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旅食京華
(746—755)
天寶五載(746),杜甫從東都赴長安,參加李林甫主持的在全國公開招賢的考試,結果與同來趕考的元結以及所有的舉人一起落第,無一得中。李林甫還以“野無遺賢”為由上表祝賀玄宗。如果說李林甫的忌賢使杜甫初次遭到的重大打擊,還只是他的個人命運與國家衰敗的命運相連結的開始;那么第二年李邕、裴敦復等名賢被李林甫陷害致死的重大政治事件,就已經(jīng)是昭示天寶政治腐朽黑暗的一個重要標志。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正是對這時斗雞者邀寵、黷武者受賞、賢俊埋沒、奸臣當?shù)馈⒂⒉殴Τ急缓?、黑白是非顛倒的社會現(xiàn)象的一個總結。此后楊國忠擅權、安祿山得志、楊貴妃專寵,朝廷政治一敗涂地,終于爆發(fā)安史之亂。杜甫在京華旅食的十年里,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日子,為生計而奔走權門,為前程而干謁顯貴,然而一事無成,只有直接上書皇帝。天寶十載,玄宗將行三大禮祭,杜甫獻《三大禮賦》,“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新唐書·杜甫傳》)。制禮作樂曾經(jīng)是開元政治清明的象征,然而在排斥禮樂文章的李林甫的主持下,杜甫再次被黜落。他的悲劇反映了接受開元禮樂文明教育的一代士人在天寶政治環(huán)境中必然走投無路的共同命運。
十年奔走于豪門的生涯,使杜甫熟知上層社會驕奢淫逸的現(xiàn)狀和黑暗政治的內幕;淪落下層飽經(jīng)憂患,又使他對社會弊端和民間疾苦體察尤深。天寶時期詩人對現(xiàn)實的揭露和抨擊最為有力的是李白和杜甫。只是李白更多地著眼于讒佞蒙蔽君王、內寵外戚亂政、宦豎小人得勢等上層政治的問題,而杜甫則更多地著眼于普通百姓在亂政統(tǒng)治下遭受的苦難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社會危機。以天寶時期最嚴重的窮兵黷武而言,盛唐文人也有對朝廷開邊提出過批評的,但一般限于將士的賞罰不均和用兵的勞民傷財:“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劉灣《出塞曲》)“無為費中國,更欲邀奇功?!保ㄍ蹙S《送陸員外》)而杜甫的《兵車行》則指出了窮兵黷武所引起的田園荒蕪、賦稅繁重、民不聊生等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危機?!肚俺鋈攀住芬哉鞣虻目谖桥u君王的開邊政策,揭露軍中將士的苦樂不均,同情士卒的悲慘境遇,憂慮中原即將大亂,詩人對戰(zhàn)爭性質和民族關系的正確見解使這組詩的思想深度超過了盛唐所有的邊塞詩。如果說李白多用含蓄的比喻影射最高統(tǒng)治者的昏淫腐朽,那么杜甫的《麗人行》則是直截了當?shù)刂S刺楊氏兄妹驕縱荒淫的丑態(tài)。在慈恩寺塔上,當高適、岑參等詩人還在“盛時慚阮步”時,杜甫已經(jīng)“登茲翻百憂”,產(chǎn)生了山河破碎的預感。
天寶十四載,杜甫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的小官。在赴奉先探家的路上,經(jīng)過驪山,與華清宮里尋歡作樂的玄宗貴妃僅一墻之隔。十年來困守長安的憂憤被眼前情景觸發(fā),到家后便寫下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里熱切地表白了救世濟民的執(zhí)著意愿,觸目驚心地展現(xiàn)了貧富之間的尖銳對立,預示了一觸即發(fā)的政治危機,傾瀉出詩人無比深廣的憂憤。這首詩標志著杜甫在安史之亂前夕所達到的思想高度,也是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的全面總結。
這一時期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形成自己沉郁頓挫的特色。首先是在天寶后期流行七言長句的風氣影響下,他轉為大量寫作七言歌行,并用于新題樂府,夭矯跌宕,雄放沉厚。與李白一樣,七言歌行成為最能顯露其橫逸浩瀚之才的體裁。其次是干謁使他在五言古詩和五言排律這兩種體裁上多所磨礪。這類干謁詩只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直陳懷抱,詞氣磊落,感憤悲壯,其余都不免應酬虛美,典雅凝重。但這類詩立意章法因人而異,辭藻豐富,頓挫轉折,曲盡其意,奠定了杜詩以才力見長的功底。此外,他在交游干謁、登臨游覽的日常贈答詩里又表現(xiàn)出好用口語俗語、平易率意的特色以及講究構思和煉意的用心,這些都是他日后在詩歌藝術方面多種創(chuàng)變的開端。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1),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2),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3)。左相日興費萬錢(4),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5)。宗之瀟灑美少年(6),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7),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8),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9),高談雄辯驚四筵。
(1)知章:賀知章,浙江永興人,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jiān)。醉后落筆,文不加點。天寶三載上疏請度為道士還鄉(xiāng)。
(2)汝陽:汝陽王李琎,是玄宗大哥李憲的長子,封汝陽郡王,與賀知章等是詩酒之交。
(3)酒泉:即今甘肅酒泉市。因傳說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地名酒泉。
(4)左相:李適之。天寶元年(742)任左丞相,天寶五載罷相。七月貶宜春太守,被逼服毒自盡。
(5)“銜杯”句:李適之罷相后賦詩一首:“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p>
(6)宗之:崔宗之,襲封齊國公,官侍御史。后貶官金陵,與李白詩酒唱和。
(7)蘇晉:歷任中書舍人、吏部、戶部侍郎。
(8)張旭:吳郡人,盛唐著名書法家,擅長狂草,被時人稱為“草圣”。
(9)焦遂:事跡不詳,據(jù)袁郊《甘澤謠》,為一介布衣。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不難推測。從詩里引用李適之罷相后所賦詩句來看,應作于天寶五載四月適之罷相后,七月貶宜春前。雖然詩里的人物并非都是同游之人,蘇晉就早在開元二十二年去世,此詩所寫是回憶。但李適之被迫害致死,十分悲慘,如寫于他死后,詩里決不會有如此豪興。
“飲中八仙”之稱,當時就流傳于世,據(jù)范傳正《李公新墓碑序》說“時人又以公及賀監(jiān)、汝陽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為酒中八仙。朝列賦謫仙歌百余首?!笨梢娨岳畎诪橹行牡倪@些人物曾一度成為風行的賦詠題材。杜甫此詩的八仙中僅四人與范氏序文所說相合。是否如王琦《李太白年譜》所猜想的:因為“如今時文酒之會,行之日久,一人或亡,則以一人補之,以至姓名流傳,參差不一”呢?也很難說,因為其間僅賀知章、汝陽王、崔宗之、李白四人確乎交往密切。其余四人在長安活動的時間或相距甚遠,或不可考,沒有結成文酒之會的根據(jù)。較大的可能是杜甫以當時流傳的八仙中最重要的四人為主,又擇開元以來著名的幾位風格相近的酒徒集而成詩。八仙的身份地位差異很大,有王公宗室,有宰相侍郎,也有布衣山人。共同的特點是都醉得有仙氣,都表現(xiàn)了酒醉之后不受任何世俗觀念和清規(guī)戒律束縛的精神狀態(tài)。
八仙雖然都是醉酒,但醉態(tài)各不相同,杜甫善于抓住他們各自最突出的特點,三言兩語就將人物勾勒得栩栩如生。賀知章是吳越人,習慣乘船,所以把他醉后騎馬搖搖晃晃的樣子比作乘船,眼花落井都能在水底照睡不誤,可見醉中自得,可以達到水陸不分、醒醉兩忘的程度。
汝陽王喝了三斗酒才去上朝,路上見了釀酒的車還饞得流口水,恨不能將自己的封地移到酒泉。這幾句只是極言其上朝之前貪酒的饞相,但也足見汝陽王為酒竟然可以不顧朝廷禮儀和規(guī)矩。汝陽之父因是玄宗長兄,終身謹小慎微,死后謚“讓皇帝”。玄宗對于他這個本來應該當皇帝的大哥顧忌很深。究竟是其子真的敢于如此狂誕呢?還是杜甫的夸張呢?
【明】尤求繪飲中八仙圖
而左相的特點則是他愛好招待賓朋,所以不惜日費萬錢。“銜杯”句化用李適之罷相后作的小詩。“避賢”即讓位下臺。古人稱清酒為中圣人,所以把喝酒說成“樂圣”。李適之的詩本意是刺世態(tài)炎涼。杜甫把他的豪飲與這首小詩聯(lián)系起來,其用意顯然是稱贊他在醉中可以無視宦海浮沉、人情冷暖。
崔宗之以瀟灑年少為特征,這里著重刻畫的是他把酒望天的傲岸神情,以及如玉樹臨風的搖曳姿態(tài)。史載阮籍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梢姸鸥θ〈颂攸c,不僅為了描寫宗之的形神,更藉其風姿表現(xiàn)了醉仙的高潔脫俗。
蘇晉本是吃長齋的虔誠的佛教徒,可是醉中往往逃禪,可見酒能使他擺脫佛門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
李白斗酒詩百篇,傳為人間佳話,而杜甫偏偏寫他喝醉以后熟眠酒家,不應天子之詔。《新唐書》載,玄宗坐沉香亭,欲得李白樂章,時李白正與酒徒醉于市。召入,左右以水噴面,酒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帝愛其才,數(shù)次宴見。又范傳正《李公新墓碑序》說:玄宗泛舟白蓮池,召李白作序,時李白醉酒翰林院中,命高將軍扶以登舟。杜甫將這兩件事合在一起。天子呼來不上船,本來是天子召之因醉而上不了船,但字面意思卻是天子呼之而不肯上船,這就把李白寫成了不受君命的酒中仙。
《舊唐書·張旭傳》說張旭善草書,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杜甫對他的描寫似乎只是寫實,但從“脫帽露頂王公前”一句就可看出,杜甫著意要強調的是他在王公貴族面前不拘禮儀的放達。
焦遂是一介布衣,卻能在醉后高談雄辯,語驚四座。關于他的記載,僅見于袁郊《甘澤謠》,說他與陶峴等共游山水,那么此人一定也是一個放浪形骸之輩。
總而觀之,杜甫寫飲中八仙,強調的是他們將醉醒行跡、王公至尊、仕途富貴、世俗人情、乃至佛門戒律等統(tǒng)統(tǒng)置之度外的高邁絕塵之氣。這種狂放、曠達和自由正是杜甫心目中理想的開元時代的精神。但聯(lián)系他寫作的背景來看,這種精神狀態(tài)到天寶中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它的時代條件。杜甫對此即使還沒有深刻的體會,也不會毫無感受,那么他寫這首詩就不僅僅是一時興起,或許還蘊含著他對行將消逝的開元精神的深深懷戀。
歌行寫人物,盛唐時較少見,僅李頎擅長,但也沒有這種集合八個人物,一人一節(jié)的寫法,所以王嗣奭《杜臆》說:“此系創(chuàng)格,前古無所因,后人不能學?!睆恼路▉砜?,八個人中除李白用四句歌詠以外,汝陽王、左相、宗之、張旭四人分別用三句,賀知章、蘇晉、焦遂三人分別用兩句,而各置于篇頭、篇中、篇尾。所以八人并非八章的拼合,而是錯落有致,條理井然。貫穿其中的主線則是深蘊在這些人物狂態(tài)中的共同的精神內涵。
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1)
巢父掉頭不肯住(2),東將入海隨煙霧。詩卷長留天地間(3),釣竿欲拂珊瑚樹(4)。深山大澤龍蛇遠(5),春寒野陰風景暮。蓬萊織女回云車(6),指點虛無是征路。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蔡侯靜者意有余(7),清夜置酒臨前除。罷琴惆悵月照席,幾歲寄我空中書?南尋禹穴見李白(8),道甫問訊今何如。
(1)孔巢父:《舊唐書·孔巢父傳》:“孔巢父,冀州人,字弱翁?!缜谖氖?,少時與韓準、裴政、李白、張叔明、陶沔隱于徂來山,時號竹溪六逸?!?/p>
(2)掉頭:《莊子·在宥》:“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
(3)“詩卷”句:孔巢父有《徂徠集》行于世。
(4)“釣竿”句:古代傳說珊瑚樹生于海底石上。
(5)“深山”句:《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澤,實生龍蛇?!?/p>
(6)蓬萊:古代傳說東海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椗盒敲?。古代中華九州諸國的劃分和天上星座的方位是對應的,叫做分野。織女星的分野是吳越,即孔巢父去的江東一帶。
(7)蔡侯:對蔡姓者的尊稱。指下句詩里的“置酒”者。其人事跡不詳。
(8)禹穴:在浙江紹興的委宛山。傳說大禹在這里得天書。
這首詩是杜甫在天寶中所作。時蔡侯為孔巢父餞行,杜甫在席間賦此詩送別。又因當時李白正在浙江會稽,巢父本與李白同在徂徠隱居過。李白與杜甫在山東分別不久就到吳越求仙訪道去了,巢父既隨他同在江東歸隱,所以杜甫托他向李白問候。
孔巢父之名與傳說中帝堯時的隱士巢父之名恰好相同,所以開篇直呼巢父之名,便點出孔巢父將要和巢父一樣離世隱居之意,語帶雙關。“掉頭”一詞雖見于《莊子》,亦有取其出世之意,但理解為“掉頭而去”的一般口語,與“不肯住”的大白話連用,更能見出巢父鄙夷世俗的決絕神氣。以下述巢父將去之地均用海上神仙之事,一是照應江東地近東海,二是說明巢父求仙延年的目的。字里行間,亦不無惆悵:今后唯有詩卷長留在天地之間,傳其名跡,而人卻消失在海霧之中,在珊瑚樹間釣魚了。前四句,一三句寫離絕人間之意,二四句寫東入大海之志,分兩層起落遞進,是開頭的第一次跌宕。
后面八句又分兩層,四句一層,進一步拓開首四句的兩層意思。一層寫巢父此去一路風景:“深山大澤龍蛇遠”雖是用《左傳》現(xiàn)成語句,但感受和境界大不相同。《左傳》只不過說深山大澤中龍蛇潛伏之意,而杜甫卻以一“遠”字將巢父一路行跡推向廣大深遠的境界:深山—大澤—龍蛇遠,是遠而又遠。同樣,春寒—野陰—風景暮,是陰而又陰。這樣節(jié)節(jié)推進的構句,使兩句連成一片,展示了更加開闊遼遠的山野風景。陰寒再加暮色,雖然不是明朗的意象,卻因境界的闊大而無限開朗,這正是盛唐特有的氣象。乘著云車的織女為巢父指點虛無縹緲的去路,則是從遼闊的陸地引向更加廣漠的虛空。這幾句空間跨度很大,但始終扣住吳越的地理特點:大澤、春野均為南方之景,蓬萊是東海仙山,織女又是吳越分野。這一層是從“征路”的角度重復“東將入?!钡囊馑?。
下一層寫世人對巢父的惋惜:世人只因愛惜其才而苦死挽留,哪里知道巢父把富貴視為草頭露。草頭露轉瞬即干,而巢父求的是人生的永恒,自然不能為俗人所理解。這四句一、四句寫巢父鄙棄世俗,二、三句寫世人不知巢父,與上一層的句句遞進又不同。而這兩層詩意的對比,又正是首四句兩層句意的發(fā)揮,因而形成第二次更大的跌宕。杜甫歌行的開合變化正得力于此。
結尾回到眼前的人間景象:主人恬靜而意氣有余,清夜置酒于庭前階除,琴聲已停,月照離席。惆悵的詩人只有盼望友人去后從神仙界中寄來書信。最后兩句以散文句式作結,猶如一個告別的長揖,又宕開遠意:囑咐巢父到禹穴后向李白問好,這是點題目中“兼呈李白”四字,但也決不是問候的套語。聯(lián)想到李白在山東曾與杜甫“相期拾瑤草”,以及前面對孔巢父入海途中風景的想象,不也正是對李白近況的擬想嗎?
或許是因為杜甫入長安未久,豪放的心情尚未消失,或許是因為贈給孔巢父和李白這樣狂放的詩人,這首詩也寫得狂放飄逸,神氣之極,頗似李白的風格。但聲情的酣暢沉厚終究是杜甫自己的特色。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1)
高標跨蒼穹(2),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3),足可追冥搜(4)。仰穿龍蛇窟,始出支撐幽。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5),少昊行清秋(6)。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7)。惜哉瑤池飲(8),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1)慈恩寺:建于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647)。在今西安市內。高宗永徽三年(652),玄奘在寺中建塔。又名大雁塔。
(2)高標:豎木作為標記,木之上端稱為標。這里指高塔。
(3)象教:即佛教。因佛教以佛像教化世人,故名。
(4)冥搜:暗中尋求搜索。指思想。
(5)羲和:古代神話中為太陽駕車的神,駕御六龍拉的日車。
(6)少昊:黃帝之子,主秋之神。《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昊?!?/p>
(7)虞舜:傳說中的上古賢君,此處喻唐太宗。蒼梧:山名,即九嶷山,在湖南寧遠縣東南,相傳舜南巡,葬在蒼梧之野。
(8)瑤池:西王母的住處。傳說周穆王升昆侖之丘,與西王母飲于瑤池之上。
此詩作于天寶十一載(752)。詩前有原注:“時高適、薛據(jù)先有作。”這年秋天,杜甫和詩人高適、岑參、薛據(jù)、儲光羲同時登上長安東南的慈恩寺塔。除薛據(jù)以外,諸公所賦之詩均存,而深度和新意均不如杜甫此詩。
此詩全在大雁塔的“高”處立意:開篇一二句說塔如高標,跨越蒼穹,高空烈風,無時休止,是全篇形容塔景的總領。接著感嘆佛教之力足可搜索幽冥,既是夸張佛塔建筑猶如鬼斧神工,又自然引出從幽暗的塔底登上塔頂?shù)倪^程:要經(jīng)過曲折的磴道,攀上龍蛇窟一般的洞穴,才能鉆出梁椽欄桿交互支撐的塔內建構。登攀之不易,更顯此塔之高。而登上塔頂之后,簡直像置身于天際:從塔的北窗不但可見北斗七星,甚至能聽見銀河帶著水聲向西流動??煽匆婔撕婉{著日車鞭打著太陽行走,少昊帝迎來了清秋的季節(jié)。這就寫足了“高標跨蒼穹”的意思。
開篇的第三、四句說自己缺乏曠達之士的懷抱,登上此塔心頭涌起百種憂愁,是全詩所抒懷抱的總領。但所憂的是什么,并未明言,而是全從“望”的意思落筆:秦山忽然像是破碎了,涇水和渭水也找不見了。俯瞰只有混沌一片,哪里還能分辨得出皇州的所在!這就通過夸大居高臨下、不辨山川的視覺印象寄托了山河破碎的預感。
俯視秦川之后,又極目遠眺:既然登塔猶如登天,那么自然可以望見虞舜所在的蒼梧,也可以望見西王母所在的瑤池?;仡^呼叫虞舜,只見舜所葬身的蒼梧一片愁云。又見周穆王在瑤池飲酒,直到日落昆侖山。這兩個故事與羲和鞭日和少昊迎秋一樣都取自上古神話,且與大地混茫一片的背景相協(xié)調。然而并不能像李白的詩那樣將人帶進神話世界,關鍵在詩人“自非曠士”,因此所用典故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葬在昭陵里的太宗:詩人呼叫虞舜,不正是呼叫那個已經(jīng)消逝的清明時代嗎?那個迷戀于西王母酒宴的周穆王,不也令人聯(lián)想到沉迷于酒色的唐玄宗嗎?
詩人的“百憂”最后歸結到對包括自己在內的士人們的人生道路選擇:黃鵠飛個不停,哀叫著投奔何處?黃鵠歷來被喻為一飛千里的賢士?!俄n詩外傳》:“夫黃鵠一舉千里,止君園池,啄君稻粱,君猶貴之,以其從來遠也。故臣將去君,黃鵠舉矣。”無處可投的黃鵠正是失去歸宿的志士的象征。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那些追隨太陽的雁兒,卻各自懷著謀取稻粱的打算,顯然是比喻趨炎附勢的小人只知為自己的衣食經(jīng)營。結尾以天上飛翔的兩種鳥兒的不同去向寄托了在時勢將亂之時有識之士的清醒思考,既寓議論于比興之中,又始終不離高處遠望的景觀。所以錢謙益評此末幅“另開眼界,獨辟思議,力量百倍于人”,全詩“格法嚴整,氣象崢嶸,音節(jié)悲壯,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識,感慨身世之懷,莫不曲盡篇中,真足壓倒群賢,雄視千古矣!”
此詩在表現(xiàn)藝術上的新創(chuàng),頗可注意:一是按生活經(jīng)驗想象銀河流動時真有水聲,啟李賀“銀浦流云學水聲”之妙思。二是在景物描寫中隱含朦朧的寓意,杜甫后期作品中常用,最終成為杜詩藝術的一大特色。
前出塞九首(選一)
挽弓當挽強,用劍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茍能制侵凌,豈在多殺傷?
這組詩用樂府舊題,共九首,各章意思前后相承,以一個征夫的口吻,自述其出征后十余年的戰(zhàn)斗生活。評論家一般認為是寫哥舒翰征吐蕃一事。但從涉及的范圍來看,幾乎涵蓋了盛唐邊塞詩的全部內容。所選系第六首,純?yōu)樽h論,表達了杜甫對于戰(zhàn)爭目的和民族關系等根本問題的正確見解,見識遠高于當時所有的邊塞詩。
杜甫較少寫樂府舊題,但是從這首詩的開頭四句可以看出,他是深知樂府民歌的創(chuàng)作神理的:拉弓要拉強弓,用劍要用長劍。射人先射他騎的馬,捉賊先捉他們的王。四句都是謠諺式的比興。挽弓、用劍、射馬都是用戰(zhàn)爭中的最典型動作強調:要取勝應該用最有效的方法,然后引出“擒賊先擒王”這一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警句。擒王則賊眾自然投降,這是解決戰(zhàn)爭最徹底的辦法。僅此四句,也可當一首北朝樂府風味十足的民歌來看。
但杜甫的高明更在于從“擒賊先擒王”再加引申:擒王則可避免濫殺無辜。那么這就是正義戰(zhàn)爭的主要目的:盡可能減少殺人,尊重各國疆界。只要能制止侵略,哪里在于大量殺傷?人類的戰(zhàn)爭雖然不可避免,但只有掌握這一根本的原則,才是仁者無敵之師。因此杜甫這首詩的意義不僅在于反對當時的窮兵黷武,也適用于古往今來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一切戰(zhàn)爭。能夠立此警策,方稱傳世名作。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1),塵埃不見咸陽橋(2)。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3)?;驈氖灞狈篮?sup>(4),便至四十西營田(5)。去時里正與裹頭(6),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7)。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8),千村萬落生荊杞??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9)。況復秦兵耐苦戰(zhàn)(10),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11)??h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12)。君不見青海頭(13),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1)耶娘:同爺娘。
(2)咸陽橋:即渭橋。在長安通往咸陽的大路上。
(3)點行:根據(jù)丁籍征發(fā)差役。
(4)防河:當時吐蕃常侵擾黃河以西之地,即今甘肅、寧夏一帶。開元十五年詔令隴右道、河西及諸軍團、關中兵集于臨洮,朔方兵集于會州,防秋,至冬初無軍情撤兵。
(5)營田:駐戍的軍隊一邊捍衛(wèi)邊境要害之地,一邊開墾田地。
(6)里正:鄉(xiāng)里小吏。唐制,每一百戶設一里,置里正一人。與裹頭:為之扎裹頭巾。
(7)武皇:漢武帝以窮兵黷武著稱于史。唐代樂府詩常借漢代故事說當朝之事。這里實指唐玄宗。
(8)山東:指華山以東。
(9)東西:指田壟,東西方向叫做陌。
(10)秦兵:指關中的士兵。
(11)關西卒:函谷關以西的士兵,即秦兵。
(12)“信知”四句:秦時民謠:“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p>
(13)青海頭:唐軍與吐蕃的交戰(zhàn)之地。開元天寶年間曾多次大破吐蕃。
杜甫創(chuàng)作反映時事的新題樂府,始于這首《兵車行》。歷代注家多認為此詩因哥舒翰用兵吐蕃而作。宋代黃鶴和清代錢謙益則認為是因楊國忠征南詔事而作,因為《資治通鑒》里關于這次征兵的記載與《兵車行》開頭的描寫很相似。其實,此詩寫作的起因雖然可能與征南詔有關,但詩中所寫的內容卻不限于一時一地,而是集中反映了天寶年間唐王朝多次發(fā)動邊境戰(zhàn)爭所引起的一連串嚴重社會問題。如果對詩里所指之事的解釋過實,反而低估了詩歌高度的藝術概括力。
詩一開卷,那悲壯的聲情和巨大的場面便令人震撼。詩人選擇咸陽西邊的渭橋,以這一西行必經(jīng)的送別之地為背景,先從兵車的滾動聲和戰(zhàn)馬的嘶鳴聲落筆,再給行人腰間的弓箭一個特寫,然后對家屬們奔走攔道、牽衣頓足而哭的情景稍作幾筆速寫,以大筆暈染出漫天黃塵,讀之便覺車聲、馬嘶、人喊,在耳邊匯成一片紛亂雜沓的巨響。這就通過提煉少量最典型的細節(jié)概括了統(tǒng)治者多少次征丁所造成的百姓妻離子散的悲慘場景。漢樂府敘事詩往往以片斷情節(jié)和單個場景表現(xiàn)某一類社會問題。杜甫自覺地運用這種表現(xiàn)藝術,構成典型化的具有巨大歷史容量的場面,正是其新題樂府學習古樂府又加以再創(chuàng)造的結果。
在展開宏觀的出征場面之后,詩人又借用漢樂府常用的對話形式,吸取了建安詩人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用對話展開故事,將數(shù)萬民夫的命運集中體現(xiàn)在一個太原卒身上的手法,將武皇開邊以來人民飽受的征戰(zhàn)之苦集中在一個老兵身上,設為“道旁過者”與他的問答之詞,借他自述生平的談論,概括了從關中到山東、從邊庭到內地、從士卒到農(nóng)夫,廣大人民深受兵賦徭役之害的歷史和現(xiàn)實?!靶胖袗骸彼木溥€活用陳琳詩將秦代民謠完整地嵌入詩里的表現(xiàn)手法,將生男生女的害處和好處加以比較,發(fā)揮了秦代民謠中所包含的言外之意。令人想到自秦到漢無休止的戰(zhàn)爭和徭役奪走大量男子的生命,竟使封建社會向來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意識變成了重女輕男。而在號稱盛世的天寶年間,人們竟然又將求生的希望寄托于性別的選擇。這就更加發(fā)人深思。
從大段的對話里還可以看出杜甫涵詠漢樂府古詩的用心,如“行人”十五去防河、四十又戍邊的經(jīng)歷,令人想到漢古詩“十五從軍征”里那個十五從軍、八十始歸的老兵。又如“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同《戰(zhàn)城南》里的“禾黍不獲君何食?”一樣,問得絕望而又極其有力:即使替統(tǒng)治者吃飯收租著想,也不能不考慮讓勞力都去送死的后果?。∵@都是用最起碼的道理,鞭辟入里地抨擊了統(tǒng)治者的昏庸和各級官長的殘忍。
這首詩雖以敘事為體,但自始至終充溢著沉痛憂憤的激情。詩人不是一個冷眼旁觀的路人,而是和“行人”的感情完全打成了一片。歷來解釋此詩,往往在“行人”答詞究竟到哪里為止這一點上有爭議。就是因為“行人”的回答幾乎變成了詩人自己感慨萬端的議論。特別是結尾以青海邊幽凄的鬼哭與開頭的人哭相呼應,以“古來無人收”的白骨為證,將眼前的生離死別與千百年來無數(shù)征人有去無回的事實相聯(lián)系,使這首詩從更為高瞻遠矚的角度,暗示了秦漢唐幾代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的歷史延續(xù)性。這種極其強烈的抒情色彩和高度的歷史概括力,又與客觀敘事的漢樂府迥然不同。
此詩采用雜言歌行的形式,句式韻律隨感情的起伏奔瀉而抑揚頓挫,讀來詞調宏暢,氣勢充沛,節(jié)奏分明。除了三五七言的交替以外,還融合了民歌的各種修辭手法,如“或從十五北防河”四句,一層意思分兩層遞進,便產(chǎn)生了類似北朝樂府民歌用疊句往復詠嘆的節(jié)奏感。又如“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以頂針格蟬聯(lián)上下句造成語如貫珠的效果?!耙锲拮幼呦嗨汀?,“被驅不異犬與雞”采用通俗口語入詩等等。凡此種種,均可見其對民歌表現(xiàn)手法兼收并蓄而又變化無跡的功力。全詩渾成樸質,平易曉暢,深得漢樂府及北朝樂府之遺意,而懇切淋漓,沉厚雄渾,則是杜甫長篇歌行的本色,因而充分體現(xiàn)了杜甫新題樂府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
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1)。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2)。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3)。就中云幕椒房親(4),賜名大國虢與秦(5)。紫駝之峰出翠釜(6),水精之盤行素鱗(7)。犀箸厭飫久未下(8),鸞刀屢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9),御廚絡繹送八珍。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10),青鳥飛去銜紅巾(11)。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12)!
(1)蹙(cù)金:用金線繡成花紋皺縮。蹙,嵌繡的手法。
(2)(è)葉:發(fā)髻上的花飾。
(3)衱(jié):衣服后襟。
(4)椒房親:后妃親戚。
(5)大國虢(ɡuó)與秦:據(jù)《舊唐書·后妃傳》載,玄宗封楊貴妃大姐為韓國夫人,三姐為虢國夫人,八姐為秦國夫人。
(6)駝峰:唐代貴族用的精美食品。名菜有“駝峰炙”。
(7)水精:水晶。素鱗:白色的魚。
(8)犀箸:犀牛角做的筷子。
(9)黃門:宦官。:馬籠頭。
(10)“楊花”句:《廣雅》:楊花入水化為萍,萍之大者為蘋。
(11)青鳥:西王母的使者。傳說西王母和漢武帝交往,先有青鳥飛集漢武帝的殿前。西王母身邊常有二青鳥。后來青鳥被喻為男女間的信使。
(12)丞相:指楊國忠,天寶十一載(752)為右丞相。
《麗人行》在杜甫新題樂府中是個特例。這個題目在漢代劉向的《別錄》里有記載,應是舊題,但是元稹視之為新題。天寶十一載楊國忠為右丞相,這首詩可能作于第二年春天。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古來就是女子在水邊祓除不祥的日子,曲江踏青是長安風俗,因此這一天水邊的麗人特別多,普通百姓也就有可能見到出游的宮廷貴婦們。
詩先一般描繪水邊眾多美人的姿容服飾之美:她們資質美麗,意態(tài)嫻雅,肌膚細膩,身材勻稱。繡羅衣裳與暮春景色相互輝映,繡滿了金色的孔雀和銀色的麒麟。頭上有什么呢?翡翠做的花飾垂在鬢邊。背后見到什么呢?衣上的珠寶壓在腰際,更顯得貼身合體。這一段對美人的描寫出自旁觀者的贊嘆,此法早見于漢樂府《陌上桑》、古詩《羽林郎》、《孔雀東南飛》、以及曹植的《美女篇》;而詞采之華美,刻劃之細致,則又是梁陳歌行詠美人的特色。寫宮廷美人雖然需要色澤富麗,但大段鋪敘金銀珠飾,最易板滯,這里吸取《木蘭詩》自問自答的句式,以兩層問句將頭上和背后所見分開,便顯得活潑,化解了過于堆砌而造成的濃艷之病。寫背后所見,尤有意趣。蘇東坡《續(xù)麗人行》說他從這首詩得到的是畫理的啟發(fā):“畫工欲畫無窮意,背立東風初破睡。……隔花臨水時一見,只許腰肢背后看?!笨梢姸鸥]有蹈襲前人從頭到腳全面鋪寫衣飾的套式,而是別出手眼,刻畫背后的裝束,既符合觀者隔花臨水、不能近看的視覺印象,又給人留下比正面描寫更多的想象余地。因而能在融會漢魏樂府和梁陳歌行的創(chuàng)作原理的基礎上,自創(chuàng)新調,豐富了女性描寫的傳統(tǒng)手法。
在眾多麗人中間,突出的重點是虢國、秦國和韓國夫人這三位外戚。下面進一步形容其肴饌品物之美:翡翠鍋里煮著紫色的駝峰炙,水精盤里盛著白色的鮮魚羹。這一節(jié)描繪食品和器皿的詩句,紫白、翠綠的色彩搭配十分雅致,更顯出其食不厭精的講究和奢侈。但因為吃膩了這些珍肴,她們還是久久不能下筷。廚師的鸞刀也白白地切了這些細絲。而御廚還在絡繹不絕地送來各種珍貴的食品,詩人甚至注意到宦官飛馬跑來卻沒有揚起塵土的細節(jié),這又從進食的特寫轉移到送餐的大場面,既展示出皇家野筵的排場和氣派,又可見出三夫人所受到的特殊寵遇。這一轉折自然引出本詩最后出現(xiàn)的一位主人公:在動人的音樂和雜沓的仆從中,他的鞍馬到得最晚,卻大模大樣地直入鋪著錦繡地毯的小軒。
這位遲來的人物是誰?詩人不忙點破,先插入兩句看似寫景的閑筆:楊花如雪花般飄落,化為覆蓋水面的白蘋,這或者是春天應有之景。但西王母的青鳥銜著紅巾飛去,就不是一般的信使了。古人認為楊花、萍、蘋雖為三物,實為一體。這里暗指楊國忠和虢國夫人等本是兄妹。而楊花又有一典:北魏胡太后曾威逼楊白花私通,白花懼禍,降梁,改名楊華。胡太后思念他,作《楊白華歌》:“秋去春還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窩里?!毕旅嬖儆梦魍跄负蜐h武帝交往,以青鳥為使者的典故。青鳥既為男女之間的信使,二典并用,可知意不在寫景。結尾說游人被呵禁近前,免遭勢焰正盛的丞相嗔罵。直到這時才直接點明后來者正是楊國忠,卻剛到高潮便戛然而止。聯(lián)系樂史《楊太真外傳》載楊國忠與虢國夫人淫亂、略無檢點的史實,不難體會結尾深長的意味。
浦起龍《讀杜心解》說此詩“無一譏刺語,描摹處,語語譏刺。無一慨嘆處,點逗處,聲聲慨嘆?!毙湃?。詩意旨在諷刺外戚權貴們驕縱荒淫的丑態(tài),卻只是用工筆畫一樣濃重的色調渲染楊國忠兄妹曲江游宴的豪華奢侈,使深刻的諷意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自然流露出來(陳貽焮《杜甫評傳》),是這首詩最主要的特色。但樂府詩刺時一般只是借古喻今,這一首卻明白點出“虢與秦”和“丞相”之名,直刺時事,這也許是元稹視之為新題樂府的主要原因吧!
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臺省(1),廣文先生官獨冷(2)。甲第紛紛厭粱肉(3),廣文先生官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4),先生有才過屈宋(5)。德尊一代??部?,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6),被褐短窄鬢如絲(7)。日糴太倉五升米(8),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卻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9),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10),子云識字終投閣(11)。先生早賦歸去來(12),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13)!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1)袞(ɡǔn)袞:連續(xù)不斷的樣子。臺?。号_指御史臺,掌糾正百官之過錯;省指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三省。臺省是政府重要機構。
(2)廣文先生:指鄭虔,杜甫在長安時的好友。天寶九載,國子監(jiān)增設廣文館,總管文藻之士。鄭虔久被貶謫,這時回京師參選,任廣文館博士。
(3)厭:即饜足,滿足。
(4)羲皇:伏羲氏,上古傳說中的皇帝。道家認為羲皇時代人們清心寡欲。
(5)屈宋:戰(zhàn)國時楚國詩人屈原和宋玉。
(6)杜陵野客:杜甫自指。杜陵為漢宣帝墓,在長安縣。杜甫的遠祖杜預是京兆杜陵人。杜甫在長安時又曾住在杜陵附近的少陵,即漢宣帝許皇后的陵墓。所以他自稱杜陵野客。
(7)被褐:穿著粗布衣?!独献印罚骸氨缓謶延??!?/p>
(8)“日糴”句:天寶十二載(753)秋,長安秋雨連降兩個月不停,米價騰貴。朝廷下令出太倉存米十萬石,減價糶給窮人。
(9)爾汝:都是“你”的不客氣的稱呼。
(10)相如:司馬相如(前179?—117),漢武帝時著名辭賦家。曾與妻子卓文君在四川臨邛開酒店,令文君當壚賣酒,自己洗滌酒器。
(11)子云:揚雄(前53—18),字子云,漢代著名辭賦家,博學多才,能識奇字。曾在天祿閣校書。弟子劉棻被王莽治罪,治獄使者來捕揚雄,雄從閣上跳下,幾乎摔死。京師流傳“惟寂寞,自投閣”的說法。
(12)“先生”句:東晉詩人陶淵明(365—427)辭去彭澤令歸隱,賦《歸去來兮辭》。
(13)盜跖(zhì):春秋時代的大盜。
此詩有原注:“贈廣文館博士鄭虔?!弊饔谔鞂毷d(754)。杜甫這時已移家長安南城的下杜城。長期困守京師,多方干求而一無所獲,難免牢騷滿腹、憤世嫉俗。作于同一時期的《白絲行》、《貧交行》或悲哀自己如素絲被污又遭棄捐的命運,或發(fā)為感嘆世態(tài)炎涼的憤激之辭,與這首《醉時歌》的情緒一致,可以參看。
《醉時歌》從頭到尾都是牢騷。開頭先為鄭虔打抱不平,一連八句,將鄭虔的遭遇一口氣傾瀉出來。先是以高官顯貴們與鄭虔作兩層對比:諸公袞袞都登上了臺省,只有廣文先生做著一個無權無勢的冷官;高門大戶里的人紛紛吃膩了酒肉,廣文先生卻連飯都吃不飽。這樣巨大的反差難道是因為廣文先生無才無德嗎?恰恰相反,詩人又用兩個疊句連連聲明廣文先生甘于淡泊的道德出自羲皇時代,能詩善畫的才華超過屈原宋玉。這就又和他的落寞清貧再成一層對照。為什么如此?道德高尚的人往往困頓坎坷,這已成為規(guī)律。所以詩人感嘆:即使名垂萬古又有什么用?中國知識分子從漢魏以來就確立了三不朽的人生理想,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德尊一代是人生不朽的最高境界,但往往要付出一生枯槁的代價,陶淵明的痛苦和矛盾也正在這里。但他還是堅持了“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飲酒》其二)的信念。杜甫在這里又一次指出了“德尊一代”和“名垂萬古”的矛盾,“知何用”固然是憤極之言,但也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德高者就一定該窮呢?蘇東坡也曾感嘆:“饑寒常在身前,聲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保ā稌鴾Y明乞食詩后》)可見這是一個歷代有志有識者都在思考的問題。這一大段開頭“諸公袞袞”一句用詞富有創(chuàng)造性,以致“袞袞諸公”后來變成了一個略含諷意的成語。
廣文先生雖然官冷飯不足,好歹還做著一個閑官。而寸祿不沾的杜甫當然更被人嗤笑:他穿著又短又窄的粗布衣,鬢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絲絲白發(fā),每天和窮人們一樣到太倉去買官家的減價救災糧。這幾句活畫出一幅窮愁潦倒的野老像?!皶r赴鄭老同襟期”一句,寫杜甫有時拿一部分太倉米去沽酒與鄭虔同飲,將前面分寫的兩人合二為一,歸結到兩人相同的襟懷。然后轉為急促的四句五言,形容兩人得錢就聚在一起痛飲,忘形到使用“爾汝”相稱的程度,足見彼此相知之深。
以下進一步從詩題上發(fā)揮:喝到夜色沉沉仍然沉湎于春酌,看著燈前細雨霏霏,檐前春花飄落,這是春夜醉酒的醇美之境;高歌凌云,驚動鬼神,不以餓死溝壑為意,這是醉后放浪的通神之境;相如尚且賣酒滌器,揚雄亦不免因識字投閣,又何況你我?這是借古人自慰也是自泄。
醉中雖然能與鬼神古人相通,醒后終須回到現(xiàn)實。所以最后感嘆鄭虔將效陶潛歸去,守著石田茅屋、荒草蒼苔,過著隔絕人跡的生活。鄭虔愛好琴酒詩詠,善畫山水,擅長書法,曾被玄宗贊為“鄭虔三絕”,尚且落到如此地步,真讓人懷疑世間還有沒有是非,儒術還有沒有用處,所以一向尊崇儒術的詩人竟然大呼:“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但否定了自己奉儒的信念,而且視圣人大盜同歸泯滅。這種老莊的放誕之論,如果出自李白之口,并不奇怪;出自杜甫之口,則說明他真是傷心憤激到極點了。但“孔丘盜跖俱塵?!逼鋵嵤菍η懊妗懊谷f古知何用”的再次回應??浊鹈谷f古的意義在于垂范后世,如果后世的盜跖都比圣人得勢,那么不等于圣德、惡行都像塵埃一樣沒有意義了嗎?杜甫并不像后世崇拜杜甫的人那樣冬烘,畢竟他生長在儒道佛各家思想兼容并包的時代,對于現(xiàn)世的不平使他激發(fā)了對古訓的懷疑和思考,正是杜甫的深刻之處。所以說“《醉時歌》純是天縱,不知其然而然,允矣高歌有鬼神也”(《杜詩詳注》引盧世潅語),用來說明此歌的藝術特色是很中肯的,用來批評“其詞未可以為訓也”(同上),一概視為酒后狂言,才是真正不足為訓。
后出塞五首(選一)
朝進東門營(1),暮上河陽橋(2)。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3)。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shù)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4)。
(1)東門營:指洛陽城東的上東門外的新兵營。
(2)河陽橋:河陽縣,在今河南孟縣。古稱孟津。橋指渡黃河的浮橋。
(3)“馬鳴”句:《詩經(jīng)·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
(4)霍嫖姚:漢武帝時著名將領霍去病,在平定西北和漠北匈奴的大戰(zhàn)中建立了奇功。二十四歲去世。曾任嫖姚校尉,隨大將軍衛(wèi)青出塞。
《后出塞五首》是一組敘事連貫的古題樂府詩。第五首寫到“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說明寫于安祿山之亂發(fā)生以后,注家認為是天寶十四載冬天所作。
安祿山反叛之前,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為了達到以邊功邀寵的目的,常在東北邊境挑起事端,與奚族和契丹作戰(zhàn)。同時不斷招納蕃將,陰謀作亂。因此安祿山之亂與玄宗的好大喜功直接有關。這組詩是對安史之亂起因的最早反思。詩人采用古題樂府以第三人稱口吻敘事的傳統(tǒng)手法,寫一個在天寶末年被征入伍的戰(zhàn)士滿懷立功封侯的希望來到安祿山軍中,最后在叛亂發(fā)生時脫身逃歸。借他的所見所聞,反映了安祿山從“重高勛”到“位高氣驕”到“長驅河洛”的發(fā)展過程。所選為第二首,寫戰(zhàn)士初入軍營的感受,是五首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首。
新兵入伍,先進洛陽上東門外的軍營,接著就上了河陽的大橋。河陽是通往河北的要津,募兵往范陽,必須經(jīng)過河陽橋。首二句用漢魏古詩和北朝樂府民歌常用的“朝”“暮”相對的句法,寫新兵走上征途,迅速把重點移到黃昏和夜間。落日照耀著大將用的紅旗,蕭蕭風聲中傳來陣陣馬嘶,儼然一幅軍營落日圖?!奥淙照沾笃?,馬鳴風蕭蕭”歷來傳為名句,一則在于以落日、風聲為背景,選擇軍旗和戰(zhàn)馬這兩種軍營中的典型事物,分別從色彩的映襯和聲音的配合兩方面,勾勒出形象鮮明的畫面;二則在于文字粗獷有力,氣魄極大,因而境界雄渾蒼涼而聲情悲壯豪邁。
以下寫軍隊駐營后的氣氛:平沙上成萬帳幕列成陣勢,各部各隊的士兵被召集起來,住入營帳,可見隊伍井然有序、軍容整肅。夜中惟見一輪明月懸在當空,整個軍營寂寥無聲,更見軍令之森嚴。偶爾響起幾聲悲涼的胡笳,壯士不覺心頭慘然,再也沒有了入伍時的驕矜之氣。進入如此整肅森嚴的隊伍,戰(zhàn)士不由得要揣度這統(tǒng)軍的大將是誰,恐怕是和嫖姚校尉霍去病一樣的人物吧!霍去病是漢代最有名的將軍,曾在公元前121年先后越焉支山和祁連山出擊匈奴,斬獲四萬多人,西部匈奴從此絕跡。公元前119年,又出代郡塞外二千余里,打敗匈奴東部兵,斬獲七萬余人。這首詩寫戰(zhàn)士初到軍營的新奇感,以霍去病喻主將,從戰(zhàn)士的心理來看,是贊美之意。但聯(lián)系第三首寫開邊來看,霍去病又是一個典型的能在開拓疆土中建立奇功的將軍,因而詩人又借這個“大將”初步暗示了這組詩批判邊功的主題思想。
后出塞(選自日本《唐詩選畫本》)
杜甫幾乎沒有高適、岑參、王昌齡那類豪邁樂觀的邊塞詩?!逗蟪鋈分袑憫?zhàn)士盼望立功的豪情壯志,也與盛唐邊塞詩人借以抒寫英雄主義精神的主旨正好相反,只是為說明邊功致亂的主題作鋪墊。但是本詩作為一首單獨的邊塞詩來看,其雄渾壯闊的意境卻可以和盛唐最優(yōu)秀的邊塞詩媲美。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1)。居然成濩落(2),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3)。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4),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5)。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6),未能易其節(jié)。沉飲聊自適,放歌破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崗裂。天衢陰崢嶸(7),客子中夜發(fā)。霜嚴衣帶斷,指直不能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8)。蚩尤塞寒空(9),蹴踏崖谷滑(10)。瑤池氣郁律(11),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12)。賜浴皆長纓(13),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14),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15),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16)。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17),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18),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19)。
(1)稷:舜的農(nóng)官。契:舜的司徒。二人都是賢臣。
(2)濩(huò)落:大而無當。
(3)覬豁(jì huò):希望施展。
(4)葵:胡葵,又名戎葵、衛(wèi)足葵、吳葵、一丈紅,是錦葵科的宿根草本,葉子向陽。藿:豆葉?!痘ㄧR》:“葵,陽草也。一名衛(wèi)足葵。言其傾葉向陽,不令照其根也。”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p>
(5)偃(yǎn)溟渤:在大海里游息。
(6)巢與由:古代的兩個隱士巢父和許由。
(7)天衢:天空。一說天街。崢嶸:形容云層迭起狀。
(8)嵽嵲(dié niè):形容山高,這里指驪山。
(9)蚩尤:古代神話傳說蚩尤和黃帝交戰(zhàn),作大霧,這里代指霧。
(10)蹴(cù):踩。
(11)氣郁律:形容熱氣蒸騰。
(12)膠葛:廣大深遠貌。
(13)長纓:指高官顯貴。
(14)夫家:人口,役夫,家口。徐幹《中論》:“戶口漏于國版,夫家脫于聯(lián)伍?!?/p>
(15)筐篚(fěi)恩:皇帝宴會時用筐篚盛錢幣、絹帛賞賜群臣?!对娊?jīng)·小雅·鹿鳴》序:“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p>
(16)衛(wèi)霍室:漢代衛(wèi)青、霍去病都是漢武帝的外戚,這里借指楊氏家族。
(17)崆峒(kōnɡ tónɡ):山名,在今甘肅岷縣。
(18)舍一哀:拋舍一哀之禮。據(jù)陳貽焮先生考,古代士大夫的喪禮規(guī)定,主家守靈時,每有人來祭奠,必須先哭一場。然后行禮,叫做一哀。唐代有遵禮經(jīng)不哭喪嬰的習俗,所以說舍一哀,不必見人就哭。
(19)澒(hònɡ)洞:浩大無邊。
在杜甫的詩歌中,《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可說是最集中地披露詩人一生心事的長篇。這首詩作于天寶十四載。十月杜甫得到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的任命,十一月離京赴奉先縣(今陜西蒲城)探家。安祿山恰在此時反叛,但長安尚未證實反訊,唐玄宗和楊貴妃還在驪山華清宮避寒享樂。而杜甫從長安到奉先,正經(jīng)過驪山,久已積壓在心頭的政治危機感和大亂將臨的預感,被眼前與皇帝咫尺天涯的情景所觸動,發(fā)為憂國憂民的浩嘆,便更覺懇切沉痛。
全詩以還家探親的過程作為主線,雖然從結構上可以分為明志述懷、途經(jīng)驪山和到家經(jīng)過三部分,而以詠懷為一篇正意。所以發(fā)端開門見山,直陳平生抱負。詩人以稷與契自比,雖然極其自負自信,卻以自嘲越老越拙的口氣出之,是包含著十年潦倒的窮愁辛酸的。但明知許身太愚,仍然矢志不移,又表現(xiàn)了詩人追求理想的執(zhí)著信念。第一大段正是圍繞著這一主旨反復轉折,從各種角度層層推覆,表白自己堅持既定人生道路的決心:先說雖然一事無成,但希望實現(xiàn)志向的心愿要蓋棺則已;其次又強調盡管被同學取笑,仍不能改變救世濟民的熱腸。古今之人都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杜甫卻唱出了“窮年憂黎元”的浩歌,這是他的偉大精神所在,也是他不為眾人理解的原因。因此又引出下一層轉折:自己并非沒有瀟灑山林的獨善之想,只是生逢堯舜之君,不甘退隱而已;這就又轉出一層反問:既逢治世明君,廊廟里有的是棟梁之才,哪里還缺自己這塊料?隨即自答:即使如此,其戀闕之心也依然不變,只是因為如葵藿向日,天性難移而已;如此汲汲于進取,豈非太熱衷名利?于是又接著說明自己的本心并非像螻蟻那樣自營洞穴,而是要像巨鯨般志在萬里;正因如此執(zhí)著于大道,又羞于干謁,才一直埋沒風塵;但即使耽誤了生計,也始終不肯歸隱,只能愧對巢父、許由,飲酒放歌以破悶了。
第一大段一氣七八層轉折,跌宕起伏,連綿不斷,像剝繭抽絲一樣,后一層意思從前一層意思中引出,先反后正,自嘲自解,在回顧往事的萬般感慨中傾吐出不遇之悲和身世之感。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兼濟與獨善的沖突也在痛苦的反省中得到解決。最后又輕巧地將撒開的思緒兜轉來,回到眼前廓落無成的處境。這就以議論推駁的層次形成抒情的回環(huán)往復,體現(xiàn)了杜甫以議論入詩又能保持詩歌情韻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
第二大段夾敘夾議,記述途經(jīng)驪山的見聞和感想。先用十句的篇幅鋪敘一路風高霜嚴、霧重路滑的情景,不僅令人身臨其境地感受到行旅風霜之苦,而且反襯出驪山華清宮內的暖意,使宮內宮外的苦樂之別形成更為鮮明的反差。來到驪宮墻外,連羽林軍兵器相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但一墻之隔,何啻天壤。處在這種特殊的境地,詩人自不免感慨萬端。在懸想宮內賜浴歡宴的情景時,他單挑出分帛一事來議論。從章法立意來看,仍是扣住寒暖對照,通貫上下;從所選事例的典型性來看,又揭示了唐代統(tǒng)治者最基本的剝削方法——租庸調的實質。杜甫強調這些進貢的絹帛是官府以鞭撻的手段強行從民間寒女家搜刮得來,一針見血地指出上層統(tǒng)治者的享樂生活正建筑在掠奪勞動人民的基礎之上。接著,筆鋒又轉向最驕奢淫逸的后妃外戚,對“中堂”酒宴的豪華奢侈極盡鋪陳之能事,這在當時有明顯的針對性?!顿Y治通鑒》卷二一六載:“時諸貴戚競以進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藝為檢校進食使,水陸珍饈數(shù)千盤,一盤費中人十家之產(chǎn)。”珍饈美味視若平常,酒肉凡品自然只能任其臭腐了。至此,詩人不覺大聲呼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聯(lián)千古名句,便成為詩情發(fā)展的必然。這是杜甫從“窮年憂黎元”的一片熱腸中自然迸發(fā)的浩嘆,高度概括的語言使貧富對立的社會現(xiàn)象通過眼前寒暖的對照更加觸目驚心。同時又在達到高潮時暗中結上啟下,不露痕跡地轉回路上的情景。
最后一段寫詩人繼續(xù)北上辛苦跋涉的情狀及到家后的境況。如果說從長安到驪山,著重寫山路的艱險,那么從驪山到奉先則主要寫水路的難行。這在章法上正好取得一山一水的對應?!叭罕彼木鋵懛鈨鲋昂铀畩A帶著大量冰凌西下,竟至令人產(chǎn)生恐觸天柱折的驚悸之感。句句是實景,又流露出時勢將亂的隱憂。景物描寫中這類似有若無的暗示,沒有象征和比興那樣明確的用意,最適宜表現(xiàn)朦朧的預感。這也是杜甫對傳統(tǒng)比興手法的創(chuàng)變。
歷盡艱辛到家,一進門就聽到幼子餓死的噩耗。這里將途中渴望與家人相見的急迫心情與入門先聞號啕之聲的情景銜接得如此緊密,詩人到家先遭迎頭一擊的形景便在這戲劇化的場面中得到了充分表現(xiàn)??少F的是杜甫能夠由自己的不幸看到此事的典型意義:一個下層官吏,家里還有蠲免租稅的特權,尚且不免在秋禾登場時餓死親子,更何況貧困失業(yè)之徒和遠征邊戍之兵?這不僅可見詩人推己及人的“仁者之心”,而且在“平人”的騷屑中顯露了一觸即發(fā)的社會危機。這就難怪詩人的憂憤高如終南,如大海般混茫無際了。如大潮般洶涌而來的詩情在此陡然煞住,使全詩產(chǎn)生了“篇終接混?!钡乃囆g力量。
魏晉以來,詠懷類詩大多用托物比興的手法,采取五言古詩的體裁,集中反映作家對社會和人生的感想。這首長篇則吸取王粲《七哀詩》和《悲憤詩》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抒發(fā)所見所感的寫法,按照還家的時間順序,通過真切描寫沿途見聞和到家后的情景,集中表現(xiàn)了他“致君堯舜上”的抱負、對社會現(xiàn)實的洞察力,以及對國家命運和人民疾苦的深切關懷,從而為詠懷詩開出全篇議論與敘事抒情相結合的新形式。篇制雖巨,而章法完整,構思精密,可謂無一字落空,無一處閑筆,堪稱最見杜甫平生大本領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