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功名與機緣

吳敬梓的情懷與哲思 作者:陳文新


五、功名與機緣

清初褚人獲曾在《堅瓠集》中記載過這樣一件事:師生二人,同時中舉,各立碑紀念,老師題曰“必然”,學生題曰“偶然”。若干年后,“必然”圮毀,而“偶然”獨存。這故事的含義,無非說人生功名富貴,大多出于“偶然”,是一種機緣,也就是所謂“功名富貴無憑據”。范進和馬二先生的遭遇從正反兩方面為這一命題做了具體的注解。

范進考中秀才,與周進的閱卷關系很大。

《儒林外史》“周學道校士拔真才”一節(jié),寫考官評閱試卷,頗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周進做廣東學道,第三場考南海、番禺兩縣童生,五十四歲的老童生范進第一個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什么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遂再次拿過范進的卷子來看,看完,覺得有些意思。當他將范進的卷子看過三遍后,印象更好了,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涂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

考生的中與不中,存在極大的偶然性,于此可見一斑。假如周進只看一遍,范進豈不是還得做童生?而只看一遍的閱卷方式,在院試中正是普遍現象。清代流傳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的說法。所謂快,即交卷越快越好;所謂短,即篇幅越短越好;所謂明,即文章的意思越明快越好。為什么會這樣呢?原因在于,清代的督學使者,按臨各郡考試秀才和童生,每次須分十多場,往往因公事煩冗,期限太緊,根本不可能從容評閱考卷。為了趕時間,錄取名額一滿,盡管考試還沒結束,錄取名單照樣公布。有些寫得不夠快的考生,或因文章篇幅長而拖延了時間的考生,說來是既可憐又可笑的:他們正伏案苦思,或揮筆疾書時,忽然間聽到鼓吹聒耳,龍門洞開,才知道是公布錄取名單,于是,不等寫完考卷,便踉踉蹌蹌地走出考場。

“定棄取于俄頃之間,判升沉于恍惚之際”,其失誤是在所難免的。范進的運氣好,他第一個交卷,占了“快”的優(yōu)勢,否則周學道連看第二遍都來不及,遑論第三遍?他的文章是否“短”,讀者不甚了然。但可以斷定,絕對不屬于“明快”一類,倒是寫得相當含蓄,需要反復品味,才能體會出其用筆的高妙。

富于含蘊的八股文是不適于應試的。晚清宣鼎的傳奇小說集《夜雨秋燈錄》,其三集卷二《科場》記有吳蘭陔的一段傳奇經歷?!皡翘m陔,時文中之名手也。其門下從學之徒數百人,發(fā)科甲入詞林者甚眾。惟先生落筆高古,屢困場屋,時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未幾入闈應試,試題為《鄉(xiāng)人皆好之》。吳蘭陔早先作有此文,但入闈前已為本家吳生某抄去,蘭陔不勝悔恨,說“得意之作既被人錄去,諒天意終身不得售矣”,遂信筆一揮,交卷而出。錄取的結果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吳生歸,不作第二人想,卻居然落第;吳蘭陔已不作被錄取的指望,然“是科竟中”。吳蘭陔帶著舊作去見座師,說那篇信手寫的考場文章實在代表不了自己的水平,請求用舊作換下那篇。座師同意了,但補充說明道:“雖然,此文若在場中,未必中式,蓋閱卷時走馬觀花,氣機流走者,易于動目。此文非反覆數過,不知其佳處,試官有此等閑情乎?”座師的話,直截了當,再坦率不過了。

臥閑草堂刻本《儒林外史》第三回的一則總評說:“周進為人本無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無所有,閱文如此之鈍拙則作文之鈍拙可知??罩邪酌璩鐾碛鲋剩墓P心細如發(fā)?!鄙钗闹芗{,似于周進過于苛酷。“周學道校士拔真才”,這八字回目宜從正面看,不必認為作者處處心機極深,暗藏針砭(自然,這“真才”是指寫八股文的“真才”)。至少,吳敬梓筆下的周學道,無一絲一毫達官貴人的矜持氣息,不失為讀書君子。比如,他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但并不依賴他們。他的想法是:“我在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闭\心實意地想識拔“真才”,做到這一步并不容易。《聊齋志異·何仙》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李生應試的文章,公認為一等,發(fā)案時卻“居四等”,毛病出在主考的不負責任:主考公事繁雜,根本不關心考試的事,一切委托給幕客;而幕客中不少是粟生、例監(jiān),這些連句讀都弄不清的人,其升降當然是顛倒黑白了。比起《何仙》中的主考來,周進是值得尊敬的。

第三回還有一個細節(jié):當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身上穿一件朽爛的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的范進走進考場時,“周學道看著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同情之感油然而生,迥異于王惠、梅玖的得意、自負、輕狂。吳敬梓把握住周進作為一個有良心的試官的心理基礎,由此切入,寫他細讀范進的文章,筆墨之間,并無憎惡之意。

對周學道的調侃則是有的,滿場考生,才交了兩份卷子,可第一名、第二十名已經定下,這就很難說是恰當的了。此外,他所選拔的“真才”范進,除了堪稱八股行家外,其他方面的才能也不敢恭維。第二十名魏好古,替人作了一個薦亡的疏,“倒別了三個字”,看來學問也有限得很。但這種弊病是伴隨所有考試制度而來的,責任不能由周學道一個人來負。

馬二先生的遭遇也是考察功名與機緣關系的一個有趣的例證。

馬二先生是個有著豪俠氣質的形象?!榜R純上仗義疏財”一節(jié),寫他有血性,有擔當,化解了蘧駪夫的一場災難,他不愧為儒林的君子。

馬二先生對舉業(yè)的迷信也是以極豪爽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他聽說蘧駪夫“不曾致力于舉業(yè)”,當下便交淺言深、傾筐倒篋地開導這位還只有一面之交的朋友:

你這就差了。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yè)。講到戰(zhàn)國時,以游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yè)?!奖境梦恼氯∈?,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馬二先生這番話,數十年來頗為人詬病。說實話,他講得太露骨了,把舉業(yè)和做官的聯(lián)系不加遮掩地擺了出來。為什么要做舉業(yè)?求科第而已。為什么要求科第?要做官而已。連孔子、孟子也被看成利祿之徒,這話該說嗎?

站在朝廷的立場上,這話是不該說的。明清時期以八股取士,朝廷理論上的目的,是引導讀書人多“讀圣賢之書”,通過對君君臣臣等儒家價值觀念的反復灌輸,將讀書人的思想納入官方所期望的軌道,即所謂“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只是,這種理論上的目的往往與生活實際相距甚遠。清中葉乾隆皇帝的《訓飭士子文》就不無惱怒地指斥道:“……獨是科名聲利之習,深入人心,積重難返。士子所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嘗有志于圣賢之道?!?sup>馬二先生不向后學宣示朝廷的理論上的崇高目的,卻毫無保留地鼓勵蘧駪夫為了做官而追求科名,其境界未免太低。

換了秀才王仁這一流人,也不會說這種話。王仁曾情緒激昂地說:“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而在冠冕堂皇的言辭遮掩下,他與嚴監(jiān)生正在進行的交易是:嚴監(jiān)生給他一百兩銀子,他答應嚴監(jiān)生將偏房扶正。從這里,我們發(fā)現了王仁的處世技巧:他備有兩套話語,一套話語是“說的行不得的”教養(yǎng)題目的詞藻,那是對外的;一套話語是“行的說不得的”自己內心的隱秘,那是對內的。馬二先生只有一套話語,如何行即如何說,表里一致,言行如一,實在是太單純、太天真了。

作為選家,馬二先生也信守一套哲學:嚴謹、認真、不來絲毫虛假。他認定“文章以理法為主”,“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批點八股文時便嚴守矩鑊。且聽他自道家門:

小弟每常見前輩批語,有些風花雪月的字樣,被那些后生們看見,便要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看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總是采取《語類》《或問》上的精語。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才肯茍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才為有益。

比較起來,按兩套哲學生活的匡超人便“瀟灑”得多。馬二先生“三百多篇文章要批三個月”,匡超人“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至于讀者是否獲益,匡超人是不在乎的。

由于馬二先生的豪爽、天真、厚道,他的形象可笑亦復可敬。正如天目山樵的評語所說,“馬二先生十分真誠”,“言雖可笑,其意卻可感”。齊省堂本評語也贊許道:“馬二先生逢人教誨,諄諄不倦,自是熱腸一片。莫以其頭巾氣而少之也?!?/p>

然而,使我們讀者頗感不平的是,馬二先生這樣一位虔誠的舉業(yè)信奉者和著名的八股文選家,居然未能中舉。他到頭來得到的最高功名竟只是優(yōu)貢。

馬二先生何以不能中舉?

是他不懂八股文嗎?選家衛(wèi)體善確曾菲薄馬二先生:“正是他把個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的是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但明眼的讀者心里清楚:馬純上生平最厭惡雜覽。如齊省堂本第十三回的評語所說:“馬二先生論舉業(yè),真是金科玉律,語語正當的切,足為用功人座右銘,其評選亦必足為后學津梁,豈若信口亂道、信手亂涂者哉!”

是馬二先生不會“揣摩”嗎?高翰林確曾以此作為馬純上不能中舉的理由:

我朝二百年來,只有這一樁事是絲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馬純上講的舉業(yè),只算得些門面話,其實,此中的奧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個案首,進了大場總是沒用的。

這里的“揣摩”,是指揣摩“風氣”,“讀近科中式之文”,以期投考官所好。這倒真是馬二先生的“短處”。他執(zhí)著地認為:“任他風氣變,理法總是不變,所以本朝洪、永是一變,成、弘又是一變。細看來,理法總是一般。”洪、永指洪武、永樂年間,這是八股文體制初具規(guī)模的時期,文風崇尚簡樸,雖注重對偶,卻沒有幾股的限制;成、弘指成化、弘治年間,這是八股文的成熟時期,文風趨向繁復,對偶工整,體式更加嚴謹;隆慶、萬歷以后,更以機鋒側出和借題發(fā)揮取勝。這表明,風氣的不斷演變是客觀存在。但注重風氣,忽視理法,卻與朝廷的宗旨相悖。馬二先生強調理法,這是他的誠實處;而忽視風氣,也許正是他落第的原因之一。

不過,吳敬梓持另一種看法,他將馬二先生的不中歸結于錄取的偶然性。遲衡山講得直截:“上年他(馬二)來敝地,小弟看他著實在舉業(yè)上講究的,不想這些年還是個秀才出身,可見這舉業(yè)二字原是個無憑的?!边@也就是歸有光所謂“場中只是撞著法”,《儒林外史》開場詞所謂“功名富貴無憑據”。深于舉業(yè),文章出色,卻照樣困于場屋,這在明清時代并非個別現象。清人諸聯(lián)《明齋小識》卷四《中式有命》記載葉大紳“雄才績學,為世所推。甲午秋試,考據詳核,文更古茂,以為必售。及發(fā)榜,又落孫山”。諸聯(lián)為之嘆息道:如此結局,殆“命矣夫”。馬二先生的“命”,或者說馬二先生的運氣,大概也不怎么好。

話說回來,科舉考試中個人的中與不中,固然有極大的偶然性,但就整體而言,文化發(fā)達的程度,仍是不同地區(qū)錄取人數多少的決定因素。據王德昭《清代科舉制度研究》統(tǒng)計:有清一代,凡屬經濟繁榮、文風興盛之區(qū),科名亦盛。以全國各直省獲中會元、三鼎甲和傳臚的人數為例,清代以江蘇、浙江、安徽、直隸和山東等五省獲中的人數最多;此五省中,又依次以江蘇和浙江為盛。科舉制度的這種相對公平的競爭性,亦不必抹殺。

  1. 林則徐:《請定鄉(xiāng)試同考官校閱章程并預防士子剿襲諸弊折》,見《林則徐集奏稿》,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8頁。
  2. 宣鼎:《夜雨秋燈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83頁。
  3. 蒲松齡著,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08—1310頁。
  4. 《漢文華語康熙皇帝圣諭廣訓》,見《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輯》61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4年,第31—36頁。
  5. 素爾訥等纂修,霍有明、郭文海校注:《欽定學政全書校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頁。
  6. 《皇朝經世文續(xù)編》卷四《學術四·法語》汪廷珍《學約五則》引歸有光語。見《清朝經世文正續(xù)編》第3冊,揚州:廣陵書社,2011年,第38頁。
  7. 諸聯(lián):《明齋小識》,見《筆記小說大觀》第21編第10冊,臺北:新興書局,1978年,第59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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