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對群山而朗誦

面對群山而朗誦，下一次，我將邀請豺、狼、虎、豹、蛇、蝎、鼠、兔做我的聽眾如果是在夜間，還將邀請歸巢的群鳥和繁星

——森子

惠建寧

求雨

地少墑

雨難求

沒種的難種

種了的出不齊苗或者

干脆不出

出來的也細瘦委頓

瘦小的身子

甚至抬不起一顆更小的頭顱

先人說

那就跪地求雨吧

先人說

那就先獻個龍王廟吧

龍王廟這就修成了

齜牙咧嘴大胡子的龍王爺

沒震住老天爺

反倒怕哭跪滿一地的農(nóng)人

最后

跪下哭著的那個

影子一閃

我看見

像是我自己

2008年

有點對不住老惠，我一開始將其列為入得了《陜西詩選》但入不了《新世紀詩典》這個段位的詩人，但是在一周年將至的彈盡糧絕中，他給了我一個最大的重新發(fā)現(xiàn)的驚喜！這是一首內(nèi)容深刻形式也佳的詩，尤其是語言，甚至帶有陜北話的語感，特有味道，故將其列為新賽季的“頭炮詩人”。這是一個名角大倒嗓子的舞臺，《新世紀詩典》期待新的聲音、新的意外、新的驚喜。

龐華

山中怪事

1

我在密實的老林子里

總是喜歡不完整地凝望明月

往往要酸了脖子

那時我就會靠著一棵樹

吃一根煙

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煙

可是我每次去

都無法發(fā)現(xiàn)我到過的痕跡

我仿佛是一個無形者

2

大雨落了一個禮拜

好像還要落一個禮拜

只要是下午三點

便能聽到四五個雷

在頭頂滾響

就像有人在四五座峰頂

隨意跳躍

可是除了我

大家都說一個雷響也沒有聽到

2010年

本詩雖叫《山中怪事》，但寫的事情并不怪，怪的只是感覺和語言——我欣然接受這種怪，它怪得叫人舒服，它的怪里有東西——這種怪與梨花、白云之類的“作怪”是完全不同的。如今“作怪”者已在詩壇內(nèi)部激不起任何反響，只好跑去刺激“隔壁王二不讀詩”的人，而龐華卻始終是一個有嚴肅追求，多年以來狀態(tài)穩(wěn)定的詩人。

劉亞麗

美好的上午

一樣的晴朗天空

一樣的明亮陽光

淡綠色的紗質(zhì)窗簾照常拉開

它在兩邊一如繼往地輕微抖動

今天上午仿佛昨天上午

今天上午也相似于明天上午

為什么偏偏今天上午這樣的好呵

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想放聲歌唱

是誰在今天上午

拿走了我的晦暗和渾濁

拿走了我的枯枝與敗葉

落花謝了一朵又開了兩朵

流水?dāng)y著新雨又流了回來

是什么樣的不明原因

讓我開口贊美習(xí)以為常的天空

習(xí)以為常的陽光

還有那隨風(fēng)抖動的窗簾

我還要開口贊美我那

被春天的花粉挑逗的咳嗽

贊美硬塑料瓶子里沙啦啦亂響的白色藥粒

你從黎明的馬槽里飄來

從香料和麻布中飄來

從波濤洶涌的海面上飄來

你坐在我的對面

讓這個上午無限地好

讓我無限地好

你們千萬不要把它猜想成一個人

那不是一個人

那怎么會是一個人

2006年

劉亞麗的先生、我的老友、詩評家李震上個世紀曾對我抱怨過：那些人眼睛都瞎了，他們看不出亞麗的詩有多好嗎？還是由我來告訴大家劉亞麗的詩有多好：這是正派的、走大路的、有功夫的、玩實力的詩！劉是中國頂級女詩人之一，長安養(yǎng)詩人！

唐煜然

在塵世

這世界對我的傷害來自

我的孤獨和敏感

我的恐懼來自對這個世界深刻的愛

來自我聽到的

和不可看見的那些事物

2005年

如果你才華夠的話，在詩路上根本不用偏執(zhí)一端，因為你只需要懷有一顆平常心，按照慣常的方式去寫，就會勝大多數(shù)人一籌。唐煜然的這首詩便是一個明證：它沒有形式上的花樣翻新，甚至只是直抒胸臆的箴言體，所寫內(nèi)容也并不玄奧，把想說的講得一清二楚，但這才是真正有難度顯實力的詩，并且是寫在作者更為年輕的7年前。

白立

蚊子的血與死

蚊子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它只能以吸人血為生

咬不到人的肉

只能吸人的血

昨夜 我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肩上

只為消滅一只可惡的蚊子

我沾了一手的血

看著自己的血我嘆道

死是蚊子的死

血全是我自己的血

我竟然一時眩暈于

自己的血

與蚊子的死

我在想

為什么蚊子以血為食

它只吸別人的血

卻一點也沒造出自己的血

或許它也有血

是另一種顏色的血

2008年

我昨天還在對友人講：賽季更替，彈盡糧絕，選詩達到了沒有余地的公正，誰能在這時確?！缎率兰o詩典》的水準不下降，我就上誰。誰能想到，這個時刻，是故鄉(xiāng)的詩人們給了我最大的支持——陜西詩人群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可選潛力！如此看來，過去一年中，我是在自律中虧待了他們。哦，我用自己發(fā)明的望遠鏡照見的是故鄉(xiāng)泥土的肥沃，白立再獲推薦毫不意外。

高尚

駿馬

眾多駿馬中我記住了兩匹——

亞歷山大的布塞法洛和熙德的巴別卡

但眾多駿馬中我只愛著一匹

我在阿克塞的吉林阿特爾

本詩非常好，我很喜歡，大概在3個月前便已選定。第一次向作者要簡歷、照片，未得到回函；第二次在新浪微博向其索要，作者流露出不想“曬照片”之意，但還是答應(yīng)給我，結(jié)果依舊沒有。我上網(wǎng)去搜，一份簡歷一張照片都沒有——我知道這非同小可，該詩人已經(jīng)將此上升為信念了。我本是完美的形式主義者，但也可以為一首好詩打破成規(guī)，并且絕不非議他人的做人方式。

森子

面對群山而朗誦

面對群山，以風(fēng)彎曲樹枝的節(jié)奏

朗誦，不留任何痕跡，甚至

連一聲喟嘆也顯多余，說不準會攪亂

蜥蜴的春夢、蜜蜂的早餐和兵蟻們出行的儀式

每一個詞都渴望消失，離開字面上的意義

每一個詞都不甘于搬運工的角色

每一個詞都渴望嘴巴爛掉，置入空氣

如果它能變成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石

我愿意和它呆在一起，以它的方式感受或消失

一張詩稿和一片樹葉的區(qū)別不在于色澤或重量

在于她們各自散發(fā)出的味道、氣息

我從沒想過一首詩會超過一片嫩樹葉

雖然葉片的紋理和詩的分行有些相似

我常以燒樹葉的方式寫詩，煙熏火燎

污染空氣，連化作肥料的企圖也急功近利

面對群山，我再說一遍

我的生命一半由廢話構(gòu)成

一半是火焰和空氣。我朗誦的同時

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張開的嘴露出機械的

牙齒，舌頭也是橡膠做的?？匆姷淖?/p>

如長翅膀的螞蟻爬來飛去，讀出的音瞬間分離

我感到腹腔里藏著一個舊喇叭

它在唱著過時的戲，電壓不穩(wěn)，思路老化

需要一只梯子爬出自己的身體

我豎起野兔一樣的耳朵，想抓住這一感覺

抓住它，我的生存就有保障了

稀拉拉的掌聲、咳嗽在山谷間回蕩

像樹下的蟬殼毫無意義。這是第一次

面對群山而朗誦，下一次，我將邀請

豺、狼、虎、豹、蛇、蝎、鼠、兔做我的聽眾

如果是在夜間，還將邀請歸巢的群鳥和繁星

按照當(dāng)代詩歌的“譜系”來劃分，森子當(dāng)屬于外省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詩歌對我來說有三大關(guān)節(jié)：一、是否有質(zhì)感？別讓我啥都摸不到；二、是否在智慧上提供了新鮮的東西？別讓我看到太多人云亦云的“互文”；三、是否具備詩意？哪怕不是事實而是想象的詩意。我覺得森子這一首，打通了這3個關(guān)節(jié)，與我《詩之堡》的一節(jié)不謀而合，英雄所見略同吧。

曲有源

眶與淚

淚也是水啊

當(dāng)它涌出

時難免

被眶

圍

截

這是

面部的

堰塞湖倘

若不進行疏

導(dǎo)淹沒什

么呢是

往事

雙

方

可能

還是你自己

我應(yīng)該叫老曲“老師”，他曾是《作家》雜志的編輯，是中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最好的詩歌編輯，給過我多次有力的推助；我應(yīng)該喊老曲“師傅”，他是我成功減肥的師傅，在他言傳身教下，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只用7個月便達到了師傅10年的減肥成果。今天推出老曲，因其“絕句體白話詩”越寫越好，還有一個意思：《新世紀詩典》從此不再設(shè)有詩人的年齡上限。

韓彬

我要睡一會再寫

我寫了那么多的字我要休息一會

幾年前我最后一次見你以后

我?guī)缀醵啻我l(fā)生昏厥

腦供血不足這樣的小毛病迫使我停止狂奔

孤獨絆倒黑夜后我重新開始寫作

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成為陌生人

在每一個交叉的夜晚

我思念的火光隨著黎明而清醒

苦澀的日子經(jīng)常絆倒腦汁

我?guī)缀醪辉倏磿魂P(guān)心人世間的黑白

除了寫作就是睡覺

2012年

除了愛，就是寫，因愛而寫，因?qū)懚鼝郏拔規(guī)缀醪辉倏磿魂P(guān)心人世間的黑白”——這是怎樣的生活??？這是最純粹的生活！讀罷本詩，我有深深的感動，感到韓彬替我寫了一首詩，寫的就是我的生活，而我很了解他——這也是他的生活和心聲，句句是真言！謀生對韓彬似乎太容易，他一門心思全在詩上——這是這個時代最真實動人的童話。

張進步

月光下的兔子

在我們村

村后的草莽間

掩伏著一片茫茫荒冢

晚上打這里走過

在月明地里

你會遇到

雪白的兔子

只有拳頭大小

這時候

一味地去追

怎么追

都追不上

懂的人

會脫掉鞋子

朝兔子蓋下去

揭開鞋子看到的

往往是一些

有年頭的玉器

玉蟬

玉戒指

也有玉鎖

聽老人們說

它們在墓穴里

住久了

經(jīng)常會偷偷溜出來

換氣

2012年

張進步屬于“解放軍”（新世紀初西安青年詩人群），也曾活躍于“詩江湖”，畢業(yè)后去北京做出版，就不太看見他的詩了，不寫了還是偷著寫，我也不清楚。在《新世紀詩典》的熱浪中，他又猛寫起來，去年秋天《新世紀詩典》北師大朗誦會，他不請自來，說明心無掛礙。這一次他是真的詩如其名：大大地進步了！本詩讓我想到一個好詞：幻化——這甚至是作者發(fā)明的技巧。

老蠟

1984

1984年

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

我時常為自己填寫的家庭出身感到困惑

周圍的同學(xué)不是工人

就是農(nóng)民

而我卻是干部

1984年

我開始學(xué)習(xí)文化

也開始學(xué)會了高尚的理想

知道每一篇文章都有一個中心思想

知道詩人們都喜歡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

也建立了正確的兩性觀念

1984年

我像和尚誦經(jīng)一樣朗讀每篇課文

老師很標準

和墻上的偉人畫一樣

標準

1984年

我和媽媽一起從一家國營機械廠出來

我知道媽媽被開除了

我很喜歡廠里的機油味

媽媽喜歡她的卷發(fā)

二叔也喜歡卷發(fā)

但更喜歡花襯衣

我什么都沒有

所以我偷了我爸爸的軍用皮帶

1984年

我以黑白電影的單純快速成長

長到足夠不給門票就可以進入錄像廳

長到能用火藥槍對付那幫渾蛋

長到爸爸怒吼著叫我閉嘴

長到自己也穿上了工作制服

做到合格、精通、積極

做到符合、貫徹、響應(yīng)、謹遵

堅持、秉承

1984年

我學(xué)會了幽默

學(xué)會了冷笑話

學(xué)會了謠言

學(xué)會了唯恐不亂

學(xué)會了膜拜每一尊菩薩

不保佑你

不保佑我

保佑他

1984年

像屁一樣

被我輕易地放掉

而我

也輕易地有了孩子

輕易地進入中年

輕易地

易碎

我憤怒的爸爸

他在中風(fēng)之后就老了

雖然還是那么高大

站在我面前

就像一座快坍塌的大山

1984年

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

我的孩子上一年級的時候

應(yīng)該是2014年

有人信口雌黃，說《新世紀詩典》太窄，入選者都是我朋友，我一語以答之：我沒有250個朋友！我要有250個朋友我不成了二百五了嗎？事實上，我有不少朋友的作品至今尚未入選，而入選者中大有恨我入骨的敵人在！話說開欄以來，自由來稿幾無成功，嚴格說來，今晚推薦之老蠟，竟是成功入選第一人。我希望從這個公開渠道涌現(xiàn)的入選者多起來，但絕不降格以求。

蕭風(fēng)

布老虎

從斑斕的布帛孕育

一片剽悍的騷動

一群老虎，脫穎而出

虎氣猶如空穴來風(fēng)

用獸語的尾巴游戲紅塵

夸張的虎眼閃射嘲諷

這手指虛構(gòu)的激情

表達敬畏的同時

也消解了老虎的獸性

沒有獸性的老虎

它的靈魂已被掏空

虎嘯卡在干澀的喉嚨

一個詩人心中有無經(jīng)典，從其筆下就可以看出來，我初讀本詩，覺其作者必是讀了不少經(jīng)典作品的人，見面一聊——果然！聽其數(shù)落國內(nèi)眾譯家（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同時，也就了解他讀了多少外國經(jīng)典。布老虎在中國文化中屬于吉祥物，經(jīng)作者這么一撕開，才發(fā)現(xiàn)又是一個被騸掉的玩意——老以被騸掉的玩意做圖騰，長此以往人也就被騸掉了。

游離

我確信我生活在螞蟻窩上

我確信我生活在螞蟻窩上

沒錯，是螞蟻窩

可以感受到它在風(fēng)中不斷搖晃

你看，那么多又黑又大的頭顱

彼此參差著，攢動著

像黑夜中，我掩飾不住的心亂

一刻都不肯安靜，它們多么忙碌呀

我知道，母蟻留在家里，靠著墻生育

公蟻外出奔波，夢想著大骨頭或昆蟲的尸體

這些真正的男子漢，一刻都不肯安靜

有時，在異地他鄉(xiāng)，遇到同樣的漂泊者

它們碰了碰觸須

交換著遠方幸?；蚩嚯y的消息

沒錯，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下

那些又黑又大的頭顱攢動著，參差著

讓我確信我是生活在螞蟻窩上

而此刻，我正扛著一袋大米

往家的方向搬運

2002年

將人類視作螞蟻——這個角度似乎并不難得，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公共視角，但是用細膩的筆觸，惟妙惟肖寫出螞蟻的各種情態(tài)，并將人類的經(jīng)驗融合進去，卻非俗手能夠做好，最后兩句“而此刻，我正扛著一袋大米|往家的方向搬運”，真令人忍俊不禁、百感交集。游離是我此前幾乎不知道的詩人，在中國大地的各個角落里還有多少優(yōu)秀的詩人？《新世紀詩典》以搜尋他們?yōu)榧喝巍?/p>

呂剛

1970年代紀事

人生的路啊

去表姐家那一條

最熟

2009年

《新世紀詩典》又創(chuàng)“新短”。非常非常好的短詩，相信你們過目即可背誦。我與呂剛雖然同城且同行，但素?zé)o私人來往，至今見面不會超過十次，而且都是在本城的一些詩歌活動中，每次見面我都要說：“你長得像吳若甫?！薄褪悄莻€演員，我小時候很欣賞。本詩寫的是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但放在五四時期也成立，甚至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也可以，有感覺就是有感覺。

軒轅軾軻

彈不彈肖邦

每次開音樂會

我都猶豫著彈不彈肖邦

如果不彈

顯得我沒品位

有很多小清新

在網(wǎng)上罵我大騙子

如果彈

就會有人憂傷

哭得一塌糊涂

花手帕花紙傘頓時成了搶手貨

就會有人說我破壞祥和氣氛

要把我從琴房送進牢房

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

只彈半首肖邦

每當(dāng)憂傷的人兒剛熱淚盈眶

我就彈起歡快的郎朗

使他們破涕為笑

使那些剛要拔槍的手

從腰間挪上來

拔出了一根牙簽

邊剔牙邊打牙祭

2012年

如果世界上沒有靈感這回事，軒轅軾軻就會成為最好的漢語詩人——我是說在不攜帶靈感的情況下，大家都在桌面上干寫，他的寫作能力是最強的，或者說用詩體進行言說的能力是最強的。正因如此，他能日寫十首。但這是“如果”，據(jù)我所察，他的佳作都是攜帶靈感的，譬如本詩，肖邦是可以開寫的靈感點，“半首肖邦”是好詩完成的靈感點。不信靈感者成不了好詩人。

張小樹

地中海的小船

有兩只在打架

兩只在擁抱

一只給另一只說著童話

哄她入睡

趕走孤獨

長安詩歌節(jié)同人可以作證，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過：應(yīng)該將“可愛”列為詩的一項標準，如果一首詩達到了“可愛”的程度，那毫無疑問就是一首好詩，本詩便是如此，可愛至極。抄襲事件帶來了陰影：我對推薦女詩人，尤其是與抄襲者年齡相仿的女詩人有了遲疑。但是口語詩人基本不抄，他們嫌譯本不順，張小樹這種心思活潑、想象奇妙者也不會，她們嫌大師太老。

盧宗保

生活

一個和尚

長時間待在彩票站

研究那些數(shù)字

并點燃一炷香

人們暗自譏笑他

不把香火供奉在佛祖面前

卻點燃在彩票站

有一次有人問他

中過沒有

他笑笑說，此事

不可當(dāng)真

玩玩而已

并轉(zhuǎn)而向詢問者

傳述他的經(jīng)驗：

比如中了三千塊

就再分出一部分去買

絕不可再

全部投入

在詩歌寫作中，語言當(dāng)然是重要的，但神話語言同樣是不可取的（從“非非”到“廢話”），“詩到語言為止”（韓東語）說的不是語言有多孤高玄奧，而是說它是詩的最終結(jié)果。譬如本詩，最重要的并非語言，而是事實——是“事實的詩意”（伊沙語）。寫作這樣的詩，最關(guān)鍵的是看你能否發(fā)現(xiàn)并抓住“事實的詩意”，語言與此同在，并不旁逸斜出或兀自空轉(zhuǎn)。

湘蓮子

QQ上，女兒說夢

娘，我夢見我的靈魂

與你的靈魂換錯了

你認不出我，怎么解釋

都沒用，你就不信我

視頻里，女兒習(xí)慣地

吮了一下手指——

霎時，我乳房漲滿，仿佛

流出乳汁

只要你非朽木不可雕，那么態(tài)度真的可以決定一切。我知道在我專心譯阿赫瑪托娃期間，對我譯本最為信任的便是湘蓮子，她通過她在烏克蘭讀博士、精通俄語的女兒，還有她女兒的導(dǎo)師（阿娃研究專家），了解到我的翻譯是多么出色。于是，她便在我的譯本中收獲最多——阿娃這樣的世界頂級詩人，你得其一分，自己便會長十分，于是湘蓮子便創(chuàng)造了這精進的奇跡。

孫謙

雪花的六個花瓣

1

天宇的磨盤終于磨出了飛絮

大地上，馬槽里的小生命

瞪著一雙先知的大眼睛，看世界

2

在耶路撒冷的故城墻下

那個走投無路的水手化成了一塊石灰?guī)r

他的船在阿什杜德^[1]的海底，被鯊魚噬咬

3

天氣以空洞的嗓音說著死神的歡愉

有用的形象被雪霧遮蔽

火車穿山而過，冒著南轅北轍的危險

4

總有那販售失效春藥者的嚼舌

被踩在腳下。在街角

衣著襤褸的角色撿到了他的面包

5

他喜歡玩弄筆桿，他是天鵝的敵人

他在經(jīng)籍的字里行間濺上墨跡

那和他的模糊的冥思通感

6

彎月，薄冰般的鐮刀在收割

星際間的傷痛?；疑膯∧舆吺^的

靈感，在接近時不是復(fù)生，也不是死滅

在去年《新世紀詩典》“十大詩歌省區(qū)”排名中，北京第一，陜西第二——已經(jīng)足夠叫人驚訝的吧？但如果北京將成名后進京的詩人不算在內(nèi)，結(jié)果又將如何呢？是不是會把所有的眼鏡都跌得粉碎？前一種統(tǒng)計法代表的是包容，后一種統(tǒng)計法代表的才是土地。在陜西這片厚土之內(nèi)，重心又在中部和北部。中部的重心又在東長安、西寶雞，孫謙正是寶雞詩人的一個杰出代表。

江湖海

尋找禮物

有時，我到一個大城市

走過中山路，人民路，國慶路

都是些碩大的街道

走到雙腳發(fā)軟

僅只是給女兒

尋一枚最小的發(fā)夾

2012年

在《新世紀詩典》之前，人們對廣東詩歌的最大印象是活動多；在《新世紀詩典》之后，我相信這個印象已經(jīng)大為改觀。在2011年度《新世紀詩典》“十大詩歌省區(qū)”排位中，粵軍名列第三，被《新世紀詩典》這個鐵篩子篩出來的詩人，也并非那幾個跳來跳去的活動家。感謝湘蓮子讓我認識了一連串有實力的廣東詩人，江湖海便是其中之一，本詩之好一目了然，因為非常非常有詩意。

秦巴子

飛機場

航班延誤，滯留機場

百無聊賴中拿出相機

啟動變焦，瞄向窗外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飛機確實像雞

有大，有小，有胖，有瘦

不同于雞的是有三條腿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飛機在地上跑

比在天上威武，很像是公雞

展翅追逐母雞的樣子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不同國籍的飛機

像空姐一樣身著不同公司的服裝

機身上卻一律沒有國旗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飛機場

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廣場

人是廣場上最小的物體

為什么飛機像雞，不像鳥

為什么飛機上不印國旗

為什么人在天上沒有國籍

2012年

從長安到拉薩，當(dāng)年文成公主走了幾個月的路，我和秦巴子只用了3個小時。推薦他這首《飛機場》，與我們同乘飛機的經(jīng)歷沒關(guān)系，這純屬巧合。由他來打開《新世紀詩典》推薦的4.0，則與他良好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有關(guān)系。一年多來，他是“與《新世紀詩典》俱進”做得最好的詩人，每一首都能帶來些許新意，也與他在本年度雙項數(shù)據(jù)上的領(lǐng)先有關(guān)系，同行的眼睛是雪亮的。

徐江

為痛風(fēng)的恐懼而作

痛風(fēng)就是

從此跟好吃的告別

稍不注意就要坐上輪椅

早早扮演孔明先生

所以

別了，螃蟹

別了，帶魚

三文魚

黃花魚

大蝦

（包括小河蝦）

別了，扇貝

生蠔

麻蛤青蛤

別了，蘑菇

各種蘑菇

毒蘑菇

（雖然從來不吃

但也還是一起別了）

別了，羊肉泡

牛肉面

肉湯

雞湯

麻婆豆腐

菠菜

以及并不好吃的菜花

別了，喜力啤酒

百威、嘉士伯

雪花、自釀黑啤

以及一應(yīng)純生

別了，龍井

碧螺春

別了，內(nèi)臟、骨髓

所有的海味

鴨、鵝、鴿

別了，紹興酒

別了，魷魚、蘆筍

摯愛的咖啡

哪怕沒有“藍山”

也請你還給我

別了，偉大的

過量食用的那一部分鹽

別了，為所欲為的歡樂

而此刻，另一種為所欲為

在我大腦的原野上展開

那些威武的隊列

在陽光下盔甲鮮明

它們都是吃的呀

現(xiàn)在你看

它們在陣地前

起勁地對我挑釁

然后潮水般退卻

拋下可憐的戰(zhàn)利品

一兩根圣潔的海帶

在剛剛舉行的第二屆長安詩歌節(jié)成就大獎頒獎禮上，徐江以獲獎?wù)叩纳矸葑隽艘粋€精彩的發(fā)言（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受獎詞），隨后又朗誦了一首精彩的詩，即本詩。實話說，他命名為《雜事詩》的日常創(chuàng)作，停滯很久了（我曾建議他關(guān)門，另起一組尋求突破），但是突破驟降，拜疾病賜予靈感，疾病將一個思考型的詩人逼成了作品充滿具體細節(jié)的感受型詩人。

王小妮

鵲沿著河岸飛

那只喜鵲不肯離開水。

河有多長

它的飛行就有多長。

負責(zé)報喜的喜鵲

正劃開了水

它的影子卻只帶壞消息。

好和壞相抵

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喜鵲

只剩下鳥了。

黑禮服白內(nèi)衣的無名鳥

大河仰著看它滑翔。

人間沒什么消息

它只能給魚蝦做個信使。

連一只喜鵲都叛變了。

我看見叛徒在飛

還飛得挺美。

2004年

1975年，中國登山隊第二次成功登頂珠峰——那年我9歲，對其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全世界第一個登上珠峰的女性）潘多印象至深。今天我在世界屋脊的雪域高原，我在想：誰是中國詩壇的“潘多”呢？將我以前的印象和認識全都剔除掉，只保留《新世紀詩典》一年來更負責(zé)任的細讀成果，毫無疑問：王小妮！不論其他女詩人帶來多少驚艷，還是不敵她堅實的腳力。

吉狄馬加

祖國

——致巴波羅·聶魯達

我不知道

你在地球上走到了多遠的地方

我只知道

你最終是死在了這里

在智利海岬上

你的死亡

就如同睡眠

而你真正的生命

卻在死亡之上

讓我們感謝上帝

你每天每時都能聽見大海的聲音！

注：巴波羅·聶魯達，二十世紀智利偉大的民族詩人，諾貝爾獎獲得者。

詩歌之內(nèi)有海拔，詩人氣質(zhì)似地貌，感覺吉狄馬加其人其詩與高原相近，所以我把他列為“高端推薦”的第四位。他所寫到的聶魯達也是一位具有高原氣質(zhì)的大詩人，是我青年時代的詩歌偶像之一。吉狄馬加的詩，境大格高，取法乎上，與他始終盯著這些世界級的大師有關(guān)，同時他以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發(fā)出漢語的正聲，堪稱奇跡。

姚風(fēng)

阿姆斯特丹

驅(qū)車來到阿姆斯特丹，已近子夜

性都的名聲，讓街燈變得曖昧

甚至旅社老板的表情也像一攤精液

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對我來說

窗外，河流泛起清晨的反光

天空陰郁，在梵高紀念館

向日葵折斷陽光，在花瓶里成為姐妹

夜空扭曲，在月光中受孕的麥地

卷起瘋狂的波浪

從畫家憂傷的自畫像中

我拎出一只滴血的耳朵，回到街上

發(fā)現(xiàn)阿姆斯特丹

人人都有完整而紅潤的器官

2004年

我剛從拉薩回來，又重新開始琢磨如何寫好一座城市或一個地方的問題。譬如：寫得不對味不行，寫得太正確也不行；寫得無讀者共鳴不行，寫得無個人發(fā)現(xiàn)也不行?？傊?，真要寫好，既要形神兼?zhèn)洌瑫r還要有詩的創(chuàng)造性——所謂“寫好一座城”，其實是詩人在紙上重建了這座城。今晚推薦本詩，我以為它是這方面的一首佳作，我去過阿姆斯特丹，可以作出全面的認證。

南人

解決

必須長達好幾頁紙的情書

一條短信就解決了

必須等上一個星期的回信

一個電話就解決了

必須走的千山萬水

一趟高鐵就解決了

必須許的海誓山盟

一句謊言就解決了

想要品嘗的思念

一通視頻就解決了

想要觸碰的胴體

一杯紅酒就解決了

隨意留下的唇印

一張紙巾就解決了

隨意播下的種子

一次手術(shù)就解決了

哄騙男人的初夜

一塊血棉就解決了

堅守一生的愛情

一個小三就解決了

很美很美的神話

一張艷照就解決了

很遠很遠的未來

一次跟蹤就解決了

閃婚

一年不到就解決了

閃離

一月不到就解決了

孽債

一張信用卡就解決了

牲畜

一張雙人床就解決了

2012年

南人是我北師大的師弟，我知道他是從化學(xué)系轉(zhuǎn)到中文系的，我還知道北師大轉(zhuǎn)系只能向下一級轉(zhuǎn)，所以他為了當(dāng)詩人讀了五年大學(xué)——舊事重提，是我感覺他最近又“轉(zhuǎn)了一次系”，從詩江湖論壇版主轉(zhuǎn)成了新浪、網(wǎng)易微博發(fā)詩主將——這可是一大信號：論壇時代真的被微博時代替代了。我以為這個“系”轉(zhuǎn)得好，他解放了自己，成全了寫作。

李異

我們不賭，我們就死，不然能怎樣

窮人用僅有的一點兒錢

去博弈

數(shù)十倍甚至超越更多的

錢，讓錢變得不止是

錢

卻總是輸個精光（鮮有

獲勝的傳說）

負債累累

變得更窮

回家

得到的是

咒罵、驅(qū)逐

離婚

抑郁癥

從賭桌走出

到大街上

眼窩如槍管般空洞

我有點兒明白了其中的

含義

但不完全

我關(guān)在屋子里

被困于消沉的情緒中

對生活喪失斗志

厭倦了

勃起

你知道，我們永遠無法真正

富有

在當(dāng)下，當(dāng)你拖著身軀

忍辱負重

干完每天13個鐘頭瑣碎

又微薄的工作時

你就會

清楚這點

于是，賭

才是我們一線生機的活兒

誰都不愿囚在

無期的窮困中

除了生來就派發(fā)好牌的

豬玀

要么富著活

要么死后窮

擲出骰子

等待著接下來的事

身為譯者，我知道，在阿赫瑪托娃身上取到經(jīng)的是湘蓮子，在布考斯基身上取到了經(jīng)的是李異——別的人學(xué)老布，比老布語言更松；李異學(xué)老布，懂得暗中上緊語言的螺絲，于是自己的語言便肌肉緊繃、皮膚黝黑。《新世紀詩典》已然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化：深夜由李異結(jié)束，凌晨從第廣龍開始——我不知大家注意到?jīng)]有？李異評點質(zhì)量之高，評點之訓(xùn)練有素，令本師甚感欣慰。

劉天雨

升級

過去我養(yǎng)的小狗

叫匕首

現(xiàn)在我養(yǎng)的小狗

叫手槍

如果將來再養(yǎng)一只小狗

我就叫它原子彈

我說原子彈乖乖過來抱一下

它就果然乖乖地讓我抱不但讓我抱還用舌頭舔我的臉

2009年

回首“詩江湖時代”，劉天雨還只是一位邊緣化的新秀；放眼“《新世紀詩典》時代”，他已經(jīng)成長為一位頗具實力的中堅詩人，是80后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這是一個喜人的現(xiàn)象：確實有一批詩人，與《新世紀詩典》俱長，在《新世紀詩典》這個中文現(xiàn)代詩的大舞臺上不斷展現(xiàn)自己日益增強的實力。本詩還給我們以啟迪：簡單的形式一樣出好詩，就看你有沒有感覺和智慧。

阿煜

清明節(jié)想起我的先人

我知道在清明節(jié)里

我的學(xué)校將會放假三天

為此，我非常激動

我打算回家靜休

然后坐在電腦桌前

碼一碼詩

這是一個很好的節(jié)日

我可以不用聽老神甫

站在三尺講臺上

大放厥詞

當(dāng)然，我還要去看一看

躺在土層下的先人

我會買許多紙錢

甚至元寶

甚至外幣

如果他們想喝酒

我還可以在街邊的商店

花十幾塊錢

買到一瓶廉價的白酒

最后還是那樣哭

一邊燒紙一邊聊天

我說沾光了

整個過程其實用了不到

三十分鐘

本詩是一份自然來稿中的一首，我讀罷覺得不錯，就向作者索要簡歷和照片——然后我被嚇住了：1994年出生，他今年只有18歲！為了慎重起見，我根據(jù)他留給我的博客地址，去了他的新浪博客，看了他更多的詩，并確定他是一名日常寫作者，并且就是這個水平！于是我決定今晚隆重向大家推薦《新世紀詩典》的第三位“90后”詩人，并且打破了《新世紀詩典》低齡紀錄的阿煜！

惠詩欽

詛咒

如果夢里的不是蝴蝶

那我是不是

就應(yīng)該

詛咒整個黑夜

2010年

《新世紀詩典》有過兩對“夫妻檔”：王小妮-徐敬亞，發(fā)小尋-崔征。今晚有了“二世同堂”：惠詩欽是惠建寧的女兒，她入選《新世紀詩典》可不是因為這層關(guān)系，《新世紀詩典》絕不勉強促成佳話，如果佳話自然形成，我愿意說道。請看本詩，又一首適合傳誦的好詩，不管它的作者是1988年生的還是1968年生的，不管她是誰的女兒，都該成為《新世紀詩典》詩人。

趙樹義

一口氣

人活一口氣，這是祖母最愛說的

祖母咽下最后一口氣很多年了

她的話我一直信?；钪娜斯碓掃B篇

祖母去了那個世界很久了

她從不說鬼話。我知道她生前

沒有學(xué)會說鬼話，死后也學(xué)不會

不像某些人，活著的時候

就為做鬼作好了準備

聽說《新世紀詩典》驚動了山西詩人，他們對第一季里只有邢昊一人入選兩首的局面不以為然——不管他們情緒如何，我聽了都很高興，說明他們在乎《新世紀詩典》。有一位山西詩人為了讓我全面了解山西詩人，已經(jīng)發(fā)了一大組作品給我（容我慢選），本詩出自熱心的廣東女詩人湘蓮子的推薦，她為山西所急，替《新世紀詩典》所想，謝謝！趙樹義我首次讀到，感覺他如果更現(xiàn)代一些就會更好。

王彥明

關(guān)于他

“他習(xí)慣于走夜路，一個人

安安靜靜的，沒有太多想法?！?/p>

“他總是沉默，很少言語。

即使說話，也是自言自語。”

“他一直是個好聽眾，從不打斷

別人的發(fā)言，而且寫一手漂亮的筆記?！?/p>

“他似乎喜歡別人的安排，連墳地

都是組織安排的。哦，他無兒無女?！?/p>

“他一生都是那么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個人。

他在墓志銘里這么寫著?！?/p>

兩年前，我計劃寫的長詩是《對話》系列，寫了五六首，便難以為繼了。沒怎么計劃的《夢》系列反倒一直延續(xù)至今，已過兩百首，蔚為大觀，《夢》（第一卷）將在今年出版。本詩便是我想探索的那種純對話體，由一位青年詩人很好地完成了，我寫過便深知不容易，尤其是句子之間的張力要自然形成，修辭幫不上忙了。王彥明需時時上緊“現(xiàn)代”這根弦，一點都松不得。

起子

足球鞋

這是我的第一雙

足球鞋

它的鞋底有一些釘

這和我其他的鞋子不一樣

和村子里所有人的鞋子

都不一樣

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這點

因此我走在村子里

每一步

都讓后面的那只腳

腳底盡量向上

可沒有人關(guān)心我的腳底

他們只關(guān)心自家的豬和雞

地里的莊稼

還有鄰居的奸情

他們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

一個少年

正以一種奇怪的走路姿勢

路過了他們

那年的我只有一雙足球鞋

沒有一只足球

我從一群大人中走過

孤獨地蹬著地球玩

2011年

因為去西藏過五一，上次選詩我一口氣選了15首。15首中，最讓我興奮的竟是起子這首（也許有些好詩已經(jīng)興奮過了），我以為他取得了長足的進步?，F(xiàn)在一看寫作日期，才知它寫于第一首詩被推薦之前——這再次說明什么呢？起子實在犯不著爭勇斗狠玩殘酷——這一路往往當(dāng)時驚人一下，時過境遷再看，往往生硬而做作。詩有境界，乃人之境界。

廖人

無題14

一條魚

如何把河游破

你站在堤防邊

看風(fēng)，和塑料袋

相互捕捉

你思考它們

你一副思考它們的樣子

成全它們

你一副成全它們的恩人

的樣子

一條河

如何把魚消化

2009年

舒服！——記得我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心中綻放的就是這兩個字，現(xiàn)在我第N遍讀這首詩，心中綻放的仍然是這兩個字！作為單純的讀者，多舒服?。∈娣炅司屯炅?，但作為主持人，舒服完了還需要不舒服一下——你總得給大伙講出來：你究竟舒服在哪兒？就本詩而言，我以為舒服來自智慧和語言。

曉音

我會看到透明的狐貍長袖飛舞

我早該這樣：低下頭來

與黑暗中那些泛著微光的事物說話

這是中年人的生活

用內(nèi)心包裹著自己的世界

像織繭的蠶

把世界分隔在那邊

我會看到透明的狐貍長袖飛舞

我會看見那些隔世的牡丹

盛開在帝國斑駁的墻下

我會用耳朵傾聽說話

我會用長于時間的唇舌

接住一顆匆匆滴下的露水

秋天，順著人的想望如約而至

往事不經(jīng)意地就會讓我們戰(zhàn)栗不止

直到春天，萬物復(fù)蘇

在季節(jié)的交替中

我反復(fù)窺視那些飛流道長的日子

像水中的百合

歲月輕輕滑落

2005年

《新世紀詩典》第400首，推薦在一個特殊的夜晚——今晚，我回到了母校北師大，為其110周年華誕而誦。老同學(xué)、《新世紀詩典》詩人徐江有云：《新世紀詩典》或許會成為《全唐詩》——不是在此刻的母校，而是在十天前的世界屋脊之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或許因為這句話，《新世紀詩典》會延長生命，至少該有1000首吧？曉音這只透明的狐貍，也完全配得上今晚的華美。

蘇不歸

萊斯特廣場

我在這里

烘焙出

賣相最好的

比利時格子餅

放到櫥柜前

接著去鄰近的賭場

兌了些零錢來

補給顧客

我在這里的夜晚

看見酒廳外

脫得只剩性感的

腿們

想起中午花幾鎊錢

買到口中的

土耳其烤肉

從這里過街

一間地下室

有幾百年前的藏書

封面像枯葉

我翻到莎士比亞的詩句

耳邊回響起老板的話

“前幾天隔壁車庫里的車

被放了炸彈……

你們把監(jiān)護人的名字

寫下來

要是你們死了……”

我翻了一頁

想要一種被震懾的感覺

結(jié)果不出意外

是另一首詩

2010年

海龜蘇不歸，還是歸來了，歸來還可以再出走，出走了還可以再歸來，這不是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的生死攸關(guān)的大問題，今日之世界已非昨日之世界。本詩要按國內(nèi)約定俗成的分類，該被歸為“留學(xué)生文學(xué)”，它寫出了留學(xué)生涯的不易和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不安——我想問的是：為什么同在國外的“流亡文學(xué)”寫不出來，徐志摩時代的“留學(xué)生文學(xué)”也寫不出來？存疑。叫好。

何襪皮

愛意

很長時間 我都懷疑自己

喪失了愛的能力

只是偶爾

在酒后 出租車上

一個人的后座

窗外黑漆漆的雨

有一滴

剛好飄進來

落在

被麻醉的舌尖上

何襪皮，這個名字讓我笑過多次，我承認在有些方面我這個引以為傲的“六八一代”還是老了。老《詩典》詩人歐寧來電說，何襪皮小說寫得不錯，邀我與他倆一起聊聊當(dāng)下的文學(xué)。我還沒有讀過何的小說，但好在我讀到了她的詩——本詩的詩眼是一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很有說服力，我相信能夠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的人是懂人生懂愛的（有人寫了一輩子什么都不懂）。

阿齊

從衣柜里飛出來的蝴蝶

我打開臥室里的衣柜

衣柜里一下子飛出

很多的蝴蝶

我趕緊跑出臥室

將房門關(guān)得死死

急匆匆走到廚房

對正在切菜的女友說：

“咱們家有捕蝴蝶的網(wǎng)嗎？”

女友說有

我說：

“那你趕緊拿給我！”

女友不慌不忙地說：

“等會兒，

等我把菜切完?！?/p>

我說趕緊啊

我說你別切了

她仍不慌不忙地切菜

我催促她幾次

她都繼續(xù)從容切菜

不搭理我

我又急又氣

上身彎曲

咬牙切齒

握緊拳頭

最后我裝著一肚子氣

離開廚房

來到臥室門口

卻發(fā)現(xiàn)臥室門半開

我推開門一看

哪里還有什么蝴蝶

我做《新世紀詩典》，最大的幸福感莫過于看到追隨它的青年詩人們在詩上的精進，阿齊便是其中一個典型：我記得去年剛開始時，我覺其水平還欠一點，便等他，終于等到了1.0，一眨眼工夫，2.0也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用一首作品給我?guī)眢@喜。本詩的場景在我看來是虛構(gòu)的，“很多的蝴蝶”更是屬于“想象的事實的詩意”，但它充滿寓意（夠博士們寫一大篇論文），充滿詩意（此刻我們正享受著）。

陳陟云

周末，陪母親在水邊散步

不難想象，在巨大的天空之下

母親和我，是怎樣微小的兩個點，沿水邊移動

水面的光亮幾乎遮蔽我們

于我而言，此刻母親的面孔幾乎遮蔽天空

難以言狀的愁容

“小時候，外公和我?guī)阍谒吷⒉?/p>

只怕你掉到水里，”母親的聲帶纏著千種心事

卡在一聲咳上，“轉(zhuǎn)眼外公已故多年

轉(zhuǎn)眼你也快成為老人，轉(zhuǎn)眼……

幸好你兒子也已長大成人”

幸好將來，轉(zhuǎn)眼我兒子的兒子

以及我兒子的孫子也會長大成人

幸好我們，一脈相承，血肉相連，生生不息

幸好此刻，我伴著身罹絕癥的母親

在一泓湖水的光影中，還能觸摸代代相傳的氣息

我強忍淚水，仰望天空

在巨大的天空之下，母親和我，沿著水邊，緩緩前行

2012年

陳陟云在向我自薦本詩時，用了“隨便”一詞，意思好像是“隨便寫的”。他將自己別的詩稱作“唯美”……令我頗不以為然，陟云兄到底出自北大系，詩歌觀念太正統(tǒng)了。觀念的正統(tǒng)絕不等于詩歌的正途，更多時候適得其反，如此有內(nèi)容有感情的“隨便”，肯定勝過空洞乏味的“唯美”，希望陟云兄今后多一點這樣的“隨便”。今天是母親節(jié)，將此詩送給天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們！

沈浩波

布拉格在陽光下

坦克軋過我的胸膛

擂鼓一般

半個世界都在轟鳴

軋過青石的街道

軋過教堂的尖頂

軋過十字架

軋過十字架上嗚咽的云

軋過面包房

軋過熱氣騰騰的膨脹的夢想

軋過青春

軋過樹

軋過查理大橋上形影蕭瑟的人

軋過他的風(fēng)衣

軋過他的愛情

軋過他頭頂嗚咽的云

軋過四輪馬車上

套著白手套

夢想成為公主的姑娘

軋過銅像

軋過咖啡館里讀哲學(xué)的貓

軋過貓眼里揮之不去的憂郁

軋過憂郁的嗚咽的低垂的云

軋過云的眼淚

軋過雨

軋過少女平靜而堅定的面孔

軋過死者

軋過如圓石般長眠于此的靈魂

軋過薔薇

軋過管風(fēng)琴不舍晝夜的嗚咽

軋過憂郁的

低垂的云

布拉格的街角

迎面走來的孩子

手里拿著一個橡皮泥做的玩具坦克

在陽光下

耀眼地走著

令我失神了片刻

2012年

但凡把官和生意做大還能將詩寫好者，才華是前提，也必是意志超于常人。我之摯友中，有侯馬和沈浩波為證，他們都符合那句廣告詞：“男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但據(jù)我細察，強力意志在詩歌內(nèi)部并非對詩有利，譬如浩波，一直存在一個用力過滿過猛的問題，他近年的“賦”系列又是如此。沈總要給自己多放假，本詩就是歐洲度假的產(chǎn)物，鐵坦克是意志，泥坦克才是詩。

丫丫

變奏：片段

巨大的浴鏡前

我小心翼翼

穿上——

不銹鋼內(nèi)衣

塑料背心

紅木短裙

玻璃外套

橡膠連褲襪

水泥長筒靴

最后不忘戴上

親愛的紙花小禮帽

你站在鏡子背面

一語不發(fā)

拿著透明螺絲刀

不慌不忙，將我

一件一件，一點一點

拆下來……

我終于成了

一堆廢土

詩人是用來干嗎的？并非所有的詩人都能提供新鮮的思想，詩人的第一要務(wù)也并非是提供思想，而是能夠形象地說出世相人心，是提供“妙說”的專家，本詩就是如此，那一連串形象的比喻很妙。又是我此前全然不知的廣東詩人，那片紅土看來很厚；又是來自湘蓮子的推薦——我舉個相反的例子，我請兩個省的“獨苗”入選者推薦所在省的優(yōu)秀詩人，一年過去，杳無音信。

獨孤九

佛珠

手腕上的佛珠

已經(jīng)散落在地上

我一邊撿一邊哭

小姨不顧別人的勸阻

依然劈頭蓋臉地打我

埋怨我沒有讓她見自己的姐姐

最后一面

小姨啊

直到現(xiàn)在

我還老覺著

我媽還會緩過來

2007年

在過去10年間，獨孤九是“詩江湖”的常客，“詩江湖”上正經(jīng)寫詩的，往往在“口語—先鋒”的向度上更到位些，這是《新世紀詩典》對“詩江湖”的后證。當(dāng)然，這絲毫不妨礙我在此對其他向度優(yōu)秀詩人的推崇，令我高興的是，原先“詩江湖”的詩人也對他（她）們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接納熱情。我欣賞對情感世界細膩微妙的揭示，尤其是中國人獨有的情感世界——其實這就是現(xiàn)代詩的抒情方式。

左右

聾子

聲音有沒有顏色如同黑暗

聲音有沒有味道如同酸澀

聲音有沒有夢想猶如三天光明

聲音有沒有冷暖

聲音有沒有最初的愛

聲音在哪里出生的呢，請你告訴我

我想在我的耳朵里也懷孕一些聲音

我想在我的意識里也制造一些聲源

我想將自己出賣給一個懂得聲音的精靈

請你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喧囂的

昨夜地震了，我沒聽見媽媽最親近的哭泣

我最想要的答案

我想做一個能聽見聲音的聾子

本詩作者左右是個聾啞人，他在西安的一所民辦大學(xué)里讀書，也發(fā)表過一些作品。他在長安詩歌節(jié)上表演過手語朗誦，令在場者大為感動?！缎率兰o詩典》開辦以后，他在博客上兩次給我發(fā)紙條，語氣很生硬：“給我推薦一首……”——我讀罷一笑，你以為那么容易??？他的詩又來了，此次令我大為震撼，他寫了“必須寫的”（而非“可以寫的”），詩便一下子長了3段。

紀彥峰

斷指

斷指鮮血流淌

活蹦亂跳

淌盡了最后一滴血

斷指停止了跳動

不知道誰是

斷指的主人

斷指的心在疼痛

這是我學(xué)生中出現(xiàn)的第7位詩人，看來我60歲退休前培養(yǎng)雙位數(shù)詩人的目標會提前實現(xiàn)——我之所以比較重視《新世紀詩典》此次在西外舉行的長安詩會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知道現(xiàn)場聆聽的學(xué)生中一定會出現(xiàn)未來的詩人，而且不止一兩個。記憶中，紀彥峰畢業(yè)后未走詩途，在走文路，知道他寫詩還是在不久前，一讀也還到位，只是別讓自己思想壓力過重，心有糾結(jié)，詩途難行。

伊沙

放下了

看見雪山我沒有放下

那處女一樣的雪山

也沒能讓我放下

看見黃河我沒有放下

天下黃河青海清了

也沒能讓我放下

放不下

放不下

塔爾寺里有一千盞

酥油燈的神圣

一名紫紅大袍的藏僧

掄動著肌肉飽滿的大臂

鼓聲滾滾而來

震破我缺氧的

心以及靈魂

我還是放不下

只是——

當(dāng)我結(jié)束了此次遠行

回到家中

手中的圓珠筆

在筆記本里追蹤著

這首詩的時候

一切都放下了

該放下的

和不該放下的

統(tǒng)統(tǒng)被我放下了

2002年

今天是我46歲生日，是半月前一個讀者提醒我：過生日要送大家一首我自己的詩，讓我得機升級為3.0。為什么要選這一首？是上個月的西藏之行，讓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提前10年寫出了我現(xiàn)在想寫的詩。登上布達拉宮，我回頭望見的是塔爾寺！詩歌不總是發(fā)生在生活的后面，它有時候就是預(yù)言，是心靈與智慧的提前抵達。46歲，我該對自己說：“放下了！”雖然明知不是一切都能放下。

賀中

青銅的薩迦

我看到你把頭顱架得高過太陽

而薩迦的冬天多荒涼

青灰色泡出的殘骸

已經(jīng)把法鼓抽成了風(fēng)干的牛皮

一束光線中吟誦的圣人呵

白發(fā)遮蔽了我的黃昏

那些土，那些移動幻影，那些巖石

那些星球的奇跡，那些奇跡中奔跑的牛群

讓一萬匹袈裟的頭顱

像真正朗照的太陽一樣張開干裂的嘴唇——

我的低聲朗誦，勝過戰(zhàn)爭的黑色云朵

而薩迦的冬天更加荒涼

我把手放在寒冷中烤燒，我把嗓子交給大地領(lǐng)唱

在開合的風(fēng)光，在上下的道路

我還要撕碎身體，把合唱的聲響

永恒的供奉！而薩迦啊薩迦

青銅的薩迦，荒涼的薩迦

塵埃中步步走遠的薩迦

在大片銅器的叮當(dāng)中，脫離了我的肉體

把自己放在了幽暗的殿堂

本詩是賀中的第二首《新世紀詩典》作品，與第一首有所不同的是：半月前我去了詩人所在的城市——拉薩。我把《新世紀詩典》帶上了世界屋脊，帶到了海拔3650米的地方，我記得去年夏天，我曾把它帶到了巴爾干半島的馬其頓，世界最悠久的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jié)上——那是遠，這是高。賀中無疑是中國乃至世界寫作點最高的詩人，他的詩是一種從高處發(fā)出的真實的聲音。

崔征

窟窿

前陣子

一直在給60人的大班上課

無論我在課上講什么

都像是在告別

但不知道

究竟在告別什么

整整兩個小時的發(fā)言

課后想起，猶如

兩個小時的窟窿

窟窿里全是我的告別

最近又接了一個小班

班上只有兩名學(xué)生

上完大班

再上這個兩人小班

感覺像是在歡迎

卻又不知道在歡迎什么

像是挖了另一個

全新的

兩小時大小的窟窿

差一點

就填補上了

前陣子的

那個窟窿

2011年

崔征的特點是冷靜和感覺到位——只有感覺到位，才能寫到點上。《新世紀詩典》進入第二季，恐怕對所有詩人都是一個大考驗，因為有些人好的就那么一兩首。這就仿佛是一場逃生訓(xùn)練課，一關(guān)過了又是一關(guān)，崔征已從3.0這一關(guān)逃生，可喜可賀！在這場貌似有趣實則殘酷的游戲中，把主動權(quán)抓在自己手里的辦法，就是頭腦冷靜（狂熱沒用）地寫出優(yōu)秀的新作，別無他法。

張作梗

擔(dān)憂

……

我寫天空之詩后，

誰來寫大地的詩、

樹葉，以及風(fēng)的詩、

麥子的詩、手推車的詩、

炊煙的詩、

草長鶯飛的詩、

轆轤和滴瀝著水珠的

井繩的詩、

風(fēng)中油燈搖晃的詩、

七月流火的詩、

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

地鐵和它磁懸浮的詩、

重工業(yè)的詩、

下崗的詩、

煙囪——那個老煙鬼的詩、

孤島般，釘子戶的詩、

上訪的詩、

煤炭，和比它更為黝黑的

臉的詩、

計算機病毒的詩、

芝麻開門的詩、

流亡的詩、

馬掌和馬蹄鐵的詩、

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詩、

玻璃被石子擊碎的詩、

烏鴉眼中鋼針的詩、

黑夜滑坡的詩、

墳?zāi)贯诺脑姟?/p>

秒針追趕分針的詩——

黃河——那行斷流的詩？

印象中，張作梗是新世紀涌現(xiàn)的一位十分穩(wěn)健的“60后”詩人，是一位有真功夫的詩人。什么叫真功夫？容我拿小說舉個例子，會講故事，會塑造人物就叫真功夫，其他皆為虛招，可錦上添花不可雪中送炭。那詩呢？我以為詩的真功夫指的是在沒有靈感光顧，缺乏奇思妙想的前提下，一個人駕馭詩篇、處理語言的能力，本詩便是有真功夫方能寫出的那種詩，有真功夫才能長期保持穩(wěn)定的狀態(tài)。

古箏

尖叫的房子

一所房子

一直被自己的尖叫困擾

在白天，我們聽不見

天黑時，海水安靜下來

房子開始不安靜

可當(dāng)我獨自在黑暗中面對房子

我還是被一聲尖叫驚醒，那尖叫聲

由內(nèi)向外

古箏，美麗的金陵女子，她的氣質(zhì)長相很江南，我在去年青海湖詩歌節(jié)上有幸一睹其芳容，可惜未得深談之機。我有一個觀點，寫詩應(yīng)該“賣什么反不吆喝什么”，譬如我，站在兵馬俑的身邊就別只寫兵馬俑，江南的詩人也不要總寫江南，把江南寫得太過水淋淋反而不得江南的靈魂。本詩好在寫出了江南，是一首純度很高的超現(xiàn)實之作，我以為詩人寫的是她自己。

郭秀榮

最懂你詩的女人

最懂你詩的女人

也懂我的

我曾在日記中寫到

她是他們中的詩

我愛她，因為

她的詩我不需記就記住了

直到我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

她就是《他們》中的她

我只對個別朋友說過

我之所以沒有說給更多人

是因為我沒有更多的朋友

更要緊的是

我不知道我寫的是不是詩

但是她也懂我的

長

短

句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

我在你們離開的城市活過

那個城市的地下有好多寶貝

我命中的寶貝也出生在那里

好厚重的

城

市

本詩仿佛在對我訴說——不是“仿佛”，其實就是——因為11年前我曾寫過一首《最懂我詩的女人》，這首詩像是對我那首詩的唱和，我們寫到了同一個女人，我們共同的知音。11年后，將本詩作者推薦給我的又是那個女人——這是人間真實美好的故事，本身即詩。《新世紀詩典》長安詩會開幕在即，以此詩歡迎與會詩人來到這座千年詩城！

德乾恒美

拉薩

純銀的雪片自肩膀抖落于雪域凈土

六百萬枚海螺堆積出眾雪山

起風(fēng)了，漫天的風(fēng)馬

枯黃的經(jīng)文在陽光下拂動似雪片

遠方的孩子，回到了拉薩

十萬雪獅吼，四方佛加持

布達拉宮巍峨，圣城石路參差

上個月，我首次到達了向往半生的西藏。這個月，我在回味中寫我的《西藏行》，在這種心境下，尤其關(guān)注西藏或藏族詩人的作品，如賀中，如德乾恒美——后者是住在青海的藏族詩人。3年前我們曾在西寧見過一面，看他寫拉薩，叫我不敢寫，“六百萬枚海螺堆積出眾雪山”——這個意象絕對是世界級的！這不是用頭腦想出來的，是從他藏族的血液中流淌出來的！

韓文戈

微博印象：厭倦

在微博上，那么多人都在急著表達：憤怒，譴責(zé)，正義。

足以證明，真理就在他們那一邊。

以及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詩篇，碩果僅存的詩。

唯一看不到他們的懺悔，自省。

以及哪怕一點點卑微和細小真實的愛。

仿佛他們生來就是一個個圣人——遺憾了，我不是。

久違了，韓文戈！在大理，女詩人李南說，他們曾在20世紀90年代的西安找過我，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這件事了？這首詩寫得真好，首先它是真實的，真實到每一個字！真實到字里行間！初讀它時，我的第一感覺：“真像是我寫的！”——這是我讀到一首好詩時常有的，想要竊為己有的那種感覺！讀罷令人欣慰，當(dāng)代詩人的智慧畢竟高于微博眾生！

車鄰

月菩薩

那天，千年輪回

我在小寺廟

碰上了月菩薩

她純潔的心

有小小的蓮池

清波蕩漾，浮著

寂靜的月亮

生命的黑夜

有枚金色的印章

那天，鳥鳴不絕

太陽暖照，春天

到來，那天

我的內(nèi)心

開放蓮花

那天，前面的風(fēng)景

讓人多貪著

那天，情腸開始

咕嚕咕嚕修緣

那天，有人

無畏施

讀來非常舒服，嵌入的佛教用語也并不顯得突兀，這關(guān)涉一個誰載誰的問題，如果現(xiàn)代漢語是載體，那就沒問題。詩壇有一支趨佛教注經(jīng)文的詩，語言疙里疙瘩，甚少生命體驗，詩性不足，成就不高，就是因為失去了現(xiàn)代漢語這個明確的載體。我無須諱言，在這方面，我之《唐》做得最漂亮。本詩作者，我從前不知，來自一位山西詩人的舉薦，我感覺他詩才不低。

雷默

黑暗

雙手觸摸的黑暗

鼻孔呼吸的黑暗

眼睛看見的黑暗

耳朵聽見的黑暗

在黑暗之中

心靈就像沉睡的黑炭

雨點敲打著

那是盲人的拐杖

花朵，春天的舌尖

輕輕地親吻著。黑暗。

2009年

20世紀90年代，我曾與雷默通過信，他那時便打出“新禪詩”的旗號。我一直不喜歡旗號，但也不會因旗號而廢其詩。每讀其詩，我都用心體會，可以當(dāng)禪詩來讀，也可以不當(dāng)禪詩來讀，詩中自有禪，何須禪悟詩？譬如本詩，“在黑暗之中|心靈就像沉睡的黑炭”“雨點敲打著|那是盲人的拐杖”“花朵，春天的舌尖”都是很美妙的意象呈現(xiàn)，直接欣賞便是。

宋雨

情人

一個人的早餐，對面

并非只有空氣

也并非只是消毒柜和咸鴨蛋。

草原上的馬匹雄健

有一匹是屬于我的。

用藍邊粗瓷碗喝大碗奶茶

點小菜，剛出鍋的包爾薩克。

我這樣敏感的鼻子

我這樣陡峭的肩胛骨

怎么容得下

熱浪，汗味，濁氣。

再也沒有比在一只馬蹄印里相遇

更要命的。

2010年

剛剛主持完長安詩歌兩會，超大型的朗誦會，總時長達6小時，可申請吉尼斯紀錄了；前后4天中還有大小歡宴七八次，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歡樂歸歡樂，友情歸友情，但有一種無法回避的殘酷，卻在我這主持者的心中：只要搭臺，便是比賽，《新世紀詩典》本如是哉！沒有比較，怎知宋雨這樣的詩人已經(jīng)躍上現(xiàn)代漢詩之巔？你看不到是你眼瞎了，你看到了不敢說出是因為恐懼！

潘洗塵

我們

這些年我們絮絮叨叨地寫詩

拼盡一生 連一張紙沒他媽寫滿

那些殘酷的愛情 那些現(xiàn)實

如今 唯有想象浪漫的死亡

這成了我們 唯一的權(quán)利

想想被X光一遍遍射傷的五臟六腑吧

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屈辱也許正是將要遭受的屈辱

不僅僅是踐踏 連根都在隨風(fēng)飄擺

我們找誰去算命 又如何把一根根剩下的骨頭

當(dāng)上上簽

好在我們自己的骨頭還完好無損

但無論到了哪朝哪代

山腳下發(fā)現(xiàn)一堆大大小小的骨頭

都說明不了什么

更沒有人會關(guān)心我們是誰

尤其是我說的我們

僅僅是一個前朝詩人

和他的一條愛犬

為《新世紀詩典》選詩這一年，我算是選出心得來了：對于老資格的詩人，我可以據(jù)其現(xiàn)狀，反觀其年輕時是否真的有才，以及對詩是否真愛（被老人兒們描述成“黃金時代”的20世紀80年代，其實是詩歌大幫轟機會主義遍地的年代），老潘是正面的例子，他近年長詩長得厲害（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我知其在暗中使勁，本詩幾乎句句好，但總體上又很松弛，非老手不可為也。

井弧

最好的

蒼蠅算最好的服務(wù)生

呼之則來

揮之則去

蒼蠅算最好的女招待

空姐，美瞳

笑臉相迎

蒼蠅總時時不忘提醒顧客

嗡嗡嗡地像一只蒼蠅

但一語道破天機

蒼蠅說

做了一整天的瑣事

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以憋足了氣力只為你自己

還請如廁

蒼蠅有個缺點不好

晚上都睡覺不欣賞月光

我們

都是最好的蒼蠅

2011年

眼看《新世紀詩典》成了金字招牌，令年輕的詩人們覺得高不可攀，其實登上它的途徑就在陽光下。就像本詩作者井弧，不到一個月之前，他向我的郵箱里發(fā)了幾首詩，讀罷，首先我判斷其整體水平夠，單篇也很自然地選了出來。然后我請他發(fā)照片和簡歷給我，才知道長什么樣，并且是個“90后”。這是《新世紀詩典》推出的第四個“90后”詩人，就這么簡單，難的是詩要好。

嚴力

感受

中年的迷茫

成為了桌上的剩菜

要不要打包

我猶豫了很久

忽然發(fā)現(xiàn)

是在家中而非外面的餐館

此時電視里傳出了廣告曲

我早就不在乎歌詞的意義了

只要有優(yōu)美的旋律

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跟著哼

哼是攪拌成糊狀的生命

2012年

對于本詩，我讀到第六行“是在家中而非外面的餐館”時讀笑了，到這時我已經(jīng)決定把它推薦給大家，作為嚴力之4.0——毫無疑問，這是活出來的詩，而非想出來的詩。嚴力比我大一輪，是1954年的馬——據(jù)我觀察：在這把年紀的詩人面前，有一道巨大的分水嶺，嶺上寫著兩個大字“誠實”。誠實與否，最為致命，將決定其詩途未來的風(fēng)景，嚴力一路好風(fēng)光！

歐陽昱

決不感恩戴德的移民

你想找個決不感恩戴德的移民吧

別找了，此人就在這兒

寫詩，寫的盡是什么how啊，why啊，no啊

你指望我跟主流互動，融為一體

我才不呢，盡管我早就是公民了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樣，為了加強國家身份而當(dāng)公民

我只想在世界各地更自由地來去

你指望我講英語、寫英語

我能說會寫，可這不是為了讓你以為我是English

而是做我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

寫詩，跟你想不到一塊去

你這個國家的人不就是過一天，賺一天嗎！

你以為，我來澳洲生活

就得感激涕零一輩子

你哪里知道，我早就后悔不該犯了無法改正的錯誤

知道嗎，你也犯了錯誤

多年前，你在我國那么起勁地推銷澳洲

干嗎不以誠相待，直言相告：不喜歡混賬王八蛋的亞洲佬！

知不知道，怎么讓我感激你嗎？

把我公民身份拿掉，把我強遣回國

就像你對多少人做的那樣

你當(dāng)我說真的？

當(dāng)然不是

你覺得呢？

有個看法我還沒有公開表達過：我一直認為海外漢語文學(xué)（當(dāng)然也包括詩歌）是比較土的。與近30年本土的漢語文學(xué)相比。因為后者是不斷生長的，而前者就像老化石一樣。人是為自由而出去的，詩文中卻難見自由，并且是沒有骨頭的——正是在這個環(huán)境中，歐陽昱凸顯了出來，但我懷疑能夠看出這一點的人并不多，他不在幫，所以有脾氣并敢于自由表達。

劉燕珠

他和他們的死亡

他死了

他是被餓死的

小貓死了

因為吃了被毒死的老鼠身體

小樹死了

因為被一個油膩而又肥壯的男子踹了一腳

小花死了

一個又矮又丑的壞女人糟蹋了它

豬死了

它發(fā)了癲癇

雞死了

穿得太少被凍死了

狗死了

因為我殺了它做狗肉火鍋

我呢？我也死了

因為在吃狗肉火鍋時發(fā)生了爆炸

天時，地利，人和，《新世紀詩典》長安詩會辦得異常順利，中國當(dāng)下最經(jīng)典的詩歌朗誦會就這么辦成了！連夢想都變成了現(xiàn)實——譬如我在頭一天的課堂上動員學(xué)生報名自由朗誦時說：“你們的詩要是能夠達到《新世紀詩典》標準，那就直通《新世紀詩典》！”——結(jié)果，大一女生劉燕珠憑借此詩殺將出來，詩驚四座，令我臉上有光，心中有底，對我而言這才是詩會最大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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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耶路撒冷以西沿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