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梁莊

出梁莊記 作者:梁鴻 著


第一章 梁莊

在將近三十年中,梁莊人的足跡幾乎遍布了中國的大江南北。西邊最遠到新疆的阿克蘇、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則、云南曲靖、臨越南邊界的一些城市,南邊到廣州、深圳等地,北邊到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國外最遠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們在城市待的時間最長的有將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剛剛踏上漂泊之程。

閑話

2011年的夏天,穰縣持續(xù)暴雨。湍水又漲了。

暴雨之中,濁浪滾滾的湍水把連接南城和北城的兩座石橋沖得搖搖欲墜。有好幾天時間,河水漫過石橋,河岸兩邊的樹也終于抵擋不住洪水的力量,紛紛倒在了河中。大水過后,石橋重又露出水面,石基已經(jīng)有些動搖,護欄也被沖得無影無蹤。一輛農(nóng)用車在過橋的時候掉了下去,車毀人亡。政府在橋邊立了一個鮮紅的牌子:“禁止車輛來往?!?/p>

一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又一具尸體掛在橋邊不遠處那裸露的交錯的樹根中。尸體被撈了上來,特征如下:

男性,50—55歲,枯瘦,頭發(fā)、胡須皆長至頸部,嘴巴塞滿泥沙,牙齒全無,腿部潰爛。

死者被拍了照,貼在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的廣告欄處。很快,有人傳回信兒來,那死者好像是梁莊的梁軍。梁軍,和我同輩,他們兄弟三個,大哥是興,他是老二,老三已記不起名字,是一名慣偷,常年坐監(jiān)獄。兄弟三人都是單身漢。他們的姐姐接到信兒,趕緊往派出所跑,看到照片,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跟隨而來的興哥卻沉著臉,一言不發(fā),撥開同去的村里人,一個人先回家了。隨后,派出所讓他們?nèi)コ抢锿J幷J尸,興哥死活不去。任誰勸說,只是坐在梁莊小學(xué)他那借來的房子里,抽著紙煙,撓著花白頭發(fā),一動不動。

興哥不去,尸體就無法確認。畢竟,他是最直系的親屬。況且,經(jīng)過長期饑餓的洗禮,與人隔絕的孤獨和河水的浸泡,那尸體確實具有模糊性。他們的姐姐偷偷去城里認尸,哭了一場,因為弟弟不認,也不敢擅自確認。更何況,真的確定下來,火化還要花錢。最后,民政局出資火化了尸體,以“無名尸”結(jié)案。

關(guān)于梁軍如何淹死,梁莊人的說法不一。有人說是餓昏了,栽到了河里。2008年我最后一次在田埂上見到軍哥時,他已經(jīng)是流浪漢,靠撿垃圾為生。在和我對視的時候,他陌生的、惶恐的和躲避的眼神曾讓我頗為迷惑。也許是天生愚笨,他撿到的東西并不多,也賣不到什么錢,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候幾個月都沒人看見他,大家并不在意。也有人說,可能是去河邊撈東西吃,淹死的。還有人說是晚上睡在堤岸上,被沖下去的。不一而足。

至于興哥為什么不去認,大家的看法倒非常一致。一旦認了,軍哥就要被銷戶。作為戶主的興哥,要遭受兩重損失:第一,軍哥的低保不能再向國家要了;第二,軍哥的地他也不能種了,一畝地呢?,F(xiàn)在,軍哥雖然不見人影,但也沒有人能證明他死亡,國家就不能隨便銷戶,興哥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種弟弟的地,吃弟弟的低保了。

我回梁莊的時候,軍哥的尸體剛剛火化,關(guān)于這件事的閑言碎語正在村莊密密流傳。梁莊人對興哥的行為很是看不慣,有責(zé)備之意,但并沒有進行過多的道德評價。是興哥太窮了?他,和軍哥在村莊都太微不足道了?抑或是他那未老先衰的花白頭發(fā),他孤苦一人的生活讓梁莊人的同情大于批判?不管怎樣,這仍然是本埠新聞里的重要事件。梁莊人邊重復(fù)地說了多遍的觀點,邊搖晃著腦袋,表示著不可思議。

在村莊住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興哥拒認軍哥只是梁莊的小閑話,背后隱藏著一個大閑話。小閑話只是個引子,是戲劇里的丑角,是一部小說的過渡,是草蛇灰線,最后拉扯出來的才是真正的目標(biāo)和指向。

建昆嬸的小兒子紅偉的房子就蓋在梁莊新老公路的交叉口,這個交叉口是進出梁莊的主要通道。紅偉前幾年從深圳回來,蓋了房子,又貸款買了一個貨車,搞起了運輸。紅偉好客,村里人,或是鄰村去吳鎮(zhèn)趕集的熟人來回的時候都會到他家坐下喝會兒茶,聊聊天,說會兒閑話。也因此,以他家為中心,輻射周邊幾家,成了梁莊新聞傳播中心。

我回村莊的時候,一群人正坐在紅偉家的大門口,兩個小桌子,一桌在打牌,另一桌在喝茶,七八個小孩子各自一堆兒散落在周邊的沙堆旁玩耍。紅偉在他那輛大貨車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匦扪a。

初看到我,大家仍然是一臉的怔忡,好一會兒,才夸張地和我打招呼。在接觸到他們眼神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我還是陌生的,就好像我不是梁莊的閨女,好像我從來不曾回來過,我從來都沒有與他們的生活發(fā)生過交集。

或許,事實也是如此。2008年和2009年那幾個月的村莊生活,即使在我,也很遙遠且模糊了。對于梁莊的鄉(xiāng)親們而言,那幾個月甚至連漣漪都沒有泛起,這樣的來來去去太多了,政治、經(jīng)濟、親人,都是自管自地來了又走,走了再來。

一剎那的陌生之后,我這些哥、叔、嬸、嫂、爺?shù)谋砬轳R上變得豐富起來,一邊打量著我,一邊和我開起玩笑來。人群逐漸圍攏過來,尤其是年齡大些的嫂子、嬸子、奶奶,看著我,不斷地感嘆,又一次提到我早已去世的母親,慨嘆“麥女兒”人有多好,如果活著該多有福氣。麥女兒,我母親的名字,她那一輩的梁莊人都這樣叫她。

紅偉家左邊斜對面,舊公路的另一邊,是已去世的光河的大房子。院子一角的刺玫、月季、大麗花,在夏雨的不斷澆灌下,正肆意開放,繁密的花朵把枝條壓得朝向四面八方伸展。大門上貼著黃色的對聯(lián):

迎新春倍思親人

賀佳節(jié)緬懷前輩

德高望重

光河是絕食而死的。在死前的兩個月,他就拒絕進食。他每天斜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仿佛在期盼著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看,眼神空茫,沒有焦點。他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一直這樣一個姿勢,直到虛弱得不能動彈。光河的老婆花嬸把一個吸管插到光河的鼻孔里,每天用針管注入流食。只有此時,光河才把頭轉(zhuǎn)過來,絕望地看著花嬸,他拒絕吞咽,可是,吸管直接進入他的胃里,他無力抗拒。梁莊人都說,他是在等著他慘遭車禍死去的一兒一女來接他。這座宏偉的、用賠償錢蓋起來的房子,是他寶貝女兒和兒子的象征。他每天躺在兒子和女兒的心臟里,悲傷地懷念他們。據(jù)說最后半個月,他忽然又想活了,拼命地吃東西,每天乞求花嬸給他弄東西吃。他吃完就吐,吐完再吃,吃完又吐,最后,還是死了。2010年11月21日,光河去世。享年四十八歲。

花嬸也在門口站著。她仍然笑笑的,只是笑容有些勉強和凄涼,說話的底氣也沒有原來那么足了。她特意站在花叢前讓我照相,笑盈盈的。透過鏡頭,那笑容有一種渙散了的深深的空洞,還有些許一閃而過的羞愧和心虛。她這樣活著,似乎太過強悍。把自己的兒子、女兒、丈夫都活死了,自己還活著。

清立過來了,他的頭發(fā)呈蜂窩狀和鐵銹色,衣衫破爛骯臟,那把不離身的刀不見了??吹轿?,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了黑洞一樣的嘴巴,他的牙齒幾乎全掉了。去年冬天的時候,他和自己的弟弟發(fā)生了沖突,弟弟照著他的臉一拳過去,就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嘴巴朝我動了動,似乎喊了一聲“姑”,但又似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那六七個玩耍的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兩三歲的樣子,追著清立,用小手劃過自己的臉,羞清立,一邊唱著喊,“清立不要臉兒,清立不要臉兒?!?/p>

以后一段時間,我在村里走,和別人聊天,在溝渠,在村頭的小房子那里,都會不期然遇到他。他就像一個魂靈,在梁莊到處閃現(xiàn)。他遠遠站在人群的外圈,滿含期待地看著大家,但是,一旦我把眼神轉(zhuǎn)向他,他馬上躲避開去。

這將是另外一個軍哥。沒有人朝他看一眼,沒有人在意他,甚至,根本沒有人看到他。奇怪的是,他的臉又有一種平和,沒有那種窮兇極惡的緊張。已經(jīng)淪為乞丐的清立,嵌在梁莊的內(nèi)部,被人遺棄,卻又平和地生活。他的神情是安然的、平靜的。

傍晚五點多的時候,幾輛三輪車從鎮(zhèn)上方向往村莊這邊來。最前面的是我一個堂哥的老婆,我們都叫她鳳嫂。車里面坐著三個大小不一的孩子??吹轿以诼愤呎局?,鳳嫂從三輪車上跳了下來,上下打量著我,嘴里嘖嘖感嘆著。鳳嫂,在年輕時候就已經(jīng)蒼老,頭發(fā)枯黃,臉盤寬大扁平,不修邊幅,整天都在忙碌干活,在我的印象中,她從來沒穿過干凈整齊的衣服。現(xiàn)在,也未見更老,只是個頭矮了好多。車上坐著的是她的三個孫子,三個兒子一人一個,不偏不倚。他們剛從鎮(zhèn)上幼兒園放學(xué)回來。鳳嫂的車極臟,這是她的賣菜車,泥塊、土堆、沙粒到處都是,孩子們就坐在這灰堆里,驚奇地望著我。

緊接著來的是一個極瘦的老太太。三輪車里坐兩個孩子,一個大點的孩子坐在車擋的平板上,這個孩子的體格已經(jīng)是成年人的形態(tài)了。這三個孩子把車塞得滿滿的,顯得騎車的老太太格外孱弱。她看到我,停了下來,驚喜地抓住我的手,張著嘴,出來的卻是嘶啞、含混的聲音。我詫異地望著她,這是建昆嬸。2008年還在為老母親被強奸殺害一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到處告狀的建昆嬸,兩年之間,竟然衰老成這個樣子。而她的聲音是怎么了?建昆嬸比比劃劃,指著脖頸下面長長的傷疤讓我看,鳳嫂在旁邊解釋。好一會兒,我才明白,建昆嬸去年得了食道癌,在穰縣做完手術(shù)之后,幾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拉著我的手,急切地說著,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一會兒就含滿了淚水。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的母親和她的小女兒。我母親在世時,她們是好朋友。她的小女兒和我相差一個月出生,在五歲的時候夭折了。死亡的陰影已經(jīng)盤旋在這個老人的身體上。下次回來,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再也聽不到她講我母親和她女兒的故事了。

回到紅偉家門口,圍坐在茶桌旁的那幾個哥、叔、伯輩的人,正壓低著嗓子,神情緊張、意趣盎然地談著什么事情。這是真正的閑話時刻。重大新聞?wù)谛纬?。這是梁莊每天午休時間、傍晚時分或打牌聊天時的必修課。

一個村莊里的閑話意味著什么?“閑”,從詞源學(xué)上講,原指“木欄的遮攔物”,逐漸引申為道德和法度的規(guī)范?!墩撜Z·子張》云:“大德不逾閑?!薄伴e”加上“話”即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背后對別人的批評、議論”。從社會學(xué)上講,在一個生活共同體中,“閑話”就是一個公共空間,具有限制力和約束力,通過閑話,共同體中的成員的道德邊界被不斷加強、界定并得以維持,對于一個村莊而言,閑話就是村莊人際關(guān)系、社會存在的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對村民具有一定的威懾力量,人們可能會考慮到閑話的道德評價而去修正、改變自己的行為。而對于在一個村莊里缺乏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的人,“閑話”是制造輿論,進而影響其他村民的基本方式。

果然,他們正在議論興哥不認弟弟尸體的事情。

“要不是為了那1750塊,興哥會恁不像話,連親兄弟也不認了?”

“還不是為那個老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經(jīng)和他過日子的,來了連個門都不出,到興那兒串個門,連個招呼都不打。”

“說的可是,還是親兄弟呢!不過話又拐回來說,要真是認了,軍哥的地就要收了,那這賠償錢該歸誰?”

“歸誰?那還用說,反正興哥是使不上。再說,那可不是一畝地的事兒!”

“一畝地?十畝地,二十畝也不拉倒!人家南水北調(diào)是按整塊算的,咱們是按戶頭算的,多出多少地?你敢算一下,光從墳園到公路上那段路能多出來多少地?”

“也夠他們忙的,得編多少假戶口?!?/p>

“那憑啥?應(yīng)該是全村人的地,全村人的錢,憑啥他們幾個占了?說是南水北調(diào),大工程,誰占住光了?還不是他支書一個人買的攪拌車、粉碎機可以去,平頭百姓誰占住光了?”

興哥不認弟弟尸體這件事本身有悖于人倫道德,固然會被村莊的人議論,然而,當(dāng)有更重要、更切己的利益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時候,這一閑話立馬就有了新的所屬。這涉及南水北調(diào)工程占梁莊土地并賠償?shù)膯栴}。軍哥事件在以新的角度展開。這新的閑話正在以密謀的方式使梁莊充滿了躁動。

如果軍哥不死,就應(yīng)該有一畝地。軍哥長期流浪,這一畝地實際上為興哥擁有,是興哥的重要收入補貼。這里面還牽涉興哥的一件不光彩的事。前幾年,一個“老女人”(梁莊人的形容)和興哥住到了一塊兒,那個女人時來時去,來的時候鉆在興哥的屋子,從來不與梁莊人打交道,但興哥的伙食在那段時間就要好多了。梁莊人一見興哥去吳鎮(zhèn)割肉買菜,就會意味深長地相互看幾眼。興哥花銷大了,一人地兩人吃,當(dāng)然不夠,他需要弟弟這一畝地?,F(xiàn)在,他更不能放棄這一畝地,因為南水北調(diào)工程就占住了軍哥的地。政策已經(jīng)確定下來,梁莊占地,按一畝一年1750元的標(biāo)準(zhǔn)賠償農(nóng)戶。一畝1750元,不用種地,不用擔(dān)心旱澇歉收,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了。所以,軍哥不能死,興哥也不能認。

南水北調(diào)占梁莊多少土地,由國家丈量,占多少賠多少,每戶農(nóng)民都設(shè)一個賬戶,錢直接打到農(nóng)民賬戶里,防止截流。這清清楚楚,沒有問題。但是,問題在于,占地面積是整體測量的,按整體面積賠償,而梁莊分到村民的地是一塊一塊的,路,溝,渠,角角落落,屬于村莊的公共空間,沒有分給具體哪一位村民。這樣,當(dāng)土地被整體測量使用時,就會多出來一些面積。

此后的十幾天時間,我每到一家,只要坐那么一下午,無論談?wù)摰氖鞘裁丛掝},最后,都會歸結(jié)到這件事上。首先是懷疑,對一畝地1750元能否順利到手非常質(zhì)疑,進而憤怒地說到多出的公共面積和多出的錢。其實到底多出多少,誰也搞不清楚,彼此算出的面積差距也很大。話題由此展開,說到村莊里的其他事情,這個時候,已經(jīng)到了破口大罵的程度。

離開梁莊

夏天的村莊中午,總是有著地老天荒的安靜。熱氣蒸騰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聲噤口,疲乏愚鈍。

沿著梁莊的新公路,走過兩邊密集的新房子,走過梁莊小學(xué),走過老煤場,走過王家勝娃的石灰磚廠,再走過一大片綿延的綠色煙葉地,一條直直的、平整的、向遠方無限延伸而去的開闊地,突然從茂盛的莊稼地里開出,呈現(xiàn)在大地的中心。它如此寬闊,以至于一眼望過去,兩邊的村莊房屋和莊稼都顯得非常遙遠和矮小。那驚人的寬闊充滿著神秘的威力和不可思議的創(chuàng)造力,把大地、植物、時間和空間都逼得狹小且短暫,顯示出一個龐大國度的浩然之氣。舉世矚目的、被稱為“世界上最大調(diào)水工程”的南水北調(diào)工程正橫穿湍水,跨過梁莊,向大陸腹地延伸而去。

但是,在村莊內(nèi)部,連續(xù)的暴雨肆虐地沖刷著房屋、地基、路、樹木、雜草和莊稼,一切都處于無序之中。最明顯的就是村莊內(nèi)部道路的損傷和混亂。新房不斷建起,路卻越來越難找。從公路進梁莊的主路根本無法辨認,道路已經(jīng)被兩旁的雜草完全遮蔽。我家老屋的左邊原來是一條直路,可以通往村后的莊稼地和韓家,現(xiàn)在,也都被周邊各家的新房分割,路變成了彎彎曲曲的一條縫兒。

老老支書興隆家的院子半邊已經(jīng)坍塌,看到我路過,坐在院中樹下乘涼的老老支書站了起來,大眼一瞪,喊我:“小清過來坐??!”旁邊的大奶奶扶著拐杖,也艱難地站起來。我看到她臉上的神情,嚇了一跳。她的整張臉都垮了下來,就好像里面的骨頭掛不住外面的肉,五官完全錯位。整個眼珠都散了,看起來很恐怖。她的嘴巴嚅動著,嗚咽著不知道說的是什么。我心里像塞了一塊冰,冷得要窒息,急急地逃跑了。老老支書仍然聲如洪鐘,在我們身后喊著,“再來玩啊。”

村東坑塘中間的那條大路地基已經(jīng)塌陷,一邊低一邊高。坑塘旁邊豐定家門口停著一輛拖拉機,一個輪子幾乎懸在了坑塘的邊沿上。如果單看路的現(xiàn)狀,你無法明白他是怎么把這個龐然大物開進來的。

豐定和老婆去年從中山市回來,買了拖拉機和旋耕耙,掙錢養(yǎng)家,打算不再出門。我好奇地問起他的拖拉機是怎么進來的,他即刻罵起來,說有錢的在公路邊蓋房子,車想咋放咋放,村里的路越來越?jīng)]人管。這段路是他和哥哥、父親自己拉的石子墊的,勉強把車開了進來。幾場暴雨之后,路又塌了,他還得再墊路。豐定一直想在公路旁找新的宅基地,想蓋新房。但是,村委會怎么也不給他批地。

找豐定,除了想聽聽他的打工史,想了解他為什么要回來之外,主要還是想通過他找一找在廣州一帶打工的梁莊人。梁莊在南方打工的人幾乎都是他們兄弟倆人帶出去的。他知道好幾個人的電話,當(dāng)即打了過去,只聯(lián)系到其中三個,另外兩個手機已經(jīng)停掉。

在隨后的十來天里,我一家家地走訪,打聽電話,進行聯(lián)系,始終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順利。我沒有想到,梁莊在外的打工者,他們和家人、村莊的聯(lián)系,如此之少,彼此之間竟然如此隔膜。

有些家庭整體離開村莊,多年不回村莊,至多春節(jié)到墳園上墳燒紙,根本不作停留,只能猜測誰有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這些電話非常難找。有些家庭在村莊的人緣不好,出去打工幾乎不與村莊聯(lián)系,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也不會找他們幫忙,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遺忘了他們。那些有孩子留在村莊上學(xué)的青年夫妻,原來會在春節(jié)回來,現(xiàn)在,則在暑假托人把孩子送到打工地點(每到暑假,都有專門做這樣生意的長途汽車,車費要高于正常車費一倍),孩子在那兒玩一個暑假,再托運回來,自己也不耽誤打工時間。

有的在外打工多年,會忽然回來,起一座“豪宅”,接兒媳,在家過一個春節(jié),然后,又在梁莊消失,繼續(xù)在外打工。但這樣的中年打工者,在不久就會回到村莊,因為很快,他們就要開始下一個任務(wù):照顧孫子或?qū)O女兒。萬青和巧玉就是這樣的情況。2008年我回來的時候,萬青的兒子結(jié)婚。2009年,萬青有了第一個孫女,在汕頭拉三輪車的萬青和在電子廠打工的巧玉只得回來。巧玉照顧孩子,萬青在梁莊磚廠干活,兒子和兒媳則繼續(xù)在外打工。

難以聯(lián)系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則是打工者工作調(diào)換太快,尤其是年輕人,常常在不同城市干不同的活兒。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廢除之前的號,換當(dāng)?shù)氐氖謾C號。每換一次號碼,就會與一批人失去聯(lián)系,慢慢地,也就越來越少人知道電話。福伯家,梁莊的大家庭,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他的幾個兒子和眾多孫子分布在新疆、西安、鄭州、北京、深圳等各地打工,福伯把兒子孫子們的電話都記在墻上。我按照電話一個個打過去,結(jié)果,有一半都打不通,福伯搞不清楚他的兒子們和孫子們都在哪里。我問福伯到?jīng)]到西安或北京去看過兒子孫子,知不知道他們在那兒生活得怎么樣?他詫異地反問我:“誰去那兒干啥?打個工,還能住啥樣吃啥樣?”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留在梁莊的人對在外打工的親人、族人好像沒有特別的感覺,似乎他們認定在外打工的梁莊人整個心還在梁莊這里,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會饒有興致地講誰誰回來娶媳婦,割痔瘡,做手術(shù),蓋房子,也會以一種特別陌生、驚訝的口吻談?wù)l誰校油泵發(fā)財了,誰誰又賠了,現(xiàn)在回梁莊在做什么。梁莊始終是中心。在外,只是暫時的,討生活的,最終都會回來。也因此,他們沒有認真地去思考自己的親人在外打工的狀況,即使談起來,也以一種非常模糊的、完全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

關(guān)于村莊里出去的一些女孩子,我聽到了很多閑話。一貫高聲大調(diào)的梁莊人在談起她們時連說話的聲音都會放低許多,曖昧而不屑。在紅偉家里,我碰到萬生,他先是在吳鎮(zhèn)開飯館,生意非常好,卻因政府欠賬太多,難以為繼,就關(guān)了飯館到西安,在那里的城中村賣河南燴面,結(jié)果還是開不下去。據(jù)說是他老婆太不會事兒,得罪了去吃飯的老鄉(xiāng)。我問萬生要他兩個妹妹玉英和玉花的電話,他卻支支吾吾。周圍的人也滿含曖昧之色。在經(jīng)過一段鋪墊之后,這些女孩子的故事才慢慢地在閑話中,在破碎的證據(jù)和相互的爭執(zhí)中浮現(xiàn)出來。

回鄉(xiāng)的梁莊打工者并非因為本地的經(jīng)濟吸納力轉(zhuǎn)好。他們幾乎都是受傷者或病患者,或因為孩子、家庭的問題不得不回鄉(xiāng)。豐定、永樹兄弟先在廣州郊區(qū)打工,后來在中山的鞋廠和高溫塑膠廠一干好多年,都是嚴重的胃潰瘍患者;豐定的老婆是從十五歲起在鞋廠干活,2005年左右,她的頭開始有輕微的顫抖,應(yīng)該是輕度中毒或中風(fēng)的標(biāo)志。在云南校油泵的書明被摩托車撞飛,傷了左腿,引起肌肉萎縮,不能再從事任何勞動,回到梁莊,吃老本兒,天天以打牌為樂。而萬青,我在梁莊磚廠看他干活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胳膊已經(jīng)癱瘓,嚴重萎縮。他一直隱瞞得很好。那是1994年他在山西一個煤廠干活時,煤窯倒塌傷了小腦留下的后遺癥。

萬青媳婦巧玉和豐定老婆對城市的打工生活非常懷念。巧玉給我算了一筆她和萬青在家生活的成本賬,他們兩口子回來不到一年時間已經(jīng)花出去了將近兩萬塊錢,而在打工的地方,人情很少,“每個月到時間就有十幾張紅紅的票子發(fā)下來,心里可美”。豐定老婆已經(jīng)成為鞋廠鞋樣室的員工,比在大車間干活要干凈很多,有風(fēng)扇吹,有水喝。更重要的是,廠里對她非常重視,工資漲到了兩千五百塊錢一個月。但是她們對于打工的城市、鄉(xiāng)鎮(zhèn)卻異常陌生,在說起打工的鎮(zhèn)子時,豐定老婆竟然想不起來小鎮(zhèn)的名字,而她在那兒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巧玉在說起汕頭的那個小鎮(zhèn)時,也著急地求助于丈夫萬青,她想不起來。

實際上,留在梁莊的梁莊人一部分也成了打工者。南水北調(diào)把梁莊的一部分土地占用,墳園前后、河坡上那千余畝地也已經(jīng)被吳鎮(zhèn)的兩個種煙大戶給租去種了煙葉。梁莊的婦女打工隊隊長喜娟組織了梁莊的十幾個婦女和老弱男人,以一天三十塊錢算。因為干活快,人又熱心,打工隊慢慢吸引了周邊村莊的一些人,男女都有,三十幾個人,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干不同的活兒。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在“勞動”,他們直接說自己是“打工”。還有就是在磚廠干活的,道義磚廠和韓家紅貴磚廠吸納了三十幾個梁莊的勞力。其他家庭有如豐定那樣買了旋耕耙、挖掘機、拉沙車在附近找活兒干。

梁莊內(nèi)部的經(jīng)濟生活正在發(fā)生真正的改變。有一定規(guī)模的資本經(jīng)營者正在進入梁莊,土地被集中起來,被那些有金錢能力和銷售渠道的人所控制。相關(guān)政策部門、金融機構(gòu)也因利益關(guān)系以各種方式參與到這樣的集中化和集約化過程之中,這加快了資本集中的速度。在分田到戶四十幾年后,梁莊人開始在屬于自己的責(zé)任田里給別人打工。

在村莊的十幾天里,我一家家走訪,一個個打電話,聯(lián)系、寒暄、落實,牽出另外一些人,再打電話,這樣才逐漸理出一些頭緒,并開始確定所要采訪的基本路線。

在將近三十年中,梁莊人的足跡幾乎遍布了中國的大江南北。西邊最遠到新疆的阿克蘇、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則、云南曲靖、臨越南邊界的一些城市,南邊到廣州、深圳等地,北邊到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國外最遠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們在城市待的時間最長的有將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剛剛踏上漂泊之程。

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城市,梁莊人也依據(jù)官方的說法,認為自己是“盲流”“打工的”“進城務(wù)工人員”“進城農(nóng)民”“農(nóng)民工”。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們會自嘲就是一個“要飯的”,“就是進城要碗飯吃,啥好不好的”。

村中老屋

  1. 2012年2月4日晚,建昆嬸因食道癌于梁莊去世。
  2. 參考薛亞利:《村莊里的閑話:意義、功能和權(quán)力》,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
  3. 網(wǎng)上流行這樣一個段子,“請叫我公民——本名農(nóng)民工,小名打工仔,別名進城務(wù)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稱城市建設(shè)者,昵稱農(nóng)民兄弟,俗稱鄉(xiāng)巴佬;綽號游民,書名無產(chǎn)階級同盟軍,臨時戶口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憲法名公民,黨給的封號主人,時髦稱呼弱勢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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