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平線消失
超低速行駛
這個人,老張,山東威海人,滿口濃重的膠東腔,一個往返于威海與貴州遵義之間的大貨車司機。而我選擇這樣一個人,一輛車,也別無深意,只是想通過這樣一輛車的運行,把一場災難在時間中的演繹過程,通過慢鏡頭看得更清楚一些。而他也將以數(shù)倍于平常日子的緩慢速度,穿越從暴雪藍色預警到最高的道路結冰紅色預警的全過程。而遙遠又漫長的已不是距離,而是時間。
按照我們早已習慣的那種設想,每一次災難降臨之前,天空都會呈現(xiàn)出凄慘的、陰霾密布的、冰冷的光亮。一位希臘詩人,把它稱為天空的罪惡的顏色。在沒有天氣預報的時代,出門早看天,也是人類掌握自然力的原始方式之一。
山東漢子老張,是一個跑了二十多年車的司機。他把一車貨從威海運到了遵義,很順利。第二天,老張從遵義踏上返回威海的路,似乎,也沒什么不順的。和往常一樣,他在山城休息一晚,還去洗腳城泡了腳,很享受哦。一大早,他便開始返程。他很從容,發(fā)動車子時,他遵義的朋友滿面笑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張,別跑得太急了,離過年還早呢。
2008年1月16日,此時離2月6日大年三十也確實還早著呢。
老張也不太把日子往心里記。數(shù)著日子,心里著急,沒法開車。一般比較有經(jīng)驗的司機都這樣。那個具體的日子老張是后來想起來的。
老張上路了。剛上路時,老張并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雪是一直在下。但這樣的雪,對于老張這樣的北方司機來說,算不上什么事。這個季節(jié)下雪,無論在山城遵義,還是在他的家鄉(xiāng)山東威海,都是很正常的。他聽見了車輪碾著雪子兒的聲音,很愜意的聲音。而他也像往常一樣,眼睛看得很遠,視線格外清晰與明亮??雌饋硎娣O了。
老張的車一直開得不疾不徐。而這條路老張是跑得爛熟了的,從高速、國道到普通的省道,乃至一些縣鄉(xiāng)公路,他把每條路都摸透了。他一年有一半時間在這條路上跑,從遵義、長沙,到威海,或從威海、長沙,到遵義,來來往往,運貨、卸貨,再運貨、卸貨,生活就這樣子,既像輪回,又像重復。路,蜿蜒、盤旋于崇山峻嶺之間,但路況還不錯,他即使開得再慢,也慢不過兩天。到了長沙,再往北,往東,就是一馬平川,完全是躍馬揚鞭的感覺了。
老張顯然沒有預料到,他駕駛的這輛很普通的大貨車,正在逐漸駛?cè)胍粓鰹碾y。
是什么東西讓他的眼睛漸漸發(fā)花?
這一切發(fā)生得并不突然,這是一個逐漸進入幻覺的過程。開始他以為自己是患上了雪盲癥,他把車停在路邊,抓了兩把雪,使勁地揉搓眼睛。擦過之后,他發(fā)現(xiàn)近處的東西都能看清楚,清清楚楚,可遠處,稍遠處,就一團模糊了,除了雪,什么都沒有了,路沒有了,山?jīng)]有了,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寂靜無聲的雪線下消失了一樣。
老張開始有了種即將被大雪淹沒的感覺。而這個時候,很多車輛都在條件反射般加速,仿佛要跟正在降臨的災難賽跑。這是恐慌的開始。然而,冰凌以比車輪更快的速度迅速地凍結、延伸。你是跑不過她的,你是人,怎么能跑得過瘋狂的拉尼娜?她在此時已經(jīng)完全暴露出了她瘋狂的面孔,狂風在天地間猛地席卷,卷起漫天飛舞的大雪,你已無法分辨這雪是從天上降落,還是從地上卷起來的。老張聽見到處都是被摧折的聲音,斷裂聲,不知是山上的樹,是電線桿,還是房子,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斷裂。又一陣,老張什么也看不清,在暴風雪中,一切都被風吹得奇形怪狀,世界竟如此猙獰可怖……
但像老張這樣一個跑了二十多年車的老司機,還不至于那樣容易頭腦發(fā)昏。而你也不能不再次向這個山東漢子表示足夠的敬意。他沒有陷入失去理智的恐慌之中,沒有像別的司機那樣去跟災難賽跑,他很冷靜地減速、減速,他已經(jīng)是在慢慢溜,一直保持著自己能夠控制的速度,這樣才能盡量和災難保持著必要的距離。
他這一輩子,感覺都沒有這樣緩慢過。
又是從哪一次拐彎開始的?老張發(fā)現(xiàn)車輪像被什么膠住了。
后來他才知道,這不是冰雪作怪,而是凝凍。暴風雪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冰,而同冰相比,最可怕的還是凝凍。凝凍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東西往往比看得見的東西更可怕。應該說,像老張這樣的北方司機,在冰雪中行駛的經(jīng)驗的確要比南方的司機豐富。但凝凍,他好像還是第一次遭遇。車輪像是被什么膠住了,但又不能用力掙,一掙就可能偏離方向,滑出老遠。關鍵還是要冷靜,霸不得蠻。如果每個司機都能像他這樣冷靜、緩慢、低速、勻速地行駛,不搶路,不超車,慢是慢點,但肯定不會發(fā)生那么多追尾事故。
這樣的路上你跟人搶道,那還不是找死?
轟——一聲悶響,噼里啪啦,引發(fā)一長串撞擊聲。追尾……
老張的緩慢,讓他本人,和他兄弟般的大卡,都幸運地躲過了這樣一場幾乎就在眼皮底下發(fā)生的災難,一些來不及減速,或許根本就沒想到要減速的車輛,在如悶雷般的撞擊聲中,發(fā)生了追尾事故。每一個經(jīng)歷過那場事故的人都知道,它并非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是火星撞地球般的,而是一種十分沉悶的擠壓,扭曲,變形,車與人,油污從被擠壓變形的車子里流出來,鮮血從被擠壓變形的身體里流出來。
有多少車撞在一起了,老張沒數(shù)過,老張還沒我想象的這樣殘酷。
但這樣一場追尾事故還不足以把路徹底堵死。老張想過,高速跑不通,走國道,國道跑不通,就改走省道,甚至縣鄉(xiāng)公路,不管哪條路出現(xiàn)了情況,總還有條路給他跑。沒有過不去的坎,沒有繞不過去的彎。
天無絕人之路,這是老張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
老張有著北方漢子的豪爽,熱心腸,愛管閑事。他都不記得這一路上有多少次,他把車停在路邊上,跳下車,扮演起臨時指揮員的角色,用他那濃重的山東腔和大嗓門,吆喝司機兄弟開慢點,咱們開慢點成不成,啊,咱們開慢點成不成?!但沒人聽他吆喝,也沒哪個司機像他一樣愿意下高速繞道。交警呢?交警當然有,他們沒有在這場暴雪和千里冰封的道路上缺席,可交警再多,也不可能把一整條路全都站滿。他們也不是沒有采取應急措施,他們早已開始限速,限距,不斷將惡劣天氣警示卡遞給司機,一路上,這樣的警示牌也不斷出現(xiàn)。在各個要道,事故多發(fā)地段的要害處,也有身著黑白相間的反光背心的交警不斷打著交通手勢,而路政人員也不斷地用高音喇叭提醒過往司機減速,慢行。但事故還是接連不斷地發(fā)生,路還是一截截被堵死。這里,我既不是要為誰辯護,也不是把所有的責任一股腦兒推給我們的司機朋友,災難中暴露出來的許多問題都有待于我們進一步追問,反思。
在老張從遵義出發(fā)的兩天后,1月28日,這是以往老張抵達長沙的時間,而此時老張被堵在湘黔交接處的崇山峻嶺之間。在這之前貴州省氣象臺已發(fā)布道路結冰紅色預警信號,黔南州中北部和黔東南州大部雪凝天氣更加嚴重,成了重級凝凍線路,而未來兩天,凝凍和霧還將影響貴州省十五條主要干道的通行。
很多人都在罵天氣,罵交警,罵路政……
罵是一種發(fā)泄方式,是一種情緒,他們的心情已遠比天氣惡劣。
老張還是很冷靜。天氣越來越冷,老張也越來越冷靜。
他冷靜地緩慢等待。
而在老張等待的同一時刻,連日的大雪已覆蓋了南方所有的道路和原野。據(jù)后來的不完全統(tǒng)計,也不可能有完全精確的統(tǒng)計,僅僅一條京珠高速公路上,就有二十多萬輛車陷入了這樣的漫長等待,確切地說,陷入了半癱瘓或徹底癱瘓之中。西南方向,因受大范圍凝凍天氣的影響,貫穿東西的大動脈之一崇遵高速公路全線交通封閉,造成數(shù)千被困車輛在貴州省桐梓縣境內(nèi)排成長龍。再往西,西藏阿里,新藏公路被大雪阻斷八十多個小時;西北,連日來,受降雪影響,連霍高速豫陜交界東至洛陽西約二百公里路段滯留大批車輛。華南,一場后來被確定為八十年一遇的罕見特大冰災無聲無息地降臨,京珠高速公路廣東段陷入癱瘓,在粵北山區(qū)的冰天雪地里滯留著成千上萬的全國各地的車輛。這個路段的中間點,海拔最高的云巖鎮(zhèn)是京珠高速華南段制高點,從南北兩側(cè)向云巖行進,僅短短的二十多公里,公路的海拔高度從不足四百米上升到八百多米,形成坡陡彎急的特殊地段,成為京珠大動脈的瓶頸和咽喉。京珠北因這二十多公里路段嚴重結冰被迫封路,被困車輛連同道路首尾逶迤相接幾乎整體冰封在一起,成為人間曠古未見的一個漫長而古怪的冰疙瘩。
老張最終是怎樣從這樣一場災難中突圍的?還是靠他的冷靜和緩慢。
幸運的老張一直沒出事。幸運的老張一直在各種不同的道路上不停地繞行。堵是時常會堵上的,慢是難以忍受的緩慢。但他的車轱轆也一直在轉(zhuǎn)。從第一次暴雪藍色預警,到道路結冰的黃色預警、橙色預警、紅色預警,他都經(jīng)歷了。
他的不幸是災難造成的,他的幸運是自己造成的。
在這場暴風雪中,他是一個奇跡。
我見到老張已是5月,剛過五一節(jié)。這是個比較沉毅又略顯瘦削的山東漢子。他剃著跑長途的司機們常剃的那種板寸頭,胡子刮得挺光。我現(xiàn)在對司機的樣子多少有些了解了,一看就知道這是個老司機。不是年紀老,而是見過大世面。這人道行不淺。而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我是在京珠高速公路上采訪時,很隨意地抓了一個司機。而我的采訪,也將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隨意性、隨機性。我覺得這樣更能讓事件保持一種原生態(tài)的真實。內(nèi)心里,我希望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誠實的。
我被這個人捎上車,在從長沙去遵義的路上,我陪同他走了很短的一程。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車跑起來發(fā)出動聽的沙沙聲。是輛好車,開了多少年了,每個零件還閃閃發(fā)光。他不疾不徐地開著車,把著方向盤的兩只手,穩(wěn)穩(wěn)的。和我的第一感覺一樣,這樣的一個人其實并不健談。而我在反光鏡里打量他時,我感覺到了他的警覺,還露出了些狡猾的神情。他可能懷疑我還有什么別的意圖。后來我跟他嘮嗑,不是采訪,而是嘮家常。而在那場罕見的災難中發(fā)生的一切,也因而有了某種家常的意義。
他伸手去拿礦泉水瓶,可又放下了。
仿佛數(shù)月前的那樣一場災難,依然讓他口渴難忍。
這讓我捕捉到了一個細節(jié),在剛被堵在路上時,他伸手去拿礦泉水瓶,可又放下了。他抓了兩把雪,放在口里嚼了幾下?!矣X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細節(jié),你發(fā)現(xiàn)這個人真是練出來了,他把原本很廉價的礦泉水保存下來了,保存到最需要的時候才用,這讓他從遵義到長沙的漫長旅程中,一直沒有斷絕水源。冰雪當然也可以解渴,但太多的冰雪可能會燒壞自己的胃,是這樣的,老張后來跟我說,你別看冰雪那么寒冷,你試試看,往肚子里塞多了,真的就像一團團火??!
我聽到他的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
我問他從遵義到長沙跑了多久。
得得得,我都快暈了。平時最多兩天的路程,這次我花了九天!
這句話,讓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也是有脾氣的,還挺火爆。一個人,用九天的時間,才走完原本兩天的路程,這么說,還有七天是多余的,而這樣的七天,對于一個反復被困的司機,也許比七個月、七年還要漫長。老張說,你不知道,有的人都快要發(fā)瘋了,就那么耗著,憋著,唉,別說了……
我又一次感覺到了這個山東漢子的憨直。
末了,他反復跟我說,要我把他躲過無數(shù)次災難的法寶告訴我們的司機朋友,那就是,冷靜,緩慢,低速,勻速,不搶路,不超車……
與其說這是一個人的經(jīng)驗,不如說是一個人的局限。他和別的司機最大的不同,是他一開始就承認了這種局限。
老張,道行不淺??!
堵在哪里了
又是隨便抓到的一個人。他的車好像出了點故障,正在路邊上鼓搗著。
我走過去時,他已經(jīng)弄好了,滿頭大汗,一邊撿起一塊棉紗擦著粗糙的大手,一邊打量我。這個人長了一副司機的臉孔,他的手和臉都黑而粗糙,一臉濃密的胡子也很黑。在南方,在任何一條高速公路上,國道、省道上,你隨便逮住一個司機,一個路人,都有被堵的經(jīng)歷。
應該說,司機們對災難的預測比我們這些不開車的人要敏感得多。就種種細節(jié)而論,災難最初的降臨實在撲朔迷離錯綜復雜。你是否會有某種預感,這需要閱歷,需要獨到的感受。哈爾濱的何師傅和山東漢子老張一樣,他預感到了什么,他的車開得也是不疾不徐的。還在湖北境內(nèi)時,雪就一直在下。但看起來并不大,絕對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以狂暴的方式席卷一切的樣子。它一直很安靜地下著,而何師傅也一直很安靜地開著車,安靜地減速,八十邁,六十邁,五十邁……雪天油耗大,他想到,該提前加點油。他想到了,很多司機也都想到了,他等了有半個多小時才加上油,而后面的車隊越排越長。有些排在尾巴上的司機急了,沖到前面來跟正在加油的師傅商量,都是一條道上跑的人呢,給后面的人省點吧,留些油給大家用。何師傅很理解,只加了一百公升。但后來,他很后悔,他后悔當時猶豫了一下,沒多加點油,他沒想到后來會堵那樣久……
堵在哪兒了?我問他。
這兒!他朝心窩里狠狠一指。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開口。我被嗆了一下。他心里有氣,聲調(diào)中還含著怒意。
我原本是想像跟山東漢子老張交談一樣,從拉家常開始的,但這個哈爾濱人,卻逼著你往心里去琢磨。
這里——京珠高速公路由湖北進入湖南境內(nèi)的第一站,羊樓司。
數(shù)月前,這里是堵車最嚴重的地段之一。羊樓司古往今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北伐戰(zhàn)爭時,葉挺將軍就是在此地指揮號稱鐵軍的獨立團一舉突破北洋軍閥吳佩孚的圍堵而長驅(qū)直入一路北上的。它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可以說是湘鄂兩省甚至是中國南北的咽喉之地。而就在這里,一道門把何師傅的大掛車堵住了。
當時,湖南省氣象臺已發(fā)出道路結冰的黃色預警。事實上,在何師傅的大掛車進入湖北境內(nèi)后,漸漸地,天地間,除了冰雪,仿佛沒有別的什么了,他的視野比往常狹窄了許多。車輪越來越重,低沉而疲倦,仿佛拖著比往常沉重許多的東西在前行。1月13日凌晨,老何的車已接近湖南境內(nèi),雪越來越大,而當時路面結冰已經(jīng)很厚了,稍不留神,就連連打滑。這車是老何和他的兒子兩個人輪流在開,這時候,老何開車已經(jīng)近八個小時了,他還以為自己是累了,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感覺,便把車交給了二十歲的兒子。這小子的技術還行,如果是平時,老何可以打個盹了,可這會兒他坐在旁邊,一刻也不敢放松。他開始抽煙,而兩眼還是緊盯著路面。他發(fā)現(xiàn)兒子開車,比他打滑得還厲害。這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警覺,他很疲勞,但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后來查了一下相關記錄,京珠高速臨長段(臨湘—長沙)的封閉時間就是在1月13日凌晨。而此時湖南省氣象臺已首次發(fā)布道路結冰的黃色預警。除了臨長線,湖南境內(nèi)的五條主要高速公路隨后都被迫關閉了,這意味著湖南境內(nèi)東西、南北方向的主要大動脈均被暫時關閉。應該說,這樣的關閉完全是預警之后的應急反應。
這里,我不想隱瞞什么。當冰雪成為災難后,最大的爭論也在這里。京珠高速臨長段,由湖北進入湖南的第一道關卡——羊樓司,到底是該關閉,還是繼續(xù)敞開放行,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結論的爭執(zhí)焦點。
我是臨湘人。對羊樓司這地方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這里的路政管理人員和交警,很多都是我的熟人。
不關不行??!他們一邊無可奈何地嘆息著,一邊隨手翻開《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指著用紅筆畫了記號的第四十條規(guī)定給我看:遇有自然災害、惡劣氣象條件或重大交通事故等嚴重影響交通安全的情形,采取其他措施難以保證交通安全時,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可以實行交通管制。
這無疑是很充分的法律依據(jù),而湖南省氣象臺發(fā)布的道路結冰的黃色預警,無疑就是最充分的科學依據(jù)。
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問,可以不關嗎?非關不可嗎?
他們反問我,如果你在這個位置上,由你來決定,你會怎么做?
又是一種逼迫。逼著我思考,換位思考。我在瞬間陷入兩難的境地。關,只有一個目的,為了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這不是大話、套話,而是事情的本質(zhì),關閉道路的本質(zhì)就是保障。而在你有充足的法理和科學依據(jù)可以關閉時,你別無選擇。而且,作為最基層的路政管理部門和地方交警,他們也是嚴格按國家交警部門實行交通管制的程序走的,先由所處路段的交警大隊或中隊根據(jù)實際情況上報當?shù)亟痪傟犓鶎俚母咧ш?,再由高支隊值班領導簽字生效,并根據(jù)現(xiàn)行實施方案通報路政管理部門。我是一個愛挑剔的人,但我也不能不承認,他們這樣做實在沒有任何紕漏。這里不妨假設一下,如果你選擇不關,像這樣的路段在極端惡劣的天氣下潛在的危險,是誰都知道的,誰能保證在這條危險的道路上不出事?高速無小事,一出事就是生命攸關的大事。如果不關閉,不實施嚴格的管制,上面問責起來,誰擔擔子?誰來承擔這個責任?你敢嗎?就算你吃了豹子膽,你又能承擔得了這樣沉重的責任嗎?
老實說,我不敢。我也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而他們不愿透露姓名,我也理解。
但何師傅卻不以為然。當然不只是何師傅,很多南來北往的司乘人員都這樣問,一條路,南北大動脈,怎么說關就關了呢?
關一條路,就少一條路,讓車怎么走,插了翅膀從天上飛?
我非常理解這些師傅的心情。跑路的和管路的,他們原本就是一對矛盾體,看事物的角度永遠不一樣。而在我這樣一個旁觀者聽來,我承認,對于各種完全不同的說法,我已經(jīng)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無論我們的決策者、管理者,還是這些師傅,他們說得都有道理,你聽著也很有道理,而且,他們都經(jīng)歷過那場災難,跑過高速,也跑過國道和普通公路,他們比我更有發(fā)言權。你無法做出單一的是與否的判斷,你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場冰雪所引發(fā)的災難的復雜性,它無疑凝聚了一個時代的諸多信息與癥候,而我覺得最重要的也不是急于找到答案,而是這一切都必須正視,也唯有這樣,我們才能通過一場災難對存在與命運等具有人類普適性的東西有著理性的綜合思考。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能夠做的,試圖做的,只是忠實地呈現(xiàn)出一種直逼物象本真的情景與氛圍。而在感情上,我總是不自覺地偏向這些師傅一邊。但后來,我把京珠高速湖南段從頭到尾走了一遍,從湘北一直走到粵北,我不得不承認,哪怕當時羊樓司冒著極大的風險放行了車輛,隨后也會被堵住。當時的道路結冰已經(jīng)非常嚴重,而京珠高速湖南境內(nèi)有許多路段,哪怕不結冰也要保持高度警覺。以京珠高速公路耒宜段(耒陽—宜章)為例,由于地處山區(qū)峽地,沿線坡陡彎多,橋多,涵洞多,這都是不安全的隱患。再往南,京珠高速湖南至粵北段,尤其在坪石至云巖這一區(qū)間,最大縱坡達百分之四,上坡十四公里,下坡十二公里。這意味著什么?一般人肯定不知道,而我也是采訪后才知道的,這樣長的縱坡,已是迄今高速公路設計的極限值。而這里又是高寒山區(qū),海拔高,懸崖多,一條路由五座大橋連接。我坐在車窗邊上,這是五月,很晴朗的一個日子,但我都不敢朝外面看,興許是我有恐高癥,往下一看,車輪就像擦著無底的深淵一樣。想想,在這樣危險的道路和極端惡劣的氣候下,放行車輛,那才真是拿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當兒戲。
捫心自問,我真的不是為誰辯護,而是為科學和人類的正義辯護。
事實上,堵得最厲害的還不是湘北的羊樓司。在潭耒(湘潭—耒陽)高速馬家河路段,這里排隊等候的車輛逐漸綿延達三十多公里。而凡是這些堵車最厲害的地段,交警都采取了分流措施,但司機都不愿意下高速繞行。就像我在前面的描述一樣,他們的腳大都踏在油門上,誰都以為只是暫時的堵車。他們都見過大世面,但他們的確還沒遭遇過這樣一場災難,否則也不用我反復強調(diào)多少年多少年一遇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車停下了,又一輛車停下了。從高速公路到國道,到鄉(xiāng)村沙礫路,都在變成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的停車場。每一輛車剛停下時都還是心急火燎的,沒熄火,仿佛隨時都準備開動。等待,在引擎聲中,在噴吐著濃重熱氣的大貨車里,不時探出一張張臉孔,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眼神里滿布著焦慮、無奈,還有憤怒。然后,陸續(xù)有人走下車,前后左右看,罵罵咧咧。上車后,就把火滅了。腳踏在油門上,等著第二次發(fā)動。
誰能想到,這一次發(fā)動將要等多久?
誰會想到這一次熄火,一熄就是十天半個月?
堵。巋然不動的堵。在呼嘯的寒風和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很多人都只注意到了自己,他們沒看見,也根本看不見,別的地方現(xiàn)在什么樣子。這些師傅哪里又知道,京珠高速,這條縱貫南北的大動脈,將會連續(xù)半個月陷于癱瘓、半癱瘓狀態(tài)。一幕幕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截至1月28日18時,京珠高速湖南段仍滯留車輛一萬余臺,滯留司乘人員四萬多人。又豈止是京珠高速,整個中國南方都被冰封,大半個中國墜入了冰窟。癱瘓的道路,癱瘓的車輛,沉默,死寂,但每一輛被堵的車,每一個被堵的人,那時還不知道整個中國南方的情況。他們就像被圍困在各個相距遙遠的孤島上,孤立無援,又設身處地地考慮著自身的出路。圍困人類的原因很多,這種極端性的天氣無疑是最重要的原因,而司機的盲目超車,往往是最直接的原因。
何師傅在羊樓司被堵二十多個小時,這不光是他沒想到的,連交警和路政部門也沒想到。這是京珠高速開通以來羊樓司站最漫長的一次關閉。就那樣在漫長的沒有盡頭的等待中,在靜止中,不斷地耗著自己,耗著生命,耗著殘存的熱量和能量。而這樣耗著的,困著的,又豈止一個老何。他那一只踏在油門上的腳,早已麻木了。最初,車內(nèi)還保持著一定的溫度,一個小時之后,幾個小時之后,半天之后,時間,只剩下一種模糊的概念,而這時車內(nèi)的溫度已跟車外差不多,車外是多少度?攝氏零下五度、零下六度,而后來在以冰災之重名聞全國的郴州,則達到了零下七度。而這樣的寒冷絕對是一般的南方人無法體驗和想象的。但何師傅在馬家河路段真正體驗到了南方的寒冷,比黑龍江零下四十度的氣溫還冷。北方的干冷,寒意空疏,而南方的濕冷,是鉆心的,撕裂般的,一絲一縷地滲進骨縫的深處。
而我們的司機朋友寧肯在高速路上這樣苦苦地熬著,也不愿下高速繞行。每個人都盼著天氣好轉(zhuǎn),奇跡出現(xiàn)。人類對大自然總是充滿僥幸心理的。雪越下越大,車越堵越多。在南方的各條高速通道上,被堵幾天幾夜已是常事。饑餓、寒冷、傷病,也一步步向被堵的千千萬萬司乘人員襲來。
老何的大掛車裝了一車羊,那是運到拱北口岸,給澳門人過年用的。而在等待中,這大掛車已變成了天然冷庫,有二十多只羊已經(jīng)凍死了,沒死的,也都在冰天雪地中凍僵了,他早已聽不見羊們可憐的叫聲了。四周一片死寂,整個世界一片死寂的白色。而哪怕僅僅出于活著的本能,他也不敢發(fā)動車子,不敢打開暖氣。這其實是一種覺醒,他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這次等待的漫長。他必須把最后一滴汽油留到最后關頭。
在等待中,時間變成了最多余的東西。如何挨過這漫長的時間?對每一個早已習慣于飛速行駛的司機和旅人來說,哪怕幾分鐘的等待也是漫長的。
最堵的還是心里。心里那個堵?。?/p>
老何也想像別的司機那樣,想罵罵娘,想發(fā)泄發(fā)泄,他下車看了看,看見幾個交警,身體裹在冰雪覆蓋的大衣里,在凌晨在冰雪里兩頭奔走,在積雪最深的地方,靴子陷下去半尺多深。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太殘忍,他心里不由得還向他們道了聲,哎,都挺不容易啊。
要命的是,這些被堵車輛里除了何師傅那樣的大掛車,還有很多南來北往的大客車。
讓我們的把目光投向一輛從湖南西部某縣開往深圳的客車。
這一車的老少,大多是去深圳、東莞探望在外打拼的親人的。這車上有個王娭毑,也可能是姓楊或姓方。這次她帶著兩個小外孫到深圳去與女兒團聚,小的五歲,大的也才八歲。王娭毑心細,盡管是去一個沒有冬天的城市,出門時還是帶足了御寒的衣服,還帶了不少吃的、喝的,錢也不算少,帶了五百塊,從家鄉(xiāng)的縣城到深圳一天也就到了,足夠。她原本還可以帶更多的東西,就怕提不動??珊髞?,她后悔了,怎么就沒多帶點吃的喝的呢,哪怕多帶點錢呢?這車開得有多慢?從殷家坳到馬家河,平時不足半小時車程,這車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三個多小時。慢倒罷了,接下來就堵在了這兒,整整四天三夜,這還是王娭毑后來聽人家說的,她都不知道堵了多久了,她以為她這輩子就堵在這里了。那點錢,五百塊,太少了,很快花完了,給兩個小外孫買水喝,礦泉水賣到十多塊錢一瓶,方便面賣到三十塊錢一盒,沒人嫌貴,還得搶。
不斷有人問我,你敢不敢寫?這可是實話,路邊上賣東西的都是附近的農(nóng)民、小商小販,聽說還有附近小學校里當老師的。
我猶豫過,但我還是寫下來了。我記錄的都是原話,也是最初幾天的真相。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大難臨頭時的混亂、人性的貪婪,應該說是每一個誠實的中國人都無法回避的。災難的確是一面鏡子,可以清楚地照出人類在某一特定時刻的靈魂。而靈魂的復蘇,覺醒,也是一個嬗變的過程。是在堵車的第幾天?王娭毑不記得了,她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她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了,她下了車,但她把口袋翻過來也找不到買一瓶水的錢了。她縮著脖子,在寒風中,向那些小商小販乞求,不,乞討,為了讓兩個小外孫喝口水,她像一個真正的乞丐那樣乞討著,哆嗦著,天氣太冷了,她說話不太利索,口齒不清。那個奸猾的小商販一開始可能沒聽清楚,但他隔著車窗看清楚了。王娭毑的那兩個又冷又餓的小外孫,張著小嘴巴,睜著兩只干渴的大眼,正瞅著他,和他的籃子。車上的小孩還不止他們,還有很多娃兒在哭。
王娭毑哆嗦著說,別說孩子們冷得哭,就是我們這些大人也受不了啊,這鬼天氣!
她抱怨道。這甚至成了那場災難中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
沒有一句話是夸張的文學語言,有些弱小的孩子真快要凍死了。
那個奸猾的小商販,他猶豫著,猶豫了好一陣兒,忽然沖上這輛斷水斷糧的車,把一籃子礦泉水、方便面分給了車上的每一個人,在每一個人都愣著,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又提著籃子,那種農(nóng)民常用的花眼竹籃,匆匆下了車,逃也似的走了。有人看見他直拍自己的額頭,在罵誰。他在罵誰?也許,他一轉(zhuǎn)身就在罵自己,該死的傻瓜、蠢豬??!
他這樣逃也似的跑掉了,興許是怕自己突然后悔剛才干下的傻事。
這是我在采訪中聽說過的一件事,很普通。但我感到極不普通,這是一種逆轉(zhuǎn),它不是來自我們所熟悉的某種召喚,而是靈魂中、人性中的某種下意識的甚至是集體無意識的召喚。這也讓我又一次堅信了道德不是炮制出來的,道德是人類最由衷的情感之一。這種人類天性中的善良,也是我對人類與生命如此熱愛的理由。
比王娭毑更慘的,還有從湖北京山出發(fā)的張老漢。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去廣州看他的兒子,約好了跟兒子在廣州汽車站見面,不料在京珠高速斷斷續(xù)續(xù)地走了兩天后,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車子停下走不了了。他在車上長時間呆坐著,腿腳痛得要命。而和他同車的周老奶奶,整個下半截身子都腫了,連上廁所都要人抬著下車、架著走路了。是誰像兒女一樣照料他們?是車友、旅伴。同船共渡,五百年所修,這句中國的老話,在災難發(fā)生之前也不過是掛在嘴邊說說而已。
事實上,同一車人,朝著同一個方向坐著時,哪怕屁股挨著屁股坐著,彼此感覺也十分遙遠,或保持著沉默,互不搭理,或偶爾交談幾句,也盡量不露根底,提防著,保持著警覺。這樣的冷淡、隔膜,缺少信任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癥之一。然而就在這被堵的四天三夜里,很多事情都在發(fā)生微妙的又好像是自然而然的變化。你看見一個老人,一個和自己的父親或爺爺差不多歲數(shù)的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你的手不知不覺就伸過去了,去扶他一把,就像攙扶自己的父親或爺爺。
你看見一個人受傷了,傷口在流血,你下意識的,就想把那傷口捂住,讓傷口不再流血。愛在此時,已是無法壓抑的沖動和天性。災難和傷口,成了人性與愛的一個入口。而這一切,說到底,就是人之常情。如果我們覺得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是因為我們在災難發(fā)生之前的日子早已疏遠了這樣的人之常情。我們甚至應該慶幸有這樣一場災難,這種災難中的嬗變與覺醒,讓我們重新感受到了這久違的、復蘇的人之常情。
車堵了,路堵了,心靈與肺腑卻敞開了。
扳不動的道岔
我承認,我喜歡捕捉一些有象征性的東西。
多少天過去了,京廣線路口段,這個叫葉青山的扳道工還停留在那一剎那的愕然中。他突然發(fā)現(xiàn)道岔扳不動了。
他的反應是迅速的,打電話,告急!
而就在同一時刻,京廣線南段,千里鋼鐵運輸線,生命線,大動脈,有無數(shù)像他這樣普通的扳道工,在暴風雪中飛速撥動電話,告急!告急……
北京站告急,鄭州站告急,上海站告急,武昌站告急,長沙站告急……
現(xiàn)代化和高科技的鋼鐵運輸線,的確具有極其脆弱的一面。這是經(jīng)歷了那場災難之后的許多人共同的感受。就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龐大機器,一個小故障沒有排除,整個系統(tǒng)都會陷入癱瘓。而這其中的很多事情都是無法敘述出來的。
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1月26日,農(nóng)歷臘月十九,天剛亮,中鐵電氣化局接到緊急通知,京廣鐵路長沙供電段管內(nèi)十六個區(qū)間138公里的信號自閉線和電力京廣沿線各地供電系統(tǒng)相繼受損。倒塌的高壓線、鐵塔阻礙鐵路供電,導致株洲至坪石區(qū)間三十多個中間站電網(wǎng)中斷,五百多處接觸網(wǎng)受損,貫通線因冰雪災害斷電,損毀嚴重,造成鐵路信號中斷。而具體損毀情況還不詳。而此時正是春運的高峰期,京珠高速公路的被堵車輛僅湖南境內(nèi)就已達四萬多輛,這條鋼鐵運輸線在此時陷入癱瘓,無疑是天塌地陷般的事。
小女孩拉尼娜像風一樣出沒,一直在以她無堅不摧而又充滿了迷惑性的魔法盡情地捉弄著這些可憐的而又曾經(jīng)那么自視甚高的人類,凡是人類建起來的一切,越是現(xiàn)代的,越是現(xiàn)代化程度高的設施,越成了她惡作劇般折騰的目標。你不得不承認她充滿了不可抗拒的能力。她的幽靈無處不在,她的魔法無處不在。這個妖魔,對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緊追不放,我們習慣于稱為文化的東西、文明的東西,她都在以報復性的、復仇性的方式予以摧毀,在她的控制之下,已持續(xù)下了二十多天的暴風雪,凍雨和冰凌已使湖南電網(wǎng)基本瓦解。衡陽境內(nèi)以保證京廣電氣化鐵路用電的耒陽電廠也因為煤炭供應問題和冰災無法供電。原本雙回路供電設計的電氣化鐵路牽引線路因為冰災同時崩潰。這條中國現(xiàn)代化程度最高的鋼鐵運輸線之一,仿佛正在通向原始洪荒時代,沒有列車奔馳而過,沒有汽笛和車輪滾滾的聲音,到了夜晚,沿線的車站更是一片死寂、一片漆黑,鐵路上連信號燈都沒有。
在這不可思議的癱瘓之中,扳道工葉青山感覺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的一個老人。要說,他還不算老,還不到五十,十七歲頂父親的職在這個小站當扳道工,從最初的手工扳道,到現(xiàn)在的電動扳道和計算機化調(diào)度,從笨重的噴著滾滾濃煙的內(nèi)燃機車,到現(xiàn)在高速運轉(zhuǎn)而又干凈美觀的電力機車,他見證了這條鐵路的現(xiàn)代化進程。而現(xiàn)在,為了力保一部分運力,那些生銹的內(nèi)燃機車又像古董一樣被拖上了鐵道,他感覺歷史一下子倒回去三十年,又回到了人工扳道的歲月。
然而你就是想回到那早已退出的歷史舞臺,也不一定回得去。那畢竟是個緩慢低速運行的時代,人工扳道還能對付,而現(xiàn)在,時隔三十多年,鐵路上的一切設計都是為不斷提速和列車密度大增而設計的,鐵路系統(tǒng)沒有自己的應急電源系統(tǒng),全部電源依賴外部電網(wǎng)供給。列車已很難靠人工引導運行。而據(jù)我的了解,股道失電無法切換是造成京廣線湘粵段停運的主要原因,信號燈和道岔無法正常工作,哪怕?lián)Q了內(nèi)燃機車也無法運行。
一個扳道工,他能干什么?除了忠實地勤勤懇懇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還能干什么?
他在想,他不可能不想,我們的鋼鐵運輸線到底出什么問題了?
我們當然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小女孩拉尼娜身上。或許,還有許多問題都值得我們反思,但眼下還不是反思的時候。
誰也無法在一片告急聲中、在一片癱瘓中進行反思。
他只是呆呆地,眺望著不可知的地方……
地平線消失
雪云低低地懸浮在空中。二十多天里,這個世界不斷地被冰雪抹殺,被狂風扭曲。每一個深陷其中的人,感覺恍如隔世,如同跌進了時空的黑洞。但雪,一直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它還是那樣潔白、單純、清新,給人一種特別美好的感覺。
它是怎樣成倍地大起來的呢?
去黃花機場的路上,我的目光,一直在捕捉那場早已融化了的冰雪。我現(xiàn)在走的這條路和那些天所有的高速公路、國道、鐵路一樣,陷入癱瘓半癱瘓的狀態(tài)。這是地上的事情,而在天空,一架返航的飛機突然找不到著陸點了。那個無數(shù)次降落過的機場呢?你突然看不見了,連大地都看不見了,如果上帝在此時俯瞰世界,他一定在微笑。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滿世界一片雪白,天地間,除了雪,還是雪。地平線消失了。
黃花機場多次被迫關閉,航班大面積延誤、取消,上萬名旅客滯留機場。
又豈止一個長沙黃花機場。從1月17日到27日,太原、呼和浩特、南京、武漢、長沙、貴陽、鄭州、蘭州……中國的二十多個機場都陸續(xù)被關閉,造成大量航班返航、迫降和取消。這雪什么時候才能停一停呢?哪怕給人類留一絲喘息的縫隙。然而,它就是不停,而且越來越嚴重,暴風雪波及的范圍越來越大,從二十多個機場迅速波及了廣州機場、深圳機場、合肥機場、貴陽機場,還有華東地區(qū)部分機場。南方的暴風雪,它影響的又豈止是單純的南方。
有一個時刻注定是要被我們銘記的。2008年1月28日20時30分,一架飛機從北京飛往南方。你可能早已知道,這是溫家寶總理的專機。而它非同尋常的歷史性意義在于,這是一次沒有確定航線的飛行,連共和國總理都不知道,他會降落在哪里。他的目的地很明確:湖南長沙。但黃花機場還處于關閉狀態(tài),而在預定方案中的兩個降落點,一個是湖北武漢,另一個是江西南昌,也同樣是暴風雪的重災區(qū)。最終,這架飛機是在武漢降落的。
長沙機場當時的情況是什么樣子,我問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機場管理人員。這也是我在采訪中經(jīng)常遇到的情況,他們對記者抱有一種多疑的警覺,他們說,有時候你跟記者說的話,等報道出來后,一看,連自己都傻眼了,老天,這話是我說的嗎?我很想告訴他們我不是記者,但如果我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一個天不管地不收的自由撰稿人,他們都不知道會嚇成什么樣子。這種尷尬的局面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碰到過,尤其是在那些非常注意采訪程序和接待規(guī)格的官方機構,我是不夠格的,而我的自由職業(yè)者身份,在許多人眼里,就等于無業(yè)游民。我最喜歡的方式,還是很隨便地逮著一個人,管他呢,逮著誰就是誰啦。譬如說,這個把我送往黃花機場的出租車司機,他是跑黃花機場的,他該知道一些當時的情況吧。我是真心想聽到一些真話,哪怕是不完整的真話,也比完整的早已一五一十地準備好了的套話更接近事實真相。
這位其貌不揚的的哥還真能侃。那些天他的生意可真火,他說,那些旅客就像沒頭蒼蠅似的,先呢,在城里攔著他,把手一揮,去機場。到了機場,兜一圈,又打他的的士,回城里。神經(jīng)病!他嘴里嚼著檳榔,很開心地罵,仿佛還沉浸在數(shù)月前那種拼命掙錢的快樂中。我問,你不知道當時機場的情況?他呸一聲把一口檳榔渣子吐出窗外,想說什么,卻不吭聲了。他可能又想到了那些旅客當時被困在黃花機場的慘景。開始,那些旅客都以為只是臨時關閉,至于會關多長時間,心里也都是以小時來計算的,誰想過,這一關,就是幾天幾夜。而到底要關多久,機場也不知道。而每個人,總是懷著僥幸心理,總以為天氣會好起來,雪已經(jīng)下了這么長時間了,也該歇歇了吧。
人算不如天算,人有百算,而天只有一算。雪一個勁地下個不停,還越下越大,隨著機場關閉時間無限期地延長,在候機樓內(nèi)滯留的旅客越來越多。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種與婚姻無關的圍城情結,在外面的人想進來,在里面的人想出去。想進來的,進來一看呢,還是飛不了,還是不知什么時候會飛,又打的,回城。而那些候機樓內(nèi)滯留的旅客,這樣無限期地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在這里憋得難受,也想出去,這天寒地凍的,又能去哪里,無非是進城。有的人剛打的進城,又讓司機往回開,好像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神經(jīng)病不是?一場暴風雪,把多少人折騰成了這樣子,真是跟神經(jīng)病差不多了。
這當然是開玩笑,又是一個很真實的玩笑,當時大半個中國的公路、鐵路和機場,幾乎完全陷入了癱瘓的狀態(tài)。而那些情緒越來越失控的旅客,沉溺在來回奔波的紛亂和機場無限期關閉的絕望之中,無論機場里采取多么周到體貼的服務和安撫,都難以平息了。
造孽??!我聽見一聲嘆息,竟然發(fā)自我身邊的這位的哥。
他的表情不再是怪怪的。他的同情很真實。而在以前,他對這些坐著巨大的噴氣式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人是沒多少好感的。他覺得他們都是這個時代最有錢的人,上等人,換了平時,他們根本不用打的,他們是打飛機在天上四處亂飛呢。只要有機會宰他們,他是毫不手軟的。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下不了手了。價,當然還是比平時收得高,但你也要理解啊,這樣的暴風雪,咱開車的也不容易,雪天,費油,路不通了,油運不進來,價比平時也高了……
我在想,你何必要去追尋什么虛幻的意義,從一個的哥的嘴里,你捕捉到了多少關于那場災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