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詩本義新考
冉魏華
(廣州,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510275)
摘要:《青青河畔草》以青草起興,隱喻思婦春情萌動,思婦之“夢”與“性”相關(guān),暗示思婦期待丈夫早日歸來歡會。“枯?!痹醋浴督故弦琢帧?,指思婦,注家或未明其源,或誤以為指遠行在外的良人?!罢l肯相為言”句當從《藝文類聚》作“誰肯相與言”,源自《鄭風·狡童》,暗含著思婦對“性”的期待,傳達出思婦渴望良人早日歸來與己歡會的心聲。兩者雖一字之差,而詩義判若霄壤?!翱蛷倪h方來”所遺“雙鯉魚”不是用木頭制成的魚形書函,更不是可吃的真魚,而是寫在布帛上的鯉魚形書信,是“配偶”的隱語。夫妻間的“尺素書”本身就秘而不宣地蘊含著思婦對良人情愛的期盼。
關(guān)鍵詞:《青青河畔草》 春夢 枯桑 相與言 雙鯉魚
作者簡介:冉魏華,男,貴州德江人,現(xiàn)為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2015級博士研究生,黔南民族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研究,發(fā)表論文《從漢代屈原論爭看漢代學(xué)術(shù)觀念的變遷》等。
今存《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下引徑言《青青河畔草》)最早見于《文選》卷二十七,未署名,題作“古辭”,《樂府詩集》《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均曾引錄,亦未署名,唯《玉臺新詠》署名為蔡邕。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云:“古詞:‘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瘋既肆麇床粴w”[1],認為詩歌主旨是思婦想念遠行在外的丈夫,學(xué)界目為共識。該詩歷來受到廣泛重視,許多作品選均曾選錄該詩。筆者認為尚有繼續(xù)探討的必要,遂不揣谫陋,名曰“新考”,不當之處,祈請方家、前輩批評指正。
為方便行文,引錄全詩于下: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各異縣,展轉(zhuǎn)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蛷倪h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2]
一 詩歌首八句以青草起興,隱喻思婦春情萌動,思婦之“夢”與“性”相關(guān),暗示思婦期待丈夫早日歸來與己歡會
詩歌首四句,李善注云:“言良人行役,以春為期,期至不來,所以增思?!睆堛娫疲骸按酥^自春而相思也?!惫P者認為,李善注不得其解,而張銑謂“自春而相思”,亦未諳其中之故。古代戰(zhàn)爭多發(fā)生于秋冬季節(jié),所以士兵一般以冬天為歸期。最為人熟知者,莫如《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句,《小雅·出車》亦云“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涼秋九月,塞外草衰”(李陵《答蘇武書》),而此時正是南方秋收時節(jié),因此胡人常在此時南下?lián)尳??!妒酚洝ば倥袀鳌份d降將中行說云:“漢使無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糱,令其量中……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則候秋孰,以騎馳蹂而稼穡耳?!?sup>[3]在這種情況下,漢朝不得不屢次出兵抗擊匈奴。也有某些將軍主動出擊以贖罪的情況?!顿Y治通鑒·漢紀三十九》“漢孝和皇帝上·永元元年”載:“竇憲將征匈奴,三公、九卿詣朝堂上書諫……侍御史魯恭上疏曰:‘國家新遭大憂(引者按:指章帝新喪)……今乃以盛春之月興發(fā)軍役,擾動天下以事戎夷,誠非所以垂恩中國,改元正時,由內(nèi)及外也’?!?sup>[4]可見,“盛春之月興發(fā)軍役”是有違常理的,遭到了正直士大夫的強烈反對。古代中原國家一般不在春天發(fā)動戰(zhàn)爭,蓋源于“春生”之訓(xùn),《禮記·月令》對此曾有詳細記載,茲不贅述。因此,李善云“以春為期”與史實明顯不符。這幾句蓋謂良人行役在外,以冬天為歸期,但冬去春來,良人依然未歸。此時萬物孵萌,春水之畔青草蓬生,思婦睹物思情,春心萌動,期盼良人歸來相會,竟至“夙昔夢見之”[5]。漢樂府民歌中的同例之作較多。如《冉冉孤生竹》:“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笔鹈K武的《留別妻一首》慨嘆“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于是互勉“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均可見春草、春花與思婦之春思有關(guān)。但近年來出版的作品選卻不作解釋,如北京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史教研室編的《兩漢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云:“植物少壯時的顏色?!?sup>[6]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只解釋“青青”云:“野草盛時的顏色,”[7]野草盛時到底是春天還是夏天,說得較為模糊。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選注》不注[8](按:上述三種作品選的影響較大,故本文舉例以該三種為主,為方便行文,下文分別簡稱“北大注本”“朱注本”“袁注本”)。
詩歌接著寫思婦夢見良人:“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xiāng)?!贝蟾庞捎谠撍木漭^易理解,注家關(guān)注甚少。筆者認為,該“夢”在詩歌中至為關(guān)鍵,進行深入探究,有助于深刻理解全詩。
《爾雅·釋訓(xùn)》云:“夢夢,,亂也。”[9]《說文》:“夢,不明也。從夕,瞢省聲?!倍巫ⅲ骸鞍垂视?xùn)釋為亂,許云不明者,由不明而亂也。以其字從夕,故釋為不明也,夢之本義為不明。”[10]可見,“夢”之本義為不明,而《說文》以“不明”釋“夢”,又云“瞢省聲”,實質(zhì)上“夢”與“瞢”相通。其區(qū)別蓋在“夢”從夕、“瞢”從目。前者為自然界之不明,后者為視覺之不明[11]。“夢”的本義為天色昏暗不明,但其今義,蓋謂睡眠時腦海中呈現(xiàn)某一情景,而人睡眠需閉上眼睛,閉眼則不明,夜晚則目不明??梢?,“夢”的《說文》義雖然與今義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但區(qū)別較大。《列子·周宣王》云:“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sup>[12]《康熙字典》釋“夢”云:“覺之對,寐中所見事形也”[13],《列子·黃帝》《康熙字典》所云正與“夢”的今義相符。我們將“青青河畔草”以下幾句與《黃帝》篇及《康熙字典》進行比照,前者可謂后者的注腳:“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詩人觸物興懷,是為“晝想”;“晝想”不成,便“夙昔夢見之”[14],是為“夜夢”:“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xiāng)?!?/p>
思婦為何要在春意盎然中夢見良人呢?弗洛伊德說“夢的元素本身并不重要,他們不是夢者原有的思想,只是一種替代。夢的本意則如同隱藏在過失背后的意圖”[15],思婦“夢見在我旁”只是一種替代,而其本意則含有期盼丈夫早日歸來與己歡會的意圖。夢與性的關(guān)系,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曾作過比較深入的探究,茲不贅述。中國古代文獻中也有夢與性相關(guān)的大量例證?!蹲髠鳌ば辍罚骸班嵨墓匈v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既而文公見之,與之蘭而御之……生穆公,名之曰蘭?!彼^“御”,正是君王與女子交歡之隱語。《禮記·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之日,以太牢祀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辈嚏摺丢殧唷罚骸坝?,進也。凡衣服加于身、飲食入于口、妃妾接于寢皆曰御?!?sup>[16]宋玉《高唐賦》所載楚懷王與巫山神女交歡之事有著非常明顯的性隱喻。如“春”與“夢”合成“春夢”,則直接與“性”相關(guān)。白居易《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蓖跞赍鱿壬J為本詞主題是詠官妓[17],李正光先生則認為追憶的是“和一個美麗女子邂逅歡會的情景”[18]。宋代張先曾仿照該詞作《御街行》,寫男女歡會之事,說明張先深諳其中寓意。楊慎云:“白樂天之詞……予獨愛其《花非花》一首……蓋其自度之曲,因情生文者也?!ǚ腔?,霧非霧’,雖《高唐》、《洛神》,奇麗不及也?!?sup>[19]楊氏認為《高唐》《洛神》不及《花非花》“奇麗”,有夸大后者之嫌,但明確將三者進行比較,而《高唐》《神女》均寫邂逅女子之事,因此至少在楊慎看來,白氏《花非花》亦為邂逅女子之作。因此,《花非花》中的“春夢”,其性隱喻自不待言。岑參《春夢》:“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學(xué)界或認為“通過春夜夢游,反映好友間的深切思念”[20],或認為“如非思友,便是憶內(nèi)之作”[21]。筆者認為,該詩追憶的是與某位女子的密約之歡。理由有三:其一,古人為詩以念好友,常于其標題中明言其人,考今存《岑參集》目錄即可洞見。但本詩在《文苑英華》中也僅題作“春夜所思”,并未標明友人姓名。其二,“洞房”,明抄本、吳校本作“洞庭”,陳鐵民、侯忠義二先生校注云:“疑涉下句‘湘江水’而誤?!?sup>[22]此說可信,但其釋為“深屋”則不合詩歌本意,或者未明白詩人是以當前居住之深屋象征曾經(jīng)與女子歡會的幽閉場所。司馬相如《子虛賦》:“夷嵕筑堂,累臺增成,巖窔洞房?!鳖亷煿抛ⅰ皫r突洞房”云:“于巖穴底為室,若龜突然,潛通臺上?!?sup>[23]又,《廣雅》:“洞,深也。”這大概就是注家釋為“深屋”的依據(jù)所在。今考諸文獻,“洞房”蓋出自《楚辭·招魂》:“姱容修態(tài),洞房些。”王逸云:“房,室也。言復(fù)有美好之女,其貌姱好,多意長智,群聚羅列,竟識洞達,滿于房室也。”[24]審讀《招魂》可知,這個“洞房”已具有“兩性合歡場所”的意蘊。唐詩中,頗有用“洞房”指代男女合歡之處所者。如喬知之《倡女行》:“莫吹羌笛驚鄰里,不用琵琶喧洞房”等。其三,“遙憶美人”,明抄本、吳校本、《全唐詩》作“故人尚隔”,陳鐵民、侯忠義二先生引范成大詩《湘陰橋口市別游子明》,校注云:“疑‘故人尚隔’系后人所改”[25],可見岑參詩原作“遙憶美人”,而其主旨正是“遙憶美人”。這“美人”可能是某位與作者歡會過的湘江美人,作者身處北方寓所,春日夜風拂來,蕩起綿綿情思,曾經(jīng)的歡會化作枕上春夢,越過關(guān)山萬重,直抵江南?!都t樓夢》中“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是夢與性關(guān)聯(lián)的直接證據(jù)??梢?,夢尤其是春夢與性之間的關(guān)系緊密,以此言之,《青青河畔草》可謂思婦懷念良人的春夢詩。筆者言之,旨在佐證下文名曰“新考”耳。
二 “枯?!痹醋浴督故弦琢帧罚杆紜D?!罢l肯相為言”當從《藝文類聚》作“誰肯相與言”,源自《鄭風·狡童》,暗含著思婦對“性”的期待
“枯桑知天風”以下四句,李善注云:“枯桑無枝,尚知天風;海水廣大,尚知天寒。君子行役,豈不離風寒之故乎?但人入門,咸各自媚,誰肯為言乎?皆不能為言也?!崩钪芎沧⒃疲骸爸^豈知也??萆o枝葉,則不知天風;海水不凝凍,則不知天寒,喻婦人在家,不知夫之信息,雖有親戚之家,皆入門而自愛,誰肯相為訪問而言者乎?亦喻朝廷食祿之士,各自保己,以為娛游,不能薦于賢才?!?/p>
李周翰“亦喻朝廷食祿之士”云云,牽強附會,斷不可取。但二李之說各有可取之處,可惜均未明白為詩者初衷。先說“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二句。李善云“枯桑無枝,尚知天風;海水廣大,尚知天寒”較允,但“君子行役”一句,將枯桑比作行役之君子則不可[26]。李周翰解“知”為“豈知”,蓋謂本句為反問,是說枯桑不知天風,海水不知天寒。但枯桑本謂冬天枯敗之桑,謂其不知天風則與詩意明顯不符。其下文云“喻婦人在家,不知夫之信息”,可知李周翰已經(jīng)明白詩歌以枯桑喻婦人,則較為允當。近年來,各注本大多不離二李所云,如北大注本引聞一多先生云:“‘枯?!鞣颉?sup>[27],朱注本云:“無葉的枯桑也能感到風吹,不凍的海水也能感到天寒,難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獨凄、相思之苦嗎?”[28]袁注本云:“枯桑無枝,也對起風有所感知;大海雖然不會結(jié)冰,但是也知道天氣變得寒冷。那些奔波在外的人,怎能不遭受風寒之苦呢?”[29]可見,朱注本認為枯桑、海水指代“我”,即思婦,而北大注本、袁注本則認為枯桑、海水指代奔波在外的“良人”。李周翰、朱注本雖已知曉詩歌以枯桑比喻婦人,可惜未解其中之故,而李善注、北大注本、袁注本認為枯桑指行役在外的丈夫,則明顯有待商榷。
考諸史籍,“枯桑”當源自《焦氏易林》。《焦氏易林·觀·家人》:“冬??蓍?,當風失道。蒙被塵埃,左右勞苦?!蓖跽壬屧疲骸耙粯淙A葉凋零,女子紅顏衰去,不能再得男夫的恩澤,索居孤傷,悲苦難言;或者夫喪失路,獨持門戶,操勞不已,自嘆猶似冬天的枯桑?!?sup>[30]“冬桑”即“枯?!?,暗喻韶華不再、失去夫?qū)櫟膵D女,與《衛(wèi)風·氓》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比喻女子年長色衰同。《觀·睽》云:“過時不行,妄逐王公。老女無夫,不安其居?!薄岸?蓍隆闭c“老女無夫”互為表里。又,《履·震》:“本根不固,華葉落去。更為孤嫗,不得相視”,用花葉凋謝的“本根”暗喻“孤嫗”?!洞笥小ご筮^》:“枯樹無枝,與子分離,饑寒莫養(yǎng),獨立哀悲”,以無枝可蔭的枯樹比喻失去子女贍養(yǎng)的母親。
古籍中屢有圣賢降生于桑之事?!读凶印ぬ烊稹罚骸八际坎黄薅?,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薄秴问洗呵铩け疚丁芬簿唧w記載了伊尹生于空桑的傳說。所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實為上古群婚之遺留?!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惫弊ⅲ骸把云淙酥彼几卸鴼馔?,無配合而生子。此莊生所謂白鵠相視,眸子不運而感風化也?!?sup>[31]“無配合而生子”,正是上古群婚社會中女子與男子自由性交的產(chǎn)物[32]。《孔子世家》云“叔梁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史記索引》《史記正義》為孔子諱,迂曲作解,學(xué)界已辨其妄。[33]此處之“野合”正是野外結(jié)合之意,今人辨之甚詳[34],其野合之處就是桑林?!妒酚浾x》雖迂曲作解,但其所引《括地志》透露了重要信息:“女陵山在曲阜縣南二十八里,干寶《三日紀》云:‘徵在生孔子空桑之地,今名空竇,在魯南山之空竇中’?!?sup>[35]可見,“叔梁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這一說法不是空穴來風。桑樹與女性的生育密切相關(guān),因而也指女性。后世文獻中還遺留著用“空?!敝阜歉改赣H生、來歷不明者。如《舊唐書·傅奕傳》:“蕭瑀非出于空桑,乃遵無父之教?!彼五ァ督鹑A張氏先祀記》:“人非空桑而生,孰不本之于祖者?”
桑林是圣賢的降生之地,也是男女自由歡會之所?!对娊?jīng)》描寫男女在桑林中野合歡會之例很多,如《鄘風·桑中》《小雅·隰?!贰段猴L·十畝之間》《魏風·汾沮洳》等。《墨子·明鬼》:“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所屬而觀也?!?sup>[36]《漢書·地理志下》:“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sup>[37]男女桑林之歡逐漸演化出《秋胡戲妻》《陌上桑》等采桑女故事[38]。枯桑、空桑、桑林均與女性或兩性交合有關(guān)?!对娊?jīng)》中還有“女?!?,《豳風·七月》:“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编嵭{:“女桑,少枝長條不枝落者,束而采之?!?sup>[39]朱熹《詩集傳》:“取葉存條曰猗。女桑,小桑也。小桑不可條取,故取其葉而存其條,猗猗然爾?!?sup>[40]春和景明之時,桑樹長出柔嫩的枝條,遠揚于樹梢,采桑女不能采摘,故取彼斧斨以伐之。枚乘《七發(fā)》:“女桑河柳,素葉紫莖?!薄芭!迸c“河柳”并列,沐于春風,素葉紫莖,生氣勃發(fā)。因此,女桑即春天長出不久的嫩枝,與“冬?!薄翱萆!鼻『孟喾?。
總之,《青青河畔草》中的“枯?!币辉~當源自《焦氏易林》,暗喻不得夫君潤澤的思婦,李善注、袁注本及其他認為指行役在外的丈夫的說法都不盡準確。
接下來談“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句。李善云“但人入門,咸各自媚,誰肯為言乎?皆不能為言也”,李周翰云“雖有親戚之家,皆入門而自愛,誰肯相為訪問而言者乎?”按照二李之說,此二句意謂別人各自回家相互親愛,誰能告訴我丈夫的信息呢?近年來注家在理解到底是誰“入門各自媚”時頗有歧義,如北大注本云:“‘入門’猶言‘回家’,主語是指從遠方歸來的其他的人。”[41]朱注本云:“以上兩句說,從遠方回家的鄰人,各愛自家的人,有誰肯替我捎個信兒呢?”[42]袁注本云:“各人都只是關(guān)愛自己喜歡的人,誰肯為我捎去思念呢?”[43]筆者認為,當從李善之說,這“入門”之人非專指從遠方歸來的鄰居,而是泛指鄰居。清人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云:“人無別離,入門各自為悅耳,豈知懷遠之苦,不可與之言哉。”[44]王氏此解最得詩歌要義,只可惜其未知“不肯相為言”的深刻含義。
前賢對“言”字曾下過不少功夫,如清人胡紹煐《文選箋證》引王念孫云:“言即問也,謂誰肯相為問也。《爾雅》曰:‘訊,言也’?!稄V雅》曰:‘言,問也’……皆古人謂問為言之證。”[45]胡紹煐引王念孫訓(xùn)“言”為“問”,實質(zhì)上是申明李善、李周翰之說,朱注本、袁注本均襲此解。筆者認為,前賢訓(xùn)“言”為“問”,從文字訓(xùn)詁本身來看,可謂確解,但仍未明白“相為言”的隱喻義[46],理由如下。
《藝文類聚》四一《樂部一·論樂》引此句時作“誰肯相與言”[47],為我們提供了線索。其上句為“入門各自媚”,思婦艷羨鄰居入門恩愛,于是自語“誰肯與我說說話呢”,因而《藝文類聚》所引契合古詩的對偶、互文原則,作“相為言”則背離詩歌本義[48]。這兩句本為對舉,一句言人,一句言己,若理解為捎信,可能涉下句“客從遠方來”而誤,較之“與我說說話”很不妥當。
思婦為何自語“誰肯相與言”呢?筆者認為其中蘊含更深寓意??肩R源流,“誰肯相與言”當源自《鄭風·狡童》: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誰肯相與言”與“不與我言”,極其神似。如果單以此條作證,似屬巧合。但本詩還有化用《詩經(jīng)》其他篇目者,如下句“呼兒烹鯉魚”,“烹鯉魚”顯系化用《檜風·匪風》“誰能烹魚”句。清人胡紹煐云:“此即《檜·匪風》‘誰能烹魚’,以興懷我好音之意,故古詩借以為喻?!?sup>[49]近人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亦云:“《詩·檜風》:‘誰能烹魚,溉之釜鬵。誰將西歸?懷之好音?!媵~得書,古辭借以為喻?!?sup>[50]兩者所指相同。
無獨有偶,漢樂府民歌中,同屬古辭的《枯魚過河泣》也化用《詩經(jīng)》。該詩云:“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fù)及。作書與魴,相教慎出入?!痹姼杌谩对娊?jīng)》者有二:其一,《王風·中谷有蓷》:“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故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引用《王風·中谷有蓷》作解,可謂正解[51]。其二,《詩經(jīng)》中有三處“魴”、“”連用,分別見于《齊風·敝笱》《小雅·采綠》《大雅·韓奕》,且均與兩性有關(guān),“魴”字單獨出現(xiàn)五處,分別見于《周南·汝墳》《齊風·敝笱》《陳風·衡門》《豳風·九罭》《小雅·魚麗》,是兩性的隱語,“”則沒有單獨出現(xiàn)的情況[52]?!犊蒴~過河泣》中的“魴”與《詩經(jīng)》中的“魴”有關(guān)。將《枯魚過河泣》與《中谷有蓷》進行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兩詩的主旨亦同。學(xué)者普遍認為《王風·中谷有蓷》是棄婦的哀念之辭,則《枯魚過河泣》一詩,棄婦自比枯魚,勸誡其他女子(“魴”)慎重對待婚姻(“相教慎出入”),與《衛(wèi)風·氓》“于嗟女兮,無與士耽”異曲同工。因此,筆者認為《青青河畔草》化用《詩經(jīng)》,不管從詩歌本身來說,還是其他例證,都有較為充實的文獻依據(jù)。
此處需要順便說明一點,《枯魚過河泣》中棄婦自比枯魚,則以水比男,后文所引《管子·小問》中的寧戚“浩浩”“育育”之嘆,育育為魚,為女,浩浩為水,為男,恰好可證本文前面云“枯?!敝杆紜D,“海水”指行役在外的良人,所言不舛。后世以紅顏禍水指代女性,可能是對水意蘊的扭曲和變異,對此問題,或有深究的必要(或許,“紅顏”“禍水”非并列關(guān)系,而是動賓結(jié)構(gòu),水為賓語。從古代詩歌的水意象、河意象如牛郎織女故事等方面深究之,或許是個饒有興味的話題,此姑不表)。
《狡童》之旨,《毛詩序》云:“刺忽也,不能與賢人圖事,權(quán)臣擅命也”[53],后世多不取。朱熹《詩集傳》云:“此亦淫女見絕而戲其人之詞。言悅己者眾,子雖見絕,未至于使我不能餐也?!?sup>[54]朱熹所云雖不盡合詩本義[55],但其解為淫詩,實質(zhì)上就是情詩,卻是一大發(fā)明。
聞一多先生《詩經(jīng)通義》云:“古謂性的行為曰食,性欲未滿足時之生理狀態(tài)曰饑,既滿足后曰飽”[56],其《風詩類鈔甲》云:“飲食是性交的象征廋語”[57],認為《鄭風·狡童》中的“食”即是性交的隱語。與其相同者還有:
中心好之,曷飲食之。(《唐風·有杕之杜》)
彼留子國,將其來食。(《王風·丘中有麻》)
朝食與株。(《陳風·株林》)
張啟成先生引列維·施特勞斯《野性的思維》云:“在一切社會中人們都認為性關(guān)系與飲食之間存在著類似性。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可占據(jù)吃者和被吃者的地位。”[58]但張先生認為《狡童》中的“飲食”未必為隱語。筆者認為,誠然,我們不能將《詩經(jīng)》中的“食”與“飲食”一概理解為隱語,但此處言狡童“不與我言”“不與我食”,導(dǎo)致女子“使我不能餐”“使我不能息”,程度逐層加深,正是隱語。孫作云先生云:“(《狡童》)是女子向男子挑逗之語,也是謔詞?!?sup>[59]同在《鄭風》的《山有扶蘇》也寫了“狡童”:“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褰裳》寫道“狂童”:“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sup>[60]
《山有扶蘇》《褰裳》同被朱熹定為“女惑男之詞”,現(xiàn)在一般認為兩者均為情詩,因此,作為“淫詩”的《狡童》,實質(zhì)上委婉傳達出女子希望與男子交流(與我言)、進而與之發(fā)生性關(guān)系(與我食)的渴望。拋開朱熹作為理學(xué)家的立場不論,《狡童》被其斥為“女惑男之詞”,實為正解。因此,源出于《狡童》的《青青河畔草》“誰肯相與言”一句,實亦隱喻著思婦期待良人早日歸來與己歡會的焦渴心態(tài)[61],“相與言”是詩歌之表象義,“相與食”則是詩歌之隱喻義。我們可從同題為《青青河畔草》的諸篇詩作中找到旁證。如署名為牧乘《雜詩九首》其五《青青河畔草》云:“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空床難獨守”是“蕩子行不歸”所導(dǎo)致的。荀昶《擬青青河畔草》云思婦“精爽通寤寐”“寤寐衾幃同,忽覺在他邦”,不管是清醒還是睡著,都渴望與良人“衾幃同”。因此,思婦目睹河畔春草正青,鄰人自愛,自比枯桑,渴盼良人早日歸來。
聞一多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尤其是運用文化人類學(xué)對《詩經(jīng)》中的性欲觀開展研究,誠如時賢所說:“與男女不沾邊的詩,都認為是與性行為有關(guān)的詩。凡詩提到的‘食’字、‘饑’字的,都被釋為性行為或性反映”[62],存在著絕對化的傾向。但結(jié)合《青青河畔草》《枯魚過河泣》等詩化用《詩經(jīng)》來看,聞先生的說法有其合理性。
另外補充說明一點,載于《史記·宋微子世家》的相傳為箕子過殷墟時所作《麥秀歌》亦言及狡童:“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學(xué)界一般據(jù)《史記》說乃箕子“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而作。筆者認為此歌恐非箕子所作,或者即使為箕子所作,亦非表達憫傷殷墟之情,因為“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與其憫傷殷墟毫無關(guān)系?!安慌c我好兮”,《尚書大傳》作“不我好仇”,而“逑”“仇”互通,如《關(guān)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鄭玄箋云:“怨偶曰仇。”[63]因此,不管《史記》作“不與我好兮”也好,《尚書大傳》作“不我好仇”也罷,其本義恐與《關(guān)雎》相同,因而《麥秀歌》很可能也是和《鄭風·狡童》同類的情詩,而被司馬遷誤解為寄寓黍離之悲的作品。筆者言此,未敢定論,聊作拋磚引玉耳。
三 “雙鯉魚”指寫在布帛上的鯉魚形書信,隱喻“配偶”,不是用木頭制成的魚形書函,更不是可吃的真魚?!俺咚貢北旧砭兔囟恍靥N含著思婦對良人情愛的渴望
對詩歌的末八句,學(xué)界主要討論“雙鯉魚”,而忽視了夫妻之間“尺素書”的隱秘性。對于“雙鯉魚”,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指用木頭刻成魚形的信函,如朱注本云:“雙鯉魚,放書信的函,用兩塊木板做成,一底一蓋,刻作魚形。”[64]袁注本云:“雙鯉魚,指信函。古代書信夾在兩片魚形的木牘中,用泥封住?!?sup>[65]一指真鯉魚,如六臣之一的呂向云:“遺我雙鯉魚者,深隱之物,不令滿泄之意耳,命家童殺而開之,遂得夫書也?!苯袢藯畎}也持類似觀點[66]。筆者認為,考察“雙鯉魚”,應(yīng)以古人的模擬之做作橫向的比較,還需考察夫妻間“尺素書”的文體特征。
先談古人擬作??贾T《玉臺新詠》,明顯與“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相似者有如下數(shù)篇: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卷一《古詩八首》其四)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上爾。(卷一《古詩八首》其五)
客從北方來,遺我端弋綈。命仆開弋締,中有隱起珪。(卷四荀昶《擬青青河畔草》)
客從遠方來,贈我鵠文綾。貯以相思篋,緘以同心繩。(卷四謝惠連《代古》)
客從遠方來,贈我漆鳴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別離音。(卷四鮑令輝《擬客從遠方來》)
第一句的“書札”,明顯指書信。李善注引《說文》曰:“札,牒也?!睆堛娮⒃唬骸霸?,筆也,謂書也。”“綺”,李善注引《說文》曰:“綺,文繒也”,五臣無注?!敖悺?,清吳兆宜注引《漢書·文帝紀》:“贊曰:‘身衣弋綈’”,又引顏師古注,云:“弋,黑色也。綈,厚繒?!?sup>[67]“綾”,吳兆宜云:“《晉·盧志傳》:‘帝賜志鶴綾袍一領(lǐng)’。鵠、鶴通用。按:《說文》:東齊謂布帛之細者為綾?!?sup>[68]“漆鳴琴”,吳兆宜無注。筆者按:《韓非子·說林下》:“文子曰:‘吾嘗好音,此人遺我鳴琴;吾好佩,此人遺我玉環(huán)’”,可見“鳴琴”即為琴。魏晉南北朝時期,詩人喜歡援琴入詩,據(jù)周唯一先生統(tǒng)計,此時期有73人近160多首詩曾出現(xiàn)琴及與琴相關(guān)的詩句,或整首詩歌對琴加以歌詠[69]。
可見,第一句指書信,第二、三、四句均指布帛。古代書信一般寫在布帛上,因而前四句實質(zhì)上都與布帛有關(guān),第五句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常出現(xiàn)的琴意象,因與其他四句迥異,不作討論。擬作大多用布帛指代書信,因而“雙鯉魚”也當與布帛有關(guān)。(唐)李冶《結(jié)素魚貽友人》:“尺素如殘雪,結(jié)為雙鯉魚。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唐人去古未遠,明言將尺素結(jié)為雙鯉魚狀,并未言及木頭或者真魚。胡紹煐《文選箋證》卷二十三引楊慎《丹鉛余錄·古樂府》:“素尺如殘雪,結(jié)成雙鯉魚”,云:“據(jù)此,知古人尺素結(jié)為鯉魚形也,下云烹魚得書亦譬況言之?!?sup>[70]從詩人擬作及胡紹煐所云可知,“客從遠方來”所遺之雙鯉魚,是寫在布帛上的、被結(jié)成鯉魚形的書信。我們從擬作中找不到用木頭制成魚形書函的證據(jù),因而朱注本、袁注本均不能成立,而理解為可吃的真魚則更不可從。
再談夫妻間“尺素書”的特點。尺素,與尺簡、尺牘、尺書、尺紙、尺翰、尺錦等本義相同,均指書信。所不同者,材料異耳,蓋尺簡用竹,尺牘用木,尺素、尺錦用絹,尺書、尺紙、尺翰用紙。尺素是彼此間傳遞信息、交流情感的載體,其目的僅在你知我知,不具有公開性,而夫妻間的燕語呢喃更不宜為外人道也。趙樹功先生《中國尺牘文學(xué)史》引明代王思任《陳學(xué)士尺牘引》云:“有期期乞乞,舌短心長,不能言而言之以尺牘者;有忞忞昧昧,暌違匆遽,不得言而言之以尺牘者;有幾幾格格,意銳面難,不可以言而言之以尺牘者?!?sup>[71]王氏雖不是專論男女間的尺牘,但正闡明了尺素書的情感的具體指向性和隱秘性。趙先生云:“很多愛的語言,見面后難以啟齒,或者即令是啟齒了也顛三倒四,遠沒有以尺牘表達得有條理、熱烈、穩(wěn)妥。拿性這個話題作例子,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禮教,使青年男女在公共場合對此諱莫如深;但食色性也,誰也不能超凡,于是就有了不少在寫給情人尺牘中有關(guān)性的象征性語言?!壁w先生以約翰·葛瑞的性學(xué)著作《共枕》為例,介紹一位男士在情書中細致描繪了對情人的性渴望,又不無遺憾地說:“由于傳統(tǒng)不一樣,我還沒在中國的尺牘中發(fā)現(xiàn)這樣高唱性贊歌的求愛信?!逼鋵?,《青青河畔草》正是趙先生所謂高唱性贊歌的作品,只是因含蓄蘊藉而不易被察覺罷了。
這書信何以結(jié)成雙鯉魚的形狀,且“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呢?聞一多先生在《說魚》一文中論證《詩經(jīng)》中的魚是“匹偶”或“情侶”的隱語,而打魚、釣魚隱喻求偶,烹魚、吃魚隱喻合歡或結(jié)配。筆者認為,《青青河畔草》中的“雙鯉魚”也是“匹偶”的隱語。為更能直觀說明,茲將聞先生所舉例子列出一條:
《管子·小問》:桓公使管仲求寧戚,寧戚應(yīng)之曰:“浩浩乎!育育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慮之。婢子曰:“公何慮?”管仲曰:“……公使我求寧戚,寧戚應(yīng)我曰:‘浩浩乎!育育乎!’吾不識?!辨咀釉唬骸啊对姟酚兄骸坪普咚唪~,未有家室,而安召我居?’寧子其欲室乎!”
《管子·小問》篇所引之《詩》不見于今本《詩經(jīng)》,劉向《列女傳》卷六《辯通傳》曾載本詩,清人王照圓《列女傳補注》云:“古有《白水》之詩,逸詩也?!?sup>[72]結(jié)合《小問》篇及劉向、王照圓等家所說,可知該詩即使不是《詩經(jīng)》逸詩,但確為先秦古詩。尹知章注云:“水浩浩然盛大,魚育育然相與而游其中,喻時人皆得配偶以居其室中,寧戚有伉儷之思,故陳此詩以見意?!?sup>[73]尹氏所云實為確解,寧戚引詩暗示自己尚未婚配,因而這“魚”正是配偶的隱語,今俚語“魚水之歡”形容男女兩情相悅,實為上古隱語的遺留。前引《枯魚過河泣》,棄婦以“枯魚”自喻,以“魴”比喻其他女子,亦可為聞先生所云提供佐證。“書函何以要刻成魚形呢,我從前沒有說明,現(xiàn)在才恍然大悟,那是象征愛情的”[74]。因此,“雙鯉魚”象征著思婦和良人之間的愛情。明乎此,各注家釋“呼兒烹鯉魚”句,均未明白其中的真實意蘊。如朱注本云:“指打開書函?!搿咀鳌蟆v,用在這里是為了造語生動。”[75]詩人不說打開書函,而說“烹”,就不僅僅是“造語生動”了,其隱含的意義是:思婦期待良人早日歸來與己合歡。
思婦因期待良人早日歸來與己歡會之心甚熾,故急切地“長跪讀素書”,但書中只見“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未見歸期。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引吳伯其曰:“長跪是重之至,望之深也?!购稳纭笫?。書中絕不道及相見之期,復(fù)何望哉!”[76]深諳詩人之旨。“上有加餐食”,大概正與《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思婦勸勉自己“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異曲而同工。其區(qū)別在于《行行重行行》中“與君生別離”后“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而本詩中的夫妻倆雖“輾轉(zhuǎn)不可見”,但情投意合,恩愛綿綿,良人不忘安慰思婦“加餐食”,并勉勵“長相憶”。當然,如按照聞一多先生釋“吃魚”的思路,則“上有加餐食”的隱藏意義是:夫妻倆相見后增加云雨歡會之次數(shù)。從心理機制方面考察,實為夫妻久別重逢后的補償,如此解釋,似已過甚,然通覽全詩,也不無可能。
[1] 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王大鵬等編《中國歷代詩話選》(一),岳麓書社,1985,第34頁。
[2] 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第511頁。下引俱同,不再出注。
[3]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第2901頁。
[4]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岳麓書社,1990,第538頁。
[5] 劉毓慶先生認為女子在春水之畔的“性放蕩”是由上古時代長期的性隔離、性壓抑突然獲得釋放導(dǎo)致的。參見劉毓慶《中國文學(xué)中水之神話意象的考察》,《文藝研究》1996年第1期。[筆者按: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春半不還家”亦當作如此解。聞一多先生認為《春江花月夜》“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宮體詩的自贖》)正說明《春江花月夜》實質(zhì)上仍是一首宮體詩,與《青青河畔草》一脈相承。]
[6] 北京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史教研室編《兩漢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2,第521頁。
[7]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245頁。
[8]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作品選注》(第一卷),中華書局,2007,第415頁。
[9] (漢)鄭玄等:《十三經(jīng)古注·爾雅》,中華書局,2014,第2204頁。
[10]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315頁。
[11] 按:《說文》:“瞢,目不明也”。又,《楚辭·天問》:“冥昭瞢暗,誰能極之”,則“瞢”亦可借指自然界之不明。
[12] 陳明校點《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87頁。
[13] 張玉書等編《康熙字典》,上海書店,1985,第265頁。
[14] 按:夙,五臣作宿。李善注引《廣雅》曰:“昔,夜也?!?/p>
[15] 弗洛伊德著《精神分析引論》,張?zhí)脮幾g,北京出版社,2007,第37頁。
[16] (漢)蔡邕:《獨斷》,商務(wù)印書館,1936,第6頁。關(guān)于“御”,可參閱黃維華《“御”的符號意義及其文化內(nèi)涵》,《吳中學(xué)刊》1994年第2期。
[17] 王汝弼:《白居易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14頁。
[18] 李正光:《白居易〈花非花〉一詩考辨》,《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1993年第3期。
[19]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第427頁。
[20]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唐詩選(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第213頁。
[21] 劉開揚:《岑參詩集編年箋注》,巴蜀書社,1995,第260頁。
[22] (唐)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24頁。
[23] (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2558頁。
[24]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第205頁。
[25] 《岑參集校注》,第124~125頁。
[26] 按:古詩中上下句常對舉,“枯桑”指思婦,則“海水”指行役在外的良人,說詳后。
[27] 《兩漢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第528頁。
[28] 《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編)》,第245頁。
[29] 《中國文學(xué)作品選注(第一卷)》,第415頁。
[30] 王政:《〈周易〉和〈焦氏易林〉婚配生殖喻象摭論》,《周易研究》1999年第1期。
[31] (晉)郭璞注、畢沅校《山海經(jīng)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105頁。
[32] 參見蔡俊生《論群婚》,《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3年第1期。
[33] 參見張立華《孔子父母“野合”及〈檀弓〉真?zhèn)慰急妗?,《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1997年第1期。張先生雖認同“野合”乃“男女私奔”茍合,但又否認“孔子父母野合”之事,云:“既然孔子并非不知其父之墓,那么史遷所謂‘母諱之也’自然也就成了無本之木;而孔子父母‘野合’之說亦太史公‘想當然而已’,純屬子虛烏有”。筆者認為,從邏輯上看,張氏所云只能證明《史記》對《禮記》的誤解和引用,而不能作為否定“孔子父母野合”的證據(jù)。其后文引錢謙益、錢鍾書說法論證“鴻門宴”系想象之辭,仍不能作為否定“孔子父母野合”的直接證據(jù)。《史記》可能確有想象之辭,但不能論證A為必然,推而廣之,B、C、D等或然亦為必然。如此,我們就沒法相信《史記》了。
[34] 陳以鳳:《“野合而生孔子”再解讀》,《蘭臺世界》2012年第3期。
[35] 《史記》,第1906頁。
[36] 墨子著、曹海英譯注《墨子》,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第143頁。
[37] 《漢書》,第1665頁。
[38] 參見陳慶紀《論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桑意象》,《大連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2期。
[39] (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第390頁。
[40] (宋)朱熹:《詩集傳》,岳麓書社,1989,第102頁。
[41] 《兩漢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第529頁。
[42] 《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編),第245頁。
[43] 《中國文學(xué)作品選注》(第一卷),第415頁。
[44] 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岳麓書社,1989,第20頁。
[45] 胡紹煐:《昭明文選箋證》(第十二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2,第19頁。
[46] 誠然,我們的研究首先離不開對文字的準確理解,否則游談無根。但我們不能裹足于漢字的文字學(xué)意義,而應(yīng)該結(jié)合歷史觀念、文學(xué)體裁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挖掘“溫柔敦厚”詩教下文本自身的真實含義。
[47] 吳冠文、談蓓芳、章培恒《玉臺新詠匯?!吩谠撛姟缎S洝纷⑽逯性疲骸啊酁椤段倪x》作‘為相’,《類聚》作‘相與’”[吳冠文、談蓓芳、章培恒:《玉臺新詠匯?!罚ㄉ蟽裕虾9偶霭嫔?,2014,第73頁]。筆者按:今本《文選》作“相為”,見《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據(jù)《玉臺新詠匯校》“本書??狈怖?,其所引《文選》為奎章閣藏六臣注本,韓國1983年影印本。
[48] 歐陽詢主纂的《藝文類聚》成書于高祖武德七年(624),而李善上表《文選注》于高宗顯慶三年(658),呂延祚表進《集注文選》于開元六年(718),從??睂W(xué)上來說,當以早出者最接近詩歌原貌。
[49] (清)胡紹煐:《昭明文選箋證》(第十二冊),第19頁。
[50] 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箋》,中華書局,2008,第50頁。筆者按:黃先生又云:“‘何時悔復(fù)及’,謂不慎出入,至為人所得,已無及悔之時也?!睆钠洹爸翞槿怂谩币痪鋪砜?,則黃氏亦未明白女子以枯魚自喻。
[51] 《漢魏樂府風箋》,第258頁。
[52] 葉修成、梁葆莉:《〈詩經(jīng)〉中“魴”“”索解》,《漢字文化》2007年第5期。
[53]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342頁。
[54] 《詩集傳》,第61頁。
[55] 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即詰難朱熹云:“不惟‘未至’之義,詩無其文,即悅己之眾,詩亦并無其意,不知何以見為淫女反言以戲其人也?大抵狡童者,僉壬宵小之謂?!狈绞蠈⒔仆暈閮L壬宵小誠然不妥,但確已切中朱子不足。見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第216頁。
[56]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3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311~312頁。
[57] 《聞一多全集》(第4冊),第473頁。
[58] 張啟成:《詩經(jīng)研究史論稿》,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第250頁。但張先生又云:“‘食’與‘飲食’兼有二義,故論述具體《詩經(jīng)》詩篇時,仍需謹慎辨別……至于《狡童》、《有杕之杜》二首之‘食’與‘飲食’,則未必為隱語……聞先生對‘食’與‘飲食’的隱語,略嫌涉及過寬?!币娡瑫?51頁。筆者認為,誠然,我們不能將《詩經(jīng)》中的“食”與“飲食”一概理解為隱語,但此處言狡童“不與我言”“不與我食”,導(dǎo)致女子“使我不能餐”“使我不能息”,程度逐層加深,正是隱語。
[59] 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華書局,1966,第304頁。
[60] 按:筆者懷疑此“狂童”亦當作“狡童”,蓋因涉后“狂也且”而誤。《鄭風·山有扶蘇》云“乃見狂且”“乃見狡童”,“狂且”與“狡童”并列,未說“狂童”,可資參證。
[61] 本文非認為“誰”是泛指,亦即思婦期盼任何人都可與之歡會,而是思婦目睹鄰人各自恩愛,引發(fā)其對丈夫的思情。“誰肯相與言”當是專指,暗含著思婦對良人的責怪抱怨之意。
[62] 劉毓慶:《聞一多〈詩經(jīng)〉研究檢討》,《文學(xué)評論》2012年第6期。
[63] 《十三經(jīng)》,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第156頁。
[64] 《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編),第245頁。
[65] 《中國文學(xué)作品選注》(第一卷),第415頁。
[66] 楊皚:《〈飲馬長城窟行〉中“雙鯉魚”與“烹鯉魚”的指意管見》,《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1第6期。
[67] 徐陵編、吳兆宜注、陳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中華書局,1985,第119頁。
[68] 《玉臺新詠箋注》,第125頁。
[69] 周唯一:《琴文化與魏晉南北朝詩歌之表現(xiàn)》,《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3期。
[70] (清)胡紹煐:《昭明文選箋證》(第十二冊),第19~20頁。
[71] 趙樹功:《中國尺牘文學(xué)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第19頁。
[72] (清)王照圓:《列女傳補注》,郝氏遺書,光緒八年(1882),卷六。
[73] 《管子》(上),商務(wù)印書館,1936,第111頁。
[74] 《聞一多全集》(第3冊),第235頁。
[75] 《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編),第245頁。
[76] 《漢魏樂府風箋》,第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