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落葉集
STRAY LEAVES

本章所選的9篇故事出自古埃及、南太平洋和愛斯基摩傳說，以及小泉八云在美洲收集、創(chuàng)作的民間故事。

圖特的魔法書
THE BOOK OF THOTH

一

如果我是天堂的主宰，我會把天堂也給你，只為換取你的一個吻

這是一個古埃及的奇異故事，記錄在用世俗體[1]書寫的紙草文獻(xiàn)中。該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于“百門之都”底比斯古城遺址中的德爾埃爾麥迪納墓地。這份紙草文獻(xiàn)由某位在魔法師中頗有名氣的書吏，在被遺忘的托勒密王朝第三十五年的圖比月[2]寫成。該文獻(xiàn)原本是那些贊賞它的人獻(xiàn)給諸學(xué)之霸、魔法泰斗圖特[3]的，他們對圖特神的品德大為崇敬。

據(jù)說，作為諸學(xué)之長、工匠之首、魔法師之王的圖特曾經(jīng)親筆寫過一本魔法書，該書橫空出世，俯瞰群書。書中只有兩道魔咒，無論是誰，只要讀出第一道魔咒，就能立馬成為僅次于神明的人——只需將魔咒輕輕一念，山川、大海、白云，上至天堂下至地獄，都要臣服于他的意志。無論是天上飛鳥、洞中生物還是水中游魚都要被迫現(xiàn)身，向他坦白深藏于心的秘密。而無論是誰，只要念動第二道魔咒，他就會永遠(yuǎn)不知死亡為何物——對他來說，即使被深埋于地下，也能透過黑暗看天堂，透過寂靜聽塵世。就算在墳?zāi)怪?，他也能看到日出日落、諸神輪轉(zhuǎn)、月缺月圓和蒼穹中永恒的光芒。

圖特神將這本寶書放置在一個金匣之中，金匣又放入一個銀匣中，銀匣又放入一個象牙黑檀匣中，象牙黑檀匣又放入一個棕櫚木匣中，棕櫚木匣又放入一個銅匣中，銅匣又放入一個鐵匣之中。然后將它深埋于一條流經(jīng)科普托斯省的埃及大河的河床之下，并讓不老不死的河妖盤繞在匣子周圍守護(hù)，以防魔法師們的侵?jǐn)_。

且說，法老麥倫普塔赫[4]（愿賜予法老永遠(yuǎn)的生命與健康！）有一個名叫諾佛克普塔的王子。在所有魔法師中，諾佛克普塔是第一個用詭計發(fā)現(xiàn)那本天下奇書的隱藏之處的人，他決心將其找到而后占為己有。他用豐厚酬勞雇了最聰明的老祭司為其指路，并從父親那里借來一艘糧草充足、水手強(qiáng)壯的圣船。一切準(zhǔn)備就緒，諾佛克普塔登上圣船，向著藏寶之地科普托斯出發(fā)。經(jīng)過多日航行，他們到了科普托斯。諾佛克普塔詠唱魔咒，幻化出一艘魔法小船和一隊具有魔力的水手，開始了艱難的尋寶之旅。他們建造水壩、截斷大河，成功找到了寶匣。之后，諾佛克普塔用魔法戰(zhàn)勝了守護(hù)寶匣的不老不死的巨蛇，終于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四Х〞?。在念出第一道魔咒之后，諾佛克普塔當(dāng)真成了僅次于神明的人。

但這件事觸怒了神明。他們讓既是諾佛克普塔的妹妹又是其妻子（按照古埃及風(fēng)俗，諾佛克普塔娶自己的妹妹為妻）的阿奧瑞落入了尼羅河，他們的兒子也一同落水。雖然諾佛克普塔迫使大河將兩人還了回來，并借助魔法書的力量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維持著妻兒的生命，但兩人已經(jīng)不能生存在人世間了。無奈之下，諾佛克普塔將他們葬在了科普托斯的墓地里。遭遇了如此悲慘的事情，加之害怕獨自回去面見父王，于是他將魔法書系于胸前，自沉于尼羅河。這樣一來，諾佛克普塔與他的妻兒一樣，靠著魔法書的神奇力量，以一種難以置信的方式維持著與之前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他的家人們認(rèn)定他已經(jīng)是冥界之人，于是將他的遺體帶回了底比斯，與祖先們葬在了一起，陪他下葬的還有那本魔法書。

但是，借助魔法書的力量，諾佛克普塔在黑暗的墓穴中繼續(xù)生存著。他能夠透過黑暗看到日出日落、月缺月圓、諸神輪轉(zhuǎn)和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同樣借助魔法書的力量，諾佛克普塔將埋葬在科普托斯的阿奧瑞的靈魂召喚到自己身旁，一同住在有亮光的墓室里。就這樣，諾佛克普塔在妻子阿奧瑞和兒子米孔索的靈魂的陪伴下，過起了冥界的幸福生活。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麥倫普塔赫法老之后又過去了四代，現(xiàn)在的法老成了拉美西斯三世[5]。法老有兩個兒子——長子塞特尼，次子阿那特萊勞。兄弟倆在埃及國內(nèi)都是首屈一指的學(xué)者。像塞特尼這樣的聰明學(xué)者，即使在整個埃及也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宗教經(jīng)典自不必說，他還能閱讀理解護(hù)身符上的禱文、墓室中的銘文、石柱上的刻字以及被稱為“生命之雙宮”的神職書庫里的典籍，他甚至熟悉所有魔法口訣的符號，通曉能驅(qū)使幽靈的咒語。因此，塞特尼在埃及所有魔法師中無出其右。

話說塞特尼從一位老祭司那里聽說了諾佛克普塔和圖特魔法書的故事，便決心獲取此書。但老祭司勸誡他說：“萬萬不可從諾佛克普塔那里強(qiáng)取此書，否則他一定會對你施加魔法，讓你最終不得不將書還給他。雖然他已埋葬于地下，但不可小看他，否則你會后悔不迭呀。”但塞特尼心意已決，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墓穴，將魔法書取出來。他向父王提出請求并獲得恩準(zhǔn)，于是塞特尼帶上弟弟，向著底比斯墓地出發(fā)了。

為了找尋諾佛克普塔的墳?zāi)?，兄弟倆在埋葬著無數(shù)死者的墓地里折騰了三天三夜。他們穿過數(shù)里長的墓道，下到數(shù)百個墓室中，在搖曳的火把照耀下解讀數(shù)不清的銘文，累得筋疲力盡。但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他們找到了諾佛克普塔的安息之所。剛進(jìn)墓室，他們便感到一陣目眩，因為墓室里亮如白晝。諾佛克普塔就躺在那里，妻子阿奧瑞躺在其身旁，魔法書就在兩人之間散發(fā)著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周圍。塞特尼一踏進(jìn)墓室，阿奧瑞的靈魂便逆光站立起來，問道：“來者何人？”

于是塞特尼回答道：“我是塞特尼王子，法老拉美西斯三世的兒子，我來取圖特的魔法書。它就在你和諾佛克普塔中間，如果你們不愿給我，我就將它強(qiáng)行奪走！”

女幽靈聽后回應(yīng)道：“呵！還真是蠻不講理??！就為了這本書，我們失去了人間的生活和幸福，那可是我們出生時就被賦予的權(quán)利。墓室里這種奇怪的歲月與埃及的人間生活根本沒法比。這本書對你有何用！你還是聽聽，因為這本書而降臨在我們身上的不幸吧?！?/p>

但是，在聽了阿奧瑞的話后，心硬如鐵的塞特尼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重復(fù)道：“如果你們不給我，我就強(qiáng)行奪走它！”

就在此時，諾佛克普塔從墓室中站了起來，笑道：“塞特尼，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飽學(xué)之士，那就用你的才學(xué)從我這里贏得此書！如果你夠勇敢，那就與我一決雌雄——五十二點決出勝負(fù)，勝者擁有此書，如何？”這時，墓室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棋盤。

塞特尼當(dāng)即與諾佛克普塔下起了棋，諾佛克普塔之妻阿奧瑞的靈魂和她那大眼睛的兒子米孔索的靈魂一直在觀察棋局。母子二人緊盯著塞特尼，再加上諾佛克普塔的一雙眼睛，使得塞特尼的內(nèi)心受到微妙的干擾，他感到頭暈?zāi)垦?、思維混亂，第一局就這樣輸了。諾佛克普塔哈哈大笑，念了一句咒語，隨后將棋盤放在塞特尼的頭頂，塞特尼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墓室的地板上。

他們又下了一局，結(jié)果一樣。諾佛克普塔念了另一句咒語，又把棋盤放在塞特尼的頭頂，塞特尼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們繼續(xù)下了第三局，結(jié)果依舊一樣。諾佛克普塔又念起第三句咒語，將棋盤放在塞特尼的頭頂，這一次塞特尼直接趴在了地上。

此時，塞特尼對弟弟大喊：“拿護(hù)身符來！”弟弟迅即取來護(hù)身符，把它放在塞特尼的頭上，護(hù)身符的法力將哥哥塞特尼從諾佛克普塔手里解救了出來?？墒?，就在哥哥被救出的那一瞬間，弟弟卻倒在了墓室里，眼看著氣絕身亡。

塞特尼劈手奪過魔法書，奔出墓室，跑進(jìn)墓道。魔法書照亮了他前進(jìn)的道路，卻把無盡的黑暗留在了身后。阿奧瑞從黑暗中追了出來，大放悲聲：“啊呀，可悲！可恨！支撐生命的光被奪走，可怕的‘空虛’降臨到我們頭上，毀滅之神進(jìn)了墓室！”諾佛克普塔叫住了妻子，勸她不要哭泣，并對她說：“書被奪走雖然可惜，但也不必如此悲傷。等著瞧吧！我會讓塞特尼自己把它還回來的，而且要他手拿叉子、棍子，頭頂火盆來還書。”

法老聞聽此事深感震驚，對自己的兒子說道：“瞧瞧你！塞特尼，你的愚蠢行為已經(jīng)害死了弟弟，你要注意了，不要讓你自己也遭受毀滅！即便是死去的諾佛克普塔，你們也不是他的對手，他畢竟是了不起的魔法師。趕緊把書送回去，免得大家都遭殃！”

但塞特尼回答道：“??！父王，我從未將自己委身于肉欲，也沒有施惡于生靈。憑什么讓我敗在一個死人手里！那些被魔法擊敗的家伙都是些愚昧的學(xué)士——他們根本不懂得抑制自己的激情，哼，都是些愚笨的家伙！”

于是，不聽勸告的塞特尼依然保留著那本書。

幾天之后，塞特尼正站在卜塔[6]神廟的前院里，突然間，一位美女從他的身旁走過。塞特尼只看了她一眼，便仿佛丟掉了魂魄，周圍的一切如夢似幻。在美女祈禱時，塞特尼偷聽到她的名字叫托特博伊，是某位預(yù)言家的女兒。于是，塞特尼派出信使到她跟前，向她傳話：“我家主人是這樣說的：‘本人是塞特尼王子，法老拉美西斯三世之子。我實在是太愛你，內(nèi)心被愛意折磨得都要死了。如果你如我所愿也愛著我，你將得到王侯的饋贈。否則的話，你要知道，我有能力將你活埋進(jìn)墓地，沒有人能再見到你?！?/p>

托特博伊聽了這些話，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憤怒害怕，只是眨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笑了笑，回答道：“請轉(zhuǎn)告您的主人，塞特尼王子，法老之子，請他屈駕光臨我在布巴斯提斯城的家，我現(xiàn)在就要回到那里?！闭f完便帶著一群侍女離開了。

于是塞特尼火速趕往位于河邊的布巴斯提斯城，找到預(yù)言家女兒托特博伊的家。托特博伊家的房子在全城首屈一指：房舍高大，門廊寬敞，四周是被白墻圍繞的花園，真是一座皇皇大宅。塞特尼跟隨托特博伊的侍女進(jìn)到屋里，通過旋轉(zhuǎn)樓梯來到了樓上的房間。房間里面擺放著用烏木和象牙制成的大床，還有其他珍貴的豪華家具，爐里焚著香，香柏桌上擺著金杯，青金石貼面的墻壁呈琉璃色，散發(fā)出奇異而令人舒適的光。不一會兒，托特博伊出現(xiàn)在門口，她穿一件白色紋理的長袍，就像法老宮殿壁畫上舞女穿的華衣。托特博伊逆光站立，塞特尼能看到她衣內(nèi)柔軟的四肢和苗條的身材。一時間，他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連話都說不出來。托特博伊給他端上葡萄酒，接受了他帶來的禮物，并允許他親吻自己。

這時托特博伊開口了：“我的愛情是絕不可能用禮物來換取的。既然你有如此急切的心愿，就請允許我向你提一個要求：如果你要我愛你，就用法律文書將你的所有財產(chǎn)讓渡于我，你的黃金和你的白銀，你的土地和房產(chǎn)，你的物品和所有屬于你的東西。這樣的話，我所居住的這棟房子就可以為你所有?！?/p>

塞特尼凝視著托特博伊細(xì)長的黑寶石般的大眼睛，忘記了屬于他的所有財富。他把書記員叫來，用一紙文書將所有財產(chǎn)統(tǒng)統(tǒng)給了托特博伊。

然后托特博伊繼續(xù)說：“說到你的心愿，請允許我向你再提一個要求：如果你想得到我的愛，那就將你的孩子們作為奴隸讓渡于我，以免將來他們與我爭奪那原本屬于你的財產(chǎn)。這樣，我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就可以為你所有?！?/p>

塞特尼盯著她迷人的胸部，那曲線宛如象牙雕刻，渾圓恰似鴕鳥蛋，可愛的孩子們被他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腦后。一紙文書即刻寫就。此時，一個仆人走過來說道：“年輕的主人，您的孩子們正在樓下等著呢。”塞特尼只是吩咐道：“讓他們上來！”

這時托特博伊再次開口：“說到你的心愿，請允許我再提一個要求：如果你想擁有我的愛，那就將你的孩子們處死，以免將來他們覬覦你讓渡給我的財產(chǎn)。這樣，我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就可以為你所有?！?/p>

此時的塞特尼就像被施了魔法，已經(jīng)完全被她曼妙的身姿、棕櫚樹般優(yōu)雅的風(fēng)度和象牙般的美貌迷惑，甚至忘了自己的父親身份，只是答道：“那就按你說的辦吧。如果我是天堂的主宰，我會把天堂也給你，只為換取你的一個吻?！?/p>

于是托特博伊當(dāng)著塞特尼的面讓人殺死他的孩子們，塞特尼根本無意相救。托特博伊命令仆人們將孩子們的尸體扔出窗外，窗下有貓和狗在等著。塞特尼沒有出手制止，依然無動于衷。他和托特博伊喝著葡萄酒，甚至能聽到樓下動物爭食孩子尸體的咆哮聲。塞特尼只是一味對著托特博伊反復(fù)傾訴：“給我你的愛，為了你的愛，我在承受地獄般的煎熬！”托特博伊站起來走進(jìn)另一個房間，轉(zhuǎn)身伸出她美麗的手臂，用她難以言狀、充滿魔力的眼神將塞特尼勾了過去。

塞特尼緊緊擁抱著托特博伊，正欲親吻時，天哪！托特博伊鮮紅的嘴唇突然張開，變成一個又大又深的黑洞，而且在不斷變大，變深，變黑。暗如墓穴，如冥府般漫無邊際。塞特尼只看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深淵，突然間深淵底部刮起一陣狂風(fēng)，他如同一片落葉被吸了進(jìn)去，急速旋轉(zhuǎn)，頓時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塞特尼發(fā)現(xiàn)自己裸身躺在一個墳?zāi)沟娜肟谔帯＞薮蟮目只藕徒^望向他襲來，他掙扎著意欲了結(jié)自己。法老的仆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安全帶到父王身邊。隨后，法老從兒子那里聽說了這個人世間不可思議的故事。

于是國王說道：“塞特尼呀，作為魔法師，死去的諾佛克普塔比活著的你都要強(qiáng)大！但不管怎么說，你的孩子們都活得好好的，他們在我的照看之下都平安無事。你是被那個女人的色相迷惑并在心里犯下了那些惡行。那個你迷戀的女人只不過是諾佛克普塔用魔法制造出來的幻影，利用你流露出的愛慕之心廢掉了你的魔力。現(xiàn)在，趕緊把書還給諾佛克普塔。否則，我們?nèi)覍⒑湍阋黄鹪馐軠珥斨疄?zāi)。”

于是，塞特尼帶上圖特的魔法書，手里拿著一只叉子和一根棍子，頭頂火盆，來到了底比斯墓地，走進(jìn)了諾佛克普塔的墓穴。阿奧瑞高興地拍著手，笑看光明重回墓室。

“看看，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嘛！”諾佛克普塔笑道。

“是的！”阿奧瑞回應(yīng)著，然后又對塞特尼說，“塞特尼呀，你是被迷惑了。”

塞特尼虔誠地跪拜在諾佛克普塔面前，請求指教贖罪之道。

“塞特尼呀！”諾佛克普塔說道，“我的妻兒實際上埋葬在科普托斯，你現(xiàn)在看到的只不過是他們的幻象和靈魂，是借助魔法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因此，我想讓你辛苦一下，去科普托斯找到他們的安息之所，將他們的軀體和我埋葬在一起，這樣我們?nèi)揖椭匦聢F(tuán)圓了。做完這件事，你的那些罪孽也就銷了?！?/p>

塞特尼即刻前往科普托斯，在當(dāng)?shù)卣伊艘晃焕霞浪荆霞浪局该髁税W瑞的墓地位置并念念有詞：“這是我父親的父親從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那里得知的，然后告訴了我的父親。”于是，塞特尼找到了諾佛克普塔妻兒的遺體并交還給他。之后，法老下令將諾佛克普塔的墳?zāi)褂谰梅獯妫院缶驮僖矝]有人知道諾佛克普塔的安息之處了。

阿依達(dá)
AIDA

二

在地下永遠(yuǎn)的黑暗中，戀人們將愛與死亡連接在一起

南邊戰(zhàn)爭迫近的報告向擁有百座城門、城墻雄偉高聳的大都城底比斯傳來。黑人國埃塞俄比亞發(fā)生叛亂，為了將君主阿蒙納斯洛的女兒、美姬阿依達(dá)從奴役中解救出來，“插翅之影”的軍隊攻入了法老的王國。阿依達(dá)目前是埃及法老之女阿慕奈麗斯的奴隸。妖艷奪目的阿慕奈麗斯公主在埃及眾多將軍中相中了有可能成為主帥的拉達(dá)梅斯。但拉達(dá)梅斯卻對奴隸侍女阿依達(dá)一見鐘情，暗中把她作為自己的意中人。

拉達(dá)梅斯在王宮庭院里踱來踱去，一邊暗戀著阿依達(dá)，一邊又對權(quán)勢戀戀不舍。榮華富貴之夢如同矗立在神苑中的歐西里斯[7]的高大神像，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于是，希望與不安就似變幻不定的沙漠之風(fēng)和海風(fēng)，吹得埃及姜果棕的樹梢朝空中胡亂搖擺，他的心也因此搖擺不定。他不禁幻想，如果自己能夠坐在法老寶座的右邊，身著榮譽衣冠，手戴權(quán)力指環(huá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何等榮耀！那時，他就可以讓阿依達(dá)分享他的榮耀時刻，額戴金環(huán)，衣錦還鄉(xiāng)。拉達(dá)梅斯正想著這些夢幻般的美妙之事，那邊走來了嗓音粗大的祭司朗費斯，他手里拿著來自“插翅之影”領(lǐng)地的戰(zhàn)報，戰(zhàn)爭的雷霆已經(jīng)越過了埃塞俄比亞河。祭司請示了面紗女神伊希斯——據(jù)說見過她恐怖真容的人會即刻死掉——詢問選定哪位將軍統(tǒng)率大軍征戰(zhàn)?！罢媸莻€好差事啊！要是能選中我就好了?！崩_(dá)梅斯喊道。但祭司并未透漏實情，徑直穿過石柱林立的走廊，走到外面去了。

阿慕奈麗斯公主對拉達(dá)梅斯喃喃細(xì)語，傾訴衷腸，而拉達(dá)梅斯只是嘴上敷衍，心里冷冰冰的。憑著埃及少女一顆敏感的心，阿慕奈麗斯即刻察覺到了那致命的秘密。于是，她對自己的女奴恨之入骨。

祭司們召集全國民眾，并親自宣布女神的指令。拉達(dá)梅斯被任命為埃及大軍統(tǒng)帥，征討黑人軍隊。歡呼聲響徹云霄。此時，阿依達(dá)的心情十分復(fù)雜，害怕得不斷哭泣，因為自己的戀人要統(tǒng)率尼羅河的軍隊征討自己所愛的父親。出征前，拉達(dá)梅斯被傳喚到神秘的卜塔神殿的大廳，穿過神燈照亮的一排排石柱，到達(dá)殿堂深處。那里，身披亞麻斗篷的祭司們跳著古老的拜神之舞，并排而立的武士們身披甲胄，拉達(dá)梅斯也身佩寶劍，一同為“永恒的火之靈”獻(xiàn)上頌歌，歌聲一直回蕩在似乎沒有盡頭的神殿深處。

儀式結(jié)束。

法老詔令，大戰(zhàn)開始。都城底比斯一百座城門同時打開，大軍蜂擁而出，宛如云霞一般。戰(zhàn)車的聲音轟隆隆如同地震，數(shù)不清的青銅矛刃好似玉米穗。埃及張開了它的大嘴，似乎要一口吞掉敵人。

煩悶之中的阿依達(dá)透露了自己的戀情，卻遭到阿慕奈麗斯公主的欺騙，騙她說拉達(dá)梅斯——她的意中人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法老的女兒性情可怕，嫉妒心強(qiáng)。

就像明月圍繞地球旋轉(zhuǎn)，星星在埃及少雨的天空運行，一群嬌美的舞女正在法老面前快樂地跳舞。她們?nèi)沓嗦?，只有一條寶石帶子掛在腰間，舞姿輕佻妖艷，如同蛇精附體般扭動著柔軟的四肢，伴隨著樂師們用奇特的豎琴彈奏出的音樂翩翩起舞，曼妙的身體曲線呈現(xiàn)在眼前。大地突然再次震顫，像大潮撲向岸邊，似遠(yuǎn)方隱隱的雷聲，又像海嘯發(fā)出的吼叫。埃及大軍凱旋，戰(zhàn)車通過百座城門入城，發(fā)出轟鳴聲。難以計數(shù)的士兵在王宮的花崗巖祭壇前以縱隊整齊排列。拉達(dá)梅斯?jié)M載著凱旋的榮譽入場。法老從王座上走下來，擁抱拉達(dá)梅斯。

“拉達(dá)梅斯喲，告訴我你想要什么？即便是我的國家的一半領(lǐng)土都可以?！?/p>

拉達(dá)梅斯對法老說，他的愿望就是釋放這些俘虜，饒了他們的命。埃塞俄比亞君主阿蒙納斯洛也混在俘虜中間。阿依達(dá)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顫抖。不過，除了她，沒人注意到她的父親，因為阿蒙納斯洛打扮成了一名士兵的樣子。知曉此事的人，只有阿依達(dá)和拉達(dá)梅斯。祭司們大叫著要求血祭，但法老既然發(fā)了誓，就不能隨便違背誓言。俘虜們被釋放，獲得了自由身。而拉達(dá)梅斯必須與法老唯一的女兒、高挑美麗的阿慕奈麗斯成婚。

夜幕降臨埃及。嗓音粗大的祭司與高挑的阿慕奈麗斯必須前往孟菲斯，因為今晚是公主結(jié)婚的前夜。她需要向那個戴面紗的神秘的愛之母祈禱，感謝神賜予這段美滿姻緣。神殿里，御燈點燃，三足銅香爐里飄出縷縷香煙，莊嚴(yán)的贊歌響起，繚繞在排列著巨大石柱的后殿。神殿外面，阿依達(dá)在星空下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似幽靈一般，她要去與自己的戀人會面。

出來見她的不是戀人，而是她父親?！鞍⒁肋_(dá)呀，”父親聲音粗大溫柔，低聲說道，“法老女兒是生是死，可都在你手上。拉達(dá)梅斯愛的是你。怎么樣，你，還想看到自己的祖國吧？還想聞到祖國森林的香氣吧？還想遙望故鄉(xiāng)的山谷，仰望金色殿堂，獻(xiàn)上對先祖神靈的祈禱吧？如果你還這樣想，那就探聽出埃及軍隊要從哪條道進(jìn)兵，你只要了解到這一點就行。我們的人民已經(jīng)拿起武器站起來了。拉達(dá)梅斯愛著你，他會告訴你所有事。哎，怎么了？為什么含含糊糊，猶豫不決？難道你想拒絕？如果你決絕！那些為救出你而戰(zhàn)死的靈魂們，會從地獄里面冒出來詛咒你！如果你決絕！你母親的亡靈也會從墳?zāi)怪谐鰜碓{咒你！如果你決絕！我，你的父親，必將不認(rèn)你這個女兒，并且祈求神明使我的永世詛咒降臨在你頭上?！?/p>

拉達(dá)梅斯出現(xiàn)了。阿蒙納斯洛躲到了棕櫚樹蔭里，支起耳朵仔細(xì)聽。拉達(dá)梅斯向阿依達(dá)出賣了自己的國家?！罢饶阕约?！和我一起逃走吧！”她對戀人耳語道，“離開你的神，我們一起在我的國家的神廟里祭拜。沙漠將是我們婚禮的臥榻！沉默的群星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愿我的黑發(fā)如帳篷般遮蓋著你，我的目光支持著你，我的吻安慰著你?！彼o緊擁抱著拉達(dá)梅斯。聞著她嘴唇的芳香，感受著她心臟的跳動，拉達(dá)梅斯忘記了國家、榮譽、信仰和名望，說出了那個致命的詞。那帕塔[8]！阿蒙納斯洛在棕櫚樹蔭中勝利似的呼喊著這個詞！隨之而來的是銅刃的碰撞聲，拉達(dá)梅斯被祭司和士兵抓住了，阿蒙納斯洛和他的女兒在夜色的掩護(hù)下逃走了。

阿慕奈麗斯公主向聲音粗大的祭司求情，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祭司朗費斯宣稱，拉達(dá)梅斯肯定要被處死。祭司們對拉達(dá)梅斯說，如果他對那可怕的指控有異議，可以進(jìn)行抗辯。但拉達(dá)梅斯堅持閉口不談。因此，很自然地，拉達(dá)梅斯以叛國罪被判處死刑。他將被活埋于神殿地基之下，埋在花崗巖神像的腳下。

就這樣，拉達(dá)梅斯在神像之下的墓準(zhǔn)備好了，是在堆積如山的花崗石塊中鑿出的墓穴。在墓穴上方，長著玄武巖胡子的各種容貌怪異的神像已經(jīng)坐了一千年。它們的石眼看著那斗轉(zhuǎn)星移，一代代人在它們腳下頂禮膜拜。自從它們第一次坐在山巖的神位上，巨人般的大手安放在膝蓋上起，經(jīng)歷了多少山河巨變，多少王朝興衰。直到現(xiàn)在，這些大神們?nèi)匀灰圆蛔兊淖藨B(tài)俯視著埃及大地，始終眺望著遠(yuǎn)處昏暗的棕櫚谷。它們的意志，就像將它們雕刻成像的巖石一樣堅定，而它們的臉上看不出慈悲與憐憫，神的容貌原本也應(yīng)該如此。

祭司們將墓穴封閉，齊聲唱響莊嚴(yán)的圣歌。拉達(dá)梅斯這才發(fā)現(xiàn)，阿依達(dá)就站在他旁邊。阿依達(dá)決心與拉達(dá)梅斯手挽手一起赴死，悄悄潛入這黑暗的墓穴。

祭司們的腳步聲和歌聲已然消失。墓穴上方，大神們的腳邊傳來女人的哭泣聲。那是阿慕奈麗斯公主在哭泣。在地下永遠(yuǎn)的黑暗中，戀人們將愛與死亡連接在一起。永遠(yuǎn)冷酷無情的歐西里斯大神，用它不會流淚的石眼凝視著無垠的夜空。

泉之少女
THE FOUNTAIN MAIDEN

三

只見她將阿基摟在胸前，一邊輕輕歌唱，一邊親吻他，輕撫他蒼老的臉

這里的人們只在去往另一個世界時才會穿上衣服，這里的青春之美宛如瑪瑙閃亮，這里的群山也因夏日恒久而不愿系上一絲白云。這是南太平洋上流傳的故事。

強(qiáng)大的奧馬塔伊阿奴庫！
高而黑的阿巴巴！
高大的奧圖圖！
為我們將道路遮暗！
像棕櫚樹一樣聳立在前面！
在睡眠者之上搖擺如夢！
讓睡眠者睡得香甜！

睡吧，門檻邊的蟋蟀！
睡吧，永不停歇的螞蟻！
睡吧，夜里閃光的甲蟲！

風(fēng)啊，停止你的低吟！
草啊，暫停你的窸窣！
棕櫚葉啊，停下你的婆娑!
河邊的葦啊，暫停你的搖曳！
藍(lán)色的河流啊，請停止你對兩岸的絮聒!

睡吧！家里的屋梁，大小柱子，椽與桁，茅草屋檐與葦編的頂，竹格子的窗，吱呀作響的門戶和微微燃燒的檀香——所有的一切，都睡去吧！

啊，奧馬塔伊阿奴庫！
高大的奧圖圖！
為我們將道路遮暗！
像棕櫚樹一樣聳立在前面！
在睡眠者之上搖擺如夢！
讓睡眠者睡得香甜！

讓風(fēng)睡得更香！
讓水睡得更香
讓夜晚更暗！
用氣息把月亮蒙上！
讓星光暗淡！
奧馬塔衣阿奴庫！
奧圖圖勞拉！
以奧巴巴勞勞啦的名義！
睡吧！
睡！

就這樣月復(fù)一月，每當(dāng)新月升起，人們就會聽到這魔咒一般的盜賊之歌——第一夜，歌聲低沉如風(fēng)過椰林，但接下來的每一夜歌聲會越來越響，漸成清亮的美聲。直到月滿之夜，銀盤將月光傾瀉，在高大的棕櫚樹周圍形成一銀光片，魔咒之歌才會消散。要問為什么，應(yīng)該是滿月的力量超越了魔咒之歌，而且拉羅湯加島[9]上的人們月滿之夜徹夜不眠。但在其他月虧之夜，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盜賊們會輕松躲過人們精心設(shè)置的陷阱，悄然盜走許多椰子、芋頭、紅薯和香蕉。即便是那些人手根本無法觸及的高大樹冠上的椰子也被巧妙地摘走了，目睹此景的人們十分驚恐。

一天晚上，酋長阿基來到巴伊皮基泉邊，泉水從地下深處噴涌而出，微弱的月光照射進(jìn)泉水里。突然，一對男女從涌泉中冒了出來，兩人像魚一樣一絲不掛，全身赤裸，白如月，美如夢。兩人開始唱歌，聽到歌聲，阿基立馬躲到了露兜樹[10]葉后面，捂上了耳朵。他們唱的是魔女之歌——

哎——齊伊啦，奧馬塔伊阿奴庫！
哎——齊伊啦，奧圖圖勞勞??！
……

很快，伴隨著歌聲，風(fēng)停了，浪靜了，棕櫚葉不再點頭，蟋蟀也停止了歌唱。

目睹這一切，阿基打定主意要捕捉這一男一女。一張大漁網(wǎng)在泉水底部鋪張開來，靜等兩人歸來。夜色漸濃，四周一片寂靜?；鹕絿姵龅臐鉄煹撞勘蝗境裳缤薰值挠鹈珣矣谔炜?，一動不動。漸漸地，海風(fēng)的氣息輕輕吹拂茂密的棕櫚林，如同魔鬼竊竊私語。一只蟋蟀唧唧唧，千萬只蟲兒齊聲歌唱來回應(yīng)。新月彎彎似牛角，映入廣闊的海面，發(fā)出慘白的光。終于，東方隱隱透亮，漸成魚肚白。魔咒已破，黎明到來。

就在此時，阿基看到兩個“白人”回來了，他們手拿水果、堅果和香草。猛然間，阿基從藏身的樹叢中跳了出來，撲向他們。兩人手里的水果噼里啪啦撒了一地，然后像魚一樣猛然躍入泉水中。但是，他們跑不了，被網(wǎng)住了！

阿基呼哧呼哧地把漁網(wǎng)拖向泉水岸邊，酋長身體強(qiáng)壯，漁網(wǎng)很快被拽了上來。但就在漁網(wǎng)翻轉(zhuǎn)的一瞬間，那個男人突然從網(wǎng)口跳了出去，一下躍入水中，如鮭魚般一閃一閃地消失在深不可測的泉眼之下。阿基只捉到了女孩。女孩在網(wǎng)中拼命地掙扎，但不管怎么折騰都沒有用。網(wǎng)中掙扎的女孩像漁夫手中捕獲的魚，發(fā)出乳白色的光。任憑她在網(wǎng)中怎樣哭泣和懇求，終是徒勞。為防止女孩滑脫跑掉，阿基用大塊珊瑚石堵在了泉眼上。阿基被女孩那世上少見的美麗吸引，兩眼直盯著看，最后情不自禁地親吻了她并安慰她。女孩漸漸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像極了繁星閃爍的熱帶夜空。

就這樣，阿基愛上了這個女孩，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部落的人們驚異于她不可思議的美，那是因為她行走時身后光閃閃，在河中游泳時身后尾波亮晶晶，宛如明月映水中——月光搖曳，向兩邊蕩漾。如果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女孩身上亮閃閃的美與月亮的圓缺正好相反，時強(qiáng)時弱。新月初升時身體最白亮，而當(dāng)月圓之時身體幾乎不發(fā)光。而且每當(dāng)新月升起，女孩總要無聲哭泣。阿基教她用當(dāng)?shù)赝琳Z傾吐愛意——當(dāng)?shù)赝琳Z元音頗多，求愛之聲如同夜鶯歌唱。但終歸無濟(jì)于事，女孩新月之時還是會哭泣。

轉(zhuǎn)眼許多年過去了，阿基變老了，但讓人感到驚訝的是，歲月在女孩身上好像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她似乎屬于不老不死不可思議的族類，時光流逝卻容貌依舊。如果留心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近來女孩的眼神愈發(fā)深沉，愈發(fā)美麗——異乎尋常的甜美。阿基明白，他在這個年齡上要當(dāng)父親了！

女孩此時卻向阿基哭訴：“怎么辦哪！我本來就不屬于你們這個族類，終究是要離開的。如果你愛我，就請割舍我的身體，幫助我們的孩子。因為一旦讓孩子吸吮我的乳汁，我就得留在這個不屬于我的世界，再待上十年，那對我來說是悲慘的事情。我即使外表看上去死去了，但身體依然活著。而且不管用斧頭還是長矛，我的身體是無法被傷害的，就像水不會受傷一樣。因為我本身就是水與光，誕生于月光和風(fēng)。無論如何，我不能為您的孩子哺乳?！?/p>

阿基聽了非常害怕，擔(dān)心既失去妻子又失去孩子。于是想盡辦法，終于說服女人留了下來。兩人的孩子像閃亮的星星般美麗奪目，此后十年，母親對這個漂亮的孩子悉心照料。

歲月如流水，很快十年過去了。女人吻了阿基，說道：“雖然不舍，但我必須走了，要不然我會徹底死去。請你搬開泉眼上的那塊珊瑚石?！彼俅挝橇税⒒?，言說還要回來，阿基只好答應(yīng)她的請求。女人也曾想帶阿基一起走，但阿基乃一介肉身凡夫，無法同行。于是，她像一束光猛然消失在了泉水深處。

孩子越長越高，越長越漂亮，但膚色又不完全像其母親，皮膚白皙的樣子倒像是彼岸過來的陌生人。他的眼睛里有著異樣的光，新月之夜最亮，然后隨著月亮越來越圓而日漸暗淡。

一天夜里，突然間風(fēng)暴驟起，椰樹如蘆葦般彎下了腰。一個奇怪的聲音從風(fēng)中傳來，像喊又像叫。天亮后，膚色白皙的年輕人不見了，從此以后，人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身影。

阿基活過了一百歲，天天守在泉水邊，盼望著妻兒的歸來，直到頭發(fā)白得如同夏日天邊的云朵。人們好不容易將他從泉邊抬回屋里，放在鋪滿露兜樹葉的床上。女人們都來了，一邊擔(dān)心著他是否就要咽氣，一邊悉心看護(hù)。

那是一個新月之夜，彎彎的月亮剛剛升起。突然間，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幽幽的歌聲，歌聲低沉甜美。即使過去了五十年，這歌聲依然停留在人們的記憶中，那是一首老歌。隨著歌聲越來越甜，新月漸漸升高，蟋蟀停止了鳴叫，椰樹葉子不再隨風(fēng)起舞。看護(hù)阿基的人們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沉重，大睜著雙眼卻無法動彈，更說不出話。就在此時，人們同時看到了一個白得像月光、輕盈如魚兒的女人從他們中間滑了過去。只見她將阿基摟在胸前，一邊輕輕歌唱，一邊親吻他，輕撫他蒼老的臉。

太陽升起來，看護(hù)的女人們醒過來。大家看到阿基似乎安靜地睡著了，輕輕呼喚，沒有回應(yīng)，繼而搖晃，沒有動靜。阿基，永遠(yuǎn)睡著了……

鳥妻
THE BIRD WIFE

四

飛吧！你們是鳥之族，你們是風(fēng)之子呀

那里的月亮就像被施了魔法的人類，經(jīng)歷生生死死多少次的輪回，幾度老去又幾度青春。而太陽卻在陰暗的薄霧中轉(zhuǎn)圈，一副永不落下的模樣。即使太陽最終落山，天空也依然是亮的，那是因為太陽的余暉染紅了冰山之上的天空，在連續(xù)數(shù)月的黑暗日子之后，太陽將再度升起。

除了黑色的海和霧，那個世界一片潔白。大海與陸地蒼茫一片，大海在哪里結(jié)束，陸地從哪里開始，難以區(qū)分。的確如此，地球上的這一塊地方似乎已被神靈們忘卻，有始無終，是沒有被完成的工作。冰山在海水中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龐大的身軀一會兒向北，一會兒向南不斷漂移，隨時變幻出千奇百怪的形態(tài)。時而變長、時而變寬的冰面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許多張臉，有時還會出現(xiàn)遠(yuǎn)古時期就已消亡了的動物的樣子。月圓之時，怒濤轟鳴聲中，數(shù)不清的以死魚為食的野狗一起咆哮。聽到叫聲的大熊們聚集在冰川最高處，將大塊尖尖的白色巖石推下山，砸向野狗們。其中，有一座山在紅光中拔地而起，聳立云霄，它在混沌初開的遠(yuǎn)古時期曾是一座熊熊燃燒、噴出地獄之火的火山口。到了夏天，火山周圍的地面上可以看到一堆堆巨大的白骨。而到了冬天，這里除了冰的呻吟、風(fēng)的怒吼和浮冰的磨牙聲，只有一片死寂。

即使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現(xiàn)在也有了人類的存在。他們住在雪屋里，用海洋生物的油脂照明。一部分野狗被馴服，聽從于人類。但有許多怪物讓住在這里的人類害怕：被稱為“哈夫斯特拉姆”的怪物，長著無臂男人的樣子，渾身發(fā)綠，顏色如同古老的冰；形體像女人，在人類雪屋坐落的冰面下大叫的怪物“瑪伽基”；還有尖牙似冰凌的熊怪；在黑水下拖拽人類皮劃子的冰山精靈“卡亞利撒”；然后是那些收集象牙的幽靈，在薄如魚鱗的冰面上驅(qū)趕著看上去像煙霧而又悄無聲息的妖怪隊伍；還有那等待夜間迷路的人們經(jīng)過，利用妖力見誰殺誰，咧嘴大笑的白色妖怪；另外，還有不能追趕的白眼鹿；等等。這些怪物都讓此地居民懼怕得瑟瑟發(fā)抖。除此之外，這里還住著擁有魔法，能夠創(chuàng)造出“圖皮萊克”的巫師——伊利賽特蘇人。

再沒有什么能比圖皮萊克更可怕了，再沒有什么能比圖皮萊克更難以形容了。

這里到處埋著骨頭，有些是海洋怪物的，有些是陸地怪物的，還有人類出現(xiàn)前億萬年就已滅絕的古生物的骨頭。這些骨頭成山成島，遍地都是。遙遠(yuǎn)的南方國家的大商人時常派出他們的象牙收集人，坐著雪橇，趕著成群的狗，冒著生命危險來此掘取那些因埋藏不深而露出地面或冰面的極好的象牙。而伊利賽特蘇人則收集起最大的骨頭，將許多海洋和陸地生物的心臟、腦子等一起包在一張碩大的鯨魚皮里，然后對其念起咒語。眼看著，這一堆龐然大物開始顫抖、吼叫并成形為一只巨怪，體型之大超過神靈創(chuàng)造的任何生物。它有很多只腳用于行走，有許多只眼用于觀察四周，有數(shù)不清的牙齒嘎吱嘎吱大嚼。它只聽從于它的創(chuàng)造者——伊利賽特蘇人，這就是圖皮萊克。

這塊土地上的一切總在變換形態(tài)。就像浮冰不斷變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沙地邊緣變幻不定，又像骨頭變成泥土，泥土似乎又生成為骨頭，所有的一切都在做形態(tài)變換。因此，獸類能夠以人類的形態(tài)出現(xiàn)，鳥類同樣也能幻化成人形。究其原因，是這塊土地上的萬物皆具魔性。

話說有一天，某位象牙收集人突然發(fā)現(xiàn)一群海鷗變成了女人。于是他把自己包裹在白色毛皮里，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中匍匐前進(jìn)。當(dāng)突然出現(xiàn)在她們中間時，象牙收集人用他強(qiáng)壯的手臂一下捉住了靠他最近的那一位。其他女人立刻還原為海鷗，向南飛去，發(fā)出凄厲而悠長的叫聲。

這是一位身材如新月般苗條的年輕女孩，皮膚白皙似月亮，眼睛像海鷗那樣黑亮而淡定。象牙采集人看她并未掙扎，只是一味抽抽搭搭哭泣，因而心生憐憫，將她帶回自己溫暖的小雪屋，給她穿上柔軟的毛皮，食用大魚的心臟。憐憫很快轉(zhuǎn)化成了愛，于是女孩成了象牙采集人的妻子。

就這樣，他們一起生活了兩年。象牙收集人撒網(wǎng)射箭，手法熟練，有足夠的魚和肉供女孩食用。但在外出時，為防止女孩變回海鷗，振翅飛走，象牙采集人總要用心拴牢屋門。但在女孩為她生了兩個孩子之后，象牙采集人的這份戒心如舊夢般逐漸消退了。于是，女孩開始時常跟他外出狩獵，已能熟練拉弓射箭。但她總是諄諄囑咐男人不要射殺海鷗。

就這樣，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相親相愛，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健壯而聰穎。

這一天，夫妻二人像往常一樣一起狩獵，很多鳥被射殺掉落下來。目睹這一切，女人突然對她的孩子們喊道：“你們兩個，快拿些羽毛過來！”孩子們手拿羽毛跑了過來，她將羽毛放在孩子們的胳膊上和自己肩上，然后大喊一聲：“飛吧！你們是鳥之族，你們是風(fēng)之子呀！”

跑起的一瞬間，他們的衣服嘩啦一下脫落了，母親和兩個孩子轉(zhuǎn)眼變成了海鷗，在冰原上空凜冽的空氣里迎著藍(lán)天飛起，盤旋，盤旋，越飛越高。在哭泣的父親上方盤桓三周，又在閃光的冰山之巔鳴叫三次之后，他們突然轉(zhuǎn)向遙遠(yuǎn)的南方，永遠(yuǎn)飛走了。

國王的囚犯
THE KING'S PRISONER

五

準(zhǔn)備好為我的愛而死吧

上百英尺高的科林斯式大理石圓柱，從下到上都經(jīng)過了精細(xì)打磨，飾以莊重的葉狀柱頭，在蔚為壯觀的景色里一排排屹然而立。哈德良皇帝時代的古老嵌木工藝；完整描述著向阿芙羅狄忒[11]女神獻(xiàn)祭場景的龐貝風(fēng)格壁畫；高舉著不可思議的枝狀燭臺的青銅裸像；美麗奇異的赤土陶器；用彭特利庫斯山[12]最好的大理石精雕細(xì)刻而成的奇跡般的各色藝術(shù)品；宮殿里面，三足大香爐飄出彌漫四周的芳香，如蘇萊曼之歌那樣令人陶醉；成排的噴泉流水淙淙，潔白的水中仙女們在中央裸露著石腿，以各種美與和諧的姿勢，讓大理石的身體千姿百態(tài)。寬廣的桃金娘花園和月桂樹叢神秘而朦朧，就像達(dá)佛涅[13]的花園，看上去整個宮殿處于一片綠海中，只是間歇著能看到用帕羅斯大理石雕成的雪白的森林女神點綴其中。寬大的祭壇上鋪著百花綻放的地毯；建筑物東面，一線細(xì)水蜿蜒在石墻和大理石臺階邊。

這里本是國王為復(fù)仇所營造的神秘處所，但由于不惜重金收集了稀世珍品，變成了令人驚嘆的世界。只是，在這用希臘大理石和青銅凝固了世間的美、夢一般魅惑的世界里，活著的人類卻只有一個。這里一個侍女也不見，人聲不聞。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偌大樂園里看不到一個出口。對此有著各種傳聞，據(jù)說皇帝將囚犯幽禁于此，一只看不見的手提供飯食，到了規(guī)定時間，擺滿豐盛菜肴的飯桌就會從大理石地面自動升起。還有傳聞?wù)f，加了蜂蜜帶有甜味的葡萄酒的醇香彌漫在食堂中專供飲食的房間里。可以說，藝術(shù)能夠令人感動的一切，黃金能夠買到的一切，世間財富能夠創(chuàng)造的一切，盡可能多地聚集在了這里，只是為了那位囚犯。唯一的不足是，這里聽不到人聲，看不到人臉。畢竟，這里的一切不屬于自己，盡可能多地展示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只為讓人發(fā)狂，就像神話里皮格馬利翁之夢[14]，對不現(xiàn)實的夢想逐漸失去信心和勇氣。這才是國王的旨意。

為實現(xiàn)藝術(shù)家追求完美的夢，為塑造出夢寐以求、栩栩如生的雕像，那些人類巧手燃盡了生命，一座美妙絕倫的阿芙羅狄忒女神雕像終于誕生。她為這些玉石和千年不變的青銅而生，為這些世間美物賦予更多美的元素。她站立在黑色大理石底座上，盡情展現(xiàn)裸體的和諧之美。精心打磨的高大底座就像黑檀色的鏡面，冷艷地映射出女神莊嚴(yán)的風(fēng)韻。那映像宛如誕生于黑色愛琴海悄無聲息的深海水泡。古老的大理石以其無法言說的圓潤與豐滿巧妙地嘲諷著人類肉體的膚色?？偢杏X，這凝固的奇跡之美中充溢著熱情的光輝和金色的熱度。這是比波利克里托斯[15]更加偉大的天才之手，將愛之夢凍結(jié)在了大理石中。所幸，后代沒有哪位修復(fù)家將所謂羞恥這一基督教的時代錯誤強(qiáng)加于它，保存了這一光輝閃耀的女神造型。似乎是要迎接戀人，雕像的雙手自然伸出，胸部曲線巧妙地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一只腳微微向前探出，正是送吻的站立姿態(tài)。臺座的黑色大理石中間鑲嵌著一塊銅板，上面用五個國家的古代語言雕刻著以下奇妙的銘文：

被愛沖昏頭腦的人創(chuàng)造了我，使所有注視著我的人發(fā)瘋。凡人啊，注定要和我孤獨地生活在一起，準(zhǔn)備好為我的愛而死吧。被青春和美貌所崇拜的舊神已經(jīng)死了。沒有一種不朽的力量能把一顆有生命的心放在這石質(zhì)的胸膛里，也沒有一種力量能把溫暖、靈巧和生命的玫瑰色賦予這無與倫比的四肢。

安置著這座雕像的房間里，一圈浮雕展現(xiàn)著酒神們的狂歡。粗暴的森林之神與牧神們相互手牽著手，極其淫亂地糾纏在一起，正享受盛大的酒宴。斑巖建成的神壇上，祈禱愛情的焚燒著桃金娘樹葉的圣火慢慢燃燒。房間外是大理石鋪就的中庭，作為犧牲的鴿子發(fā)出咕咕的鳴叫和騷動。門口近處，水晶般的噴泉發(fā)出清晰可聞的聲音。水中仙女們的柔軟軀體像蛇一樣纏繞在一起，同時用異常沉重的青銅手臂托起形狀奇特的杯子，清水從杯子里汩汩涌出。柔和的燈火照耀著圣所，空氣中有一種芳香，像古代科林斯風(fēng)流人物所知悉的令人留戀的香氣，搭上翅膀，飛向四方。房間入口的兩側(cè)各豎立著一尊大理石雕像，白色的是死神金發(fā)白膚的兄弟愛神，黑色的是愛神的黑膚兄弟、手里拿著永遠(yuǎn)熄滅的火炬的死神。

話說國王對于囚犯這邊的情況了如指掌，諸如囚犯讓圣火持續(xù)燃燒，囚犯在女神腳邊獻(xiàn)祭鴿子血，又比如女神永遠(yuǎn)年輕和不變的美，女神身體散發(fā)著迷人的魔力，臉上浮現(xiàn)著永恒的微笑，等等。那是因為國王派了密探監(jiān)視這邊的宮殿，然后將情況上奏于他。

“那家伙初次看到女神，被女神莊嚴(yán)神圣的美所震撼，似乎被剝奪了靈魂，一下昏了過去，一時半時恐怕難以恢復(fù)?！?/p>

深謀遠(yuǎn)慮的國王聽了，回答道：“對于阿芙羅狄忒來說，鴿子血恐怕已經(jīng)不夠了，應(yīng)該用人類的血，有著強(qiáng)大心臟和火山一樣熱情的人類的血。那家伙年輕強(qiáng)壯，又是藝術(shù)家，死期不遠(yuǎn)了。將刀放在女神腳下讓其使用，讓犧牲品將自己活祭于女神?！?/p>

密探都是一些宦官，他們再次參見國王，在白發(fā)蒼蒼的國王耳邊悄悄說道：“那家伙，還在獻(xiàn)祭鴿子血，之后吟唱荷馬的頌歌，親吻女神像，直到滿嘴是血。但女神臉上依舊是薄情的、美麗的微笑?！?/p>

國王說道：“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密探第三次進(jìn)宮參拜，在目光如鐵的國王耳邊竊竊私語：“那家伙，流著淚清洗女神的腳，他的心已被石指捏碎一般，身體備受苦惱煎熬。已經(jīng)不進(jìn)食、不睡覺，連青銅噴泉處的水也不再飲了。而女神依然是沒有慈悲、沒有同情，永遠(yuǎn)是無動于衷的美，臉上帶著似乎是輕蔑的微笑?！?/p>

國王回答道：“那正是我們更加期望的?！?/p>

就這樣，一天早晨，東方晨曦初露之時，人們發(fā)現(xiàn)囚犯死了。在對塵世戀戀不舍的擁抱中，男人的兩只胳膊發(fā)狂般纏繞著女神的腳，臉頰緊緊貼在女神的石頭腳面上。心臟里的血從胸部創(chuàng)口噴涌而出，溢滿了黑色大理石臺座，滴落到用五國古老語言寫成的銅板上，然后流到嵌木工藝的地面上，流過大理石門檻，流過死神兄弟的愛神像和愛神兄弟的死神像前，繼續(xù)向前，一直流進(jìn)犧牲品鴿子飲用的青銅噴泉水里。

如蛇一般的女體周圍的水被染成一片鮮紅。男人尸體的上方，女神依然一副無情無義、永遠(yuǎn)不變的嘲弄般的笑臉。

“那家伙已經(jīng)在女神腳下住了三周了。”國王喃喃自語，“滿頭白發(fā)的我好像還沒有見過那位女神呢?！泵腿婚g，悔恨的陰影像地府而來的幽靈，掠過國王花崗巖般的臉?！澳莻€女神像，即刻給我砸碎?！眹趺畹?，“像玻璃碗那樣，砸得粉碎?！?/p>

但是，國王的家仆們見到女神律動的手臂發(fā)出白色的妖力，全都低頭俯首。就像面對著美麗的女妖精美杜莎，沒人敢于抬起手。她的美讓男人的心膽怯，就像樹葉放進(jìn)火堆，即刻縮緊與枯萎。于是，阿芙羅狄忒以其永遠(yuǎn)的年輕，不變的美，以及對人類之戀永遠(yuǎn)的嘲弄般的微笑，靜靜地笑對人類。

惡魔的紅寶石
THE DEVIL'S CARBUNCLE

六

每年的耶穌受難日之夜，旅行者們都能看到有詭異的光在那里閃爍著

《拉美種族報》駐利馬[16]通訊員里卡多·帕爾馬將南美洲的珍奇?zhèn)髡f收集起來，這些傳說一直上溯到西班牙人征服時代。下面這個題為《惡魔的紅寶石》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當(dāng)著名的征服者[17]胡安·德·拉·托萊[18]在利馬附近的瓦卡斯[19]發(fā)現(xiàn)并奪取大量珍寶后，西班牙兵士開始瘋狂盜掘印第安人的古堡和古墓，期望發(fā)現(xiàn)寶藏而一夜暴富，引發(fā)了一場真正的尋寶熱潮。迭戈·居米耶爾隊長手下的三個弩兵為盜掘米拉弗洛雷斯[20]的瓦卡斯而結(jié)成團(tuán)伙，他們已經(jīng)挖了好幾個星期，卻連寶藏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在1547年的耶穌受難日這天，一心尋寶的三人早已將神圣之日拋在腦后——對于人類貪婪的欲望來說，什么神圣不神圣早已顧不得了。三人從早上開始連續(xù)作戰(zhàn)，汗水濕透衣衫，卻只挖出一具木乃伊，連值三個比塞塔[21]的小飾品或是陶器都沒找到。三人泄了氣，向撒旦認(rèn)輸，污言穢語地大肆咒罵天神，連魔鬼聽了都想堵上耳朵。

太陽已落西山，三人一邊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利馬，一邊毒口不停，咒罵不斷。哼！這些吝嗇的印第安人，竟然沒有葬在鋪滿金銀的墓里！不可饒恕的混蛋野蠻人！高聲叫罵中，其中一人出于厭惡和憤恨，踢了木乃伊一腳，木乃伊骨碌骨碌向前滾去。突然間，一塊閃閃發(fā)光的寶石從木乃伊的骸骨里掉落出來，跟在木乃伊后面撲嚕撲嚕滾。

“喂，兄弟！”其中一位大兵叫道，“那個發(fā)亮的東西是啥玩意兒？圣母瑪利亞！原來是一塊閃閃發(fā)光的紅寶石！”

他剛要跑向?qū)毷沁?，那個踢了尸體一腳的粗野男立馬喊住了他：“等等，兄弟！真是不好意思，這寶石是屬于我的！最初發(fā)現(xiàn)木乃伊的就是我！”

“哼！真希望魔鬼把你帶走！先看到寶石的是本大人，你想要，沒門！死也不給！”

“喂喂喂！閃開閃開！”第三人拔出了劍，在頭頂呼呼揮舞，破鑼般的嗓音大聲喊道，“難道沒有我的份兒？”

“豈有此理！就算是魔鬼的老婆也休想從我這兒把它奪去！”粗野男也忽地拔出了劍。

于是三人持劍混戰(zhàn)，打成一片。

第二天，一群印加勞工[22]發(fā)現(xiàn)打斗的三人中有一人成了尸體，另外二人也已遍體鱗傷。那二人請求懺悔，在臨死前講述了紅寶石的事情，說就在三人打斗之時，紅寶石一直在閃著不祥而可怕的光。然而，這之后那塊紅寶石卻杳無蹤跡。傳說那塊紅寶石原是惡魔的身邊物。

普拉納金字塔[23]因為這個故事而出了名，據(jù)說每年的耶穌受難日之夜，旅行者們都能看到有詭異的光在那里閃爍著。

黃金泉
THE FOUNTAIN OF GOLD

七

比起升入天堂，我更愛那個女人

這是一個從西班牙美洲[24]來的流浪者在夏夜破曉時分，講給醫(yī)院的西班牙老牧師的故事。我按照老牧師所述，幾乎原封不動地記錄了下來。

我根本睡不著。初到一個地方，就連異國花香也覺得新鮮，追逐夢想的心總有些膨脹，各種幻想勃發(fā)，天上的星星也讓我感覺從未見過一般熠熠閃亮，簡直就像到了世間的伊甸園一樣。就是這樣，我的各種想法混雜在一起，情緒高漲，像害熱病一樣眼花繚亂。我起身來到星空下，士兵們的高叫聲不時傳來，鐵鎧甲在星光下發(fā)出暗淡的光，為睡眠中的戰(zhàn)友警備的哨兵走來走去，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清晰可聞。忽然間，不知怎的，我很想一個人溜溜達(dá)達(dá)走進(jìn)對面的那片森林。同樣的心情以前也曾有過一次，那還是在我的出生地塞維利亞[25]的時候，我聽滿臉胡須的老兵們講新大陸，講得天花亂墜，當(dāng)時突然就有了那種想法。那個時候的自己，根本不會去想什么危險的事，什么神呀鬼的，天底下沒啥可怕的東西。在我們的分隊長眼里，在那些冒冒失失的大頭兵部下中，我是最魯莽的那一個。正因為如此，我很隨意地越過戰(zhàn)線，滿不在乎地走了過去。別別扭扭的哨兵跟我打招呼，我也沒理他，他便盛氣凌人地嚴(yán)厲呵斥我，我也不甘示弱地懟了回去。以此為契機(jī)，我便開了小差。

美妙的南國夜空，濃濃的寶石藍(lán)漸漸變成淡淡的水晶紫，椰林對面的地平線呈現(xiàn)出一片黃色，鉆石般一閃一閃的南十字星眼看著暗淡下去。忽然間，背后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西班牙士兵點名的號聲。在充滿濃郁氣味的熱帶早晨，號聲從遠(yuǎn)處顫抖著悠悠傳來，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音樂，微弱低沉。聽到號聲，我一點返回的想法都沒有，只是如在夢中一般繼續(xù)前行。點名的號聲再次響起，聲音比第一次更加微弱。但不知為什么，或許是從未見過的花兒香氣濃烈，香料樹的味道誘人，還是熱帶暖洋洋的風(fēng)兒醉人，抑或是妖魔附身，自己也搞不清。此時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新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一種想哭出來的沖動。同時，以前的一些魯莽想法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樹上有一只野鴿，飛下來落到我的肩上。奇怪的是，我本想撫摸一下野鴿，但沒想到它卻噴出血來，自己的手被染得通紅。我的心里有一種犯罪感，變得十分抑郁。

不知不覺間，日頭升起來了，周圍似乎成了玉石和金子的天國，到處金碧輝煌。蜂一般大的小鳥，有著金屬之光的珍奇羽毛，嗡嗡嗡飛來飛去。林間的鸚鵡喋喋不休，猿猴以極快的速度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美麗得難以描述的花兒成千上萬，絹絲一般的花蕊向著太陽綻放。夢幻之國般的森林深處，催眠粉一樣的香氣讓人漸漸沉醉。在祖國西班牙的時候，一個摩爾人講述日本的故事，曾提到魔法之國，難道說的就是這里？這樣想著，不覺間記起了龐塞·德·萊昂[26]搜尋過的所謂“黃金泉”一事，恍恍惚惚陷入沉思。

這樣一來，周圍的樹木一棵棵變得異常高大，椰子樹就像諾亞洪水到來之前的古樹，樹頂?shù)娜~子仿佛就要觸摸到藍(lán)天。就這樣，我不知何時來到一片開闊之地，抬頭仰望，周圍是一圈參天大樹，似乎是開天辟地以來就生長于此。圈起來的開闊地里，到處是濃濃綠意。地面上苔蘚呀，香草呀，花兒之類的像地毯一樣鋪滿，茂密地生長著，不留任何空隙。這花草之地踩上去軟綿綿的，無聲無息。從森林邊緣向中間地帶走去，地面似乎越來越低，在寬闊的洼地中央，有一方水池波光瀲滟。水池最中間是一處噴泉，就像在格拉納達(dá)[27]附近摩爾風(fēng)格的庭院里見過的一樣。泉水高高噴涌著，池水清清，好似情竇初開時少女的目光。打眼一看，池子底部是一片金燦燦亮晶晶的沙地。噴泉的水輕擊水面，形成一圈圈細(xì)小的漣漪，周圍呈現(xiàn)彩虹一般的亮光。然而，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噴泉并非人工刻意設(shè)計加工而成。似乎是池底有一股強(qiáng)大的水流，借勢噴涌上來。我急忙卸掉武器，脫去衣裳，喜滋滋地一下躍入中。池水比想象的要深許多，可能是因為池水過于清澄，容易讓人產(chǎn)生水淺的錯覺。潛到水底并不容易。我游到噴水口處看了看，令人吃驚的是，池水雖然比山泉還要涼，但噴涌的水晶般的水柱卻溫暖如血。

我盡情地在水中暢游，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我一會兒像孩子一樣在水中亂蹦亂跳，一會兒又對著森林呀鳥兒呀嗷嗷大叫。鸚鵡則在樹頂對我做出回應(yīng)。終于從池中出來，我卻一點都不感到疲倦，肚子也不餓得慌。我一骨碌橫躺在草地上，不知怎的，困意襲來，于是就像嬰兒躺在母親臂彎里安睡一般，很快沉沉睡去。

再睜開眼時，一個女人正彎著身子從上而下看著我。女人全身赤裸，如果非要形容她的美，只能說是無論何處都難得一見的美人。熱帶的膚色簡直如琥珀一般，瀑布般順滑的黑發(fā)里編織著白色的花。美麗的黑眼睛大而深邃，被絹絲般的睫毛圍繞。以前見過的印第安女孩身上都佩戴著金燦燦的飾物，而這個女人身上沒有一件飾物，只有發(fā)間的白花。我仿佛見到了仙女，在驚訝之余目不轉(zhuǎn)睛仔細(xì)端詳。苗條挺拔、獨具風(fēng)韻的身姿，總讓人感覺非世間之物。我在她面前慌慌張張，那是因為在我陰暗的人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場景。然而，這緊張的感覺中分明有著一分愉悅、暢快的心情。我用西班牙語跟她搭話，女人黑黑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只是微笑。無奈之下，我用手語比劃，女人端來了樹上的果實和一瓢水。想到我睡覺時，她已經(jīng)看遍我的全身，我便吻了她。

神父大人，您問我為什么要講述與那個女人的這段愛戀故事？因為那是我人生當(dāng)中最幸福的幾年，也只有這一個理由吧。那真是一片不可思議的土地，天與地似乎要互相擁抱在一起。那里才是伊甸園，那里才能稱之為天國。永無厭倦的愛與永恒的青春！人世間恐怕沒有人享受過我這般幸福，同時品嘗過我這般失去的痛苦。吃著水果，喝著泉水，我們幸福地生活著。苔蘚與花兒是我們的床鋪，野鴿是我們的玩伴，星星為我們點燈。這里既沒有風(fēng)暴，也沒有烏云壓頂，既沒有暴雨，也沒有酷暑。一年到頭都是令人沉醉的夏日時光，花香不斷，心情舒暢。耳邊是小鳥的歌聲與水聲。夜幕降臨，椰子樹與風(fēng)竊竊私語，就像胸前戴著寶石的森林樂者在通宵歌唱。就這樣，我們待在這個山谷里，一步也沒有出去。我的武器呀刀什么的，全都生了銹。軍服不知何時也變成了破布爛衫。不過，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衣物。天氣總是暖洋洋的，每天陽光充沛。

“待在這里，你是不會變老的?！迸饲那膶ξ艺f道。我問她是不是那個“青春之泉”的緣故，女人只是微笑，手指緊貼在嘴唇上，暗示那是不能講的。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語言我無論如何也學(xué)不會，而我所說的話，女人卻以讓人吃驚的速度學(xué)會了。我們兩人相敬如賓，從未發(fā)生過爭吵，況且我也沒有給女人使臉色的理由和心情。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溫順的、愛開玩笑的可愛女人。可是，神父大人，聽了這些，您是怎么想的？

我說過我們的幸福十分完美嗎？并非如此。因為有一種奇怪的焦慮感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每天晚上，當(dāng)我躺在女人臂彎里安睡時，總是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西班牙士兵的號聲。這聲音聽上去似乎從冥界而來，遙遠(yuǎn)、微弱、幽靈一般。不知為何，就感覺是在呼喚我的哀求聲。

每當(dāng)這聲音從遠(yuǎn)方傳來時，女人都會身子一顫，摟抱著我的手臂猛一下收緊，潸然淚下。她止不住地哭泣，就算我的親吻也難以安慰她。這樣說來，我剛才所講的幾年時間，實際上是大錯特錯了，應(yīng)該是幾百年。也就是說，在這個國度里，人類是不增長歲月的。我的那些曾經(jīng)是戰(zhàn)友的家伙們早已經(jīng)死去，之后的幾百年間，我依然聽到號聲。

牧師在燈下劃著十字，喃喃祈禱了一會兒，然后說道：“好吧，請繼續(xù)，把故事講完吧?！?/p>

神父大人，我當(dāng)時非常生氣。哪里來的這惱人的聲音，攪擾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快樂生活。我一定要親自找出這聲音來自哪里。那天晚上，不知為什么女人睡得那么沉，直到現(xiàn)在我也搞不懂。當(dāng)我彎腰親吻她時，她發(fā)出夢魘一般的叫聲。細(xì)看時，濃密的睫毛上沾著水晶般的淚珠。之后，那該死的號聲又響起來了。

老人的聲音一時微弱到聽不清。他弱弱地咳了幾聲，咳出了血，然后繼續(xù)講。

神父大人，談話的時間所剩不多了。我最終回不去那個山谷了，我永久地失去了那個女人。我晃晃悠悠走出山谷，發(fā)現(xiàn)人們操著和我不一樣的語言，世道已變。好不容易遇到一位西班牙人，他說的話與我年輕時聽到的很相似，但又不是當(dāng)時通行的語言。自己的身世已經(jīng)無法與人講。他們聚集在我身旁，像看瘋子一樣，還想把我抓起來。當(dāng)我用幾百年前的西班牙語說話時，我的同胞們都以揶揄的目光看著我這個老古董。如果在這個新的世道中住上一段時間，我必定會被他們當(dāng)作瘋子一樣對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畢竟自己的想法和做法都與現(xiàn)在的世道不一樣了。即便如此，為了找到她，我還是走遍了蛇與蟒出沒的熱帶沼澤、人跡未至的森林深處、無名的河川，以及古印第安人曾經(jīng)的都城廢墟——直到我精疲力竭，滿頭白發(fā)。

老牧師喊道：“請舍棄那些惡念。我現(xiàn)在聽了你的身世，如果不是擔(dān)負(fù)圣職的話，我也會把你看成瘋子，誰都會這樣。但我完全相信你所講的，因為在教會傳說中有很多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你年輕時罪孽深重，神用某些方法對你實施了懲罰。但是，神又覺得你會悔過，所以讓你在世上活了幾百年，不是嗎？現(xiàn)在，惡魔又化身為女人來誘惑你，所以這些惡念務(wù)必全部舍棄。這樣，你可以徹底悔過，將靈魂獻(xiàn)給神，我就能赦免你的罪。”

“悔過？”瀕死的老人盯著牧師的臉，他的眼睛炯炯發(fā)亮，似乎年輕時的烈焰又在眼中重燃，“喂！神父先生，要我悔過？那樣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我愛那個女人！我愛著她，那個女人！我就是死了，如果有來世，我依然會愛著她，直到永遠(yuǎn)！我會一直愛著她的靈魂，甚至勝過愛自己的靈魂。比起升入天堂，我更愛那個女人！什么死亡啦，下地獄啦，我都不怕。”

老牧師跪在那里，一邊掩面，一邊專心祈禱，最后抬起頭時，老人靈魂已逝，其罪尚未得到赦免。但死去之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老牧師感覺有些奇怪，忘記了口中求主憐憫的禱告，不覺失口而出：“那么，他終于見到那個女人了吧?！睎|邊的天空終于明亮起來。旭日東升，在太陽的魔力下，飄蕩在他身上的晨霧自然地化作“黃金之泉?！?/p>

黑色丘比特
THE BLACK CUPID

八

不知為何，就感覺那張臉從畫布中探了出來，在主動索吻

房間里，一幅小小的畫掛在墻壁上，我拿起燈仔細(xì)欣賞這幅畫。為什么就睡不著呢？無從知曉，也許是旅行讓人興奮的緣故吧？

沉甸甸的畫框鑲著金邊，一張從未見過的奇異的畫鑲嵌在里面。畫面中，一張女人的臉落在天鵝絨的枕上，一只胳膊舉起，裸露的肩膀與美麗的胸脯邊緣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現(xiàn)。就像剛才講的，畫比較小，畫中的年輕女人很明顯是身體右側(cè)朝下躺著，畫中能夠看到的只有臉、雪白的脖頸、美麗的胳膊和部分胸脯。

畫家用無可挑剔的技藝讓人感覺女人是靠在床頭（床是看不見的）一端，枕上美麗的臉龐似乎就要將這邊的臉吸引過去，看來頗費了一番工夫。確確實實，這正是人類夢寐以求、心醉癡迷的最美的臉。臉頰微紅似帶紅暈，美目半閉秋波蕩漾，秀發(fā)閃閃有光澤，肉色的嘴唇，鴨蛋圓的臉。在漆黑的背景中，這一切浮雕般凸顯出來。再仔細(xì)看，左耳邊有一枚稀奇的耳環(huán)，是用黑玉雕刻的一枚小小丘比特，戴在貝殼一樣的耳朵上，細(xì)細(xì)的金鏈連接著張開的弓，構(gòu)思巧妙，確是一枚珍奇的耳環(huán)?！@黑色丘比特不會是專司背德之戀或無望之戀的吧？我這樣想著，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么說，這幅畫最為神奇之處在于美女的樣子和神情，眼睛瞇起來，微笑的同時，頭部稍稍向后仰，總有一種期待親吻的感覺。而且嘴唇突起，一副期待的樣子。我?guī)缀跄苄岬剿曳嫉臍庀?，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圓潤的手臂下，亮亮的金發(fā)垂下渦狀小卷，看上去像絲線一樣。我再次被畫家的技藝打動。無論色彩多么精致的照片都無法達(dá)到這種效果，沒有一幅照片能復(fù)制出那凝脂般的肩膀所發(fā)出的光澤，若隱若現(xiàn)的血管，還有最微小的細(xì)節(jié)。豈止如此，這幅畫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在我看來就是活生生的玫瑰色大美人，讓人心潮澎湃。我感覺，看這幅畫就像在看真人。搖曳的燈光下，我再次幻想著親眼看到那突起的嘴唇、閃亮的眼睛時的情形，不知為何，就感覺那張臉從畫布中探了出來，在主動索吻。這樣說可能有些荒誕不經(jīng)，但我確實已經(jīng)處于無論如何都要親吻的狀態(tài)，而且不是一次，而是上百次。但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恐懼，想起了諸如滴血的雕像、妖怪出沒的畫和幽靈現(xiàn)身的掛毯等恐怖故事，自己又身處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店，這樣一想，心里即刻變得惶恐不安。于是，我把燈放到桌子上，速速躲進(jìn)了被窩里。

然而，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有時朦朦朧朧似乎就要入睡時，卻突然看見畫中枕上的女人就在我枕邊，一樣的微笑，一樣的唇，一樣的金發(fā)，在渴望擁抱的手臂下垂下卷卷柔絲。我即刻睡意全無，起身更衣，點上煙斗，吹滅燈火，在一片黑暗中抽起煙來。不久，淡青色的晨光透過窗戶將房間照亮，遙遠(yuǎn)處是巍峨的山脈，牙齒一般白色的峰頂已被染成暗紅，不遠(yuǎn)處傳來早起的車馬聲。

“先生，醒了嗎？”店伙計叩擊著門，小聲道，“起床的時間到了?！?/p>

出發(fā)前，關(guān)于那幅畫，我特地詢問了店主。店主臉上浮現(xiàn)出輕笑，回答道：“先生，那張畫是一個瘋子畫的。”

“他叫什么名字？”我又問道，“瘋子也好，什么也好，那可是個天才?！?/p>

“名字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他已經(jīng)死掉了。那個男人在瘋?cè)嗽豪镆脖辉试S畫畫的，他一畫畫就能靜下心來。那張畫是在他死后從他家里拿來的，想給錢卻堅決不收，說是拿走就已經(jīng)很感激了?！?/p>

五年之后，我偶然路過墨西哥城的一條小街，那時我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那張幅畫的事。忽然間，一件擺放在昏暗商店櫥窗里的物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家西班牙裔猶太人開的店。那件物品是一對耳環(huán)，黑玉雕刻成丘比特的形狀，拉開的弓高高舉過頭部，弓通過細(xì)細(xì)的金鏈掛在耳環(huán)的鉤子上。一瞬間，那幅畫連同那難忘的一晚統(tǒng)統(tǒng)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是啊，說實話，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價格，我是不想出售的?！蹦w色黝黑的珠寶商說道，“這種東西以后是不會再有了。我知道這副耳環(huán)是誰做的，一位畫家專門帶著圖樣找他定做的，那人是想送給某個女人當(dāng)禮物。”

“是墨西哥女人？”

“不是，是美國人?！?/p>

“白皮膚，黑眼睛，那時候大約二十歲。臉嘛，有點玫瑰色吧。”

“怎么了，你認(rèn)識她嗎？人們叫她約瑟斐達(dá)。您知道嗎？她被男人殺死啦，因為吃醋吶。她被發(fā)現(xiàn)死在睡覺的地方，據(jù)說臉上還帶著笑容。這副耳環(huán)是在拍賣時買回來的。”

“那么，那位畫家呢？”

“瘋了，死在了……據(jù)說他在殺死那個女人時已經(jīng)瘋了。這副耳環(huán)，你實在想要的話，六十比索就讓給你吧，原價可是一百五十比索呀?！?/p>

鳥與少女
THE BIRD AND THE GIRL

九

我呢，一看到你的眼睛，就連自己在說什么都不知道了

突然間，木蘭樹叢中傳來一陣鳥叫聲，叫聲輕快婉轉(zhuǎn)如流水。雖說相比夜鶯，叫聲稍顯粗野，但這美妙的聲音卻比撩人的夜色更加讓人陶醉。是呼喚同伴的嘲鳥[28]。

“哇，多好聽的聲音！多可愛的聲音！”少女站在香氣彌漫的花園門口，一副天真無邪、小鳥依人的樣子。她一邊探出嘴好似要接吻，一邊竊竊私語。

“對我來說，你的聲音比任何聲音都好聽！”男孩的唇一邊靠近，一邊緊緊盯著女孩的眼睛，絹絲般黑黑的睫毛，純潔閃亮的眼神好似清泉。

克里奧爾少女顯然很高興，溫柔地笑道：“西部也有這樣的鳥嗎？”

“見過籠中喂養(yǎng)的?！蹦泻⒒卮鸬溃暗惶嘁?，叫聲好的話，能賣到五百美元，我見過的。你要是只嘲鳥就好了?！?/p>

“啊，為什么？”

“怎么說呢？你要是只嘲鳥，我明天就可以帶你一起走了?！?/p>

“然后把我賣五百美……”（惡作劇式的問題被男孩的吻封住了。）

“不要說這種傻話！”

“那么，如果你聽到關(guān)在籠中的可憐的鳥兒鳴叫，是否會想起今晚的情景？說嘛，究竟會不會？”

“可是，我要去的那個地方?jīng)]有這種鳥。那里完全是荒蠻之地，住在簡陋的小木屋里，周圍的人也都是些粗魯漢。沒有什么東西是讓人感覺可愛的。連一只貓都沒有?！?/p>

“那你為什么還要帶小鳥去那里？那不是讓人笑話嗎？是不是？”

“不是的，我不這么覺得。粗蠻之人同樣喜歡可愛的東西?！?/p>

“可愛的東西嗎？”

“是的。就像你這樣的、非?？蓯鄣臇|西?！?/p>

“非常可愛？”

“算了，不談這個話題了?！?/p>

“哎呀，是你要說的嘛！”

“我呢，一看到你的眼睛，就連自己在說什么都不知道了?！?/p>

“就會說好聽的！”

旅途漫漫，與女孩短短幾個小時的快樂相會場景，連同當(dāng)時的音樂和花香，總重復(fù)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中。舟車轉(zhuǎn)換，惶惶然的旅途間隙，短暫的夢總被各種噪聲打亂。噼噼啪啪燃燒的火把，昏黃火光下嘈雜的卸貨聲；不斷鳴響的表示歡迎或警告的航船汽笛聲；大副和水手的南腔北調(diào)；鐵路貨站的嘈雜聲；伴隨著汗流浹背的機(jī)車發(fā)出的油乎乎的氣息，小件行李在沉悶的空氣中骨碌骨碌的滾動聲；售票員的查票聲及報站聲……無不侵?jǐn)_著旅途中短暫的清夢。最后坐上西部的帶篷馬車，咯噔咯噔顛簸在有些淡紅的泥濘土路上，終于到達(dá)了開滿毫無風(fēng)情的大黃花的地方。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幾個月過去了。這里沒有什么正經(jīng)街道，只有白色砂石鋪就的一條光亮亮的大路。遙遠(yuǎn)的西部村莊在灼熱的夏日陽光下炙烤著。有時，腳蹬帶馬刺的長筒靴、全副武裝的聯(lián)邦郵遞員會來送信，送來蓋有新奧爾良郵戳、帶有亮光的小小信件，信件散發(fā)出淡淡的似乎是木蘭花的香氣。

“這封信上帶有女人味吶?！惫陪~膚色的郵遞員眼睛里閃動著愉快的光，用跑調(diào)的粗嗓門一邊這樣講，一邊把細(xì)長的信件遞上。他的眼睛像鷹一般銳利，因為遠(yuǎn)方地平線上能看到印第安人墳?zāi)馆喞牡胤?，濃煙升騰兆示著危險，空中盤旋的禿鷹預(yù)示著死亡。這一切讓他不得不時刻保持警覺，天長日久便練就了這樣的眼神。

這一天，郵遞員又來了，但他手里并沒有年輕技師期盼的信?！斑@星期她可能是忘記發(fā)信了，老弟?！泵鎸紟熞苫蟮哪?，郵遞員這樣說道。說完，郵遞員即刻騎馬返回，穿過飄蕩著樹汁清香的森林，跑過羊腸小道，來到一片廣闊的高原上。高原上到處是野牛的白骨，在陽光下發(fā)出白森森的光。就這樣，郵遞員在西部的如血殘陽里幾度來回，都沒有給技師帶來歡笑?！斑@一星期她又忘記寄信了，老弟?！?/p>

那是一個稍顯溫暖的夜晚（一八××年的八月二十四日），散發(fā)著樹木芳香的森林深處，突然間傳來少見的鳥叫聲：“寶貝！寶貝！寶貝！”聲音好似奔騰著銀色旋律的瀑布，一會兒又發(fā)出長長的、清亮的、熱情的呼喚聲，然后又變成深沉、悠揚、愛撫般柔柔的音調(diào)，像陣陣漣漪悠悠飄蕩至耳旁。

聽上去好像是因思戀而深陷憂傷的心，忽然間變得開朗。男人們?nèi)寂芰顺鰜?，站在月光下聆聽這美妙的叫聲。不知為什么，總感覺叫聲中透著一股鬼魅般的空靈，讓人產(chǎn)生莫名的悚然。

“天啊，那到底是什么鳥？”當(dāng)旋律在白色大街的盡頭顫動時，一名礦工問道。

“那個嘛，是嘲鳥。”另一名礦工答道，他曾在到處是椰林和棕櫚樹的南國待過。

年輕的技師也聽到了鳴叫聲，他側(cè)耳傾聽，恍惚間，只覺得明亮之國的花香已悄然飄至身旁。西邊群山的背影像云在天空飄散，越來越淡。終于，南國的月光宛如墨西哥銀，亮閃閃呈現(xiàn)在眼前，遠(yuǎn)方都市的美麗街景若隱若現(xiàn)。月光下，船桅林立，如蛛網(wǎng)一般，白色蒸汽船排列在河口月牙形的岸邊，正酣然入眠。葡萄花圍繞著小屋，茂密的香蕉樹葉生機(jī)盎然，樹林里掛著夢幻般的寄生藤帷帳。

那是幾個星期之后的某一天，郵遞員騎馬過來了?！斑@次有你的信了?！编]遞員對技師說道。他被烈日暴曬的臉沐浴在夕照里，紅得像火。這次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對技師稱“老弟”，臉上也沒有往常的笑容。這次的信封也不同以往，要大許多，上面的字是男人的筆跡。打開里面的信紙，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親愛的……，二十四日夜，奧爾坦絲突然去世，見信速歸。

S……

[1]古埃及文字分圣書體、僧侶體、世俗體三種。圣書體多用于莊重場合，多見于神廟、紀(jì)念碑和金字塔；僧侶體由書吏寫于紙草上，用于記錄宗教事務(wù)；世俗體是對僧侶體的簡化，用于記錄非宗教事務(wù)。

[2]圖比月，古埃及歷法的五月。

[3]圖特，古埃及神話中的智慧之神，同時也是月亮、數(shù)學(xué)、醫(yī)藥之神，埃及象形文字的發(fā)明者，眾神的文書，也是赫里奧波里斯（古埃及圣地）的主神之一，常以鷺鷥頭人身的形象出現(xiàn)。

[4]麥倫普塔赫，古埃及第十九王朝的第四任法老，公元前1213年至公元前1203年在位。

[5]拉美西斯三世，古埃及第二十王朝第二位法老，公元前1186年至公元前1155年在位。

[6]卜塔，古埃及孟斐斯地區(qū)信仰的造物神。

[7]歐西里斯，古埃及神話中的冥神。

[8]那帕塔，古代努比亞的一個城邦，位于今蘇丹境內(nèi)。

[9]拉羅湯加島，太平洋中南部庫克群島中最大的島嶼。

[10]露兜樹，一種常綠分枝灌木或小喬木。

[11]阿芙羅狄忒，古希臘神話中代表愛情與美麗的女神。

[12]彭特利庫斯山，希臘阿提卡地區(qū)的一座山脈，位于雅典東南。

[13]達(dá)佛涅，希臘神話中的水澤女神、月桂樹神女。

[14]根據(jù)希臘神話，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愛慕自己雕刻出的象牙少女像，因而祈求阿芙羅狄忒女神賦予少女像以生命，并與之結(jié)婚生子。

[15]波利克里托斯，公元前4世紀(jì)的古希臘雕刻家。

[16]利馬，西班牙殖民者在南美洲建立的城市，后成為秘魯首都。

[17]征服者，指15至17世紀(jì)間，到達(dá)并征服美洲新大陸及亞洲、太平洋等地區(qū)的西班牙與葡萄牙軍人、探險家。

[18]胡安·德·拉·托萊（1500—1590），西班牙人，15歲隨父親去往美洲，27歲加入“十三名人堂”參與對印加帝國的征服，尋找黃金。

[19]瓦卡斯，指建于古秘魯印加文明早期及更早時期的神廟、金字塔等宗教建筑。

[20]米拉弗洛雷斯，地名，位于今秘魯利馬省。

[21]比塞塔，一種舊時的西班牙硬幣。

[22]印加勞工，印加帝國時期被迫服勞役的人。印加帝國規(guī)定所有15歲以上的男子都要服徭役，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者沿襲了這一制度，強(qiáng)迫印加人為其勞作。

[23]普拉納金字塔，一座位于米拉弗洛雷斯的金字塔，由夯土和土坯磚建成。

[24]西班牙美洲，指普遍使用西班牙語的拉丁美洲地區(qū)。

[25]塞維利亞，西班牙城市。

[26]龐塞·德·萊昂（1474—1521），西班牙征服者、探險家，以發(fā)現(xiàn)佛羅里達(dá)而聞名。

[27]格拉納達(dá)，西班牙城市。

[28]嘲鳥，又名模仿鳥、仿聲鳥、嘲鶇，叫聲動聽多樣，能模仿30種以上的動物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