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語者

新世紀詩典(第二季) 作者:伊沙 編


二、幻想成為冬蟲夏草

讓我發(fā)芽

頭上長草

茂盛下一個

一生

——蔣濤

王有尾

失語者

失語者再也說不出

那些熟悉的話

他從堂屋走進庭院

院子的杏子還綠

棗樹已經(jīng)幾年不結(jié)了

那棵雪梨樹倒是挺旺

這些都是七年前

他的三兒子種下的

但此刻他再也說不出

那些熟悉的話

“咿咿咿!呀呀呀!”

他看見飛鳥掠過屋頂

看見羊群跑進麥田

失語者我的老爹

正滿院子尋找

他不小心丟失的音節(jié)

2012年

我發(fā)現(xiàn),《新世紀詩典》年度大獎,自銀詩獎往下的獲獎者,在沖擊3.0時都不約而同地遇到了障礙,這充分說明獎只是一把尺子而已。王有尾是入圍獎得主之一,并且是我長安詩歌節(jié)的同人,多次沖擊未果,他或許太在乎自己成功的經(jīng)驗了,鬼系列沖擊不成,就改成父親系列,這首算是沖成了,但以后怎么辦?寫得不夠?qū)掃€會讓自己陷于被動,但如何寫寬?恐怕首先要心寬,要活得豐富。

高歌

問答

有沒有一種愛

比大國崛起

更讓我感覺難堪

在來長安的火車上

在被乘務員叫醒的瞬間

我撓著剛剪的光頭

頓悟道:

大佛勃起

2012年

相信多年以后等高歌老了,還會懷念他首次出山參加的長安詩歌兩會,攜新婚嬌妻而來,在火車上寫下本詩,實現(xiàn)了第三首詩的推薦(他的前兩首詩都寫于5年前),在詩會上展示了他專業(yè)DJ的嗓音和朗誦功力,接人待物也給詩友們留下良好的印象——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嗎?我為他感到高興,功夫不負有心人,該出山時要出山,山外有未來的風景。

第廣龍

彎曲

人一輩子

兩頭彎曲

出生前,死后

頭和腳挨著

出生前在子宮里

是溫暖的

死后在棺材里

是冰涼的

中間這一段,要舒展

卻常常直不起腰

常常彎曲著

在有些歲月

彎曲得更嚴重

想起老《世紀詩典》時代的一次轉(zhuǎn)載記錄:當時有兩首詩曾被發(fā)行量巨大的《讀者》轉(zhuǎn)載過:丁當?shù)摹斗孔印泛兔⒖说摹蛾柟庵械南蛉湛贰笳攥F(xiàn)在已成為真正的當代名作,正是起源于這次轉(zhuǎn)載。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因為我感覺本詩也有這樣的潛質(zhì):讀懂它并不難,所以它潛在的讀者和闡釋者應該很多,所以我希望它也能夠獲得同樣的一個契機。

邢昊

落差

我記得

李有堂爺爺

清楚地告訴我

在湯陰

他在三步遠的地方

射殺一個日本鬼子的事

“狗日的渾身抖得像篩糠

高舉雙手想要投降

我還是扣動了扳機

嘭的一聲

腦袋就開花啦……”

他說為了這件事

他下半生一直不能安枕

老做噩夢

他去世后

我和他的孫子李利民

收拾他的遺物

結(jié)果大吃一驚

發(fā)現(xiàn)他從當兵到退役

唯一的工作就是喂馬

從未參加過

任何一場戰(zhàn)斗

我個人很喜歡本詩,這是那種小中見大,通過小細節(jié)顛覆大歷史的詩。作者邢昊是那種生命爆發(fā)力極強的詩人,是那種豁得出去的詩人——這樣的詩人,在中國并不多見。在不久前的長安詩歌兩會上,他在臺上的朗誦,讓我這個主持人放心,知道必是出彩的節(jié)目;他在臺下的言談舉止,讓我這個做朋友的感到舒服,令我更加確信我們是詩途上的同路人。

如風

太行

這里,干凈

風刮了三遍

名字叫北方

叫太行山

很大的天,像一塊玻璃

村莊有完整的影子

老人們曬著太陽

墻角,一種叫麥冬的中藥

開始綠了

這里的狗

都有名字

見了生人,并不慌張

“這里,干凈……”——本詩也寫得干凈,干凈而不失內(nèi)容,不失大氣,值得一推?!案蓛簟痹诳谡Z詩早期,針對意象詩的涂脂抹粉穿金戴銀,曾起到過很好的糾偏作用,但后來被一些沒有血肉沒有身體沒有靈魂的偽詩人當成了遮羞布,一無所有,就叫“干凈”?如此“干凈”,該叫寒磣和赤貧。如風這種干凈,才是真正的干凈。

潘維

同里時光

青苔上的時光,

被木窗欞鏤空的時光,

繡花鞋躡手躡腳的時光,

蓮藕和白魚的時光,

從轎子里下來的,老去的時光。

在這種時光里,

水是淡的,梳子是亮的,

小弄堂,是梅花的琴韻調(diào)試過的,

安靜,可是屋檐和青石板都認識的。

玉蘭樹下有明月清風的體香。

這種低眉順眼的時光,

如糕點鋪掌柜的節(jié)儉,

也仿佛在亭臺樓閣間曲折迂回

打著的燈籠,

當人們走過了長慶、吉利、太平三橋,

當槳聲讓文昌廟風云聚會,

是運河在開花結(jié)果。

白墻上壁虎斑駁的時光,

軍機處談戀愛的時光,

在這種時光里,

睡眠比蠶蛹還多,

小家碧玉比進步的辛亥革命,

更能革掉歲月的命。

2008年

我首次記住潘維這名字,是在1992年《非非》復刊號上,我和他都被當作重要的新銳詩人推出。他那組詩寫得香艷而又性感,兩年前在長安的一個雪夜,我說他20世紀90年代的詩比新世紀好,他表示不同意。詩人似乎都對其詩中的知性更偏愛一些。誠如評論所言,潘維是最具江南氣質(zhì)的詩人,上個月在杭州,我注意到他待友的熱憂和獨處時自然流露的憂郁,一下讀懂了他的詩。

唐朝暉

歷史

它好像從未存在過

那些人

那些冤魂死鬼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還有我

本詩中的這些話,似乎在每個人的心頭都浮現(xiàn)過,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想到將它寫成一首詩,你沒寫,別人寫了,那便是別人的,最后一句“還有我”,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和寫出的。認識作者唐朝暉很早,20世紀90年代,他在湖南創(chuàng)辦了一份民間詩報,向我約稿——在當年,民刊民報是我不可或缺的發(fā)表陣地,我一直銘記那份恩情。希望他在繁忙的編務之外,多多傾力于詩。

李淑敏

火車過寧夏的某個村莊

落日正沉入羊群吃過草的低地

金邊的云朵

享受了最后一刻

幸福的光輝

樹木漸漸多起來

田間向日葵

花兒小朵

羞答答包起隱秘

夏末黃昏

西北的天空

仿佛靠近了大海

藍的和黑的部分

都多了幾分滴水的溫柔

移動

起伏

以植物的方式

把信仰洗上三遍

2011年

這是我最為欣賞的一種現(xiàn)代漢語:精準、沉穩(wěn)、大氣,語言適度的洋與中國現(xiàn)實質(zhì)感的土并不矛盾——我認為這是21世紀國際化的現(xiàn)代漢語。它出自如此年輕的女詩人,我稍感吃驚,它出自我的門生之手,我當然感到高興,她沒有辜負她受過的詩歌教育。另一方面,在這個年齡段的女詩人,往往是迷戀于小我的,李淑敏讓我看到了不同,也就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蔣濤

幻想成為冬蟲夏草

幻想成為冬蟲夏草

猛喝中藥

猛吃蔬菜瓜果

將蠶絲被鴨絨被

換成棉被

床換成木板床

草墊涼席棉褥子

夏天草帽冬天棉鞋

夏天木屐冬天棉帽子

手握一大卷報紙

穿過公園

手握一大卷衛(wèi)生紙

穿腸過肚

猛喝茶

喝得血變成綠色

打架

眼睛都綠了

徹底紅綠色盲

讓紅色消失在世界的東方

不是要等待一起車禍

成為植物人

而是吃一種菌

讓我發(fā)芽

頭上長草

茂盛下一個

一生

這一年,蔣濤像個外星詩人一樣,搭載《新世紀詩典》號飛船,空降到地球上,幸運的是,他使用的寫作語言是現(xiàn)代漢語。他詩路的新穎、漢語用法的新鮮,甚至超過了《新世紀詩典》中的“老外”梅丹理,他不是外星人又是什么呢?3月在廣州,我目睹過一張干凈的臉——旻旻的臉;5月在長安,我見識過一顆干凈的心——蔣濤的心!自慚形穢:我們是如何被搞得臟兮兮的?

老德

本色演員

還有三個小時

演出就要開始了

不知這次的主角是誰

我能不能當一回觀眾

我演的角色太多

革命者 同性戀

有時還反串一下叛徒

今天我演不了

牙痛 口齒不清 演了一輩子戲

有時也覺得累

誰知導演打來電話

叫我準備好 這次出演一個牙病患者

不用臺詞 還可以

用手蒙著半邊臉

2011年

由于自己在這個進程中起過作用,我無比高興地看到口語詩已經(jīng)形成了一整套成熟(乃至爛熟)的詩學體系:語感、雙關(guān)語、幽默感、反諷、自嘲、戲擬、戲劇性、細節(jié)、意外……請看本詩,其作者老德在此無不將這一套玩得得心應手,叫人讀了忍俊不禁!我以為新世紀這十余年來,現(xiàn)代漢詩還是以口語詩所取得的成果為最大,今天還在非議口語詩的主兒肯定屬于詩商最低的人。

唐欣

陰天和臘肉

窗外灰蒙蒙的 以為下雨了

卻并沒有 只是陰天

令人憂郁 當然他本來

也就是憂郁的

凝視著天花板 和往常一樣

他什么也沒有看到

老頭子也是會撒嬌的

他早就知道

在他自己的家里 別的人

正在給他勸酒 不要客氣呀

沒有什么好談的 他們抽著煙

似乎在暗自較量 誰先受不了沉默

這位四川的老農(nóng)民 翻過

還在搖晃的山脈 從廢墟中

取回自己的臘肉 他吃過的

于是作證說 這是值得的

他注意到 很多同行的修辭

照他們說來 死者都上了天堂

有意思的是 他們自己卻

并不急著往那個好地方去

憤怒的青年 大概是

內(nèi)分泌的問題 解決得不太好

盡管所見略同 但他也沒敢忘了

魯迅的警告 不要謬托知己

也不抱多少希望 他希望

這個世界 大致能保持原樣

開什么玩笑 剛寫下這句話

大樓就突然變得搖搖晃晃

2009年

一個多月前,我在拉薩開啟了4.0版的推薦,稱之為“高原薦詩”,今天我又來到了中國的另一座高原——陜北高原,其海拔高度不能與青藏高原比,但卻是地球上唯一一座黃土高原,是華夏民族發(fā)祥地。為這3天我準備了3份“高原薦詩”:頭一個是唐欣。《新世紀詩典》的好處在于:即使對很熟的老友,我也有反復驗證其實力的機會,又一次細讀的感受是:老唐是真有實力!

湘蓮子

病房記事12

3床,習慣夾包的手癱了

8床,習慣鼓掌的手癱了

9床,習慣簽字的手癱了

這醫(yī)院沒有4號病床

5床病人推開門,深凹的眼

幽靈般盯著我:“我要報警,我老婆

耍流氓,昨天吃剩的豆子今天還煮給我吃?!?/p>

他老婆罵他神經(jīng),他們爭辯了半天

他譴責我假裝聽不見他肚子里的警報聲

他要告我包庇罪,他說:“那么刺耳的聲音

我一個病人都聽見了,你會聽不見?”

他好像剛剛從墓地下班回來

陜北“高原薦詩”之二:湘蓮子絕對是《新世紀詩典》上最有效率的詩人:她自去年11月22日被推薦第一首,到今天升級為4.0,用了不到8個月時間,并且主要靠其不斷寫出的新作。她也借《新世紀詩典》宣告自己是目前中國最優(yōu)秀的女詩人之一,她似乎天生與《新世紀詩典》合拍——如何與《新世紀詩典》“合拍”?那就是不斷寫出現(xiàn)代的充滿新意直取詩核的佳作,圖窮匕見。

韓敬源

一個雪花啤酒愛好者醉酒啦

美人如花,在一個性生活愛好者漫長的人生里

美人如花,在潦倒失意寂寞無聊干渴無比的境況里

美人如花,在黑夜來臨白天遙遠,離燈光也比較遠的地方

美人如花,在花開的季節(jié)

在你年老如夕陽的瞳孔里

在雪花啤酒的酒瓶子里

一個雪花啤酒愛好者醉酒啦

朋友們都說如果我以后生了女兒

他們就叫她韓雪花

2011年

陜北“高原薦詩”之三:在過去不久的《新世紀詩典》長安(西外)詩會上,佳作多多,如果一定要從中評選出一項“最佳作品獎”,本主持人以為,應該授予韓敬源的《兒時同伴》——這是由現(xiàn)場和事后同行與觀眾的反應決定的。他在接下來的兩場長安詩歌節(jié)上的新作朗誦也同樣出彩,因此我愿將年輕詩人(“80后”以降)第一個4.0的榮譽給他,這一次他的人生也獲得至高的評價。

唐詩

月光與牙齒

我雪白的牙齒上,有多少月光

不知道。有多少月光

白在我的牙齒上,不知道。有多少牙齒

和月光,白在了一塊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見牙齒和月光

白成純潔的象征和傳說

更不知道。唯一

知道的是:月光走了,我的牙齒就不白了

在神木“陜西詩會”上得遇《中國作家》老詩編方文,他在酒桌上有兩段高話:一、伊沙批評別人,只在詩歌范圍內(nèi),別人批評伊沙卻相反;二、伊沙不是“下半身”,其詩歌觀念非常純粹和正統(tǒng)——真是何愁前路無知己!我確實更偏愛真正的“純詩”:不是回避雜質(zhì)的“偽純”,而是在雜質(zhì)中提純的“真純”,我以為本詩便屬于后者,它的純里有內(nèi)容有智慧。

莊生

臟手

這樣的夜

這樣的黑

你見過嗎

你沒有見過

你只見過在黑夜中泛光的身體

很白

白到你往往想到

那樣的白

你就聯(lián)想到天上的月亮

其實黑的

不是夜,而是你摸過

月亮的手

我想對年輕的詩人說:詩歌是最高級的寫作,詩的每一行比文章的每一句要貴得多;我想對年輕的詩人說:寫作時要珍惜每一句!我還想對年輕的詩人說:寫作上的上進心和平常心并不矛盾,可以兼容?!陨线@些問題都是閱讀莊生時想到的,他有精品意識、純詩意識,也有上進心,他的好詩單選出來的效果明顯要比和盤托出要好,但似乎可以放松一點,需要一顆平常心。

古河

我的父親母親

母親在世時

幾乎是天天

用惡語傷擊父親

母親去世后

照舊夜夜爬到父親的床上

用夢話刺激父親

我一生理解不了的父親

最后告訴我

有她我活不快活

沒有她我又活不長

剛譯出泰戈爾巨牛的一句詩:“太忙于做好事的他發(fā)現(xiàn)沒有時間做好人。”——借此說說古河:他開始寫好詩了,通過泡在《新世紀詩典》,已經(jīng)知道還會越來越知道好詩怎么寫了,但他還不是一個好詩人,別說2.0詩人,3.0甚至4.0詩人中也一樣有非好詩人在。好詩人不是寫了一點好詩的人,它完全是超越文本之上的另外一個概念,好詩是“術(shù)”,好詩人是“道”,是殉道者!

南人

黑白真相

一只黑黑的烏鴉

站在我的墓碑上

一群黑黑的烏鴉

站在我的墓碑上

一代接一代黑黑的烏鴉

站在我的墓碑上

它們的叫聲

不是翻譯碑文

它們呼叫掘墓人

掘開我的墳墓

打開我的棺槨

墓中一堆白骨

是我一輩子

從人世間

偷來的

2012年

我從兒子口中學會了一個詞:攢人品——每當他期待他支持的球隊獲勝時,就會加倍用功學習一陣,稱之為“攢人品”。南人乃詩壇“福將”,亦是人生“福將”,其因果便在這里:他人品攢下的比較多,光是創(chuàng)辦“詩江湖”一項就夠他半生順風順水了。他最近的寫作有量有質(zhì),堪稱瘋狂,又是一個與《新世紀詩典》甚為合拍的詩人,那還等什么呢?4.0!

馬非

拉利伯塔省省長

剛剛他還在武器廣場

檢閱部隊

站在將軍們中間

雙目炯炯,神采飛揚

現(xiàn)在在特魯西略大學

由教堂改造的禮堂里

在一份宣讀的長名單中

他排在詩人和教授之后

他坐在主席臺一角

校辦秘書的旁邊

沒有他發(fā)言的份兒

像個蠟人般面色安詳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新世紀詩典》長安詩會后的一次課,課間,某女生到我面前談觀感,我問她印象最深的是哪首詩,她脫口而出:“《那個人》。”——那一刻,我替馬非感到高興,作為詩人,這純粹來自讀者的深刻印象是很高的獎勵!我很難想象一首好詩只有同行覺其好,到讀者那兒便成絕緣體,那是可疑的“好詩”。馬非的第四首,走出了辦公室,走出了國門,得自南美的秘魯。

李巖

削玻璃

削玻璃——這是不可能的

削玻璃——這是不可能的可能

削蘋果,削梨,削土豆,削木頭

玻璃如何削?

如何削掉玻璃透明的皮膚?

——它只能切割。

但我們削玻璃。

這是不可能的可能。因為不可能,才可能。

但是我們削。

像削蘋果一樣削,像削梨一樣削,

像削土豆一樣削,像削木頭一樣削。

像齜牙咧嘴的小工頭,克扣工錢一樣削。

像小學生削鉛筆那樣削,削了再削。

我們不斷削,我們不停削,

我們像削玻璃一樣削。

但不用刀具削,用心削,用手削,

用感覺去削。用靈魂去削。

正因為不能削,我們才要削。

我們削玻璃,我們削。

我們在它透明的土地上刨,挖,掘,摳。

在邊棱上用勁削。咬緊牙關(guān),用疼削。

2010年

有目共睹,《新世紀詩典》擦亮了一批詩人,它是最有成效的,李巖是其中之一,是較為突出的一個?!缎率兰o詩典》擦亮的是那些早就做好了準備的詩人,是與它的方向一致、節(jié)奏合拍的詩人。李巖寫得慢寫得少,但在關(guān)鍵時刻拿得出好詩,能做到刺刀見紅。本詩是他在5·26長安詩歌節(jié)上第85場朗誦的作品,是我這個主持眼中當晚的最佳詩歌,我以為看出這一點并不難。

小宛

詩篇

一口血塞住胸口

卡住喉嚨

我咳,我大聲嘔吐

血腥味招來一只狼

狼一腳進

一腳退

神態(tài)蹣跚

遲疑守在百步江山

盤坐如佛

它的耳朵掛著風

它的眼睛綠如寶石

它的口是血口

它的舌苔噴著火焰

我一口氣吸入我半生都吸不盡的風雨

頭頂不住天

腳踩不住地

如江河一樣奔涌的鮮血

突然倒流

與狼對峙

鋪天蓋地的雪

白色的我

不敢咽氣

白色的狼

大口吞著雪片如同吞著雪茄

與狼對峙

只有百步

這不可超越的距離

我們是事物的兩極

相互陌生

又心存好奇

百步的距離

百步的江山

生隔著死

那張狼口

分明是死亡的門口

是求生的本能

還是理智

使我如磐石

我跟狼各守各的江山

風停了

狼吞下了飄下來的最后一片雪花

緩緩地拔地而起

抖雪抖出油黑的華貴

它掉轉(zhuǎn)頭

仿佛我不存在

義無反顧地朝著來時的路奔去

等到冬天融化

我開始講述這段奇遇

講述我與狼的對峙

講述我跟狼在漫天的大雪中

仿佛兩尊石像

1993年,我和李巖、蔣濤等人一起辦《創(chuàng)世紀》時見過小宛幾面。她的12首詩被某作家抄到他的某部名作中去,我們替她打抱不平?!秳?chuàng)世紀》披露了這一抄襲事件,導致雜志停刊,我等星散,小宛消失。到了去年我才得知噩耗:她在貧病交加中死去!她一直在寫,從前期的婉約走入后期的豪放,她是天才的女詩人,心志也高,但卻不諳世事,值此端午,特予推薦。

王明韻

與妻書

這些年

你多么不容易

我生病

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痛著

我有時能在一碗中藥里

喝出你的兩行淚水

我悲傷,但我不哭

舉頭望月時

每一顆星星都是濕潤的

這些年

我試著活下去

試著愛自己

在九華山,在大雨中

我抱緊一棵樹又一棵樹

在陽臺,在小鳥飛走之后

我用水龍頭噴自己的臉

為了躲避命運的追殺

我天南海北地跑

喝光了沿途的酒

我看見每一塊巖石

都緊抿著嘴唇一語不發(fā)

而此刻,月光之下

你正悄悄轉(zhuǎn)過臉

把噙著的淚水咽了回去

女兒在北京讀書

我又在逃亡中

你一個女人,領(lǐng)養(yǎng)著兩個孩子

這些年

你多么不容易

一邊治病救人

一邊與無藥可救的人相依為命

印象中,在《新世紀詩典》已有的作品里,寫父親的佳作最多,寫妻子的幾乎還沒有一首。值此端午假期,特推薦王明韻這首《與妻書》——它幾乎是我在近些年讀到的最好的一首寫給妻子的詩。為什么這方面佳作少(當然我本人這方面的佳作不少)?因為“泛情詩”好寫,而“與妻書”不好寫(有人不是愛提“難度”么?),因為風花雪月好寫而柴米油鹽不好寫。

馬召平

孩子

孩子在打電話 他三歲

他要給鴿子打電話

他要告訴鴿子午飯做好了

快來吃飯

他是那么喜歡鴿子

鴿子是從哪飛來的 沒人知道

鴿子每天都要在窗前停留

梳理羽毛

孩子就喊鴿子鴿子我愛你

他還喜歡過金魚

樓下的寵物狗

和一頭進城的驢

每天

我們給他講童話 童話里全是動物的影子

全是動物們的故事

我們把動物說得那么可愛 可親

但我們從來沒讓孩子親近過動物

我們會說臟 會說動物咬人

我們內(nèi)心里想說的那些東西

孩子不明白

在中國唯一與詩人沾邊的節(jié)假日將盡之時,在我們給自家孩子“收心”之夜,請為他(她)朗讀一首詩。不要朗讀屈子之作,也不要朗讀唐詩——如此,他們會有提前開課的反感,古詩也不好玩,請為他們朗讀一首《新世紀詩典》作品,就讀本詩,為孩子讀《孩子》,從詩人做起。你千萬別以為他們聽不懂,你千萬不要低估你的行為對他們可能造成的美好影響。

杜文輝

跳舞

我是在學習

熱鍋上的螞蟻

我記得4月18日推薦的是呂剛的《1970年代紀事》——一首成功的“三行詩”,《新世紀詩典》的“最短紀錄”——記得當時我就曾說過,希望能有更短的佳作,打破這個紀錄——今天有了,來自自由來稿,來自我此前一無所知的甘肅詩人杜文輝。這是一首“雙行詩”,我以為它正是當下無比焦慮的人類(尤其我們這個族群)的生動寫照,短短兩行詩,勝過千言萬語。

西娃

千佛之島

在這里,千佛之島上

慈悲的,憤怒的,妖媚的,邪惡的

我能掏出的全部詞,能擁有的情緒,看到和看不到的姿態(tài)

都被雕成了塑像

所有的佛都能找到與之對應的那一尊

所有的人們都能找到與之對應的那一尊

這些塑像去到不同的崗位,在凡俗的事物中

成就自己,也供養(yǎng)這方天空和大地

他們從不曾為自己淪為人而沮喪

西娃是《新世紀詩典》去年年度大獎銅詩獎得主,是在這個平臺上升起的詩星一級的人物,但在沖擊3.0時卻出乎意料地受阻,阻她的是其詩而非我。她的詩,就整體而言,還是過于偏重理——如此之偏,其實是偏出了詩核,信教者(不論何教)往往以為自己占了理,更容易偏。還是回到凡俗人動態(tài)的感性中來吧,回到身,回到心,回到詩。本詩得自她的巴厘島之行,正好說明這番道理。

苗布布

斷腿乞丐

一個受傷的乞丐

擺出受傷的POSE

在下午的陽光下

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

眼睛緊閉

嘴唇囁嚅

深情的面孔

饑渴地

吮吸著陽光的汁液(一點兒也不像在乞討)

看了他一秒

又看了他一秒

他還是擺著

同樣的POSE

讓人真懷疑他是假的

苗布布剛在“詩江湖”出現(xiàn)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個女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這個印象是如何來的,或許是我感受到了某種才氣。然后到了兩年前,他在長安詩歌節(jié)的一個公開場合現(xiàn)身,上臺朗誦了詩,我才知道他是個男生——陜北后生?!缎率兰o詩典》表明:陜北出詩人,集中在榆林,現(xiàn)在延安也出了。乞丐是個熱門題材,寫好不容易,本詩還是寫出了些許新意。

江湖海

面見李白

詩人到長安

未必要見皇帝,大臣,宮女

以及那些兵俑,馬俑

會會李白是必須的

大雁塔北公園

我見到雕塑高大的李白

我和他單獨待了一會

心中涌動比共鳴更多

或與共鳴不一樣的東西

我想如果不是我停止了心跳

那一定是李白的心

跳得很歡快

2012年

上個月的長安詩歌兩會,帶給與會詩人普遍的幸福感,如果讓我說出誰是其中最幸福的一個,我愿意說:江湖海。因為他的心中沒有江湖,沒有太多個人的小九九,而只是在享受詩歌;他把西安當長安,他來長安拜李白……心態(tài)最對的人最幸福。本詩便是收獲,便是明證。李白可是大熱題材,大熱倒灶,多少人在此露馬腳現(xiàn)原形。本詩扛住了,好在“我停止了心跳”。

何襪皮

槍,是有性別的

1

我想要擁有一把槍

我猜,這是我去美國的原因

聽說那里人人都有槍

在沃爾瑪超市就能買到子彈

他們用槍打火雞,和熊

偶爾也打人

2

我尋找的那一把

要有貝殼柄

銀色雕花槍筒

就像謀殺林肯的那一把

它叫我想起,那些

抽煙夾著大腿的

發(fā)型高聳的

脖子上帶乳香的

一眼你便知

這是一把雌性的槍

干過很多壞事

卻一貫被時間原諒

3

你問我,為什么喜歡槍

我想了想,說,

對于懶人

這樣解決事情更方便

本詩在長安詩歌節(jié)第85場“在長安”詩歌朗誦會上獲得了“最佳作品獎”,在佳作林立中勝出,殊為不易。我個人倒不覺得它是最有實力的,但卻是最有感覺的:這個感覺很“尖”。在長安,因為一塊做了一次公開性的文學訪談,我了解到何襪皮是先寫詩后寫小說的。我以為其詩有十分可觀的前景,至于小說,可以放開去寫,但是永遠不要將其當作自己的歸宿。

黃海

神木縣

我去神木縣

路上的輪胎發(fā)燙

卡車卡在公路收費站

我在它們的尾巴后面

向前張望

夏天的陰影一大片

窗外,看不見的高原

我有些瞌睡

發(fā)條短信給朋友吧

告訴這里的見聞

親愛的小姐和礦工

很多煤和商販

青菜真貴

灰塵揚起的路上

越野車跑得快

有錢的人住在別處

陜北的大地

被掏空的身體

蜂窩煤球一樣

布滿了篩孔

傳說中的江湖

不在這里

黑社會一樣的人

上班沒事

坐下來吆喝

南方人、北方人

看他們的面孔

像一張張工卡和便條

烙下漆黑的表情

南方人、北方人

異地車牌和口音

路政和交警

陌生人,他們看你

看出問題

神木縣,我看你

少數(shù)的人相安無事

2010年

物會為詞見證,土地會為詩歌見證,在一夜暴富的陜北,在富中最富的神木縣,聽黃海朗誦這首《神木縣》,覺得他寫得真好!陜北高原詩的蹲守者李巖為我見證,說我在1997年一寫出《抵達礦區(qū)》,那里的礦山就星火燎原地沸騰起來了;我在此為黃海見證:“陜北的大地|被掏空的身體|蜂窩煤球一樣|布滿了篩孔”——很多人剛想出發(fā),你已經(jīng)提前抵達。

阿堅

想起你在電影里的兩個片段——致自殺詩人小招

一個是參加首爾電影展的《盒飯》,你去學狼叫

一個是參加釜山電影展的《空山軼》,你宿在棺材里

劇本當然不是你寫的,你沒提異議,痛快演了

并且演得很好,你得到了片酬,比別人還多

如果是我,給的錢再多,也不去學狼叫,更不鉆進棺材

后來你分裂了

再后來你犧牲了

2012年

恕我直言:與20世紀90年代相比,阿堅在新世紀里的重要性在下降,他似乎太不注重詩歌內(nèi)在和外在的形式了,太多的詩都寫成了“分行日志”。他的優(yōu)勢在于他的“活”,“活”得比較極端(很難說成精彩),他的“活”可以彌補其“寫”上的不足,譬如本詩,是因為經(jīng)歷的事情足夠詩意,從而彌補了詩味上的不足。當然,“活”也是廣義的“寫”的一部分,單靠紙面上的“寫”也會有問題。

胡子博

世界

有時我嘗試著

拿副刮胡刀片

往自己的胸口上

劃上那么一下

看著血從細細的刀痕中

迅速地滲出來

有時我會用煙頭

在自己的胳膊上

燙那么一下

看著燙出一個圓圓的坑

像月球表面的隕石坑

右臂有個黃豆大小的黑痣

就是被我這么燙掉的

我的脖子上掛著一個貔貅

有時我拽住貔貅

用掛線勒一勒喉嚨

勒出一道紅印

心想如果繩子很結(jié)實

一直不斷

結(jié)果將會怎樣呢

做這些的時候

你的身體會感到一種抹不去的

任何人無法否定的疼痛

然后你抬頭看看

確信自己依舊生活在

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上

這世界剝削有理,壓迫無罪

這世界人來人往

人往人來

2007年

這么大的題目,寫起來難度很大,很容易寫成假大空。本詩卻寫得十分成功,重要的是“找點”,以點帶面,本詩的幾個點都找得好。《新世紀詩典》選詩的體會:有的詩,讀一遍,你就喜歡了,馬上推薦出去,而有的詩,需要讀多遍,經(jīng)過多遍閱讀,反而比前者更好。本詩作者胡子博,我們交往不多,但有過完美合作,漓江版《現(xiàn)代詩經(jīng)》就是我倆聯(lián)手奉獻給讀者的厚禮。

黃柏軒

父身如紙

他挽著我們的肩

笑皺像一張羊皮紙

我們辨識那些字跡:耐心、

耐心、耐心

然后

他退到后方

久久不再突圍而出

我們用印刷的字

討論關(guān)于他的事情

以及她的。

2010年

好標題,好比喻。結(jié)尾的那個“她”字讓我思忖良久:“她”是誰呢?母親?父親的女人?泛指所有女性?我沒有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我的猜想也是閱讀的一部分——或許這也是作者想要的效果。作者是臺灣“80后”,從《新世紀詩典》所推薦的臺灣詩人來看,青年比中年似乎更接近于大陸讀者的語言習慣,這說明什么?“后五四”的傳統(tǒng)并非一成不變。

毓梓

姥姥寡居了

帶著媽媽

回娘家

媽媽寡居了

帶著我

回姥姥家

幽暗的浴室

媽媽坐著

給姥姥擦腿

我跪著

給媽媽擦背

我要做絕緣體

停止重復的

悲劇

2009年

印象中毓梓還有一首詩可以推薦,我去找那首詩卻發(fā)現(xiàn)了這首詩——選詩當如寫作,有意外才好,做起來才有樂趣。本詩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女性的宿命,表達出自我的抗爭——內(nèi)行人懂得:微言大義,并不容易。更可貴的是,它有形象有畫面(這才是屬于詩的):“幽暗的浴室|媽媽坐著|給姥姥擦腿|我跪著|給媽媽擦背”——刺人眼目,震撼人心。

任意好

毒咒

落花流水春來也

所有的人將愛上我

愛得死掉

氣爽風高秋去也

所有的人將恨上我

恨得活著

所有斷掉的牙齒

都穿行在你們的腸胃之內(nèi)

所有的痛

所有的癢

都在我的皮鞋之外

廣東經(jīng)濟全國領(lǐng)先,有人便想當然地以為廣東人重物質(zhì)而輕精神——這完全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誤讀,我的切身經(jīng)驗告訴我:這絕非事實。以我的朋友任意好為例,他就是一個古道熱腸義氣到家的純爺們兒!這是特別任意好的一首詩,有人寫詩八竿子打不著自己,有人句句都是自己的氣息、味道、血肉。

蘇不歸

我看見一個身體被鋸掉一半的人在跑

人群中

我看見一個身體被鋸掉一半的人

在跑

只有下身

橫截面似年輪

剛拐過國會大街

有些人在驚叫

有些人假裝

沒看到

他的尖頭皮鞋邁著方步

小聲在跑

只有反戰(zhàn)的流浪漢

在帳篷外

面朝他微笑

他正試圖

找到一個

谷歌地球搜索不到的地方

他要讓世界的

任何一枚時針都無法將他瞄準

他還想

與從不會老去的河水雙宿雙棲

他正在露天酒吧的

一個角落

喝酒

可不是為了清嗓

為一通政治宣言

做準備

他壓根不懂政治

也沒打算懂

他穿著褲子

他有可能是白人、黃種人

或是黑人

他只是在

奔跑的過程中

稍作休息

瞧,他的皮鞋

永遠锃亮

雙腿蔓延著

享受的曲線

車與人的喧囂間,他

安靜得就如同

一個樹樁

2012年

為《新世紀詩典》選首詩的成本有多大?5·26長安詩歌節(jié)朗誦會現(xiàn)場,我聽作者本人親誦本詩,當時的感受是:標題太好,壓了正文,就放過了。事后我看南人錄制的全程視頻,覺得正文也不錯,就請作者將詩發(fā)給我,仔細一讀,所有細節(jié)都看清楚了,這是一首相當好的詩。這兩年蘇不歸的進步用“驚人”來說都不過分,我以為是開悟了好詩的方向,見識、經(jīng)歷、修養(yǎng)在起作用。

崔征

美好的事

欣賞

一個女人

對客廳的認識

通過

她剛剛

獨自

掛起來的

日式

布簾

通過一條

經(jīng)她的雙手

擺放的

灰色

雪尼爾地毯

這是美好的事情

另一件

美好的事情

中午

正有人在

外面

的走廊里

用電鉆

瘋狂地

往墻上打洞

而你坐在

墻壁另一面的

空辦公室里

戴著耳機

抓緊

電鉆

每個

十幾秒

的休息空當

柴可

夫斯基

“80后”以降的年輕詩人,第二個達到4.0的又是我的學生(第一個是韓敬源),第一流的外行人會覺得我任人唯親:“怎么又是你的學生?”我回答你們:這是由仔細甄別后的實力所決定的。第二流的外行人反而會有些意外:“你不是反感‘文藝范兒’么?崔征不就有此嫌疑么?”我回答你們:我反感的是“文藝”空成“范兒”,我欣賞的是“文藝”出人生、人性、事實的詩意。

阿齊

我背著書包

回我家

你們要是見到我

一定會覺得

我背書包的樣子鬼鬼祟祟

你猜我書包里背的是什么

答案:我的小侄女,剛滿一歲

阿齊剛在詩江湖露面時,不叫“阿齊”,而叫“阿齊齊”——我何以記得如此清楚?因為他罵過我。到現(xiàn)在還沒忘,說明我非圣人,但是大人:因為他今晚要升3.0了(“85后”里還不多吧)。他罵過我,卻能心無掛礙地在《新世紀詩典》泡著,終于把自己從讀者泡成作者,再從作者泡成不斷進步的優(yōu)秀作者。這是他對詩心誠、心正,善于學習,加上自身靈氣、才華、勤奮所決定的。

南子

致故鄉(xiāng)

那束縛我內(nèi)心的用桃木打造的十字架

我拒絕你

因為你拒絕我內(nèi)心那無邊無際的曠野

和想要長眠的愿望

我是無名的

我總是緊張地攥緊你其中的風和陽光

噢 我那么小

小到要融入你那

曾蒙受過羞辱,泥塵的一部分

2003年

如果你是雪蓮,遲早會在天山之上怒放——容我酸一句,因為作者寫得太好了!她是有話要說的詩人,她說出的意思新鮮而深刻,并且?guī)е陆蟮靥赜械膽n傷與沉痛,本詩更像是后來寫的,但卻被提前寫出,好詩往往具有某種神秘的預言性,提前到站。南子絕對是目前中國第一流的女詩人,她與宋雨,如天山雪蓮,是新疆詩歌新世紀的精魂。

王小龍

老洋房的骨頭

老洋房向東南

斜斜移動五十米

鋼纜、千斤頂加滾軸

磕磕碰碰拖過去

它老了,它很疼

你聽見它骨頭斷裂

造它出來,也就是

一個叫作家的地方

當然住進去的是個人物

它造得很夸張

骨頭聲響,那些

黑白人影、談話和故事

都活在縫隙里,你看見

一只蟑螂爬上窗臺

馬路凍得發(fā)亮

夜半,老洋房開始走動

它想挪回原來的地方

挪回主人在家的時光

五十米,一個被炸飛的士兵

爬回去找他掉在原地的腿

你這么想,骨頭

疼得叫出聲來

王小龍乃是中國大陸口語詩的開山鼻祖,他寫于1982年的《紀念》是中國大陸口語詩的開山之作——這是本人在20世紀90年代的一項研究成果,通過老《詩典》和我的多篇文章告布天下。也許其他人也知道這一點,甚至是見證者,但他們沒我嗓門大,沒我更有身份更有資格更有可信度地做此發(fā)言。今晚,我要借《新世紀詩典》宣布:口語詩主歸來,上海的詩魂復得!

海男

憂傷的黑麋鹿

昨夜,在躺下的黑屋中

一群來自曠野山岡之上的黑麋鹿

憂傷的奔跑聲驚醒了我

它們沒有鎖鏈,沒有禱詞飛揚

憂傷的黑麋鹿來自滇西的山岡

來自一個人最遼闊的內(nèi)心

它的生活已被我長久地凝視過

在那么長的距離里,遠隔著瀾滄江的大峽谷

中途還有雨雪的阻隔,還有白鷺華美而優(yōu)雅的

飛翔聲隔離我們的視線

當憂傷的黑麋鹿在狂野中奔來時

在躺下的黑屋中,我像一個黑奴般期待著什么

我將像一個黑奴般期待著

遼闊的大地以及賜給我無限生命的時間

2008年

海男,像個傳說,一個飽含爭議的傳說,夾雜小男人們的污蔑。有一次我百度我的名字,發(fā)現(xiàn)她在某天的日志里寫到:“晚上,讀葉芝、伊沙?!敝庇X告訴我,這是一個美好的女人,直到今年年初我在大理第一次見到她,果然是美好的。著作等身的人是會相互欣賞的,至情至性的人也是會惺惺相惜的。在我看來,她雖然寫了那么多非詩的文字,但本質(zhì)上還是個詩人,真詩人!

雷平陽

底線

我一生也不會歌唱的東西

主要有以下這些:高大的攔河壩

把天空變黑的煙囪;說兩句漢語

就要夾上一句外語的人

三個月就出欄、肝臟里充滿激素的豬

烏鴉和殺人狂;銅塊中緊鎖的自由

毒品和毒藥;喝文學之血的敗類

蔑視大地和記憶的城邦

至親至愛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愛情

……我想,這是詩人的底線,我不會突破它

雷平陽是我的同齡人,他在20世紀90年代表現(xiàn)平平,新世紀后似乎一下子找到自己寫作的方向,一躍而成炙手可熱的主流詩人。我以為這主要是因為他掌握了一整套通達主流話語的語言符碼,評論家更愛讀其詩,因為讀得懂、好評論。我以為這是需要警惕的,我肯定的是他的生活積累和由此擦出的平凡詩意。就像本詩,文化概念與平凡詩意夾雜,讓人覺得《底線》未見底。

鄭瞳

清明節(jié)

山上的樹木和草重新綠了

就像它們從來不曾枯萎

就像剛剛過去的冬天,從不曾到來

風年年都是這樣吹著

我知道,死去的親人們

他們對我的愛,從未改變

2012年

我在長沙想起了這首詩。我在長沙當眾說:“我是長沙人的孫子。”——因為我奶奶是長沙人,在長沙我總是想起她,也想起了去之前剛讀過的貴州青年詩人鄭瞳的這首詩。他在詩中寫道,“我知道,死去的親人們|他們對我的愛,從未改變”——是這樣的??!只要愛還在,人就在,只要活在哪怕一個人的心里,死者就不會真的死去。相信本詩會得到有心讀者的愛。

小麥

羊肉泡

太陽剛剛爬上山頭

我牽著家里剩下的唯一的牲畜

去野草茂密的山頭放牧

小羊享用著上天的賜予

不時抬頭看看我

純凈的眼神似乎在說

呀,美味

太陽剛剛落下山頭

村長要招待鄉(xiāng)里的干部

要牽走家里這唯一的牲畜

只因為鄉(xiāng)長喜歡羊肉泡

猜拳的鄉(xiāng)長不時吧唧著嘴

還對村長在說

呀,美味

本詩從自由投稿中選出。我這個長安人,一看《羊肉泡》這詩題,還以為寫的是美食呢,讀完大感意外。憑感覺,我初讀時有點懷疑該詩的真實性,但仔細一想,覺其符合藝術(shù)的真實,便決定在此推薦給大家。它質(zhì)樸得像一首古老的山歌,屬于現(xiàn)代詩經(jīng)里的“國風”,這個時代每個角落里的丑惡都會被記錄在案——我對此從未失去過信心,關(guān)鍵在于你是否藝術(shù)地記錄。

袁紹珊

流民之歌

從摩托車到馬達船,從公交車到南北火車

夢一截一截地移位,騰空出更多廢墟

人們打量著我,叫我小妞,叫我外來妹

他們說什剎海的蓮花正開得粉嫩

我說哥們,這江湖中誰不在漂

我在流水在線插秧,有人卻拉扯我的頭皮

說和諧社會的苗兒,得超英趕美

裁床機上的主旋律咔嚓咔嚓

把十三億個生命切割成

準確的打更表

啊十三歲但我已老了

我得為金發(fā)美女做神奇胸罩

為他們的小孩作塑料玩具

我在中國做的法國假皮包上一針一線

縫進豐腴的日夜,工作的單調(diào)

可惜我不是吉卜賽人不能載歌載舞

馬車載著我的故事,我是李家三順嫂的灰姑娘

人們將忘記我,叫我妹子,叫我卡比莉亞

如同談起家鄉(xiāng)落地的板栗

或一首過時的歌謠

誰也攔不住漢語抑或中文隨時代前進的腳步,這種前進包含了兩岸四地間的融合。袁紹珊是澳門“80后”女詩人,在她筆下,我看到全球化時代的現(xiàn)代漢語在表現(xiàn)中國本土現(xiàn)實時的獨特表現(xiàn)力和魅力,伴隨著文化背景的豐厚以及視野的開闊,這是令人振奮的。那種固守著某個歷史階段舊漢語的遺老遺少是注定要死掉的,那樣的讀者詩人不要,失不足惜!前進,中文!

獨化

我是荷

為什么?我來到了這里,

這兒是永恒的黑暗啊。

我是荷。憑此一念,

我從這荒涼的世界上站立起來了。

就我目力所及,甘肅詩人獨化相當薄產(chǎn)。自去年5月28日我在《新世紀詩典》推薦了他的《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之后,迄今一年多了,我沒有讀到他一首新作。他發(fā)給我的仍然是舊作,他似乎更樂于讓人們在其舊作中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準備學特朗斯特羅姆嗎?《新世紀詩典》當然強調(diào)的是單首經(jīng)典意識,但《新世紀詩典》的主持人卻有責任提醒同行:沒有量,就沒有質(zhì),沒有狀態(tài),難有經(jīng)典。

惠詩欽

夭折

雨,沒停

從昨天到今天

也許

還會延續(xù)到明天

六月的太陽

被包裹在云彩里

透不過氣

許久

一個哭喪著臉的人

抱著太陽的遺骸

喃喃地說

它已夭折

2007年

上個月,在神木舉行的陜西詩會上見到了惠詩欽,美麗可愛的女孩,今年大學畢業(yè)。我在此推薦的本詩卻是她寫于5年前的作品,當年她19歲。面對這樣的詩,不說一聲“天才”就是我們的不對了,如此小中有大,如此綿里藏針,如此成熟老練。通過《新世紀詩典》,“80后”真相畢露,“85后”瓜熟蒂落,“90后”有新發(fā)現(xiàn)……是為現(xiàn)代漢詩的“青年近衛(wèi)軍”,預示著輝煌的未來。

三個A

我有一把刀

它的前身是一塊鐵

那時候它在我身上

不會對別人構(gòu)成威脅

自從它被我打磨成

越來越鋒利的刀時

我的麻煩也越來越多

每次經(jīng)過安檢查

我都被帶去做筆錄

解釋這刀的來歷與用處

保證我不曾殺過人。

我身上的刀就這樣

一把一把地被沒收

留下鐵憤怒的獨孤。

詩人中太多體育盲,普及一點環(huán)法知識:關(guān)于榮譽衫的,綠衫是“沖刺王”,圓點衫是“爬坡王”,黃衫是“總冠軍”。穿綠衫者永遠穿不上圓點衫,因為占了爆發(fā)力就占不了耐力。就像短詩寫得好的人不一定能寫好長詩,反之也一樣。我以為三個A屬于后者,但我總還是不死心,他果然沒讓我失望,這首短詩一級棒。繼續(xù)普及知識,請大家記?。壕G衫換不來黃衫,但圓點衫卻可以。

路也

魚塘

我相信那些魚都睡著了,所以不見蹤影

紅鯉該有年畫上的模樣,這方水塘是金色屋子

用來藏嬌。

破爛的魚網(wǎng)扔在地上,供麻雀結(jié)繩記事。

緊靠岸邊的,仿佛是伏羲或神農(nóng)留下來的

一只失去雙櫓的木船。

藻類絮絮叨叨,話題擠向水塘四個邊緣。

那些逐水而居的灌木臨帖著北風

把自己的姓和名寫下來

用勇氣頂住了江南冬天的微寒。

當我和你走過,我說,要小心,要小心

這岸邊的泥土很軟,跟春天時候一樣

那么容易塌陷!

2004年

不怕女詩人罵我,有一次在長安詩歌節(jié)的某一場,當有同人感嘆女詩人中的某些天才令其絕望時,我口吐毒舌:“放心,她們的好狀態(tài)寫著寫著就沒了?!薄说男膽B(tài)是玻璃做的,女人的寫作狀態(tài)也是玻璃做的。在這個背景下,我看好路也,她似乎有顆堅強的心,還有與男詩人一樣能大能小、能軟能硬,更趨平衡全面的寫作格局,她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奮斗精神也會幫到她。

楊叉

美津子,你用什么占據(jù)我的口腔

我說的是早餐

是別一把牙刷的口盅

是塊來自西方海岸的龍蝦

和南方小鎮(zhèn)的面包

是鹽水

或者新制造的工具

來用敲牙

美津子,你并不是美津子

但在這里,他們說

需要個好聽的名字

比如一盆剛搬來的盆栽

在貓第五或第六聲

尖叫后

早晨,竟然可以感覺

陽光。那種來自地球以外

奇妙而精細的東西

讓毛孔變得明顯

可以勉強塞進只小跳蚤

明顯的還有一粒皮屑

來自你,也可能

來自我

我提到了很多東西

包括皮包、洗面乳

銀耳環(huán)、西瓜草

尾段裝飾著孔雀毛的箭

那支叫作super的鉛筆

美津子,當我說

美津子

的時候,并不表示

窗外飛過笨拙的超人

也不表示

18號那天,或7號

會下彈珠大小的雨

其實,我只是

說啊

我說啊

我說的不是別人說的

那些東西

2007年

楊叉的詩中有一種一言難盡的東西:現(xiàn)代的、南方的、都市的、新人類的、話語狂歡的、獨特質(zhì)感的……有一類詩人是天生的,或者說與生俱來,其實是與身俱來;而另一類詩人是地造的,后者努力的高點往往是前者出發(fā)的起點,這是沒辦法的。當然,由于詩歌所需之準備實在太多,又給了后者公平的機會。在詩上,不承認天才等于不講科學,唯天才論也會吃大虧。

左右

在姐姐的婚禮上

在姐姐的婚禮上,我向一些陌生的姑娘微笑,并說你好

我看到的回答無非是這兩種:

她們匆忙走開,并回頭對著我壞笑

她們裝作沒聽見,在背后罵我是瘋子

一整個下午,大部分人對我熟視無睹

我只是想打一個招呼而已,盡管姐姐告訴我:

把你下巴的胡子茬刮干凈

但是我很欣慰的,只有兩個姑娘對我的問候有所友好

一個是六七歲的小女孩,她正吃著奶糖,也對我微笑

把口袋里的奶糖分我一半,想將我當作她的玩伴

一個是漂亮的少婦。她走下樓梯時,乳房晃動了一下

我紅著臉說:你好

“讓開,你擋著我的道了”,少婦答道

2011年

左右的第一首推薦詩《聾子》,大獲成功,到現(xiàn)在還在新浪微博里瘋轉(zhuǎn)。他在《新世紀詩典》長安詩會上的手語朗誦也感動八方,我以為是當場最出色的節(jié)目,任何《新世紀詩典》詩人的成功,都是對《新世紀詩典》的貢獻,而對于這種貢獻最好的獎掖就是繼續(xù)推薦。本詩也很出色,當整個世界陷于無聲,自己也不再是噪音的制造者,詩人之眼看到了更多的細節(jié),并洞見了復雜的人心。

洛夫

獨飲

對著墻上的影子舉杯

哪來的三人?埋頭,咬一口雞肋

高高拋起的一?;ㄉ?/p>

宿命地掉在一堆煙灰中

李白去了長安

只好獨飲

本詩相較于我們熟悉的那個洛夫,既無突破,也無進步,但這絲毫無礙于我們對這首詩的欣賞,尤其對我這長安詩人來說。說實話,大唐長安情結(jié)原本就是臺灣詩人帶過來的。1992年,我在長安接待過洛夫夫婦,老先生木訥拙言不甚好玩,好玩的是前一年來的管管那幾個,有一次在小雁塔邊的茶樓里,大荒說:“我現(xiàn)在坐的這把椅子,李白坐過!”我當場感動得差點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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