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那人走了進來，像午后一個淺淡的夢。

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少年時光總是讓人懷念，宛如許久以前那只飛遠(yuǎn)的紙鳶。而少男少女心底暗藏的情愫，就如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綻放的花兒。我們都曾有最初的心動時分，那是永遠(yuǎn)藏在記憶深處的秘密印痕。

“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p>

“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p>

“桃杏依稀香暗度。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p>

詞人們總是很喜歡吟詠秋千，或許是夏日微風(fēng)中那些搖擺的秋千太像青春跳蕩的心弦。秋千上的少女，帶著些許羞澀而又那樣天真無邪。她們仿佛是靜謐夜空中輕盈閃動的螢火蟲——那自在飛舞的流光，俘獲了整個世界的追逐眼神。

少女的心事，宛如清晨露珠上的微光，閃爍不定又難以捉摸——正像白居易那首小詩中寫的那樣：“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碑?dāng)秋千輕輕搖蕩，那些不著邊際的遐想，正隨著青衣羅裙一起飛揚。畫墻里的小小秋千，似乎已經(jīng)搖碎了整個夏天，繽紛散落了一地。

纖纖手，綺羅衣，滿院繁花笑語低。在這個自由天地，仿佛整個季節(jié)都被她輕握在手心。這樣的無憂歲月，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人來驚擾。或許，只有那小小的蝴蝶，偶爾在她心間投下翩躚的影子。

這時，那人走了進來，像午后一個淺淡的夢。

剛從秋千上下來的少女似乎有些手足無措。這不期而至的客人宛如投入春水的一顆小石子，激蕩起微微漣漪。那斜戴著金釵慌張溜走、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的少女，和李后主詞中“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佳人舞點金釵溜”的深宮美人比起來，或許有著別樣的俏麗與多情吧。

是走，還是留？

其實她并不想就這么一走了之，只給人留下一個倉促惶然的背影。她或許已經(jīng)知曉這個倏忽而至的少年的名字，但對他的模樣還沒看得太清楚呢。于是，她手把青梅，倚門回首。在那輕輕一嗅間，這個既羞澀又大膽的女孩，占盡了夏日的風(fēng)情。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從晚唐到五代是所謂“艷體詩”頗為流行的時期，而以華美秾艷著稱的詞集《花間集》正是編纂于五代時的后蜀。這一時期描摹女子儀容美態(tài)的詩詞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李清照這一首清新可喜的《點絳唇》，其實就化用了晚唐詩人韓偓的七絕《偶見》。詩中寫道：

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

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

韓偓素以“香奩體”著稱。他筆下的這位嬌羞少女清麗如畫，但他似乎只是寫出了外在的可愛與嬌美，李清照的這首小令，則讓我們瞧出了她深藏的秘密心事。

我們愿意相信，這首詞就是李清照年少時的詞作，而詞中的那位少女，就是她自己。透過薄薄的詩箋，當(dāng)年的她仿佛走了出來，一顰一笑，宛在眼前。

李清照雖然寫有大量婉約詞，但她的個性其實并不柔弱，有果決而大膽的一面。年紀(jì)輕輕的她就在《詞論》中指摘當(dāng)時詞壇眾多大家的缺點，幾乎把北宋的大家批評了個遍?；蛟S，這句“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也隱約透露了這樣的性格特質(zhì)吧。如果把這句與她新婚時所寫的“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對照來讀，其中神態(tài)舉止，又是何等相似啊。

那個時候的她，像極了勞倫斯的一首小詩：

The dawn was apple-green,

The sky was green wine held up in the sun,

The moon was a golden petal between.

She opened her eyes, and green

The shone, clear like flowers undone

For the first time, now for the first time seen.

黎明成了蘋果綠的，

天空像是陽光下舉起的綠色美酒，

而月亮就是一片綴于其間的金色花瓣。

她張開了眼睛，碧玉一般，

眼波清澈而明媚，宛如尚未綻放的花蕾，

第一次，在此刻第一次被人瞥見。

讀這首詞時，也會讓我想起久未念及的那個人來。

夢永遠(yuǎn)是思念躲藏的地方。有時候，那些從來不曾泯滅的懷念會在夢中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像是一閃而過的火花，讓你在驀然醒來之后，久久難以平靜。那些青春的歲月，那些純真的笑容，早已經(jīng)隨風(fēng)逝去，只有在夢里才會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遇見飄揚著碎花裙子的夏天。

在這個心靈漸漸荒蕪的年代，在長大之后的日子里，我們只是偶爾想起，最初心動的那一剎那，誰輕輕叩開了自己的心門。

其實，當(dāng)青春不再心慌意亂，我們就知道最美妙的年華已不知不覺遠(yuǎn)去了。只有重讀這樣的詞，才會讓我們想起曾經(jīng)的青澀時光，想起最初的心動瞬間。

燕子低聲呢喃，怕驚擾了這個幽微的夢；心中的那些漣漪，在未來終會歸于平靜。而在清麗如斯的句子中，我們終究遇見了那時的她，目光清澈，楚楚動人。

少年時，花開四季。在一生中那唯一的瞬間，望見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