林寺、平江虎丘山云巖寺、臺州天臺山國清教忠寺。
4. 參見吉原浩人教授的論文《錢塘孤山寺之元稹·白居易與平安朝文人》，此文收錄于《漢文筆談與意象西湖國際學術研討會資料集》，2013年9月，第142頁。
5. 參見金原理：『西湖憧憬——「元久詩歌合」と「西湖図」』，載『創(chuàng)造のアジア』第1號，勉誠出版1998年版，第74-78頁。
6. ［日］上村觀光：《五山文學全集》，思文閣1992年版。
7. ［日］玉村竹二：《五山文學新集》，東京大學出版會1967—1981年版。
8. 其他相關作品指未收錄于《全集》、《新集》的五山禪僧作品，本文主要考察的有策彥周良的《策彥和尚初渡集》、《再渡集》、《策彥和尚詩集》；一休宗純的《狂云集》、《續(xù)狂云詩集》；三益永因的《三益稿》；熙春龍喜的《清溪稿》；英甫永雄的《倒疴集》；月舟壽桂的《幻云詩稿》；琴叔景趣的《松蔭吟稿》；仲方圓伊的《花上集》。
9. 由于蘇軾在其作品當中多次提及西湖周邊寺院，如《再和》中的“三百六十古精廬，出游無伴籃輿孤”、《懷西湖寄巢美叔》中的“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等。
10. 參見宮崎法子論文：『西湖をめぐる絵畫：南宋絵畫史初探』。作者考證到生活于鐮倉后期至室町時期的僧人頓阿（1289—1372），在其『草庵集』卷九·雜歌、延文四年（1359）條目中記載：“從三位有范卿家的屏風上畫著西湖十景，主人在為客人所吟誦詩歌的中有這樣一段內(nèi)容：雷峰落照、夕陽夕照、晚霞籠罩著落日下的山峰……?！保ㄗⅲ骸坝蟹肚浼摇痹?357年升為從三位官職。引文為筆者譯）該文收錄于梅原郁編著『中國近世の都市と文化』一書中，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84年版，第281頁。
11. 此詩的內(nèi)容為“三竺靈區(qū)曾所鎮(zhèn)，中興皇祚藉之來。家家弦管日還夜，處處樓臺月又。僧坐白云鐘出寺，山臨湖水鏡當臺。平生清賞南游夢，真?zhèn)€眼從毫未開”?！叭谩笔侵肝骱苓吿祗蒙缴系娜略骸咸祗盟隆⒅刑祗盟?、下天竺寺，合稱“三竺”，“山臨湖水”即指天竺山倚臨西湖之畔。
12. ［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熙朝樂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頁。
13. 鷗齋，一說即能阿彌（1397—1471），室町時代的阿彌派畫家，姓中尾，法名真能，號春鷗齋；另一說，鷗齋可能是16世紀前半期的一位畫家，與號“春鷗齋”的能阿彌有一定關聯(lián)，但并非同一人。具體參見島尾新論文『水墨畫―能阿彌から狩野派へ』，載『日本の美術』第338號，至文堂1994年，第38頁。米沢嘉圃：『能阿彌畫をめぐって』（能阿彌筆水墨花鳥図屏風〈特集〉），載『國華』1060號，1983年2月，第36頁。
14. 關于雪舟為此幅《西湖圖》作者的考證，參見金澤弘：『雪舟の蕓術·水墨畫論集』，秀作社2002年版，第58頁。
15. 狩野派是室町中后期興起的宗族畫派，也是日本繪畫史上最大的畫派。其創(chuàng)始人為受到將軍足利義政（1436—1490）重用的狩野正信（1434—1530）。此畫派從室町時代中后期到江戶時代一直以作為幕府的御用畫師而繁榮，前后存在時間長達近四百年，對近世日本畫壇具有重要影響。其代表性人物如狩野元信（1476—1559）、狩野宗信（？—1545）、狩野興以（1566—1636）、狩野山雪（1590—1651）、狩野探幽（1602—1674）等，均創(chuàng)作了西湖題材的扇面、屏風、畫軸等。
16. 關于日本現(xiàn)存西湖繪畫的相關狀況，可參考文化廳：《全國美術館博物館所藏美術品目錄》1—5冊，1983—1986年。
17. ［日］英甫永雄：『雄長老集』，參見吉田幸一編：『近世文蕓資料』上卷，東京古典文庫1997年版，第37頁。
18. 由于蘇軾的作品《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是吟詠西湖景色的杰作，為歷代文人所推崇，本文將其稱為“西湖詩”。
19. 由于林逋的作品《山園小梅》（其一）“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睘樵伱芳炎鳎绕涫穷h聯(lián)最為世人所稱道，本文將其稱為“梅花詩”。
20. ［日］天隱龍澤：《翠竹真如集》，見《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卷，東京大學出版會1967年版，第824頁。
21. ［日］希世靈彥：《村庵稿》中篇，見《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卷，東京大學出版會1968年版，第320頁。
22. 季潭宗泐的《秋日錢塘雜興》內(nèi)容為：“處士梅花千樹盡，蘇公楊柳一株無。向來畫舫今何在，落日西風野水湖。”希世靈彥將季潭宗泐詩中的“落日”之景形容為“秋老”，“人言”指的是季潭宗泐的詩句“蘇公楊柳一株無”。希世靈彥通過這首漢詩，似乎在與季潭宗泐進行了一次穿越時間與空間的對話，希世靈彥向季潭宗泐詢問西湖的荷花是否已凋謝，秋天是否快要結束，季潭則沒有做出正面回應，只是說蘇堤上的楊柳葉已全部零落。
23. □表示原文中闕字，下同。
24. ［日］天與清啟：《戊子入明記》，參見近藤瓶城編：《續(xù)史籍集覽》，東京近藤活版所年版，第13頁。
25. 南宋禪宗畫，作者不詳。畫卷的構圖為：一彎湍急的流水從畫中穿流而過，兩旁喬木紅葉繽紛，石橋旁，慧遠法師（334—416）、陶淵明（365—427）、陸靜修（406—477）三人正開懷地仰頭大笑。東晉時，慧遠在廬山修行，三十余年間，不但不下山，送客也從不越過虎溪。一日，儒生陶淵明、道士陸修靜兩人遠道來訪，三人相聚，相談甚歡。后來，慧遠送他們下山，到了虎溪，三人耳旁雖不時傳來老虎的嘯聲，但因為談得太熱烈，竟完全沒發(fā)覺。直到越過了虎溪，三人才驚覺，但旋即會心地縱情大笑起來?！痘⑾D》生動反映了儒、釋、道三教調融合的思想。
26. ［日］江西龍派：《續(xù)翠詩稿》，見《五山文學新集》別卷一，東京大學出版會1977年版，第304頁。
27. ［日］景徐周麟：《翰林葫蘆集》，見《五山文學全集》第四卷，思文閣1992年版，第312頁。
28. ［日］橫川景三：《補庵京華外集》，見《五山文學新集》第一卷，東京大學出版會1967年版，第824頁。
29. ［日］《前南禪瑞巖禪師行道記》，參見《續(xù)群書類從》第九輯下傳部，第185頁。
30. 李及的生卒年不詳，《宋史·李及傳》對其生平記載為：“李及字幼幾，其先范陽人，后徙鄭州。父覃，左拾遺。及舉進士，再調升州觀察推官?？軠仕]其才，擢大理寺丞、知興化軍。以殿中丞通判曹州?！百Y質清介，所治簡嚴，喜慰薦下吏，而樂道人之善。初，……置提點刑獄，……改左司郎中、樞密直學士，以右諫議大夫召還，勾當三班院，再遷尚書工部侍郎，歷知杭州、鄆州、應天、河南府，召拜御史中丞。卒，年七十。特贈禮部尚書，謚恭惠?！?/li>
31. 此句借用了蘇軾的《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來，兩縣令先在》：“城頭月落尚啼烏，烏榜紅舷早滿湖。鼓吹未容迎五馬，水云先已揚雙鳧。映山黃帽螭頭舫，夾道青煙鵲尾爐。老病逢春只思睡，獨求僧榻寄須臾?！?/li>
32. 《全集》、《新集》中存在一些因禪僧夢見西湖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如義堂周信（1325—1388）的《擬憶西湖》：“行腳買穿三耳鞋，此心早已自孩提。百城未到跟先斷，揚在趙州東院西?！蔽┲彝ㄋ。?349—1429）的《夢游西湖》：“此夕神游果舊期，西湖煙雨半晴時。吟中猶未分杭潁，十里荷華一棹遲。”在庵普在弟子某僧（生卒年不詳）的《夢游西湖》：“孤山山下六橋邊，夢喚扁舟拂淡煙。十里荷花風露底，題詩次第問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