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帶著村莊上路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一路疼痛 作者:盧年初 著


帶著村莊上路

我那時以為這一生大概只會做一件事兒:離開村莊。

我并非在村莊里過得不愉快,那里的水土很適合我,只不過村里人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把離開村莊當作出息,我只能有出息點。我選擇一個夏天離開,那是一個炎熱的晌午,人們都在打瞌睡,我神不知鬼不覺走了,不要讓他們以為我有什么留戀,以為我?guī)ё吡舜迩f的什么東西,我走得要有出息,能留給他們的全留給他們。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是自欺欺人,路上累了歇腳的時候,把行囊打開,里面裝的是一整個村莊。我很羞愧,我曾想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把它們抖掉,但人生這段漫長的路上,想要的東西還未得到時,相對的東西你也還無法舍棄。在縣城讀書,我不能舍棄我的貧窮。在寄宿的同學(xué)里,我的伙食比許多人都要差,一般我只買個小菜,另外吃自己帶的家鄉(xiāng)菜:咸魚、壇壇菜、鲊辣椒。這幾道菜都是干的,耐放,很拌飯。肚子餓了,就用炒米茶充饑。炒米茶是母親親手做的,先炒米,炒黃豆,炒芝麻,炒熟后,用石磨磨成粉,只要用開水一沖,加點紅糖,很香。在我陶醉于母親說的營養(yǎng)時,喝著麥乳精的同學(xué)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在省城讀書,我以為離村莊越來越遠了,我又無法擺脫家鄉(xiāng)話的困擾。我既說不好普通話,也說不好省城的方言。說普通話邊音和鼻音、卷舌音和非卷舌音分不清;說省城話,走在大街小巷,別人一聽,都嗤之以鼻。我為企圖抬高自己裝腔作勢而難受。我開始很少說話,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夠上品味地交談,只有上廁所時,會冷不丁罵出一句家鄉(xiāng)的臟話。在機關(guān)里辦公,我擺脫不了家鄉(xiāng)老土的做派。走路還沒學(xué)會挺胸亮脖子,說話還沒學(xué)會慢條斯理,辦事還沒學(xué)會大刀闊斧,我常常懷疑同事是不是私下里議論我是個鄉(xiāng)巴佬。老鄉(xiāng)來后,我打腫臉充胖子招待他們,我怕他們說我小氣,說我忘恩負義,我瞧不慣他們的心眼兒,同時看到他們就像看到自己,我為此憂戚:難道真的就拋不開村莊了嗎?

在我盡力掩藏村莊時,村莊卻如影子一樣照看我,照看著像我一樣許多從村莊出來的人。我畢業(yè)后被安排到這座城市,得感謝利叔。利叔是我同村人,出來許多年了,混出了一點名堂,他常常為幫不了村莊而揪心,給我辦事他找到了寄托,他說他不是在幫我,只是給村莊辦了點事。在城里我單身了許久,和鄉(xiāng)下女子相處慣了,和城里的姑娘總有點格格不入。后來我遇到一個叫蓮的女子,她的一切都具有村莊的風(fēng)韻,她不在乎我的家底,卻看上了農(nóng)家孩子的勤勞和樸實。接受她的愛情,我知道又等于接受了村莊的一筆恩惠。后來,我的繼父、母親跟著我進了城,開了一家土菜館,彌補我的家用,曾經(jīng)叫我害羞的家鄉(xiāng)菜,全部端在了大桌上。家鄉(xiāng)菜全部來自家鄉(xiāng)的風(fēng)水,別有一番滋味,繼父喜上眉梢地來回奔忙,有時難以應(yīng)急,母親也還會拿假土雞充斥,算賬時偷偷打點折。借助土菜館,我發(fā)了一點小財,我真的離不開村莊了。我開始懂得,我們這些出門在外的人,永遠都是村莊的驕傲,也永遠都是村莊的累贅;我們把她的善良播撒,也把她的丑陋翻新。

不知何時起,我開始把村莊像糖一樣含在嘴里,稍不留神,香甜就脫口而出。我走到哪里,村莊都撲面而來。村莊的竹器、村莊的糧食、村莊的花卉,全都進了城,我感到這一切似乎都是跟著我進城的,這種感覺很親切,很暖和,也很自得。我們這些從村莊出來的人,常常在一起聚會,在街道、在集市、在公園旁若無人地侃起村莊,就好像是在村莊的某個田畝說話,高昂鏗鏘。當人微言輕時,我們害怕提到村莊,從而增加人們的歧視;當功名趨盛時,又總期待他人提到村莊,讓人知道我們付出怎樣的努力;當我們貧窮,老把村莊當作羞澀;當我們富有,又拿村莊來調(diào)味,我們永遠在把村莊當作鋪墊,當作背景。

總感覺對村莊有所虧欠,總是不想爽爽快快承認,終于有一天,我的靈魂在不斷地拷問中,把名利修煉成淡、成輕,這時,我的村莊才真實地凸顯出來。走吧,回吧,從村莊出來的人,常常有愿望回一趟村莊,回一趟家,干點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干。村莊最初不認識我們,但等我們一開口,就知道我們是誰了,在這塊土地上,我們畢竟赤身裸體地摸爬過,村莊還殘留著我們的呼吸。其實正是我們想再次縮短和村莊的距離時,村莊似乎在一點點遠去,村莊的風(fēng)物,村人的思維,常讓我們寡言少語,我們走進親近,又走近了陌生。我們對村莊難以有什么回報,在那里久久徘徊,似乎還是在尋找什么東西,是因為過去我們帶走太多,所以總認為取之不盡,我們走的時候,不是帶走一把鐵鍬,一把斧子,那些東西對我們沒有用,我們帶走的是別的東西,盡管兩手空空,帶的東西已經(jīng)很多了,這似乎只有我更知道,而我又只有獨自在夜晚書寫文字時才真正知道。

而我那時疏忽了的是,我的文字又把村莊打擾了,我這后半生還有最大的一個愿望要實現(xiàn),那就是什么時候,要讓村莊打個盹兒,我要帶著我去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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