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走邊唱:花兒歌手馬風山
楊宇菲
馬風山愛花兒,打五歲起,愛了四十年。
黝黑的臉龐,中等的個子,穿著綠色沖鋒衣,戴著迷彩漁夫帽,馬風山在村里挺鮮亮的。
如果馬風山生活在大城市里,也許會被稱為文藝男中年,一個愛唱情歌的中年男人。然而,馬風山生活在固原惠德村,這里的人稱他是個“不正經(jīng)”的人。
黃河沿上長出的水冰草,它把根苗兒扎在這樹旁。
大地上遲遲的花兒不開也沒有結果,你把冰雪蓋在了身上。
漫過趕路人他的腳印啊,你在迷途上那么匆忙。
誰把那花兒的歌不停地唱,不停地唱,你把行囊慢慢地放下。
誰陪他走過漫長的荊棘啊,才把他心上的刺兒拔。
誰把那媽媽的歌不停唱,不停地唱,你把冰雪慢慢地融化。
——蘇陽《水冰草》
馬風山的生活,就如水冰草一般:在蒼茫的大地上行進,在城市與村莊間跌宕,跑西口漫花兒于荒野,一路把心上的歌兒唱,把生活的冰雪化。馬風山有擔當,卻更愛自由。他說自己是一個已經(jīng)漢化了的穆斯林。村里人都會說,馬風山,那是一個漢族。在馬風山看來,伊斯蘭教也是跟著社會走的。
還是自由一點好
固原市原州區(qū)彭堡鎮(zhèn)惠德村,馬風山一家2015年從老家搬遷后落戶的地方。
固原,因古城大原、原州而得名,位于西安、蘭州、銀川三省會城市所構成的三角地帶中心;寧夏五個地級市中,唯一一個黃河沒有穿過的城市?!笆昃藕怠保彼母咴?,莊稼種下也只能靠天吃飯。耐得住考驗的,是扎在地里的土豆,西北人愛稱洋芋。馬風山說,這里家家戶戶種洋芋,畝產(chǎn)能到兩千公斤,每家能有幾十畝地,洋芋是莊稼人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
土豆的“洋氣”,來自古老的絲綢之路。作為絲綢之路上的商貿重鎮(zhèn),固原曾是中西文化交會的國際都市。今日,站在高處俯瞰全城,以古雁嶺為界,能看到新城與老城之間的清晰劃分。新城規(guī)劃整齊,樓房工廠攤煎餅似的擴張著;老城中還殘存著一些老城門和土城墻,隱沒在市井熙攘聲中。
固原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動蕩無常的命運。早在仰韶文化的器物中便有記載:“左控五原,右?guī)m會,黃流繞北,崆峒阻南,據(jù)八郡之肩背,綰三鎮(zhèn)之要膂”,“回中道路險,蕭關烽堠多”;公元前114年建城,漢代以來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魏晉時期,隨著大量的波斯錢幣、器物涌入的,還有佛教;須彌山石窟的萬千佛像安撫了多少邊關烽火地的生靈。唐末以來,契丹、黨項、女真和蒙古民族相繼崛起,紛爭不斷。元代六盤山成為蒙古軍在西北的軍事戰(zhàn)略基地。大量蒙古人、中亞人、西亞人前來,伊斯蘭教隨之傳入。今日固原,仍是全國最大的回族聚居地。
移民新村里,豆腐塊格局把村子劃得規(guī)整,日子也被規(guī)矩地過著。一天五次的廣播,清真寺里播著誦經(jīng)聲,“正經(jīng)”的回民理應做著禮拜,而馬風山和身邊年輕一代的回民一樣,繼續(xù)忙碌著手頭的活計。
是的,馬風山是回民,哲合忍耶門宦的回民。
他一直覺得,只要真主在心中就是信仰,干出來的都是給別人看的。他抽煙,他喝酒,他唱歌,但他也在每周五主麻日小凈后戴上六角帽去寺里,認真做禮拜。(1)對著鏡子梳好頭發(fā)之后,馬風山拿出一頂黑色帽子,仔細地戴在頭上。與其他回族小圓帽不同,馬風山的帽子有六個面,每個面的交界處有一個尖尖的小角,帽子頂上也有一個小角。馬風山說這是他們哲合忍耶教派特有的“六角帽”,不管什么顏色,只要戴這個形狀的帽子,那定是哲合忍耶派的穆斯林。
哲合忍耶,是中國伊斯蘭教蘇菲派四大門宦之一。原為中亞伊斯蘭蘇菲派納什班迪耶教團的一個分支,盛行于中亞、西亞、南亞和北非一帶,公元18世紀中葉,由清代西北的馬明心傳入中國。馬明心成為該門宦始祖,教內尊稱道祖太爺。哲合忍耶是中國伊斯蘭教蘇菲門宦中人數(shù)最多、傳播區(qū)域最廣、教權最為集中的門宦之一。
張承志在《心靈史》里講述了哲合忍耶的悲壯歷史。在信仰需要昂貴進貢的年代,生長于這片窮山惡水的人們除了虔誠的心,再無所有。在這片蒼涼悲苦的土地上,一個“底層窮人的教派”破土而出。道祖馬明心靠苦修和品行而得到擁護,不要施舍,不要進貢,一心傳道。他們認為五百年才有一個富人能進天堂,而窮人進天堂的每天都有。所以哲合忍耶的教門形成了一個守貧的傳統(tǒng)。在門宦斗爭中,窮苦的信徒一次次遭打壓,又一次次反抗,烈性決絕,視死如歸。于是一代代流血廝殺過來,落腳于窮鄉(xiāng)僻壤休養(yǎng)生息。這些寧死都要護教的人哪里還會怕這窮山惡水的貧瘠。
由于歷史上的境遇,哲合忍耶每年都要去各地的拱北(圣徒墓)上墳,有銀川、臨夏、甘肅、新疆、吉林、云南、貴州好幾條路線。農歷三月二十七,是道祖馬明心的忌日,是哲合忍耶最重要的日子,十幾萬人聚集到蘭州去上墳。馬風山每年的三、四、五月都會開車,拉上村里的要去上墳的人,往返四五天。只要到蘭州,馬風山都會去見教主。教主是第八代導師的看門人,也是他的孫子。在惠德村,教主只信任馬風山和開學阿訇。因為教主曾跟著馬風山的父親學經(jīng),自幼對馬風山照顧有加。作為新的移民村,惠德村沒有清真寺。馬風山四處籌錢張羅,教主每次見面都特別關照這事。
也許在宗教的悲情氛圍下,唱花兒在這里是不符合教法的,尤其是馬風山,這樣一位大阿訇的兒子、教主的關照對象。有一段時間,馬風山在惠德村的清真寺里當寺委會主任,村里傳起風言風語。
馬風山一點不在意,說:“對我來說不是事兒,我喜歡唱,村里也有人罵我,馬風山唱花兒。但是沒關系,還是照唱。阿訇就罵我,說我上戲臺著呢,不能管寺。我們倆鬧了矛盾,他也不開學了,我也不管寺了。信仰在人心里面呢,干出來的是做給別人看的。心里面有就行了,人還是自由一點好。”
消化苦難、直面慘淡的,除了信仰,馬風山還有他那自由的藝術。馬風山說:“打小時候喜歡,唱花兒本身唱的就是心里面的話,你心里想啥你就唱個啥?!?/p>
去了幾個花兒會,讓馬風山不滿的,是回族女人唱花兒的特別少。在教法上,成家后男人可以“放音”,女人不可以“放音”,“放音”就是大聲說話、唱歌,尤其公共場合不允許?;刈迮艘唤Y婚就戴白帽子。一次花兒會上,一個戴白帽子女人,周圍人都勸她,你唱得好得很,你上去給咱們唱兩首去。女人一直推辭說,唉,不敢唱,不敢唱,回去家里人要知道就罵死了,還打呢。
“回族女人一結婚就不敢唱了,有人把花兒叫作騷花兒,就是把花兒理解成談情說愛的,害怕媳婦子跟人唱花兒唱到一起了,(被人)領上跑了?!瘪R風山說,如果在這西海子辦花兒會的時候,電視臺要來拍攝,他就專門叫幾個回民媳婦子來唱,拍了在電視上播?!皩ξ覀円院髠鞒谢▋河凶饔媚?,作用相當大。反正回民不讓唱,回民還是有人唱,這個事情誰也管不了,你還是要讓人自由一點好?!睙o論少年郎,還是文藝男,馬風山身上始終帶著一股自由浪漫勁兒。
花兒與少年
馬風山與花兒的故事,得從固原張易紅莊鄉(xiāng)黎套村三組說起——那是整村搬遷之前的老家,1973年馬風山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媽媽在炕上唱的花兒,有馬風山放羊時的吟唱。
黎套村三組,馬風山的老家。這里也即將種上生態(tài)林,人類定居的痕跡也將抹平
同治“回亂”年間,馬風山的太爺爺兄弟六個一路從甘肅走到固原的黎套,走不動了,見這山大溝深好藏人,六兄弟就地安了家落了戶。每一戶都在門口種了一株牡丹,紅紅火火了一百多年。
這株牡丹目睹了馬家這一房的跌宕家族史。馬風山的爺爺奶奶,生于清末,都是曾騎馬打仗的血性兒女。馬風山聽奶奶講故事總是特別羨慕,奶奶愛唱花兒,跟爺爺處對象的時候就是騎馬唱花兒,帶兵器打仗。爺爺先加入反清陣營,當了民兵團團長,后來又成了回族自治隊團長,爺爺?shù)拇髢鹤泳退涝诹藨?zhàn)場上。自治隊被平定后,爺爺又通過關系謀上了一份稅務局的公差。奶奶雖三歲就裹了小腳,卻騎馬射箭樣樣了得。奶奶娘家村子叫穆家營,據(jù)說是穆桂英的村子,每年要比出個武狀元。兄弟姐妹們年年參加,體魄了得,八十歲時仍能騎上高頭大馬。
父親馬廷秀是當?shù)卮蟀①辍T隈R風山大姐兩歲的時候,父親因言獲罪被抓入大牢坐了十年,直到1968年才回來。母親姓王,是西吉一位阿訇的女兒,小時候也裹過腳,父親跟這位阿訇學經(jīng)時被看重,老阿訇便將自家女兒嫁給他。作為阿訇的父親是優(yōu)秀的,在寧夏、貴州、云南各地開學(2),后來當過政協(xié)委員、自治區(qū)伊斯蘭協(xié)會會長,1998年作為出使沙特阿拉伯的中國代表團副團長,得到過沙特國王的接見。母親的一生幾乎都在等待和扶老攜幼中度過。等了父親十年牢獄歸來,在1969年生下大兒子。家境稍好后蓋起房子,從窯洞中搬出。1973年,馬風山出生時,住的已是當時村中最好的房子了。
馬風山的三爺爺,一輩子生活在黎套村。和老伴兒搬遷到安置點后幾個月就去世了
也正是在這個房子里,馬風山第一次聽到了花兒。母親坐在炕頭,一邊唱著《太平年》,一邊做著針線活兒。打那時起,馬風山便愛上了花兒。母子倆瞞著父親,偷偷唱花兒。后來母親又生下兩個妹妹。五個孩子、一位老母親,衣食起居、養(yǎng)牛種地,全由母親一人照管,母親再也無暇唱花兒了。等馬風山學會寫字時,母親也不記得歌詞了。他常??上М敃r沒有記下那些花兒詞,也總叮囑母親,哪天想起來歌詞一定要告訴他。
大哥后來隨了父親,也成為一位阿訇,并在北京的社會主義學院學了三年阿拉伯語。當時想出國深造,但囿于經(jīng)濟原因未能成行。而馬風山這位愛花兒的少年,從小便叛逆,不愛念經(jīng)就愛玩。
黎套村的小學,只剩下一些尚未搬遷的人家送孩子來上學
馬風山剛到鎮(zhèn)上念初中時,跟不上進度,初一念了兩年。就這兩年里學了花兒、笛子、象棋。當時村里有老人唱花兒,他就跑去學,上初中時基本上把六盤山花兒的各種調學會了。自家背后的大山坡、放牛放羊的坡上都留下他獨自唱的花兒。有時也跟放羊的堂哥馬克山一起唱。從那時起,聽見老人唱花兒,他都要求人家一句句唱,他就一句句地抄寫在本子上。有時也自己寫詞。馬風山整理了厚厚一本歌本,后來幾次搬家,歌本也遺失了。
高中考到了固原城里,當年他的成績在班里還能進前三名,按理是能考上大學的。當時家境好起來了,馬風山便成天吃喝玩樂,不僅抽煙喝酒全學會了,還跟著一些拜把兄弟混跡在縣城。
馬風山常常感嘆,如果當年不打架,好好學習,也不至于誤了自己的前程。原本他的學習成績還不錯,有一次數(shù)學考試的最后一道附加題,全年級只有他一個人做對了。最后,老師還讓他上講臺給學生們講題。馬風山得意地說,自己就喜歡鉆研這些奇怪的、別人不會的東西。
說起這段往事時,馬風山穿了一件黑色皮衣,牛仔褲白板鞋。抽一口煙,還留著幾分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氣息。過去,這也是風云一方的熱血少年。
高中快畢業(yè)的時候,不學經(jīng)也不備戰(zhàn)高考了,即將步入社會的馬風山跑到新疆投奔大姐,去看看社會的模樣。這半年的跑西口給馬風山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出門在外,只能一路問人借宿。一個大嫂也是哲合忍耶,給了他一塊大餅、一杯熱茶,讓他吃好喝好再接著走。一個人走長路,一路上他就唱花兒,一直走,一直唱,既是壯膽,也是陪伴。
大姐跟姐夫在阿爾泰山區(qū)種下了千畝油葵。白天,馬風山收油葵,幾百斤的麻袋往背上扛。也就是在那時落下了腰傷,以致此后都無法干重活。晚上,他一個人住在木頭柵欄搭起的小棚子里。孤單寂寞的夜里,陪著他的無外乎幾項——花兒、喝酒、寫詩。寫的詩集在幾次搬家中遺失了,唯有對酒當歌的回憶為馬風山津津樂道:“那時候一個人孤獨呀,經(jīng)常一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抱著酒瓶子當話筒就唱花兒,大家都不敢靠近我,以為這是個瘋子?!蹦菚r候他最愛唱起的就是《走西口》:
走(咧)走(咧)走遠(咧)
越走(呀)越遠了
眼里的花花飄滿了
哎嗨的喲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了
走(咧)走(咧)走遠(咧)
越走(呀)越遠了
褡褳的鍋盔(者)輕(嚇)了
哎嗨的喲
心里的愁悵(者)重(嚇)了
……
當時認識了一位青海的簸箕匠。老漢也會唱花兒,馬風山就跟著他學了青海的花兒曲調。老漢有一個閨女,馬風山問老漢,是否愿意把閨女給他做媳婦。老漢不愿意,說他是“口里人”(3),都跑到關外來逃難的。
到秋天,牧區(qū)的羊下山了,狼也跟著來了。夜里,狼在嚎叫,拴在門口的馬被嚇跑了。只聽見狼在木頭柵欄上不停地扒拉著,屋頂上也全是。馬風山嚇得直哆嗦,壯膽的只有一個收音機,放著各民族的歌兒,開到最大音量。
一個人跑的江湖,有歌作陪,終歸是好的。
江湖風云
半年后他從新疆回家,參加了當年待就業(yè)青年考試。沒想到一考就進了當時的固原印刷廠,一干就是十四年,一直到2007年單位破產(chǎn),他下崗了。馬風山說,直到現(xiàn)在也還常常夢見印刷廠,夢見跟同事聊天,一起做事,感情很深。
寧夏氣候干燥適合印刷,馬風山也在這里見證了一段印刷行業(yè)的興衰。
20世紀90年代,廠里還用活字印刷排版,一個籃球場大的字印,用查新華字典的方式來查找。當時用絲網(wǎng)印刷,工人把紙蒙在印版上,如拓片一樣用油墨刷紙。馬風山也刷過,一個小時不停刷也才六十多張紙,可當年手藝高的老師傅一分鐘就能刷五六張。那時候上色還是套印,不同顏色要一層一層地上。馬風山廠里印的教科書是六層套色,這必須要老師傅才能做好,當年他們出版社就獲得了全國印刷出版的大獎。隨著手工工藝被機械復制取代,直到2004年才買印刷機和電腦的印刷廠,在現(xiàn)代化的高歌猛進中被拋下了。現(xiàn)在,那個曾占據(jù)半條街的印刷大院已經(jīng)變成了首飾商城和沿街商鋪,鮮亮的霓虹燈里容不下過去的影子。
在印刷廠從小保安干到銷售科科長的幾年,應該是馬風山最春風得意的時光。
最初進廠,他只是一個小保安。1999年,老板打了一個官司,對方欠了廠里十萬塊錢。老板為了要賬,每天請法院的人喝酒喝得昏昏沉沉。馬風山值夜班送老板回家,就問老板怎么回事。馬風山聽完老板訴苦后,挺身而出:“我?guī)湍阋貋恚瑧{我爸在西吉的名聲肯定能要回來。”當時父親在西吉開學,是大阿訇,馬風山帶著出納把欠條帶上直奔西吉。
那時小妹夫和小妹正在談對象。小妹夫在西吉縣城開了個武館,教年輕人武術。馬風山找了小妹夫說明情況,小妹夫就帶著武館一百多號人,浩浩蕩蕩跑去把欠債的老板給嚇唬住了。把錢要回來之后,印刷廠老板要給馬風山三萬元做獎勵。馬風山不要,就要了一千元,請幫忙的弟兄每個人一碗十塊錢的寸節(jié)面。老板覺得這小馬不錯,仗義有能力,就直接讓他進了銷售科。
馬風山到工作崗位后,負責要賬。結果六十八萬元的陳年老賬,一分不少要回來。因為欠賬的不少是回族,靠著父親和哥哥當阿訇的名聲,到哪兒說是誰的兒子、弟弟,工作是要賬,要不來賬就沒工資了,所以大家就紛紛把錢還了回來。后來,印刷廠還給了馬風山一輛車,讓他自己跑銷售,跑西安、西吉、蘭州。再后來印刷廠破產(chǎn)的時候,單位的三位領導都被審計局查了判刑,唯獨馬風山?jīng)]事。他雖然管著單位的錢,但一分錢不少全在賬上。
本來穆斯林是不讓喝酒的。但是由于工作需要,馬風山在單位學會了喝白酒,更學會了耍滑頭。第一次去單位的飯局,當時他從來沒喝過白酒,心想就跟喝中藥一樣灌下去完事,四十分鐘喝了兩瓶。馬風山不敢回家,在賓館倒頭睡了三天。后來老板教他,喝酒之前倒一杯水,喝一口酒喝一口水,把酒吐到白開水里。
以至于多年后,村里來了個廳級干部,看不起村里干部。馬風山氣不過,請廳級干部吃飯喝酒,從下午五點喝到凌晨三四點,結果把說大話的干部喝得大醉。馬風山甚為得意:“只要有人放大話,說自己酒量多大,我就氣不過,心想看你多能裝,我把你喝趴下再說?!?/p>
對于一些權威,老師、領導,甚至阿訇,馬風山似乎從來就不帶怕的,有理走天下。大兒子出生的時候,馬風山也跟領導罵了一仗。那時候還在老家住,媳婦坐月子,家里養(yǎng)了牛、羊、毛驢,種莊稼,全靠媳婦一個人在家操持。媳婦實在忙不過來了,他就回去收莊稼。一個月后回來,單位說要開除他。馬風山說自己回家干活,老板不信,對罵了一架。馬風山扭頭回家待了一個月。后來老板找他回來,說:“小馬你是個倔脾氣,我喜歡,有個性,不錯。”
那幾年家里的光景是最好的,每個月一萬多元的收入。媳婦在家當家庭主婦,照顧兩個兒子。哥哥的幾個小孩也都住在他家,靠著他的收入養(yǎng)活了一大家子人。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馬風山每天八點上班,六點起來就把電視打開,放下花兒光盤。聽夠了,把臉一洗牙一刷,上班去。中午一回家又趕緊打開電視聽花兒。那時小兒子馬如海四五歲,每天跟著馬風山聽花兒,馬如海就問爸爸聽下的這是個什么東西。后來馬如海聽著聽著有了味道,聽了迷眼。馬風山就教小兒子唱花兒,咿咿呀呀甚是熱鬧。如海上三四年級時,有一回馬風山在家唱《尕老漢》,他過來說,爸爸你唱錯了。馬風山說,哪里錯了?小兒子就給唱了一遍,說這是學校音樂老師按著樂譜、彈著電子琴給教下的,讓馬風山哭笑不得。
回憶過往,他常感嘆時運不濟,那時把單位當成自己家,全心全意干,可惜2007年印刷廠倒閉了,不然到現(xiàn)在自己也能當個副總了。
單位買斷工齡之后,馬風山就一直賦閑在家。父親有幾個沒開學、混社會的徒弟,來家里拜訪,一個個出手闊綽。父親問他們在哪兒發(fā)財了,他們說起在外面開公司包工程。于是,父親讓馬風山跟上他們開始跑江湖。到北京、天津、上海跑了一圈,雖然他們確實是有工程,可扛不住一路的大吃大喝。馬風山掏錢給大家買車票、管食宿,掙來的錢只夠當下開銷,不僅攢不下錢還賠上一筆。兩年下來,馬風山覺得自己一直在上當,就果斷回家了。
本想衣錦還鄉(xiāng),不料把多年攢下的十幾萬元積蓄都花光了。兩個兒子都上學需要錢,于是夫妻倆把在固原城的院子賣了,回到黎套村老家。窮途末路,馬風山跟朋友借了三千塊錢,給媳婦留了兩千塊錢,在家照顧一家老幼,自己則帶著一千塊錢又跑了新疆。
在新疆一個煤礦,老板先讓他下礦,一個月八千元。上了七天班后,馬風山覺得太危險了,不愿意干。他換崗當安檢員,一個月三千元。白天干活,晚上不喝酒的時候就一個人唱花兒,仍然是《走西口》《五更月》,一遍一遍唱著,直到把自己唱哭。
干了三個月,難以忍受新疆的寒冬臘月,他回家了。拿著掙下的一萬塊錢,跟媳婦說,這錢可不能花了,都是血汗錢,要藏起來?,F(xiàn)在家里還留有跑新疆前寫的一幅字,貼在客廳的墻上:
你是家中梁,生活要思量,
梁折家遭殃,生活無保障。
你是父母心,牽掛重千斤,
兒走他鄉(xiāng)路,親人淚滿襟。
你是妻子天,莫讓天塌陷,
天塌人心寒,妻兒怎么辦。
你是子女山,為兒擋風寒,
山倒無人靠,人見人心酸。
喝著八寶茶,聊起過往,馬風山也唏噓也感嘆。他說:就當是體驗生活,也知道社會人怎么生存,熟悉一下社會。我現(xiàn)在不愿意跟社會上的人打交道,老家農村人實在,在家待了幾年還可以。就這樣,馬風山結束了闖世界的風云歲月。
小日子
馬風山有一輛五菱宏光的小面包車。當年整村搬遷的時候賠償了八萬元,他花了五萬元在現(xiàn)在住的小院里蓋了一間房,又花了三萬元買了車。前幾年,整個惠德村就他一輛車,他每天就在村子和市區(qū)之間拉著村民往返辦事。他在車里不需要廣播,只要拉開嗓子,沿路風景都唱進了他的花兒里。
有時候車里拉上幾個也會唱花兒的人,因羞怯不敢放聲。馬風山就開一個頭,大家你一段我一段地唱開了。有時候馬風山一個人辦完事回家,在彭堡鎮(zhèn)上買點菜,就美美地唱上一路。直孤煙、圓落日里,載著一車的歌聲,駛過原野,大漠與長河也有了生趣。
《爾雅·釋地》解:“廣平曰原?!绷P山下,清水河畔,隴上高原,地勢廣闊平坦。目之所及是廣闊的黃土坡,延綿不斷環(huán)繞成背景,溝壑無理地在大地上裂開口子。對于初到西北的人而言,腦子里通常會冒出一個字——“荒”,尤其是在秋冬。偶爾能在幾棵胡楊樹下看到招著小旗子的龍王廟。黃土坡上黃土房,莊稼地里堆著割完的玉米稈垛,連吃草的綿羊也泛著黃土的塵沙味,一切都顯出一副自暴自棄的肆意模樣,淡漠荒涼。一路唯一的綠色就是村莊中站立的清真寺塔尖,翠綠在這昏黃的地方真是能讓人心頭一亮。無望又漫長的荒涼,仿佛被上天遺棄的日子,祖祖輩輩在此生息繁衍的人,骨子里的耐性與心氣恐怕得有更強勁的力量來滋養(yǎng)。哲合忍耶的宗教信仰帶來了清教徒的圣潔光亮。
而生活,不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生而為人,花兒給了情感一個出口。
馬風山的家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只小哈巴狗——黑虎?;畋膩y跳,搖著尾巴,圍著人轉。失去興致了,黑虎就悄悄趴在院子里曬太陽。
馬風山的家,和唱的花兒一樣,透著一股愛美的勁兒。一個長方形規(guī)整的院子,兩扇對開大鐵門向南,兩邊是東西兩座房子,中間是一個大院子,北面是菜地。地里還種了兩排向日葵。院子中央是一株盤根錯節(jié)的牡丹樹。這是當年太爺爺種下的牡丹,馬風山把它從黎套村搬到了惠德村。搬遷的時候,有人開價三千元,要跟馬風山買下這株百年牡丹,他沒答應。牡丹樹依然健碩,只是因為水土不同,原本大紅的牡丹,搬遷下來第二年就開出了粉紅色的花兒。一如馬風山的光景,換了一片土地,換了一種活法,不變的是那股“生”的勁頭。
與一般回民家一樣,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與眾不同的是,家里擺著很多串珠花瓶。塑料珠子串成花瓶,插上一朵晶瑩剔透的串珠花兒,看得出主人家對日子的認真勁兒。馬風山很自豪地介紹,媳婦手巧,這些串珠花和十字繡的畫都是媳婦自己做的。農閑時,村里的女人們都愛聚到家里來,跟著媳婦學做工藝品。有時村里辦花兒會——其實是唱歌的小型聚會,大家簡單把音響話筒支上,認識的人就來唱,形式如同露天卡拉OK——為了讓女人們也熱鬧熱鬧,就在旁邊辦個工藝花展覽,看誰家媳婦手巧。
馬風山的媳婦叫王淑萍,這個名字還是馬風山給她起的。由于娘家孩子多,女孩沒上學,只有一出生時阿訇從《古蘭經(jīng)》中取的經(jīng)名。為了辦理證件,馬風山就給她起了個漢語名字,并教會了她寫自己名字。
淑萍長得美,是遠近村里有名的。一米七的個子,鵝蛋臉上一雙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臉頰紅撲撲的,爽朗大方,笑起來很甜。當年,馬風山的母親去說媒時,就讓馬風山別出面了,生怕人家看不上。淑萍的娘家在西吉,是馬風山母親的堂侄女,也是馬風山大妹夫的親妹妹。親上加親,父母說媒,兩人在婚前只見過三面:第一面是馬風山給妹妹送嫁,第二面定親,第三面婚禮。十六歲的姑娘嫁給了二十二歲的少年。
王淑萍笑著打趣說,只怪那時候年齡小,稀里糊涂就嫁了。當年有個大她兩歲的初戀情人,在她出嫁前在水泉邊挽留她,等他念完兩年書回來娶她。可她覺得自己沒念過書,配不上人家,轉身離開了。后來,也埋怨,也想念,但看著一家子和和樂樂也算心滿意足。我問她,馬風山知道這個初戀嗎?她笑著說,我們倆無話不談,都知道的。她拿著手機給我看用自拍照做成的相冊,羞澀地問,是不是很臭美。
淑萍愛美,卻從不給自己買衣服,給家人買東西倒從不省錢。當年結婚時,淑萍也沒辦首飾新衣。直到有一年,淑萍從老家來單位看風山,說想買一件衣服,五六十元就可以。馬風山立馬領著她去,買了一件兩百多元的上衣和一條褲子。馬風山心疼媳婦,打那以后只要出門,回來一定給媳婦帶禮物。馬風山說:“媳婦對誰都大方,就是對自己很摳,這兩年可以了,會自己買了衣服問我好不好看,我什么都說好看。”只要有淑萍在,馬風山說啥好時,都不忘帶上句“跟媳婦一樣”,逗得她直樂。馬風山說淑萍從來生不起他的氣,就因為他總能把她逗樂。
現(xiàn)在兩個兒子都在外上學。大兒子馬如龍上高二,在銀川住校。小兒子馬如海上初一,住在市區(qū)的爺爺奶奶家里。淑萍說,現(xiàn)在孩子自己就壓力大,我們啥都不說,讓他自己學。馬如龍中考時,淑萍以為也就考個兩三百分吧,沒想到考了六百多分,考到銀川六盤中學,當?shù)刂攸c高中。她當時不相信,兒子生氣地說:“媽媽你怎么不相信你兒子呢?”作為父母,當然也希望孩子能考個好大學。淑萍跟兒子也說,你考個不好的學校,媳婦也不好,好媳婦都看不上你。大兒子也聽了就樂,說:“那我就跟你過?!?/p>
為人父母都盼著孩子長大??墒鞘缙紦膬鹤哟罅?,要媳婦不要媽,不值得。轉念一樂:“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也說不清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p>
平時家里就是風山和淑萍夫婦倆,帶上活蹦亂跳的黑虎,日子倒是過得悠游。搬到惠德村,每戶都分了一塊地。馬風山種上幾排玉米當飼料養(yǎng)雞。春種秋收,馬風山掰棒子很是麻利。小面包車拉上幾大袋玉米回到院子,整個院子一下子變得金燦燦的。淑萍摘了個小向日葵,坐在玉米堆旁邊曬著太陽嗑瓜子,跟一旁修車的馬風山嘮著嗑。黑虎躺在玉米堆的另一邊,紅艷艷的牡丹花也一起曬著太陽,小日子美好愜意。
平日里,淑萍在村里干著兩份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作,早晚兩班,掙上兩份工資,一個月一千六百元。早晨六點上班,八九點回來,給馬風山做上早飯。到傍晚三四點再去清掃一趟,回來做上晚飯。有時候淑萍累了,或不想吃自己做的飯了,馬風山就開車帶她去鎮(zhèn)上。淑萍愛吃麻辣燙,美美吃上一頓,再乘著夕陽回家??匆娞焐系拇笱?,馬風山即興唱起花兒“天上飛過呼嚕雁……”換了幾個調兒唱了一路,淑萍一臉嫌棄,說不喜歡聽,帶著一臉甜甜的笑。馬風山說:“她一定覺得我是個瘋子?!庇謽分_了。伴著余暉,一路回來有歌有情有風景。
跟媳婦比起來,這幾年的馬風山確實是個自由自在的文藝男中年。閑來無事,馬風山愛到村支部廣場上蹲著下象棋,一下就是一下午。象棋用網(wǎng)兜裝著藏在大門背后,約上兩個人,馬風山就在村支部門口擺開陣勢。經(jīng)了些年月的棋子包了漿似的光滑。直徑五厘米的象棋,砸下去吃掉對方時,特別得勁。村里沒有人能下得過馬風山,老頭們輪番上陣,是輸是贏就看馬風山的拿捏了。
午后,馬風山在村委會門口跟人下棋,一下就是一下午
有個劉老漢象棋下得不錯,馬風山每次都先故意讓他贏一局、和一局,再認真下一局贏他。有一次劉老漢不禮貌把馬風山惹毛了,馬風山那天下棋一局沒讓他贏,就故意氣他。在黎套老家時,老頭們蹲在村頭小賣部門口下了幾十年象棋。搬過來后,馬風山閑了就陪著村里老漢們下棋玩,大家都找點樂子。馬風山說,有時候可能某件事情上虧了誰了,下棋時就讓他輸一局再讓他贏上幾局,讓他贏個心里痛快,事情也就容易過去了。“象棋社交”里藏著智慧,方寸棋盤里能平一村人心。
下棋回來,吃罷晚飯,不出門的晚上院子里總飄著樂聲。微信,在馬風山的生活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焊枋謧兎稚⒃诟鞯?,他們組建微信群,在微信語音中過把癮,分享花兒曲調的各種唱法,有時你一句我一句地即興對唱,熱鬧有趣。有時興起,馬老師讓媳婦摁住語音鍵,用笛子吹上一曲發(fā)給群友,又大聲放出笛聲給自己伴個奏,唱一段花兒用媳婦的手機錄下來,再轉發(fā)給群友們。后來,馬風山又玩起了直播。吹笛子、唱花兒,一有朋友進來,馬風山就熱情打招呼:“歡迎來我這聊一聊坐一坐,喝杯茶咯。”淑萍在一旁抿著嘴樂呵,念叨著:“瞎臭美呢?!弊旖巧蠐P,美滋滋地聽著。
其實,淑萍也愛唱歌。只是她不愛花兒,愛流行歌曲。對于唱歌,她的認真程度并不亞于馬風山。她沒上過學,好多字不認識,就一遍一遍聽歌,一個字一個字學著發(fā)音唱。她在手機上下載了個“全民K歌”的App,錄上自己唱的版本分享到朋友圈。這年大街小巷都流行“鳳飛飛”,她拿著手機學了一個月。平淡的日子因著高高低低的歌聲過得有滋有味。
有時侄子或者朋友們來,會邀請馬風山夫婦倆去鎮(zhèn)上玩。所謂的“玩”,就是去KTV。淑萍點著會唱的歌,認真地唱著,《小小新娘花》《闖碼頭》,還有軍旅歌。她說自己就愛那一身軍裝,特別帥。男人們喝酒劃拳,等酒勁兒上來才開始唱歌。西北漢子唱歌就愛吼出一股豪氣?!兑粔乩暇啤贰饵S土高坡》,個個唱得勁頭十足,血脈賁張。馬風山唱了一首《假行僧》,那是二十年前他最愛的歌。一群人喝著酒,唱著歌,跳著舞,流著汗。到最后一幫人脫掉了上衣,伴著迪斯科的音樂搖擺了起來,肆意發(fā)泄著平日里壓抑的情緒。
夜晚閑來無事,馬風山喜歡在微信群里跟其他花兒歌手們互動。讓媳婦摁住錄音鍵,馬風山吹上一曲分享到花兒群,或再播放出來給自己唱花兒當伴奏
他愛跟媳婦合唱《牡丹花與放羊娃》,一唱一和眉目傳情。在固原住時,馬風山下了班會帶上淑萍,到街邊的小KTV唱上三四塊錢的歌。那時,一首歌五毛錢。很多花兒曲子KTV沒有,馬風山索性直接按了暫停,拿著話筒清唱,吼得激昂高亢才過癮。
愛樂之友
不僅在家,在村里,馬風山也有一幫愛樂之友。
一開始,馬風山也只是在家自己唱著玩,以為村里除開老人,年輕人都不唱花兒了。有一回飯局上,馬風山喝了酒就開口唱了幾句,這下熱鬧了,原來大家都會唱,一句接一句唱開了?;氐酱遄永?,一傳開,遠近愛唱花兒的人就都聚到了一起。馬風山還因此收了八個徒弟。
馬風山說:“心里都想唱,哪個人不想唱。大家都從年輕過來,過來人。但凡青年男女都回春?!?/p>
最常到家里來的是堂哥馬克山。馬克山個子很小,一直咧嘴笑,是一個憨實小老頭。十六七歲放牛放羊的時候學會唱花兒,一晃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一天傍晚吃飯的時候,馬克山拖著小音響過來了。馬風山兩口子在夕陽下吃著飯,馬克山雙手握著麥克風,站在一邊唱了幾首花兒。吃罷,馬風山跟他一人一個話筒,合唱了《農家十二月》,把一年的光景都唱了進去。意猶未盡,馬風山又拉著在一邊洗碗的淑萍合唱了一曲。淑萍笑著說:“現(xiàn)在我也跟著傻了,有病了?!?/p>
哎啦哎嗨呦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男:正月里凍冰立春消 哎立呀立春消
二月里魚仔水上漂 水呀水上漂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喲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女:三月里桃花滿園紅 哎滿呀滿園紅
四月里楊柳青呀又青 青呀青又青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喲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男:五月里家家插秧忙 哎插呀插秧忙
六月里小麥上了場 上呀上了場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喲 哎來哎嗨喲 哎來哎嗨
西里里里 索羅羅羅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聽我說
女:七月里葡萄搭上架……
八月里西瓜彎月牙……
……
男:九月里稻谷賽黃金……
十月里蕎麥三個棱……
……
女:十一月里柳葉風飄零……
十二月里社火要龍燈……
唱了一會兒后,馬克山說今天得早點回去,媳婦跟兒媳婦鬧矛盾,心情不好,怕回去挨罵。馬風山在門口即興唱了幾句花兒送他。馬克山拖著小音響,《神奇的天路》震天響,小身影融進了金燦燦的夕陽里。馬風山說,馬克山是真喜歡,自己花了三百元買了個小音響,走哪兒唱哪兒。
天氣好時,馬老師拉上幾個徒弟就一起“浪去”。馬克山拖著自己的小音響和話筒,一路踏著《神奇的天路》,優(yōu)哉游哉過來。馬有國是個大高個,帶來了他的16孔中音口琴,一連吹了《媽媽的吻》《十五的月亮》《世上只有媽媽好》好幾曲,款款深情。他說自己這么多年一個人跑新疆打工,閑來就愛吹個口琴。蘇小軍在固原縣城打工,看上去是個帥氣小伙子,對起歌來中氣十足。四個人在村里的玉米地里唱罷,沒過癮,馬風山開車拉著大伙兒,到縣城的東岳山繼續(xù)放歌。
一個小時的路程,馬有國吹口琴、馬克山唱歌,累了就用音響放“天路”,熱鬧得一塌糊涂。東岳山是固原市里有名的佛道融合的寺院,從山底到山頂形成了“九臺十八院,七十二座大殿”的建設格局。魯班、孔子、地藏菩薩、觀音菩薩、天王神佛各自坐擁著自己的道場。每年農歷三月二十八,東岳山廟會也是熱鬧非凡。
然而,對于來漫花兒的人而言,意義僅是一個能夠放歌的山坡頭而已。每年各地辦的花兒會往往也是如此,漢人的廟會就是他們的花兒會。神仙居處,花草樹木自不會少,也給花兒歌手留下了觸景生情、以物比興的素材。
馬風山說,在西海固地區(qū),相互有聯(lián)系的花兒歌手有三四十個。平日里,他們各謀生計。在政府組織的演出、花兒會、文聯(lián)開會的時候相會,就約著有空時一起去唱花兒。大家坐到一起分享彼此采風收集到的民間曲詞,分享各地不同的唱法,討論哪種唱腔更好表達情感。就會的調子和詞的數(shù)量而言,馬風山自信寧夏無出其右者。
在村里,愛花兒的人還是多的,只是礙于教規(guī),隱于江湖之外。馬風山在河川花兒會上認識了一個老爺子。老爺子很癡迷于花兒。因為上了年紀,不管村里人怎么說他,他就愛唱。馬風山去老爺子家收集老花兒詞。老爺子一首首地給馬風山說著歌詞,馬風山一首首記下來。最后老爺子說,我們老了,這些詞你記下來,之后你們年輕人去唱吧。
到牡丹開花的季節(jié),就是這幫愛樂之友們最活躍的季節(jié)了。河川鄉(xiāng)有一個牡丹種植基地辦花兒會,一大早,馬風山和伙伴們在固原市集合后興沖沖地奔赴河川。山頂上幾排牡丹熱鬧地開著,馬克山的小音響往地上一放,伙伴們拿起話筒,一人一首唱了起來。圍觀的觀眾慢慢多了起來,馬風山喝了啤酒,狀態(tài)自如了許多。幾個老爺們兒坐在地上把花兒漫開了,興致所至,一起唱起《雪白的鴿子》:
左邊的黃河(嘛噢喲)
右面的石崖(么噢喲)
雪白的鴿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倉啷啷啷啷啷
撲嚕嚕嚕嚕嚕
啪啦啦啦啦啦地飛呀
水面上飛來(嘛噢喲)
阿哥連尕妹倆(噢喲)
一對的鴿子(嘛噢喲)
尾巴上連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倉啷啷啷啷啷
撲嚕嚕嚕嚕嚕
啪啦啦啦啦啦地響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喲)
一對對鴿子(么噢喲)
青天里飛來(么噢喲)
他倆是天世著
噌愣愣愣愣愣
倉啷啷啷啷啷
撲嚕嚕嚕嚕嚕
啪啦啦啦啦啦地飛呀
下來的對對(么噢喲)
一首倉啷啷令的青海花兒,把鴿子唱活了。這首歌詞是有“西北花兒王”之稱的朱仲祿所填,流傳廣泛,成為眾多唱家的保留曲目。曲調結構和流行于西北地區(qū)的宴席曲《尕老漢》以及流行于甘肅隴東一帶的《推炒面》等極為相似,也許它們之間有某種傳承關系。但快樂的曲調總是受人歡迎的,氣氛一下子高漲起來。一唱唱到下午三點,馬風山和伙伴們心滿意足地下了山。
關于花兒會,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傳說在一處開滿牡丹的河灘上,一位獵人經(jīng)過時看見一位美麗的姑娘在河邊洗浴。姑娘唱著歌兒,時而婉轉甜美如流淌的河水,時而高聳入云如雄偉的山峰。獵人被歌聲迷住了,躲在樹林中悄悄地學,情不自禁地唱出聲來。姑娘聽見有人,急忙披衣向山上跑去,獵人緊跟在后面。整個山間,歌聲裊裊,獵人依歌而行,四處尋找,始終沒有見到姑娘。直到天晚時,獵人唱著學下的歌回到了村莊。獵人把這奇遇告訴給鄉(xiāng)親們,把學到的歌教唱給眾人。大家都認為是天仙女下凡傳歌,便在山上修了菩薩大殿。每年在獵人遇仙的日子,來到菩薩大殿下面的山坡上,唱仙女傳下的歌作紀念。山成了“唱山”,農歷四月廿六日至廿八定為“龍華歌會”,又叫“四月八花兒會”。人們想用花兒敬仙女,討得仙女歡心,求得保佑安康。這里的廟會,可以不燒香、不磕頭,但不能不唱花兒。
這座“唱山”,便是松鳴巖。這片牡丹遍野的地方位于甘肅臨夏和政縣郊區(qū),人們一直流傳著“松鳴巖的神仙愛唱歌,端愛聽人們的牡丹”的說法。作為河州花兒的起源地、花兒會三大會場之一,一年一度的花兒會可謂是個狂歡節(jié)。馬風山和愛樂伙伴們自然也不愿錯過?;▋簳耙惶欤缟衔妩c,天剛蒙蒙亮,外面下著小雨。睡夢中的黑虎剛驚醒,迷糊著,馬風山開車出了門。接上馬克山、馬有國,路上捎帶上倆徒弟,一行人興致高昂地唱著笑著,花兒撒在開往臨夏的路上。
馬風山和愛花兒的伙伴們走哪兒唱哪兒,拉上小音響,田間地頭就能開演唱會
第二天一早,愛樂之友們早早地上了松鳴巖。松鳴巖因每當風起,松濤大作,奔騰砰訇,如戰(zhàn)鼓擂擂、似馬奔騰而得名。三座山峰聳立在河灘邊,作為松鳴巖景區(qū)開發(fā)的一部分,河上修了一條嶄新的三拱橋。唱花兒的地方在景區(qū)的最里面,馬風山和伙伴們坐著觀光車進去。清風拂面,陽光和煦,翠綠的山嶂迎接著漫花兒的人。
花兒有河州花兒與洮岷花兒之分。松鳴巖花兒會是河州花兒的起源地,一年一度熱鬧非凡。一大早,牽馬的,遛狗的,一家老小的,都已經(jīng)在山坡上、河灘邊溜達開了。山上,漢人在廟里燒香、燒紙;山下,老頭老太們在涼亭里已經(jīng)不緊不慢地漫起來了,不時引發(fā)圍觀者的笑聲。老年人的花兒多是拉家常,說心事。農家日常,養(yǎng)豬喂雞,給兒孫說媳婦,跟老伴兒吵架,樸素的日子也唱出骨子里的幽默快樂。
無論男女老少,來到花兒會的,就是痛痛快快唱幾天,解個乏氣,圖個高興。鮮綠的大草地,五顏六色的衣服,回民白色帽子,色彩斑斕。上午,人已經(jīng)一圈一圈聚起來了,就像大地上盛開的一朵朵大牡丹。中心是花兒歌手,聽的人圍在周圍。馬風山和伙伴們被這陣勢嚇到了,全都不敢唱了,圍坐一圈,四處打量,光看著別人唱。
馬風山喝了一罐涼啤酒,打算壯壯膽,結果卻拉了肚子。蘇小軍是個膽兒大的,馬風山問他,你唱嗎?蘇小軍說:“唱!管他呢,沒人認得咱們。唱錯了就唱錯了,聲音放開,都要唱一下呢,唱!”
后來馬風山幾人試著唱了幾段,畢竟不在自己地盤上,不那么自如。雖然也沒有吸引來什么觀眾,他們就自顧自地唱起來,面部表情慢慢舒展開來,就像綻放的花兒一樣,有了光彩。拋開旁人,在自己的歌聲里,他們是安全又痛快的。
馬風山的八個徒弟里頭,馬克山和蘇小軍是最投入的。用馬風山的話說,這兩個人就是瘋了,走火入魔了。馬克山就愛大聲唱,不放聲不舒服。不論什么場合,在車上他能唱一路;在家里他不管媳婦在、兒子在、叔叔伯伯在,他都要唱。蘇小軍則是熱心腸,在一圈一圈的人堆里,他能從腿里面擠著進去,一直坐到中間唱歌人跟前,錄音錄像,直到整個手機錄滿為止。馬風山佩服他,人群里腳下的味道,換了他根本待不下去。
人頭攢動中,一張張黝黑質樸的臉龐上漾起開懷的笑。男人女人,都是這片土地上勤勤懇懇的莊稼人。他們在天地萬物中看到了詩,唱還給青山白云間。一年一度,酣暢淋漓。生活擔子越沉,綻放芳華的模樣越是動人。那是生命釋放的快樂天性、愛與赤誠。
漫聞花兒續(xù)短長
青柳垂絲夾野塘,農夫村女鋤田忙。
輕鞭一揮芳徑去,漫聞花兒續(xù)短長。
這是最早出現(xiàn)“花兒”一詞的文獻。明代文人高洪,萬歷年間在河州(今甘肅臨夏)走馬上任;漫游春山間,想必也為農夫村女的情致所動,寫下這首《古鄯行吟》。人們據(jù)此認為,花兒的誕生不晚于明代。
其實,花兒的傳唱分為平日與趕會。平日里,農人田頭勞作、牧人放牧時漫唱,旅人趕路時行吟,獨自陶醉,對唱問答,毫無拘束。見啥唱啥,走哪兒唱哪兒,自由爛漫。趕會則到一年一度的花兒會上,與花兒歌手們一較高下,比著誰的調子、唱段多,比著隨機應變的機智。
說起花兒的傳唱,馬風山肚子里裝著老人們講的故事。在乾隆年間,據(jù)說是當兵的人在部隊上唱花兒,排解戍邊之苦,慢慢流傳到青海、甘肅、寧夏。同治“回亂”,陜西的白彥虎、杜文秀一路打到新疆,邊走邊唱。民國時,朱仲祿收集了出來?;▋憾际且缘孛?,如六盤山花兒、河州花兒。如六盤山小調講的是故事,像《太平年》《五更月》,是敘事性的,篇幅都比較長?!拔母铩睍r,花兒的詞被認為不良,多半是男女關系,被禁止了。
馬風山說:“之所以成為‘非遺’,就是中間停了。沒人敢唱,我很小的時候聽到他們唱,都不敢大聲唱。到80年代就不唱了,都去掙錢了。后來,村里就聽不到花兒。我找磁帶、光盤,覺得這么好的調子咋沒人唱,我就開始學?!?/p>
黎套村1991年才通電。在那之前幾年,馬風山聽哪兒有花兒就往哪兒湊。距離老家近十公里路的地方,有一個漢人村子。正月里過大年,馬風山還上初中,正好騎自行車路過。漢人村子的樹杈上掛了個大喇叭,放個磁帶,唱的是河州花兒。馬風山聽著,一陣風順過來,聲音大得不行,一陣風逆著吹,就聽不見了。馬風山索性把自行車放下,坐那兒聽。放了一兩個小時,一直唱著,他覺得調子好聽。一抬頭天已經(jīng)黑了,回家還有十公里路,趕緊騎車趕路,耳朵卻一直在風里找那花兒聲。
這幾年人們開始辦花兒賽。一個朋友臨時替馬風山報了名。當天晚上八點演出,七點節(jié)目單上還沒馬風山的名字。馬風山有點不解,朋友說你別管,到時喊你上去你就上。參加的花兒賽多了,馬風山才知道,唱花兒也是有人好有人不好的。馬風山說,自己從沒拿過一等獎、二等獎,有些小伙子嗓音特別洪亮,但他們就只會一兩首,長年反復練,奔著比賽去的,不像他這樣會很多種調。馬風山一直希望有一個專業(yè)老師給他指點一下?lián)Q氣、發(fā)聲,他只是憑著感覺唱。
馬風山的歌本,有根據(jù)老人唱的花兒整理的,也有自己寫的
馬風山平時愛唱六盤山小調。他有一本歌本,里面是一百多段花兒的歌詞,有的是自己寫的,有的是去采風是跟老人問的,有的是平時聽到合心意的。
馬風山原創(chuàng)的詞寫得很有意思,關于愛情的詞寫得既含蓄又浪漫:
翻過了一山又一山
山連著山
走過了一川又一川
走道的路兒把花漫
花種子撒到了天邊
剛翻到過了高高的六盤山
腳戶哥
又來到了寧夏的固原縣
從大灣來到了南河灘
又聽到了尕妹的少年
桃者花開紅了三月天
艷陽天
春風吹綠了黃草灘
山前的楊柳樹把頭美
桃杏花繡紅了臉蛋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
你把花兒漫
歌聲兒穿透了云端
穿到了腳戶哥哥的心尖尖
迎來了花兒的春天
除了與尕妹妹的情意綿綿之外,關于現(xiàn)實的調侃也很有趣:
漢族人有錢了買樓房
老回回
有錢了搬的是二房
我們兩教信仰不一樣
圖瘋狂
各人有各人的活方
上了嘛QQ上微信
種上癮
心里頭產(chǎn)生了感情
沒定沒了的手不停
枉費心
從天黑聊到了五更
馬風山說,有時刻意想寫詞,反而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有時候晚上兩三點,睡不著覺的時候會突然有想法,炕上爬起來還能寫上幾句。馬風山說這邊唱花兒不說唱,而是說漫,漫花兒。一個“漫”字,足以展現(xiàn)創(chuàng)作和演唱花兒時的那種狀態(tài),演唱者訴說著內心豐厚的情感,如水波一般漫開。
2015年馬風山被評為原州區(qū)六盤山花兒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每年政府兩千元的補助。馬風山說,在固原有七個花兒傳承人,西吉有兩個。到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要出節(jié)目,他就自己寫一些應景的六盤山花兒:
尕連手令
陰山里拉霧陽山里開,平川里下者雨來
尕妹是牡丹園子里開,阿哥是蜜蜂者探來
白楊樹高來著三丈三,風刮者栽了個倒桿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過路人漫了個少年
原州張易的好地方,西海子是我的家鄉(xiāng)
小城鎮(zhèn)建設搞得強,繁榮了張易的市場
馬鈴薯變成了金疙瘩,農民們花兒者笑了
生態(tài)移民的好政策,改變了貧困的家鄉(xiāng)。
直令
六盤山的拉霧須彌山開,固原城下者雨來
尕妹是牡丹經(jīng)涇源開,阿哥是蜜蜂探來
魏石窟高來六丈三,雕在四口子的路邊
黑城的西瓜沙又甜,過路人見了口干
其實,在花兒傳承上,馬風山想做的事很多。2016年6月,他在原州區(qū)申請在惠德村建一個文化大院,用作傳承花兒的活動場地。作為一個花兒傳承人,要傳承就要有徒弟,而且每年都要拿出節(jié)目來。徒弟倒是收了八個,可出節(jié)目少不了場地。
沒有活動場地,只好在馬風山家里排練。每到春節(jié)前一個月冬閑的時候,徒弟們、一起唱花兒的伙伴們就會聚到馬風山家排練節(jié)目。愛聽花兒的村民也會聚過來,有時候家里能來三十多人,位置不夠了就到炕上滿滿地坐著。在房子里只能教唱,也不敢放聲,擔心攪擾了鄰居。每到要走位彩排,就到村委會籃球場去。晚上村委會的燈光一亮,村里人就知道今晚在排練,寒冬臘月也都湊過來聽他們唱。有一次,在村委會排練來了一百多人,男女老少濟濟一堂,圍著中間的火爐,興致高了每個人都唱上一兩句。原來大伙兒都會唱。當時的場景,從馬風山神采飛揚的神情里都能感受到那股熱乎勁兒。
這幾年,固原市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他希望在文化大院的基礎上,開一個農家樂或者茶館,外地游客可以一邊吃著農家飯,一邊聽他們唱花兒。自己能掙上錢,花兒也能傳承著。馬風山說,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又感嘆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了,沒有資金辦不起來。
作為固原市文聯(lián)音樂家協(xié)會的四分之一,馬風山每年還到文聯(lián)開會。有一回學習習總書記的文藝座談會講話。領導念完習總書記講話之后,請各協(xié)會成員發(fā)言。輪到馬風山的時候,領導說你在村里帶領群眾搞文藝,這正是習總書記所倡導的,如果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助的,可以跟我們說。馬風山在會議上顯得靦腆,默默點頭,不太講話。
出了政協(xié)大樓上了車,馬風山說文聯(lián)是個沒什么錢的單位,也不會給什么支持,真要問他們的話可能也就五百元。之前在老家的時候自己忙活了半天,給張易鎮(zhèn)申請了花兒傳承基地,每年有一萬元用來辦活動。結果現(xiàn)在搬遷了,自己白忙活了,反而便宜了現(xiàn)在老家那邊的人。
每年,馬風山會到各地參加政府組織的文藝演出。舞臺上,除了花兒,各種文藝節(jié)目輪番上演,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這種場合,馬風山興致也不高,倒是打扮得閃亮。一身繡滿亮片、繡著紅花的藍色馬甲,套在白色的回族襯衣上,和鑲滿了裝飾的藍白帽子配成一套,腰間別了個塑料紅寶石墜子。有時也有記者來采訪作為非遺傳承人的馬風山,他簡單地聊聊花兒、自己要唱的歌曲。一切都熟悉地上演,沒有太多的波瀾。
中年危機
有時候,淑萍也抱怨著老馬整日“閑浪”,不掙錢,可看著這日子過得樂樂呵呵也是知足的。直到5月的一天,淑萍的母親去世了。作為女兒,她要拿出一萬元的喪葬費給家里。這讓夫婦倆犯了難。
“算了一筆賬,得十二萬元,我聽著呢,他們說哥你咋不發(fā)話,我沒錢嘛,要錢發(fā)話呢嘛。”馬風山跟伙計抱怨。當時,馬風山正在承包下植樹工程的山上。固原市計劃發(fā)展旅游業(yè),從固原市區(qū)到六盤山的荒山要做綠化。馬風山說,從山上看的航拍圖顯示這一片山上都是荒的,所以林業(yè)局要求在這個地方種樹,說著他還拿出手機給伙計看航拍圖。
他和侄子兩人承包下來挖坑植樹的活兒。馬風山在這個工程中屬于“丁”方,甲方是固原市林業(yè)局,乙方是招標公司,丙方是一個工頭。他負責的就是幫人找民工,組織并監(jiān)督民工上山種樹。一個樹坑的價格是一塊錢,其中農民分到五毛錢,馬風山提成兩毛錢,工頭提成三毛錢。所以農民越多,挖的樹坑數(shù)量越多,馬風山掙的錢就越多。
這活兒前兩年馬風山也干過。過去,帶著大伙兒上山種樹,他就給一車子人唱花兒,中午吃飯坐在草地上吃饃饃,他也給大家唱花兒解乏。但是今年他怎么也樂不起來了。工程質量太差,工頭要求返工。返工就意味著耽誤半天的工期,馬風山就得損失半天的“窩子”。馬風山跟工頭坐在地上聊著。馬風山說,現(xiàn)在這個價格太低了,農民賺不到錢,每個坑最好再多給民工漲三毛錢,這樣農民工積極性才會更高,才會有更多的農民工來干活,這樣他倆也能多賺一些。馬風山建議工頭去和招標公司的人談一談,看看能不能漲價。
恰在同一天,有幾個工人要求結賬。馬風山眼見這幾個最不賣力的工人要錢,心里著實不想給,讓他們找侄子要錢去。無奈幾個人一直圍著馬風山,爭論不休,馬風山只好先給了工人一千元。等傍晚下山時下起了雨,馬風山冒雨去銀行取了錢,給工人們結了賬。馬風山又給工頭打了個電話,工頭說跟領導交流了,價格應該是漲不上去了。
回程路上馬風山說,花兒有憂傷的,有快樂的,開心的時候就唱快樂的花兒,不開心的時候就唱憂傷的花兒。但總之,只要唱了花兒,人就會開心一些。
其實,馬風山心里有一本賬:子女都沒有欠下賬的情況下,兩家四個老人的喪葬費就是二十萬元?,F(xiàn)在大兒子高中一年一萬五千元,到大學畢業(yè),七年下來是十萬元,兩個娃娃就二十萬元。然后就要說媳婦了,兩個娃娃說媳婦蓋房還不算,至少四十萬元是自己必須掏的。
回憶過去,馬風山后悔了。三十歲的時候,馬風山在固原城也是叱咤風云的人物。那時候穿的襪子都沒有低于十五塊錢的。他跟一同種樹的兄弟老楊說:“十幾年前,手上土都不沾,出門還打個傘呢,皮鞋也不沾土。出門都是馬科長喝茶喝酒來嘛。固原城所有的酒吧,我都知道,所有老板都認得我。就說活該,那時候都花完了,電話費一個月一千塊錢。新出的手機,老板拿什么手機,我也要,就是門面一個。印刷廠出來之后,存下的錢用了四年。最后還有一點錢,沒想到打了兩圈麻將輸光光了?!?/p>
那是馬風山最低落的一段時間。當時二兒子給他寫了一封信,馬風山聊起這事就直樂:“只當兒子批評我呢。他不敢罵我,等我去開家長會,桌上放著給爸爸的一封信,寫希望爸爸重新做人,努力工作,再不要睡懶覺,從此做一個優(yōu)秀的爸爸。總體是給我上了一堂政治課?!?/p>
5月的固原還是天寒地凍,工人們忙活著挖洞,好暖身子。馬風山坐在地上發(fā)愁,盤算著可能要找他大哥借五千元。馬風山跟大哥平時聯(lián)系得比較少,畢竟哥哥是個阿訇,他是個唱花兒的。但是之前他富裕的時候資助過哥哥的兩個兒子讀書,現(xiàn)在哥哥應該也會幫自己。
他掰著手指算,自己沒有固定收入,前幾年自己在老家當村干部一年能領上一萬五千元;母牛下崽養(yǎng)一年去賣,能收入一萬;種洋芋能賣一萬元,媳婦打工能掙上一萬元,在村里就算是非常好的了??墒乾F(xiàn)在搬到新村子,就種了兩畝玉米當飼料。2016年11月中旬選舉之后換屆,村干部的工資就沒有了,只多了花兒傳承人補貼兩千元;山上種樹,兩三個月能掙上一萬元。媳婦每個月的工資一千六百元,剛夠基本生活花銷,存不下來。現(xiàn)在植樹工程才開干幾天,工人的工錢還得先墊著,手頭確實不寬裕。
上有老下有小,文藝男中年遭遇中年危機了。干完植樹的活兒,馬風山開始跟著侄兒一起開大車跑長途運輸,半年跑了寧夏、甘肅、青海、陜西、山西、四川、貴州,西邊的國土轉了一圈。在貴州時,行進的車里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改編了《上了高山看平川》:
到了貴州看平川,山連著山,
沒有一處是放羊娃的草山。
我有心站在山頂把花兒漫,氣喘者,
汗水兒洗了個臉了。
仍舊是走哪兒唱哪兒的馬風山。一路上也不忘享受旅途,感嘆秀美風景,參觀個博物館看個展。正如他的微信簽名:“在這個世界上,就得瀟灑地活著,笑著面對生活?!?/p>
馬風山家梳妝臺上的墻面掛著一幅海報,印著拼接的豪車和別墅。也許這是他向往的生活,只是距離有點遠。就像院子里開成粉紅色的百年牡丹樹一般,日子隨著時空推移而變換色彩。只是不論如何變化,生活的旋渦里,誰也停不下來。
村主任的日常
馬風山種樹的山頭離老家黎套村不遠。種樹間隙,馬風山也到那片熟悉的山頭走一走,唱一唱。馬風山說,沒人的時候,他能一個人在山坡上唱上一天。對于老家,這個山頭是馬風山最有感情的地方了。唱起《索菲亞訴苦》,馬風山常常把自己唱哭。
只剩下殘垣斷壁的黎套村
東方呀亮了著城門開
十八歲的阿姐們擔水來
出了個城門上南的坡呀
南坡上遇見了娘家的哥喲
泉邊里遇見了娘家的哥
小妹妹給你哈說難過
一天里挑水五十的擔呀
一晚上磋磨三更天喲
石板的火炕上沒被褥
左面烙來著右面烙
四更里婆婆叫我來呀
手拿上掃帚著上房里跑喲
先疊了被子著后掃炕
塵土么落在個我身上
公公過來蠻罵我呀
小姑子過來著撕耳朵
我丈夫見我著看不起
頭發(fā)里抓住著毒打我
四股子麻繩大堂上掛啊
渾身么打下的青疙瘩呀
一家人商量著把我么磋
不給我吃來著不給我喝
左思右想活不成呀
立逼著尕妹妹跳黃河喲
莊子里勸來著老人們說
盡說是娘家人哈叫著來
疼爛了肝花想爛了心呀
望麻了一對大眼睛呀
唱的雖是小媳婦給家人訴苦,可每每唱到苦處,馬風山想著受人白眼的自己,步步緊逼的生活壓力,心也跟著苦了。對著大山,唱上一嗓子,哭上一氣兒,心里就舒坦了。回到家日子該咋著還咋著,只是心里不難受了。
這片山頭,見證過他在生活面前的“機智”。
2010年,馬風山花光積蓄后,回到黎套老家。他在固原申請了一套廉租房,把父母和正在上學的孩子安頓在固原縣城,他帶著媳婦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馬風山大干了一場。因為他有十四年在固原工作,只要村里有人到固原看病都找他帶著去。印刷廠的工作也讓他認識固原教育系統(tǒng)的人,村里人上學也都找他,基本都把事情辦成了。所以,馬風山在村里人緣非常好,鄰里有糾紛要協(xié)商,也都找他。村里只有一個小小的門市部,平時村民都愛溜達到這里買包煙,蹲著聊聊天下下棋。這門口的小空地就成了村里的公共空間。當年村干部選舉的時候,他按往常的慣例在村里門市部買了三包煙,給在場的每個人發(fā)一根,說了一聲自己要競選村主任了。結果,全村都一致把票給了他。
“村長干了三年,沒意思,比較傷心,不愿意干了,心涼了,老百姓不說好,還以為你都是貪官。我原來是工人,跟農民一樣,老實,干了十四年的工人,下崗之后種地種了三年地,又干了村干部三年,乏而無味,不愿意干,凈是弄虛作假的事。比如政府讓你報表,寫的是勞務移民臺賬,我們村兩千多口人幾乎沒有出門打工的,全是種地,靠天吃飯。他們硬要寫八九百人在南方、新疆打工,一年掙多少錢。我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打工,沒有掙多少錢,但是必須這么寫?!闭f起當村主任的經(jīng)歷,馬風山一肚子苦水。
在農村,很多孩子出生后沒有上戶口,到上戶時要求繳滯納金,五十元到三四千元不等。他就到派出所問情況,派出所的人說給你面子,每個就交兩百元。來來回回一共給村里七百多個孩子上了戶口。最后他就帶村民上訪,找到固原市和原州區(qū)政府上訪,說老家環(huán)境窘迫,辦事要十五公里山路,要走就騎自行車早上走、晚上回,吃不了飯,希望政府幫著調節(jié)一下,罰款就不要了。后來區(qū)政府開會同意說不收費,把孩子的戶口全給上了。
馬風山說:“不收費上戶的人不說啥,說是我們運氣來了,政府政策變了,趕上了免費上戶。那些收費上戶的人就說馬風山坑了我們錢,貪污了。我就不愿意干了,我一個人想干啥干啥,想唱歌唱歌,想玩就玩?!?/p>
言語間仍能看到那個熱血不羈的少年,那個在KTV里吼著《假行僧》的搖滾男子。馬風山厭倦了當村干部,風險太大。現(xiàn)在的他,就想著干好自己的文化大院,賣一碗酸湯面就掙一碗酸湯面的錢,心里踏實。
在村里辦事,不管人家心里服不服,但道理上得讓人服。馬風山感慨,村里工作不好做,特別是窮山惡水出刁民,誰都不愿意吃虧,讓別人家得了好。所以,上訪、罵人、打架鬧事時有發(fā)生。他當村主任的三年,從來沒有出過鬧事的。因為他總能把道理說清楚,別人也告不倒他。三年里,把村里的低保戶都給上了,扶貧救濟金每年三五百元,都給村上的人每年輪流領上了,村里人也都挺服他。
馬風山回到黎套老家,閑聊幾句,往地上一坐就跟老鄉(xiāng)們唱起了花兒
有時候,馬風山去村民家里說事兒,在院子門口聊著聊著,席地而坐也能漫起花兒來。只要一開嗓子,老哥老嫂們就圍了過來,地上、柴火上、玉米稈子上坐著樂呵呵聽。唱開心了,差不多事兒也就快辦成了。跟村委會門口的象棋一樣,馬風山乘著花兒歌聲走到人們心里。
生態(tài)移民
2013年開始,政府開始進行生態(tài)移民。生態(tài)移民便又成了馬風山村主任生活的重心。
這一年正是馬風山在老家的第三座新房建成的時候。這間房子剛剛裝修好,一天都沒住上,馬風山就身先士卒搬走了。
馬風山站在山坡上看著即將逐漸遠去的家鄉(xiāng),沒有太多留戀,畢竟這里的生活太缺水了
對于馬風山來說,動員大家搬遷麻煩著呢,張家長李家短,說不齊全。村里的年輕人都想著搬走,老年人哭哭啼啼不愿意。因為搬走了沒有莊稼地,也不能放牛放羊,年輕人可以打工掙錢,但老人不行。也有人考慮到安置房小,只有54平方米,一家六口人的就住不開了,所以好多人不愿意搬。馬風山挨家挨戶去做思想工作,講道理,說利弊。村民出十分之一的錢——一萬兩千元,村委會幫忙給搬遷下來。馬風山聯(lián)系好車隊,上百輛大卡車齊刷刷在土路上排了隊,村民們把家當打包好裝車拉走。
在馬風山看來,搬下來之后最大的好處就是生活方便,交通方便,用水也方便,有自來水。大家可以住在移民村,再回老村子種地,也不影響。原本按馬風山的計劃,他通過朋友關系在惠德村要了三百戶的指標,就可以將黎套村的三百戶人一起搬遷到惠德村。
然而,馬風山遭到的最大阻力來自宗教。當時黎套村清真寺的寺主任,也是馬風山的叔叔,認為此舉拋棄了祖先的根基和清真寺。他甚至告到了教主那兒,作為阿訇的馬風山父親和哥哥也被教主一通罵,說馬風山不僅是個唱花兒的,還要拆散村子了。最后,只有一百多戶人搬到了惠德村。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分批搬遷到了不同的地方,村子真的四分五裂開來。
在黎套村,有一座宏偉的清真寺,碧綠的琉璃瓦與村民的破敗土房子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是全村三百戶人的寺。這個大寺建了三次:第一次是20世紀40年代,“破四舊”時里頭的經(jīng)書都被沒收了,充當庫房。到1983年重新蓋起,后來木質結構快倒塌了,就在2006年重新蓋起。2008年大地震時,新瓦上的白鴿被震下來了。
清真寺對面是一個希望小學,也是馬風山上小學的地方。搬遷之前,六個年級有三百多個孩子,現(xiàn)在只留二十八個學生和五個老師。老教師抱怨著村民不重視教育,寺里要多少錢都給,小孩寒假作業(yè)十塊錢就不肯交,小孩子回家從來不問功課,就問下地干活、放牛放羊去不。當年馬風山上到三年級后,四、五、六年級的班上都只有他一個人。
近處紅房頂?shù)脑鹤邮邱R風山父親蓋下的,當年是村里最好的房子。紅屋頂?shù)姆孔觿倓偨ê?,沒來得及住就生態(tài)搬遷搬走了
清真寺里住著一位年輕阿訇,只要還有村民在,他就不能走。阿訇抱怨著這次生態(tài)移民,黎套村三百戶人搬遷的時候被打散分到了十四個地方,每一個新的落腳點都需要修建一個新的清真寺,這部分資金需要老百姓來承擔。而且,當時有錢人都走了,留下了沒錢的,交不起住新房的錢。
黎套村還剩四十二戶人家了。在馬風山看來,他們就是想多要錢,想拖著等政府出臺更有利的搬遷政策。馬風山在車里聊起來,總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忿忿:“他們想著拿著錢就可以一輩子不用工作了,但是國家憑什么為你們出這些錢,憑什么養(yǎng)著你們。這些人就是懶惰,不愛勞動,不想搬遷就自己在山里住著吧。”
當時他愛唱這一段:
陽世上人們錢財好
錢財本是個殺人的刀
國王們愛財者動兵刀
官宦家們愛財者把民敲
百姓們愛財者四方里跑
父母們愛財者子不孝
弟兄們愛財者舍同胞
朋友們愛財者不來往
千不該來者萬不該
不該跑到云南背白面
違背了良心又把法犯
親戚們就朋友啊離我遠
害得自己妻離子散
害得別人家破壞
如今我走到絕路上
都怪我自己壞天良
如今我坐在鐵窗邊
想起來妻兒和心肝
想起來父母淚不干
勸一聲我的世人不要把財貪
想起來父母淚不干
哎!勸一聲我的世人不要把財貪
馬風山說這歌叫《貪財鬼》,他在固原學的這首曲子。
馬風山走到山溝里一處水泉,說過去就是在這個水泉取水上山。一個直徑四十厘米左右的小口子,從地底冒出水,混著泥沙雜草。馬風山說喝了二十多年這水,每天從半夜三點就有人來取水,還要排隊取,走十幾二十里地挑水回家。后來用車拉,拉一趟水三個小時,一百元路費,一趟水吃一星期。馬風山反問著:“寒酸不?趕緊搬,搬到光光的?!?/p>
馬風山在老家的山坡上開唱
在山坡上,目之所及便是花兒里唱的“上了高山望平川”。一片連一片的山坡,山溝里是村落。整個村子分了五組,每一組都隔了幾座山頭的距離。站在山上能清楚看到五組的分布,只是眼前一片荒涼:一組搬遷后只剩下一戶人家,一座瓦房,幾個窯洞,一個人在山上放著羊;二組都搬走了,房頂也拆了,木頭帶走當柴火燒,只剩下黃土的斷壁殘垣;三組是馬風山家,遠遠能看見房頂。大片大片的莊稼地,有的還種著麥子。日子的辛酸,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