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夢江南好

帝王失格:隋朝的崩壞史 作者:杜若 著


現在,讓主角登場。

公元581年,楊堅篡周,改國號為隋。

楊廣那時才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國家大事跟他還沒什么關系,只不過之前他是一個普通的貴族公子,之后他成了萬眾矚目的皇子。

但也不是最矚目的,最矚目的當然是皇太子楊勇。

楊廣的封號是晉王,因為他的藩地在并州,也就是山西太原那一帶。

這是個很重要的位置,承擔西北方向對突厥的防御。但是真正發(fā)號施令的當然不會是才十三歲的小皇子,楊廣在那里不過是接受教育。

他的導師叫王韶,是個非常嚴厲的人,如果小皇子犯了錯,他會把自己鎖起來,嚇得小皇子連連認錯。

于是,在這樣的教導下,晉王長大成人,才學、舉止、待人處事都非常出眾。他變得越來越矚目。而終于,在某個契機的幫助下,他的風頭壓過了在京師的太子楊勇。

這個契機,就是兩個字——江南。

前面說過,楊廣的父母楊堅和獨孤伽羅都是根正苗紅的關隴集團人士,因此楊廣的關隴集團出身也就無可置疑。

然而,他的一生,卻偏偏都與江南糾結在一起,這段緣分使得他的關隴貴族身份稍稍地出現了一點偏差,然而這點偏差卻可能改變了中國歷史。

從頭說起。開皇九年(公元589年),二十一歲的晉王楊廣作為統(tǒng)帥參與了平陳之戰(zhàn)。其后,在開皇十年(公元590年)末,江南大亂之際,他又被緊急調往江南,開始了為期十年的駐江南行政長官生涯,直到咸魚翻身取代長兄楊勇成為皇太子。

毫無疑問,前后十一年間,應該是發(fā)生過很多事情的。

但是,楊廣作為一個亡國之君,有義務也有責任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以便讓后世在憶苦思甜的時候,有一個可以痛貶的反面教材。

這么說,倒不是說他不是一個大壞蛋,而是如此徹底地,可以排進最惡劣皇帝前三甲的形象,還是需要一些技巧性的塑造工作的。

比如說,關于他早年在江南做過的一些可能不那么符合大壞蛋形象的事情,史書的態(tài)度是能不記載就不記載,所以,對于他的少年時代、青年時代,尤其是平陳至坐鎮(zhèn)揚州擔任江南地區(qū)行政長官的經歷,我們知道得很含糊。

只好從含糊里揀些相對看得清輪廓的來八卦一番。

三只爛蘋果

公元569年,北周隋國公府誕生了一個小嬰兒。

他是楊家的第二個兒子,日后被稱為隋煬帝。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叫楊廣,但其實,那會兒他叫楊英。更準確說,在北周時代,因為父親被賜姓“普六茹”,所以他的名字叫“普六茹英”。這名字用了十幾年,直到他父親楊堅當了皇帝,忽然發(fā)覺原來老二的名字倒過來念諧音“嬴殃”(英楊),大不吉利,于是改名為楊廣。

按照史書記載,這是個長相漂亮的孩子,從這點推斷,楊廣應該長得更像他母親獨孤伽羅。理由是他老爸楊堅的長相是非常典型的開國之君——有異相。這也是歷史傳統(tǒng),圣君臨世,相貌總有些特異,楊堅也不例外,“為人龍頷,額上有五柱入頂”,長著像龍一樣的撅起的下巴,腦門也是像龍角一樣凸起……固然尊貴,但是從審美角度來看,跟帥哥距離甚遠。稱得上帥哥的是楊廣的外公獨孤信。從遺傳的規(guī)律來看,“美姿儀”的楊廣應該更多繼承了母親這一方的基因。

楊廣出生在亂世。那一年的華夏,同時存在著三個年號:

北周武帝天和四年;

北齊后主天統(tǒng)五年;

南陳宣帝太建元年。

既然一分為三,就免不了小則磕磕碰碰,大則魚兒吃蝦的交戰(zhàn),此時也不例外。這里可以套上爛蘋果理論:最爛的蘋果最先被吞掉。

在當時,北周武帝不失為一位有作為的明君,南陳宣帝是渾渾噩噩的昏君,北齊后主高緯則是爛到了登峰造極的水平。所以,在楊廣八歲那年,也就是公元577年,最爛的蘋果——北齊首先為北周所滅。

按照爛蘋果理論,接下來就該輪到南陳了??墒?,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正當北周武帝籌劃滅南陳的行動時,突然病死了。他那個“糊不上墻”的兒子宇文赟當仁不讓地搶過了最爛蘋果的榮譽稱號,北周反而先滅亡了。

南陳因此多茍延殘喘了近十年,直到開皇九年(公元589年),楊堅下令五十萬大軍南渡平陳。

五十萬大軍統(tǒng)帥,正是晉王楊廣。

當時,他年僅二十一歲。

如此重要、如此顯赫的位置會屬于一個如此年輕的人,當然不是因為他有多么輝煌的才能,而是因為他的皇子身份:這等功勞,很懂得猜忌臣下的楊堅是肯定不能讓給隨便張三李四,等著讓他們來功高震主的,如果沒兒子他也得考慮自己上,更不用說他確實有幾個成年的兒子;老大楊勇是皇太子,古有云“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候補皇帝的主要職責是等著當皇帝,所謂國本,要求安全;那么輪下來,當然就是老二楊廣了。

楊廣就這么被歷史扔下的餡餅砸中了腦袋。

天下稱賢

開皇六年(公元586年)秋天,踏著蕭蕭的落葉,晉王楊廣應召回到京師。

整座都城大興落成未滿五年,他的父親楊堅急于要用一座新的都城來確證新的王朝建立,大概,也為了盡快擺脫自己在舊都城里始終無法甩開的叛臣影子。新都城氣勢磅礴,由大工程師宇文愷設計,格局清晰而實用,節(jié)儉的風格正合楊堅的務實作風。

盡管已經是兩個兒子的父親,十八歲的楊廣仍未脫盡年輕飛揚。當他從父親口中聽到即將由自己來完成的使命時,眼睛里頓時放出了光芒。

其后兩年多的時間,一個完善的作戰(zhàn)計劃在反復商討和修改中制定下來,配套的交通工程山陽瀆也按期完工,軍需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一切只等號令。

曾看到過有人說,隋文帝統(tǒng)一中國太容易,因為當時南北軍事力量相差懸殊。言下之意,這算不上什么豐功偉業(yè)。這話多少有點兒站著說話不腰疼。當初,苻堅率領那支投鞭斷流的百萬大軍,躊躇滿志地來到長江邊,又有幾個人能預料他的失?。?/p>

當楊廣率領大軍面對那滾滾東逝的江水,不知他是否想到過苻堅?

但是這一次不同,楊堅不是苻堅,他已用了幾年時間做出周密計劃,也許更重要的是,南朝也已沒有了謝安。

人的心理更向往傳奇的故事,以少勝多,眼花繚亂的智謀,血染沙場的悲壯……然而,一邊倒的戰(zhàn)況雖然缺乏激烈搏殺那種可以事后用來津津樂道的趣味,卻更有實效。

容易,更說明事先準備的嚴密和充分。

中國歷經二百七十年分裂之后,再次統(tǒng)一。

對于年輕的統(tǒng)帥楊廣而言,這場名垂青史的戰(zhàn)爭其實更像是一出早已經寫好劇本的大戲,他絕非導演,而只是一個按部就班的演員。

但這絕不等于說,楊廣就只能無所事事地當一個牽線木偶。角色不能夠改變,但是演得好不好,卻全都在于他自己能不能夠抓得住這個機會。

他抓住了。

平定江南是楊廣一生政治生涯的真正起點。

沒有人會相信年輕的統(tǒng)帥在整個軍事行動中起了什么決定性的作用。但是年輕的統(tǒng)帥也不可能全憑別人發(fā)號施令。實際上,進了建康城(今南京)之后,楊廣就發(fā)了一次威:以“違軍令”的罪名把功勛顯赫的大將賀若弼給逮捕了。從后來的記載看,與其說賀若弼真的違反了什么軍令,倒不如說是因為什么事情得罪了年輕氣盛的元帥。

既然不是擺設,那么單單是能夠順利完成“南平吳會”這么一樁大行動,已經足夠讓年輕的全軍統(tǒng)帥得到一片贊譽。如果不是演變?yōu)榇髩牡皸顝V,這輝煌的一筆肯定會被史書大書特書。但是……現在我們都知道“但是”后面是什么了。因此,這件事在史書上只是一筆帶過。

雖然鮮少記載,但是零星的也還有些。比如說,楊廣進入建康后的第一件事就很有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做了什么呢?

楊廣下令,立刻接收南陳國家圖書館。

那個時候,經濟軍事力量是北方占據絕對優(yōu)勢,但文化卻是南方更發(fā)達。其實道理也很簡單,之前的幾百年動亂歲月里,原來在北方的那些士人們(也就是有錢讀書玩風雅的大爺們)一溜煙跑去了南方,把北方扔給了一幫“胡夷”折騰。

楊廣好讀書。

他一生都熱愛讀書,并且持之以恒地致力于整理圖書。從攻下南陳,接收圖書館,史書有了第一次關于此方面的記載,其后始終沒有中斷過,甚至到了大業(yè)末年,天下大亂的時候,他也仍然在堅持做這件事情。那還是一個沒有印刷術沒有電腦的時代,所有的書籍文獻整理要靠人一筆一筆地謄抄。延續(xù)數百年的戰(zhàn)亂中,無數人的心血在戰(zhàn)火中散失,當楊堅繼位的時候,國家圖書館僅僅只有一萬五千卷圖書,到楊堅過世,經過二十年的時間整理,增加到三萬余卷,而經過楊廣在位時的大力扶持,這個數目飛躍性地增加到三十七萬卷。這個數字蘊含的是華夏文化的傳承。

除了搜羅圖書,其實楊廣還搜羅了更重要的——人才。后來成為他左右手的那些人物,宇文述、郭衍……無不是平陳時他的手下。只不過,培植自己的力量,這是暗棋。

另外,他還下令清查并且封存南陳國庫,金銀財物無所取,都不動。更讓江南百姓感到大快人心的是,楊廣下令殺了南陳遭人痛恨的五個奸臣。

這些舉動,為他招來了一片贊美之聲,一時間,“天下稱賢”。

張麗華事

然而,一片贊美中,也混進不同的色彩。

——桃色。

有桃色當然有女人,這個女人名叫張麗華。

她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上名列前茅的一個大“禍水”,當然也就是一位大美女,否則哪有資本當禍水呢?據說她發(fā)長七尺,光可鑒人,迷得陳后主天天給她梳頭也不嫌膩,連見大臣都把她抱在腿上。

當楊堅厲兵秣馬的時候,陳后主也在建康皇城里忙作一團。他正忙著廢皇后、廢太子,改立美女張麗華和她所生的兒子。

事兒還沒忙完,隋軍已經攻破了建康城。

據說,“廢物點心”陳后主嚇得一手抱著張麗華,一手摟著孔貴嬪,躲進了井里,可惜最后還是被隋兵抓了出來,自己也成了千古一大笑話。這里插一句,據今人考證,彼時水井甚狹,要讓陳后主左擁右抱地躲進去,除非他們仨會縮骨功。不過,這故事頗合一位亡國慫貨的形象,因此也就被津津樂道到如今。

我們都知道,古時有個傳統(tǒng),凡舉昏君亡國,別人的責任總比他本人的大,尤其身邊有美女的話,那就更是現成的替罪羊,比如妹喜、妲己、褒姒……陳后主也不例外,等陳朝亡了國,大家不盯著陳后主,只在他身邊找,左看右看,齊刷刷瞄準了張麗華。所以,陳后主可以被隋室好好地供養(yǎng)起來,吃吃喝喝直到壽終正寢。美麗的張麗華就成了亡國的罪魁禍首,就地咔嚓,陳尸青溪橋下。

但是這里,在一個細節(jié)上,史書的記載出現了分歧。

那就是,究竟誰才是下令殺死美女張麗華的人?

版本一:

楊廣早聞張麗華的美貌,垂涎已久。當他聽說前鋒已經攻下建康城的時候,連忙派人去傳話:“留下張麗華!”

這時候在建康主持事務的人是高颎,他是當時隋的左仆射,也就是國務總理。八卦隋史,是不能不提高颎的。此人文韜武略,為隋朝立下過無數功勞,通讀《隋書》,他幾乎是唯一受到無保留的全面褒獎的人,據說唐太宗看了他的傳記之后,口水橫流,恨不能把他拽來給自己干活。可惜,實在可惜,這個人于大業(yè)三年(公元607年)被楊廣殺了。

高颎聽到晉王的命令,冷冷地回答:“這怎么可以?這妖女簡直就是妲己,不殺了她怎么平人心?”不由分說,把張麗華殺了。

多情的楊廣懷恨在心,暗下決心:高某人你給我記著!早晚有一天跟你算這筆賬!

這段記載很符合楊廣的形象,一個荒淫好色的亡國昏君。

民間口碑,稱他“色中餓鬼”。從唐代開始,楊廣就成為無數內容香艷的傳奇小說主角,像《開河記》《隋煬帝海山記》《迷樓記》《南部煙花錄》,到了明清更有《隋史遺文》《隋煬帝艷史》《隋唐演義》等。在這些傳奇小說里,楊廣在皇帝這個職位上幾乎就沒干什么別的事,主要就是到處尋訪美女,整天尋歡作樂,其他的事情,包括修建東都洛陽,開大運河這些事,也是緊緊圍繞著這個目的進行的。

更何況,這段八卦白紙黑字記錄于正史——《隋書》。

這件事本來可以成為鐵案的,無奈半路殺出了程咬金,同時代的另一部史書《陳書》給出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說法。

版本二:

張麗華是被“天下稱賢”的五好青年楊廣下令砍頭的。

這真是一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煞風景說法,頓時破壞了《隋書》為楊廣苦心經營的“美好”形象。而且還說楊廣進城之后,秋毫無犯,深受百姓擁戴云云,當然,關于這些,《隋書》用兩個字就高度概括了:“矯飾”。

《南史》和《北史》,不偏不倚,一家傍一家,《南史》從《陳書》,《北史》從《隋書》,于是二比二平,這事兒順利成為糊涂公案。直到幾百年后,有一個重量級人物出來說話,這個人就是司馬光。

《資治通鑒》從《隋書》。

兩種迥然不同的記載,使得迄今為止,圍繞這件事依舊爭議紛紛。

痛貶楊廣的史學家自然繼續(xù)引用《隋書》和《資治通鑒》這兩部極有分量的史書。

有為楊廣說話的則提出,對于楊廣而言,爭奪儲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當時他正忙著“形象包裝”,一再“矯飾”,就會矯飾到底,連琴瑟蒙塵這種細節(jié)都不會放過,哪會因為一個張麗華就破戒,露出“色鬼”本相呢?

何況,高颎本就是楊堅的心腹重臣,這件事只要一對高颎開口就不可能瞞過楊堅。楊廣甚至還沒進城,也就是說他連張麗華到底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可能為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輕易自毀形象嗎?

而有一個重要事實是:在平陳那年,張麗華的兒子陳深已經成年了,而那年楊廣才二十一歲。唉……雖然猜想其實張麗華還是有可能未滿三十,但自從知道了這個不幸的事實,美感立失。

倒是寧愿設想,楊廣當時就看上了那位陳朝公主,也就是后來的宣華夫人。

空梁落燕泥

在平陳過程中,跟晉王楊廣結下梁子的,還不止高颎一個人。

另一個在這事兒里被楊廣記恨上的,是書呆子薛道衡,這人就是著名的“空梁落燕泥”典故里的主角。

這也算是樁小八卦:據說隋煬帝好詩文,不愿有人能超過自己。薛道衡作《昔昔鹽》,里面有兩句:“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被楊廣嫉妒,因而殺了他,還酸溜溜地說道:“哼!我看你還能作‘空梁落燕泥’這樣的詩句嗎?”

這事兒《隋書》沒有記載,原出自《隋唐嘉話》,而入《資治通鑒》。

《隋書》的記載,薛道衡其人,是當時的文壇泰斗,做的官大概相當于是隋文帝的秘書。彼時楊廣還禮賢下士,很想結交他。有一次薛道衡被人參了,罷官發(fā)配嶺南,楊廣當時坐鎮(zhèn)江南,便寫信給他,讓他從揚州過,這樣就可以上奏皇帝留他在身邊??墒茄Φ篮獠活I這個情,從別處繞路走了。這也就罷了,要命的是,繞路這主意是楊廣的小弟弟漢王諒給出的,典型的靠錯了邊。

不過那時楊廣矯飾也罷、真心也罷,還是出了名的“賢王”,因為愛惜薛道衡的才華,還是很敬重他的。到大業(yè)初年,也還勉強做出廣用人才的樣子,可惜這樣子不是那么好做的,不久便不耐煩,至大業(yè)三年,殺了高颎和賀若弼。到大業(yè)五年(公元609年),輪到老書呆子薛道衡倒霉。

在隋文帝仁壽年間,薛道衡被外調去做地方官,楊廣登基后召他回來,本來是要他做秘書監(jiān)的,這位子相當親信,所以看起來楊廣原意也還是很看重他。無奈書呆子就是書呆子,認死理,回來后上了洋洋灑灑一大篇文章,名為《高祖文皇帝頌》,將隋文帝的功績好好地歌頌了一番。當時楊廣的執(zhí)政已經與他老爸隋文帝背道而馳,看了這篇文章,當然很不痛快,認為他是借著抬高隋文帝而貶低自己。因此也就不再給他秘書監(jiān)的位子,而換了一個是非很多的官給他,意思就是要找機會整他。老書呆子卻仍沒感覺,該說啥說啥,一點不知道夾起尾巴做人的道理。

有一次修改律令,討論了很久仍沒有結果,薛道衡私下里跟人說:“要是高颎還在,早搞定了?!备唢G作為曾經的反楊廣派領導人,始終是楊廣的痛腳。因此話傳到楊廣耳朵里,楊廣頓時大怒,說:“你還想高颎?。俊北阕ニ饋?。

薛道衡那時還想,不過也就說了一句話,能怎么樣呢?于是吩咐家人準備好酒菜,等他出獄了好壓驚。結果楊廣的一個親信大臣裴蘊挑撥說:“薛道衡這糟老頭子,仗著自己有才學,整天非議朝政。雖然看起來他是沒什么罪,可是他腸子里全是壞水!”楊廣深表同意,連帶少年時的舊怨全想起來了,說:“沒錯,這家伙當初就伙同高颎、賀若弼欺負過我,到現在還不老實,殺!”于是真的將七十歲的老書呆子薛道衡給殺了。

注意,這里有句耐人尋味的“伙同高颎、賀若弼”,這三個人聚頭“伙同”那會兒是什么時候呢?可能最能讓人直接聯想到的,就是平陳期間了吧。

今人有為楊廣辯護的,說為了“空梁落燕泥”一句話而殺人,是太夸張了,何況平心而論,楊廣的詩文就算沒比薛道衡高出一截,也是半斤對八兩,實在沒必要吃這個干醋。

然而說實在的,即便不是為一句詩文,殺薛道衡仍是近乎“莫須有”的罪名。推究起來,楊廣的不能容人,當是其亡國的一大主因。

附:

昔昔鹽

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

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

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

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

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

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

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庭草無人隨意綠

與“空梁落燕泥”事同出《隋唐嘉話》,而入《資治通鑒》的,還有另一件同樣性質的公案:

“煬帝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獨不下帝,帝每銜之。胄竟坐此見害,而誦其警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綠’,復能作此語耶?”

——煬帝作了一首《燕歌行》,文士都和了詩,其中唯獨王胄的那首水平可以和楊廣的平起平坐,楊廣因此懷恨在心,找機會把王胄殺了,還恨恨地說:“看你還寫不寫得出‘庭草無人隨意綠’這等詩句來?!”

就是說,這王胄也因為“庭草無人隨意綠”一句,而被害了性命。

但王胄的生平,在《隋書》中記得相當明白。他本是楊廣藩邸舊人,因為文才而被楊廣看重,大業(yè)年間任著作郎。這不算是個大官。不過楊廣很喜歡他,作詩常要他和,并且稱贊他的詩“氣高致遠”。

王胄為人恃才傲物,常常抱怨自己官小,覺得懷才不遇,所以對別人愛搭不理。他因此也跟楊廣喜歡的另一個文人諸葛潁不合。這諸葛潁是出了名的嘴碎,因為得寵,老是在楊廣面前說這個不好,說那個不好。這時便在楊廣面前說王胄的壞話,但楊廣看重王胄的才華,所以也沒有理會過。

寵信延續(xù)到大業(yè)九年(公元613年)。在這年里,發(fā)生了楊玄感叛亂。王胄因為跟楊玄感關系很好,常在一起吃飯談詩,便受到株連,被發(fā)配了。路上,王胄偷偷逃跑,但被抓住,殺了。

這段記載看起來實在沒有什么可懷疑之處。但《資治通鑒》偏偏卻舍《隋書》而取《隋唐嘉話》。要知道《隋唐嘉話》的作者劉畢竟是唐玄宗時代的人,距離楊廣的年代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司馬光在史料取舍上曾經說過,正史未必可靠,野史未必不可靠。這當然很有道理,但在有些細節(jié)上,不得不說,他確實有著很明顯的傾向性。

其實,在《隋書·庾自直》中,還另有一段關于楊廣為文的記載:“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自直所難,帝輒改之,或至于再三,俟其稱善,然后方出?!薄獥顝V每次寫了文章,都先請庾自直挑毛病,凡是庾自直說不好的地方,楊廣立刻就會修改,而且這樣反復再三,直到庾自直說好,楊廣才會拿出手。

看得出,盡管楊廣個性剛愎自用,但為文的態(tài)度還算虛心。否則以楊廣已經身為帝王的地位,如果真是一個為了一句詩就會殺人的人,居然還能做到這個地步,豈非太矛盾了?

南北之戰(zhàn)

平定江南之后,楊廣的使命完成,又回去原來的藩地并州,負責對西北的邊境防御,駐守江南的首任行政長官是他的三弟秦王楊俊。但是很快,情勢的發(fā)展就表明:楊廣和江南的緣分還遠遠未盡。

實際上,這段緣分延續(xù)了他的終生。

平陳的軍事行動很快就塵埃落定。由于陳后主和南陳朝廷不得民心,所以江南老百姓對他的倒臺也不怎么同情,再加上隋軍在平陳過程中,尤其是進建康城之后,軍紀整齊,秋毫無犯,所以百姓甚至是歡迎他們的??上?,好景不長。

過于順利的一切讓楊堅忘記了軍事上的統(tǒng)一僅僅只是第一步。當時,南北分裂已經快三百年,隔閡可想而知——只要看看今日,在長期的統(tǒng)一和各種發(fā)達的溝通條件下,南方人和北方人還是有很大地域差異和隔閡,就可以想象當初的情形。作為征服者,北方貴族從上到下地歧視南方人,這里主要是指南方士人,也就是當初從北方渡江南下已被“南化”的那些,而非原來的南方“土著”,后者即使有才能也很難打進官僚圈子,承擔重要的職責;南方人則自恃中華文化正統(tǒng),大概北方人在他們眼里也就是一群被五胡亂過的大老粗。

剛平陳那會兒的新鮮勁過去后,江南百姓發(fā)現天下烏鴉一般黑,而且這烏鴉似乎更黑。楊堅當時將北方的政策強行推廣到南方,罷黜原有的官員,改而任命北人。最讓江南人反感的是為了“教化民心”,弄了一個語錄叫《五教》,命令全江南的男女老幼都得背誦,還得定期抽查,否則便獲罪。兔子急了也咬人,這些強制性的洗腦行動終于把南方人惹毛了。

開皇十年(公元590年)末,也就是平陳之后不到兩年,江南大亂。

亂到什么程度呢?當時平陳的時候,統(tǒng)計江南戶口是五十萬戶,一般按照一戶五到六口計算,當時江南人口大約三百萬,在開皇十年末的動亂中,參與造反的人數達到驚人的三十萬!

隋軍忽然發(fā)現,當初面對南陳正規(guī)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的他們,現在對著一群手拿破銅爛鐵的非正規(guī)軍,卻艱難了許多。五十萬大軍在短短一個月內就拿下了江南,可是這一場戰(zhàn)爭,卻零零碎碎足足延續(xù)了一年多。

因為,他們陷入了一場人民戰(zhàn)爭。

無論他們到了哪里,無論他們遇到什么人,老人、女人、孩子,都可能是他們的敵人。這些人攻城略地,被抓的北方官員甚至可能被他們抽筋剝皮:“看你們這幫混蛋還能讓我們背《五教》?!”

如果說平陳是隋文帝實力所然的話,那么這次平定江南,確實顯示出他高超的政治手腕。首先,他派出軍事天才楊素率軍南下平定動亂,大約在同時或者稍后,他又對調了并州總管楊廣和揚州總管楊俊。這次人事任命是戰(zhàn)略性的,標志著楊堅開始在江南果斷實行區(qū)別化管理。

這是一句簡單的話,但是做起來卻并不容易。因為這意味著在取得軍事上的勝利之后,必須退讓出在江南的一部分巨大利益。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高度集權中,容許兩種不同體制的存在。

這才是楊堅最令人佩服的地方。

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就反思了自己的錯誤,并且立刻做出正確的調整——這才是明君所為。錯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意孤行。在才華上,在政治眼光上,楊廣比起他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的個性卻遠遠不如其父有彈性,所以這也是他們一個能成為明君,而另一個身敗名裂的原因。

江南總管

為什么選擇楊廣去江南呢?因為楊堅要變“鐵腕”為“懷柔”。

楊廣曾經是平陳主帥,當時軍紀良好,而且楊廣入城后“斬五佞、收圖籍、封府庫”,“天下稱賢”,所以江南百姓對他印象不壞;同時,楊廣還有一個大砝碼——蕭妃。啊,女主角終于有機會露面了。蕭妃的曾祖父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文學家昭明太子蕭統(tǒng)。娶了一位西梁公主的楊廣,可算是江南女婿了,理所當然地去江南做了親善大使。

開皇十年隆冬,楊廣又一次來到江南。

上回他來去匆匆,這回不同了,他面對著一個千瘡百孔的局面和失卻的民心。他必須慢慢地挽回一切,不能操之過急。這需要巨大的耐心和相當的手段。

軍事上的鎮(zhèn)壓當然是必要的,但是楊廣更喜歡非軍事的手段,“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他更傾向于用外交和威懾手段來解決動亂和爭端問題。他寫信,言辭誠懇,招降了不少人。日后他越來越癡迷于這種方式,以至于演變出災難性的后果……后話,暫且不提。

眼下,他必須讓江南人接受自己,讓他們相信,過去的噩夢不會重現,北方人也會對他們懷著善意,給他們帶去美好的生活。

年輕的晉王開始努力接觸和學習江南的一切,文化、風俗……他甚至學會了說江南的方言。漸漸地,他真心迷戀上了這方水土。

從二十二歲到三十二歲,楊廣在江南度過了整整十年。當初飛揚的年輕人,漸漸成長為老謀深算的政治家。

除了每年回家(都城大興)一趟,其余的時間楊廣都在江南度過。無疑,這段時間無論對楊廣本人,還是對歷史而言,都太重要了。那么十年間,楊廣都干了些什么呢?這問題的答案……不知道。

史書沒有記載。

但是,也許結果就是最好的答案:其后江南風平浪靜,在安寧中休養(yǎng)生息,漸漸恢復了昔日的繁華。其后百余年,江南更逐步取代關中,成為經濟重心。

江南生涯

坐鎮(zhèn)江南是一柄雙刃劍。

有句俗話叫作“朝中有人好做官”。做皇子的也是如此。“一個籬笆三個樁”,沒有哪個光桿司令能夠成為成功的政治家。在楊堅時代,隋帝國的政治核心是一群來自西北的貴族,也就是所謂的關隴貴族。這些人互相扶持,形成了一張由利益、友情、婚姻、血緣等各種復雜關系構成的大網,也阻隔了其他勢力的深入。

來到江南,也就遠離了這個核心。

所以,楊廣意識到,他必須培植自己的勢力。

人數不必多,但必須有用。好在楊廣有的是時間慢慢地選擇這樣的人。另一方面,他還必須塑造自己的形象。因為這也是一個雙向選擇,良禽擇木而棲,如果你不是好BOSS,有才能的人為什么要跟著你呢?

年輕時代的楊廣很會作秀。比如有一次出去狩獵,忽然下起大雨,手下給他送上蓑衣,但是楊廣推開了。

“士兵們都在淋雨,為什么唯獨我要穿上蓑衣?”

于是,大家一起淋成落湯雞。

這當然可以贏得印象分。但是,對于那些在“政治大學”里修煉多年,早已目光如炬的“老姜”們,光有印象分是不夠的,他還必須亮出實實在在的才能。

必須得說,此時的楊廣,形象塑造得非常美好。當時的言論,提到晉王楊廣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用了八個字:“允文允武,多才多藝?!碑斎徊幻庥信鸟R屁的嫌疑,但是拍馬屁也有技巧,不能瞎拍,所有人都這樣恭維,那就說明多少是有些依據的。

真是“五好青年”。

但是具體說到“五好青年”楊廣在江南究竟做了什么?前面已經回答了,史書鮮少記載。將能夠知道的列舉一下:

其一,“置王府學士至百人,常令修撰(圖書)”——招募了上百名文人當門客,干什么呢?整理圖書。

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古人那么喜歡拿書出氣,從秦始皇焚書坑儒開始(據說當時留了副本,不過就算留了后來也讓項羽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到梁元帝就比較夸張了,他自己是博學多才的人,亡國卻怨讀書,“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天!那時候印刷術還沒發(fā)明呢,十四萬卷聚起來要費多少力氣!想想都讓人心疼。

而楊廣在江南整理圖書這事兒,還是得記成功勞的。為什么這么說呢?首先是當時南朝因為連年動亂,書籍散失特別厲害,再不整理很多書就沒指望了;其次就得刨根,從楊堅說起。楊堅確實是一個厲害角色,但他的文化水平,尤其他的文學審美趣味,那就有點……這里有首他寫的詩:

紅顏詎幾,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發(fā)難除;明年后歲,誰有誰無。

唉,就是著名大老粗劉邦寫的“大風起兮云飛揚”,那也是何等氣派!楊堅雖然也發(fā)展了一定的文化事業(yè),但是總體來說,文化事業(yè)在他手上不是很受重視,晚年他更是關閉了學校,理由居然是覺得養(yǎng)活學校那區(qū)區(qū)幾百號人是浪費納稅人的錢。另外,他認為文風輕薄是南朝亡國的禍端,當然這也不能不說有他的道理。不過在他執(zhí)政期間,文學這玩意兒當然就沒有什么出頭的機會了,連薛道衡這等大才子也就是替他寫寫文書。所以,楊廣在江南籠絡文人,并且整理書籍,未必是出于楊堅的授意,而更可能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其二,籠絡江南佛教人士。

實際上,楊廣當時大力籠絡的應該遠不止佛教人士,但是不幸別的沒有被記載下來,而佛教方面的資料隨著佛教文獻留存下來。

這里面主要的,是楊廣和天臺宗智者的交往。天臺宗是什么呢?筆者對佛教的了解很淺,根據極有限的知識歸納成一句話,天臺宗就是佛教在中國由舶來品發(fā)展為國產化的轉折點,換而言之,天臺宗被認為是中國的第一個本土佛教宗派。而這個本土宗派的產生,跟楊廣的大力扶持很有關系。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北藭r南朝佛教發(fā)達,在當時影響力甚大,親善大使晉王楊廣極力籠絡佛教人士,是很容易理解的。當然,我們還應該看到,楊家本身跟佛教淵源甚深,比如楊堅就是廟里長大的,另外最明顯的是他們一大家子人的小名都是佛教用語,楊堅的小名叫那羅延,獨孤皇后名叫伽羅,老大楊勇字地伐,楊廣小名阿等。插一句,要說有個性還是老四蜀王楊秀的兒子,小名“爪子”。

作為天臺宗創(chuàng)始人的智者大師(智顗),在中國佛教史上地位尊赫。就當時而言,他是一個比較有活動能力的僧人,在陳朝時,就被尊為國師。他生前與一些顯赫人物往來的書信以及碑文等編為《國清百錄》(楊廣后為智者建國清寺,以寺命書名)?!秶灏黉洝分芯陀兄钦吲c陳后主以及陳朝其他重要人物如宰相等的來往書信。陳朝滅亡后,首任行政長官秦王楊俊也曾寫信給他,并有所捐贈,但楊俊遠不如楊廣那么拉得下臉來。

楊廣寫給智者的第一封信,是封邀請信,請智者過來坐坐,聯絡聯絡感情。那封信的措辭那叫一個客氣,文采那叫一個斐然,當時的楊廣確實很拉得下臉來。

僅僅幾個月之后,開皇十一年(公元591年)十一月,楊廣便受菩薩戒,算是正式拜到智者門下。

關于這件事,就看怎么說了,貶的人說他這是“偽善”,褒的人說他這是高明的政治手段,一則籠絡佛教人士,二則討好他身為佛教徒的老爸老媽。總而言之,好像沒人相信他是因為信佛而這樣做。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他登基之后,就不再像楊堅在位時那樣全力支持佛教了。

對于楊廣的為人,筆者個人持有這樣的看法:他的策略很明顯是佛道并重;他讓道士潘誕煉丹,予取予求,但是潘誕一提出要童子膽髓,他就立刻把潘誕殺了;他禁讖緯一禁到底,徹底得可算是斬草除根;他一生從未想過要給自己修建陵墓(至少沒記載他提過);按照《資治通鑒》的說法,他最后的日子里甚至為自己準備了毒藥,可是從他死后情形來看,他又從未交代過喪葬的問題。以上種種所描述的為人,似乎已決定了他不可能真正信仰佛教,或者任何一種其他宗教。

這里插述一個細節(jié),楊廣禁讖緯的事。這是他當上皇帝以后干的事情,把東漢以來流行了好幾百年的讖緯類圖書從民間搜集來,然后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讖緯是什么呢?“讖”比較簡單,就是預言,“緯”解釋起來復雜些,緯本來指織布機上的橫絲,相對于縱絲而言??v為經,橫為緯,所以,所謂“緯”就與“經”相對,把經學神學化。因此,用神學的觀點比較來穿鑿附會地解釋經書的書,就叫作“緯書”。說白了,讖緯就是一種神神道道的玩意兒,一般帶有預言性質。舉個例子說,陳勝、吳廣從魚肚子里剖出來的“大楚興,陳勝王”就是很典型的玩讖緯。人對未來總是懷有好奇和敬畏,所以讖緯這套很有市場,我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讖緯大概可算是傳說中的《推背圖》了吧。

《推背圖》的作者之一李淳風,在《舊唐書》里留下了這么一段八卦:“初,太宗之世有《秘記》云:‘唐三世之后,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趪L密召淳風以訪其事,淳風曰:‘臣據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宮內,從今不逾三十年,當有天下,誅殺唐氏子孫殲盡?!墼唬骸伤普弑M殺之,如何?’淳風曰:‘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復在宮內,已是陛下眷屬。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于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復生,少壯嚴毒,殺之立讎。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谏破溲远埂!?/p>

——唐太宗時有本書叫作《秘記》,里面說:唐三世之后,會有個姓武的女人篡奪李家天下。太宗于是密召李淳風,讓他查訪此事。李淳風說,據臣推算,這個女人已經在陛下宮中,從今起不出三十年就會擁有天下,屆時李唐子孫會被誅殺殆盡。太宗說,那就把疑似的人都殺了,如何?李淳風回答,天命不可違,那女人既然有王者之命,就不會被殺,被殺的多半是無辜之人。何況,她如今已是陛下的眷屬,三十年后年紀也大了,年紀大的人總會仁慈些,就算奪了天下,對陛下的子孫可能也不會太過分,而今陛下要是殺了她,她也會再次轉生,那么三十年后她還年輕,性情嚴毒,陛下的子孫就真的在劫難逃了。太宗聽了覺得有道理,就罷手了。

這段故事神乎其神,撇開真實性不談,倒是把讖緯的意思說得很明白。讖緯古已有之,就算今日也不乏蹤跡,不過,在東漢以及之后的數百年里,讖緯曾經一度格外興盛,直到終于撞上了一個看這類玩意兒特別不順眼的皇帝,當然,就是楊廣。

正如后面會提到的,做了皇帝的楊廣做事講究的是一步到位,于是,快刀斬亂麻,讖緯之風就那么狠狠地被壓了下去。至于春風吹又生,那又是后代的事了。

以此為始,楊廣對智者執(zhí)弟子禮,至少從書信上看,始終態(tài)度謙恭。當然他對這位佛教領袖也是始終有戒心的,所以總想用各種借口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由于文獻較多,這段話說來就太長了,就此打住。另外楊廣所支持的,也不止智者一派。他的這種扶持的確為他在佛教徒中贏得了聲譽。

佛教中人對楊廣的溢美之詞不少,甚至有“至德光被于億兆,神化覃洽于黎元”的話(隋唐之際的著名僧人法琳說的,就是傳說中唐太宗李世民說“和尚你不是法力強到殺不死嗎?拿你試試刀怎么樣”的那位)。

所以陳寅恪先生有“中國佛教徒以隋煬帝比于阿阇世王(佛教的恩人),則隋煬帝在佛教中,其地位之尊,遠非其他中國歷代帝王所能并論,此點與儒家之評價適得其反”的說法,被認為是佛教的另一種史觀。

總之,至少從書信上反映的晉王楊廣和風細雨,體貼細致,不由讓人疑惑和感嘆之后的隋煬帝楊廣的反差。

另外,《國清百錄》中記載了開皇十二年(公元592年)智者和楊廣的一次書信往來,頗有意思:智者寫信給楊廣,大意是說,最近佛教寺院的木料被拆了好多去,聽說是用來修城墻和給政府蓋房子,江南竹子木頭都多,開采一點就好,何必拆我們的房子?

楊廣的回信很有意思,開頭洋洋灑灑地寫,啊呀,真是的,江南的寺廟真是給糟蹋得不成樣子,僧人們都快要無家可歸了,可憐啊。毀廟不就跟燒人家宅子一樣嗎?可惡!放心,絕不讓僧人沒地方住。然后話鋒一轉:內院絕不動,拆了也讓他們還回去。至于外院的嘛,就先借借用,等過幾年民力恢復,我一定讓他們還你們新的。

忍俊不禁。

讀原文“(廊柱木料)亦貸為府廨,須一二年間民力展息,即于上江結筏,以新酬故”,不由又想,哎呀,此刻分明知道須讓“民力展息”的晉王楊廣,為何若干年后就成了不讓子民休息的隋煬帝?

在楊廣身上,我們會看到很多這樣的矛盾,前后的矛盾,同時存在的矛盾。還是那句話,一個人要做到最好很不容易,要做到最壞也很不容易,一個人同時做到最好和最壞……真是個奇跡啊。

其三……

沒了,實在想不起什么有確鑿記載,又特別可以說的事情了。

如果還有什么可說的話,只有猜想。

可能發(fā)生過的事……

開皇年間的某個冬日,曲阿驛館來了風塵仆仆的一行人。

他們全都穿著布做的黃袍,戴著幞頭,身上只佩黃銅和牛角做的飾物。當時的皇帝楊堅大力倡導儉樸,無論朝野,無分貴賤,都是這樣儉樸的裝束。單從他們的服飾上,無法清楚判斷他們的身份。

捉驛(公辦旅館經理)剛剛上任不久,不認識他們,看過他們的介紹信之后,才知道他們是晉王楊廣的屬官。

“諸位郎君要回江都嗎?”

“不,回京師。”為首的人十分年輕,話音溫和,眉宇間卻帶著極深的疲憊,一望可知旅途勞頓。

捉驛有些意外,因為那年輕人操著熟練的吳語,不像是京師的人。但無論如何,捉驛都不敢輕視在驛中下榻的任何一位官員。更何況,那為首的年輕人身上有一種凜然的華貴氣度,在他面前,捉驛情不自禁地低垂下頭。他畢恭畢敬地安排他們去歇息,又為他們送去熱水。正當他安置完一切,想要退出的時候,為首的年輕人又叫住了他,向他詢問碼頭的情形。

“船?”捉驛大惑不解,“郎君要坐船?”

“從這里,不是有水路直抵鎮(zhèn)江嗎?”

捉驛忍不住撓了撓腦袋,笑道:“郎君從何處聽來的?水路早就廢了。”

“方才路過,遠遠地望見有行船。”

“那都是些小船,大船走不了,再者,只怕多少年都沒有人走完過這條水路了。郎君還是……”

“廢話少說,明天給我弄條船來。”年輕人身邊的一個黑瘦小個子突然插話,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倒比那年輕人還要張揚幾分,“小船就小船,只要曲阿還有水,就是劃根木頭我也能到鎮(zhèn)江去!”

捉驛心中更加奇怪,但他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只是看了看幾個人的神色,沒有追問下去。第二天,他果然找了一條丈余的篷船來,一行人幾乎把那小小的船艙塞滿了。黑瘦小個子走上船頭,指手畫腳地吩咐船夫行船的方向。

欸乃聲聲,小船緩緩前行。黑瘦小個子手搭涼棚,往前方看了一會兒,然后從隨身的包裹里掏出一大堆玩意兒來。因為好奇,捉驛還一直站在岸邊望著,只見那其中一柄筆直得像是尺子,底下卻又多個把手,別的幾樣更加奇形怪狀,越發(fā)認不出來,只上面黃銅的包角鉚釘在冬日的陽光下燦燦發(fā)光。黑瘦小個子手里不住地擺弄這些玩意兒,口中似還念念有詞。那個為首的年輕人聽到他的話音,走上去,不知說了句什么,那黑瘦小個子頓時來了精神,眉飛色舞,指手畫腳。

這到底是在做什么?捉驛心里疑惑著,那小篷船卻已越行越遠,漸漸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曲阿是地名(今日的江蘇省丹陽),也是一條運河的名字,它由秦始皇下令開掘,因為彎彎曲曲,所以得了這么一個名字。至隋朝時,這條河早已經廢棄多年。

可是忽然間,似乎又有人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實際上,不僅僅是曲阿,這行人抵達鎮(zhèn)江之后,并沒有按照通常的路線沿長江而上,而是繼續(xù)往北,這回他們尋訪的是一條更古遠的水道——開通于春秋時的鴻溝。

呃,請千萬不要混淆史實,前面純然只是一段三流小說情節(jié)。當然諸位一定猜到了,這段情節(jié)里面,那個為首的年輕人正是坐鎮(zhèn)江南的晉王楊廣。至于那個黑瘦小個子——那就是筆者的猜測:楊廣在江南期間,聚到了一位或多位水利專家,并且很可能已經有了那條長溝至少南段(通濟渠+邗溝,洛陽到揚州)的施工計劃草案。

沒有史料支持,只有猜想和推理。

這里,首先說明一件事,楊廣后來下令挖的那條溝,一般叫作“南北大運河”,或“隋唐大運河”,用來區(qū)別元代挖掘完成的“京杭大運河”。誠然,今天的大運河是京杭大運河,而不是隋唐時期的南北大運河,但是就像今天的長城也早已不是秦朝的長城,但仍然說秦始皇修了長城一樣,含混地說楊廣挖了大運河,也沒有什么不對。

然后推理。

首先,應該承認,楊廣不是神仙,也不是外星人,所以,楊廣絕對不可能在地圖上隨手畫兩個圈兒,再畫根線,就讓人去挖那條溝。

后面大運河一章里,參考對照組的史實會發(fā)現,大運河工程對于隋朝人來說,可能既不像我們原先想的那么難,也不像我們原先想得那么簡單。但不管怎么說,這條河的南段和北段(永濟渠)都在一千公里左右,卻都是一次完工,可說事先的計劃相當完備。且不討論哪位天才負責了總設計,但是要在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上進行勘測,并且最后論證出方案來,就算放在今日,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吧。

從仁壽四年(公元604年)七月楊堅閉眼,到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三月大運河正式開工,中間只有短短八個月,這期間楊廣得料理一大堆善后事務,還包括抽空把他五弟漢王諒的謀反給平定了,不知道有沒有時間詳細論證如此龐大的工程方案?更何況同時還要營建東都洛陽。按照楊廣的行事風格,他又是多半要親自參與論證的。而營建東都洛陽和開挖運河,對楊廣而言,當屬一件事的兩個分支,所以,從他當年十一月就迫不及待地巡洛陽親自勘察來看,分明早有預謀。

問題是早到了什么時間?

估計仁壽年后,楊廣在大興他家老爺子眼皮底下,夾著尾巴當太子的那四年,可能性不太大,那么就只有江南時期了。而且,這時期確實有些因素,可能刺激他想到這個方案。

最容易想到的,他每年往返大興、揚州一趟,車馬勞頓,估計累得夠嗆。他多半是一段水路一段陸路地走,在這一過程中,很可能充分意識到了水運的有利。

第二件,逐糧天子事。

“逐糧天子”的典故是這樣的,當時大興附近的地兒開發(fā)得差不多了,人多地少,而且那是京城所在,京城嘛,吃“商品糧”的人多,盡是自己不種地的,需要的糧食當然就更多了。外加大興運輸不便,一到災年,從皇帝到小民全部大眼瞪小眼。糧食運進來太慢且困難怎么辦?那就人跑唄,于是皇帝帶著官員百姓,“就食洛陽”。為什么是洛陽呢?因為洛陽交通方便嘛。

開皇十四年(公元594年),楊堅就做了一回“逐糧天子”。

一般的現代史家,都認為這是楊廣上臺后之所以要營建東都洛陽的主要原因之一,這樣就免去從洛陽到大興的一段運輸。莫要小看這段運輸,花費不得了。比如說吧,唐代依然定都長安,從洛陽到長安要過黃河上的三門峽,這是一段險路,終唐一朝,沒有找出完美的解決辦法。這段路區(qū)區(qū)十八里,得用陸運,每年就需要五十萬個勞動力。再如元代,從通州到大都,也不過五十里陸路,卻也耗資無數,民夫“不勝其瘁”,“驢畜死者,不可勝計”,最后還是挖運河了事。

從“逐糧天子”這檔事兒,又讓人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時候,肯定有南方物資要北運了吧?若有,那肯定是楊廣負責的差使,那么,他肯定知道這一路的麻煩。南北分裂時期,沒有這個問題,再以前,南方還不太發(fā)達,可能運輸量也不大。平陳之后,這個問題就出來了。從前面幾十里地的運輸,可以想象上千里運輸的困難,又會造成多少耗費。所以,他想要解決南北運輸的問題,就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第三件事,運河的南段特別成功,當然這里有后來歷史發(fā)展的因素,但是就從當時來看,這條溝的走向,也特別符合,用個現代的高級名詞:經濟地理學的眼光。猜想,這可能還是跟楊廣曾多次往來大興和揚州之間有關。不管他是有意抑或無意,他應該對這條線路上的城鎮(zhèn)分布心里有數。如果那位,或者多位天才設計師當時曾跟他同行,就更為合理。

第四件事,為什么猜想他在南方時聚到了水利專家呢?這當然一方面是因為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覺得楊廣本人大概不是一個水利專家,否則史書不會一字不提吧?曾主持山陽瀆(隋文帝楊堅為平陳開的一條較短的運河)的隋代大工程師宇文愷,也不太像南段的總設計師,一來史書上也是只字未提,二來他當時應該在負責東都洛陽工程,如果他是運河的總設計師,不大可能在施工的時候拋開這個工程吧?由于先挖的是南段,所以總設計師是一個南方人的設想也許更合理。

再有,從楊堅時代朝臣的言論來看,比如在《隋書·陸知命》當中就曾提到過,在平陳之后,根據統(tǒng)一后的帝國布局,陸知命曾力勸楊堅遷都洛陽,只是史書沒有提到楊堅為什么沒有同意。所以說,遷都洛陽并非楊廣拍腦袋的想法,而是朝野間早就已經有呼聲的。而作為洛陽的交通配套設施,大運河的設想同時出現,也是合理的猜想。

總之,楊廣在這十年間有了建設洛陽和開挖運河的計劃,并不是不可能的。

下一個問題也許是,他是否對楊堅提過他的設想?這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可以知道的只是,這些事最后都留給了楊廣去完成。

當然,對于開皇年間坐鎮(zhèn)江南,已經積攢了足夠名聲的晉王楊廣來說,他還必須要做到一件事,才能完成這些事——

奪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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