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1]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綠暗紅嫣^[2]渾可事^[3]。綠楊庭院，暖風(fēng)簾幕，有個人憔悴。

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4]、家山^[5]見桃李^[6]，不枉^[7]東風(fēng)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jù)，唯有歸來是。

【注釋】

[1]這首詞在《全宋詞》中，定為“無名氏”所作，即作者不詳。[2]紅嫣：嫣指美好，紅嫣是說花色嬌艷。[3]可事：小事，尋常事。魏了翁《臨江仙》“曉日昽”有“九折邛峽渾可事”句。[4]爭似：怎似。[5]家山：指故鄉(xiāng)。錢起《送李棲桐道舉擢第還鄉(xiāng)省侍》有“蓮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句。[6]桃李：桃花和李花?！对娊?jīng)·召南》有“何彼襛矣，華如桃李”句，后因以“桃李”形容貌美。這里是指代美女。[7]不枉：不冤枉，指事情沒有白做。

【詞牌說明】

中調(diào)。張衡《四愁詩》有“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句，調(diào)名源于此，正格為賀鑄詞“凌波不過橫塘路”，六十七字，也有六十六、六十八字的變格。

【語譯】

一年間的春景來了多少？早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二了呀。綠葉成蔭、紅花嬌艷，本是平常之事。但在這綠柳庭院中、暖風(fēng)簾幕里，我卻逐漸憔悴下去了。

在長安市上以車載酒，尋花問柳，這種生活我已厭倦，怎能比得上回家鄉(xiāng)去見那桃李一般濃艷的美人呢？東風(fēng)并沒有白白地吹得游子落淚啊，因為相思之情難以言表、夢中相見本無憑據(jù)，只有回鄉(xiāng)才是正確選擇??！

【賞析】

這是一首遠(yuǎn)客思?xì)w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閨怨詞是正相對的。閨怨詞是說丈夫去家不回，妻子獨守空閨，在家中埋怨，而遠(yuǎn)客思?xì)w詞則反過來，表述離人想念守在家中的妻子，期盼早日還家的情感。

此詞開篇即說春景已經(jīng)過了三分之二了。所謂“春事”，指代春季常見的那些景物，比如嫩柳發(fā)芽、桃李盛開、草長鶯飛，直至暮春的清明雨紛紛、柳絮滿天飛之類，而在這里，也是隱晦地指代美好的青春時光。春景將暮，青春將逝，確實是應(yīng)該歸去的時候了呀。

其后，詞人用了一句“綠暗紅嫣”來描寫眼中所見的美好春景。綠指綠草、綠葉，因為繁茂，層層疊疊，加之濃蔭，所以會顯得色調(diào)較暗，紅是紅花，代指各種色彩的繁花，正在盛開，所以嬌艷。這是好一片春光美景，但詞人卻接著說“渾可事”——這也很平常啊，每年春季都能見到，有什么可留戀的呢？況且在那綠柳如簾、暖風(fēng)熏人的庭院中，還有一個人黯然憔悴，在等著我歸去呢?！熬G楊庭院、暖風(fēng)簾幕”這句，正可參照“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指的是深閨之內(nèi)。在那里，妻子不見丈夫歸來，正在黯然神傷，容顏憔悴。

詞人在這里不明寫妻子、思念之人，而用“有個人”來指代，就仿佛電影蒙太奇手法似的，鏡頭瞬間便從丈夫在外，眼中所見的綠葉紅花，轉(zhuǎn)移到了深深庭院中的妻子身上，疊加這兩幀靜態(tài)的畫面作為對比。妻子的景象，既可以理解為實景，也可以理解為丈夫心中所想，立刻便將全詞的主旨充分表達出來。

下闋開篇，鏡頭仍歸丈夫，先說他離家在外做些什么呢？原來是在長安市上“買花載酒”。長安是指代都城(北宋都城實際在東京汴梁)，男子離家，前往都城，大多是為了追求功名利祿，但或許是遭遇挫折，也或許是求得功名后衣食無憂，所以開始放縱起來。這里的“買花”，以花指代女子，其實是買笑。流連花叢，樂不思?xì)w，但眼見春景將暮，他終于醒悟過來了，自己這樣的生活，還不如回家去和妻子團聚呢。妻子也有桃花、李花一般美麗的容顏，怎么忍心讓她獨守空閨，蹉跎青春呢？

東風(fēng)吹來，這位丈夫不禁落下了清淚。這根本不是東風(fēng)的過錯呀，東風(fēng)吹得沒有錯，自己落淚也沒有錯，因為“相思難表，夢魂無據(jù)”，只有早日還家去和妻子團聚才是最好的選擇呀！

黃蘇在《蓼園詞選》中是這樣評價全詞的：“‘一年’二句，言年光已去也。‘綠暗’四句言時芳非不可玩，而自己心緒憔悴也。所以憔悴，以不見家山桃李，苦欲思?xì)w耳。大意如此?！痹u得很是準(zhǔn)確。但他同時說：“此詞不過有不得已心事，托而思?xì)w耳……但永叔亦非近于思?xì)w者，亦有所不得已者在耶？當(dāng)于言外領(lǐng)之?！庇窒氚l(fā)掘某種微言大義，那就太過刻意了。

【對照閱讀】

沁園春

錦里繁華，峨眉佳麗，遠(yuǎn)客初來。憶那處園林，舊家桃李，知他別后，幾度花開。月下金罍，花間玉佩，都化相思一寸灰。愁絕處，又香銷寶鴨，燈暈蘭煤。

東風(fēng)杜宇聲哀，嘆萬里、何由便得回。但日日登高，眼穿劍閣，時時懷古，淚灑琴臺。尺素書沉，偷香人遠(yuǎn)，驛使何時為寄梅。對落日，因凝思此意，立遍蒼苔。

秦觀此詞，也寫的是遠(yuǎn)客思?xì)w，同樣眼見“錦里繁華，峨眉佳麗”，心中卻想著“那處園林，舊家桃李”。但與《青玉案》“一年春事都來幾”也有兩點不同：首先，這遠(yuǎn)客只是“初來”而已，離家時間并不長，而且未曾流連花叢；其次，他不是因主觀而沒有回去和妻子團聚，只是被客觀條件所累，“嘆萬里、何由便得回”。所以只能“日日登高”“時時懷古”，并且“立遍蒼苔”，苦苦地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