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煙往事

北大愛情 作者:朱家雄 編


如煙往事

楊沫

作者簡介:

楊沫(1914—1995),女,已故著名作家,青年時代曾在北京大學(xué)(以下簡稱北大)做旁聽生。原籍湖南湘陰,生于北京,曾任全國人大代表、中國文聯(lián)委員、全國作協(xié)理事、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北京文學(xué)》主編等職務(wù)。其代表作《青春之歌》,于1958年出版后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多次再版,暢銷不衰,并被改編為電影,曾影響幾代青年。本文系作者生前所作,已發(fā)表,經(jīng)作者親屬同意收入此書。

(一)

一件往事,我要把它記下來。

1969年初,我準(zhǔn)備坐牢時,腦子里常常浮現(xiàn)出許多奇怪的想法。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復(fù)活》中的瑪絲洛娃——當(dāng)想到她時,一件悲慘的往事躥上心頭。它激勵著我寫出來。

那時,我才18歲。

1931年夏,我不能上學(xué)了。我去河北省香河縣教書時,認(rèn)識了玄。他是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的學(xué)生。從此,我們相愛了。

這一年冬,母親病重,把我從香河縣叫回北平來。而我不大照顧垂危的母親,卻成天去找玄,形影難離地在他住的公寓小屋里熱戀著。兩三個月后,母親去世了,父親有外遇,不管家。

在我們那個家窮困得即將解體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懷了孕。當(dāng)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初戀的玄時,我以為他會高興,我們已經(jīng)有了愛的結(jié)晶,誰知——那可悲的、不堪回首的日子開始了。聽說我懷了孕,他突然變了,變得那么冷漠無情。我常去的他的那間公寓小屋里,已經(jīng)沒有一絲溫暖的熱氣,只有冷冰冰、愁郁郁的面孔等待著我。

天啊,這對于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來說,是何等沉重的打擊?。∷r(nóng)村的家中有妻子,而當(dāng)時深受“五四”思想影響的我,并不大在乎,因為那是包辦婚姻,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墒?,也許是怕負(fù)什么責(zé)任吧?這個玄,因為我懷了孕,就無聲地拋棄了我。當(dāng)時的我,既沒有父母,又沒有其他親人的照顧,真是走投無路??!可我又是個純真、倔強(qiáng)、多情而又軟弱的人。當(dāng)時,不知從靈魂的哪個竅里,冒出了一股倔強(qiáng)之氣,對于這個負(fù)心的人,我沒有說過一句責(zé)備他的話。他還寫詩向我敘說他的心情呢。至今,我還記得這么兩句:黃葉已隨秋風(fēng)去,此生不復(fù)見花紅。

好像我把他的前途葬送了似的。從此,我默默地忍受著揪心的痛苦,不再去找他。

翌年初,為了給母親出殯(當(dāng)時母親的棺材停在她的住屋里兩三個月,每天我就伴著棺材流淚),舅舅帶我到熱河省灤平縣去賣父母的土地。賣了一些錢回到北平,除了給母親出殯,我們姐妹三個每人還分得一點賣地的錢。此時已入夏,我一個沒有結(jié)婚的女孩子,怎好住在家里見親戚朋友?還是因為愛那個人的緣故吧,我悄悄搬到靠近他的一個小公寓里去住了。

一個人挺著快要臨產(chǎn)的大肚子,孤零零地過活。他知道了我的住處,有時,在傍晚時候也來看我一下。他什么話也不說,好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呢,也什么話都不說。

我暗暗下定決心:用賣地的那點錢獨自生活;獨自把孩子生下來;以后獨自撫養(yǎng)這個孩子……我決不乞求他的任何幫助,也不要他負(fù)擔(dān)任何責(zé)任。

夜晚,我的眼淚常常浸濕了枕頭。但白天見到他時,依然安詳?shù)?、簡單地和他談上幾句話——沒有一句悲憤、怨恨的話從我的嘴里流出來。常見他那高高的個子默默地走進(jìn)我的屋里,不一會兒,又見他那瘦長的身影無聲地走出屋外。他走了,望著他的背影,在黃昏的暮色中,我不禁淚如泉涌……

我不能在北平城里生孩子。我到了北平附近的小湯山,住在三妹(白楊,原名楊成芳,以下稱妹妹)的奶媽家里,決定在他們家里生。這樣既可保住秘密,又可在生產(chǎn)后就地找個奶媽哺養(yǎng)孩子。

臨產(chǎn)前幾天,妹妹的奶爹李洪安從北平城里雇了一輛人力車把我接了去。我那個情人,眼見我一個人大腹便便地去生孩子了,卻連送我一程的意思都沒有。好狠心的人??!

1932年的七八月間,在一個鄉(xiāng)下產(chǎn)婆的照料下,我受了好大的罪,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了下來。這是個男孩,生下幾天,就把他送到預(yù)先已找妥的奶媽——一位姓葛的農(nóng)民家里去寄養(yǎng)。孩子安置好了,我住的那一帶村莊正流行霍亂,每天死人。產(chǎn)后12天,我就雇頭毛驢,仍由李洪安把我送回北京城里來。

我愛我的兒子,由于他的命運悲苦,我給他取名萍。但我當(dāng)時只有18歲,我必須生活下去,奮斗下去,只得狠心扔下了這個似乎沒有父親的孩子。

回到北平后,在家里養(yǎng)了一陣,逐漸恢復(fù)了健康。這個時候,最困難的時期過去了,沒有叫那個人花費一文錢,孩子得到了安置。而我呢,又是一個年輕的、并不難看的女孩子。于是,那個人的愛情又回來了,而且很熾熱。而這時,那個倔強(qiáng)的我消失了;一個多情的、軟弱的靈魂又回到我身上來。

因為我還在愛他,一點也不知恨他。從這以后,我才和他公開同居,成為他的妻子,同住在沙灘一帶的小公寓里,給他做飯、洗衣、縫縫補(bǔ)補(bǔ)地一起過了五年的窮日子。

我的兒子萍,我們艱難地?fù)狃B(yǎng)著他(每月給奶媽家寄10元左右的錢)。有一天,奶爹突然來找我們說,孩子病了,叫我們?nèi)タ纯?。我急忙買了藥,還買了一只很漂亮的皮老虎,我和他一同到小湯山去看萍。黃昏時分,剛走進(jìn)葛家的小院,我?guī)缀鯐灥埂痪咝」撞母吒叩丶茉谠鹤永铮业膬鹤铀懒?!好不容易生下來、活?歲半的萍患白喉病死了!我倒在葛家的炕上哭了一夜。而那個人呢,似乎減去了沉重的負(fù)擔(dān),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夜。

為紀(jì)念萍,我曾寫過一首拙劣而摯情的舊體詩,至今只記得這樣四句:買來皮老虎,兒已入黃土。黃土太無情,永隔陰陽路。

我這段經(jīng)歷,多么像托爾斯泰的《復(fù)活》中的某些情節(jié)。我就像那個喀秋莎——后來的瑪絲洛娃,懷了孕被情人拋棄了。但我倔強(qiáng)、好讀書、有理想。在舊社會,我沒有被暴風(fēng)雪卷走,我沒有像喀秋莎那樣走上墮落的路。

我寫出這段從沒有向任何人講過的往事。我不怕有人訕笑我“浪”、“癡情”、“傻”,或者“放蕩”……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愿寫出來,愿人知道我的真實面目。以免我有個意外,這種曾經(jīng)使我陷入絕境的生活也跟著泯滅了。

我喜歡盧梭的誠實,他敢于袒露自己一生的真實面目。因此,我寫下了這段我初入社會時的悲劇?;仡櫼簧?,命運對我并不寬厚。

悲劇結(jié)束了。后面的生活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二)

盡管往事逝去了幾十年,然而我和他在沙灘小公寓里的那段生活,至今仍然印象鮮活、深刻,記下來也算一生中的片斷或鱗爪吧。

我找不到工作,沒有經(jīng)濟(jì)收入,只靠他家中寄給他的少許飯費、學(xué)費來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其拮據(jù)貧困可想而知。公寓里兩間小屋一共十二三平方米。里面是臥室,除了一床一小桌什么也沒有。外面的小屋做飯、吃飯,狹窄得勉強(qiáng)能轉(zhuǎn)過身來??捎幸魂囄覀兪切腋5?,每天清早他早飯都不吃,就夾著書包,或上課或上圖書館里去。我起床后,把小屋簡單地收拾一下,鋪床疊被、打掃房間,然后吃點剩下的饅頭,喝點暖壺里的剩水,就開始看各種書。我從小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抒情的小說和古詩。跟他好,也因為他用功,有舊文學(xué)底子,又讀過各式各樣門類的書,懂得多,常滔滔向我講述他讀過的書的內(nèi)容,我覺得他有學(xué)問,佩服他,像我的老師。自家庭生變,中途從溫泉女中輟學(xué)后,再遇上他,便靠他繼續(xù)幫我在北大圖書館借書讀。每天買菜、做飯、洗衣等家務(wù)做完了,我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小桌前讀書。累了,偶爾也去找房東太太或鄰居大學(xué)生的愛人一起閑聊。那日子平靜、安謐、和融。夏天沒衣服穿了,我就到街上布店花上幾角錢扯上幾尺花布,自己給自己縫件旗袍。雖然針線拙劣,剪裁也不好,但練習(xí)了針線,像個女人。

我忘掉了他在我懷上萍以后打算遺棄我的絕情,我覺得能和自己愛著的人一起生活是幸福的,盡管物質(zhì)上異常困窘。每個寒冷的冬天真難過。為了節(jié)省煤球,每天做過晚飯,火爐就熄滅了。夜晚朔風(fēng)怒號,小屋里像冰窖,我們只得早早鉆入被窩。早晨起來,洗臉盆的水結(jié)成了冰坨坨,墨水瓶也結(jié)了冰,可我就這樣瑟縮在被子里看書。直到上午10點,為了做飯,我才在院子里用劈柴和煤球把小火爐生起來。沒錢買煙筒,只能等火爐生旺了,才端進(jìn)屋里來???1點的時候,就開始做極簡單的飯,買1毛錢的豬肉吃兩頓;有時一天連一點肉都沒有,就吃點青菜就烙餅或窩窩頭。日子苦,卻別有一番甜味道。

(三)

1933年春節(jié),他回家和父母團(tuán)圓去了,剩下我一個孤零零的,我就去找妹妹白楊。妹妹這時正在北平演話劇,和一同演過電影《故宮新怨》的演員劉莉影住在一起。劉莉影是東北人,這天她們的房里聚集了八九個人,多是東北的流亡青年。九一八后日本人侵占了東北三省,愛國的知識青年們不甘當(dāng)亡國奴,紛紛來到北平或各地,過起流亡生活。這天使我這個閉塞的、少與外界接觸的“家庭婦女”大開眼界。他們悄聲地唱救亡歌曲,一曲“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得大家落淚紛紛。我在一旁也哭了。他們還熱烈談?wù)摲磳κY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反對他的“先安內(nèi)、后攘外”的政策。我傻頭傻腦地呆坐在一旁,看著燭光閃閃,杯盤交錯,看著一張張年輕英俊的臉上,閃爍著激動的紅光,我似乎有些麻木的心,驀然被掀動了!仿佛一個美麗動人的夢境在我的周圍。我快活,又有些悲傷。因為我??磮?,我也在為祖國的危亡擔(dān)心,但我只是心里有這么點意思。和他,我們只沉湎在家庭的溫情中,從不談國家大事。

這個夜晚,在爆竹的噼啪聲中,我度過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了我終生走向的、極有意義的年。劉莉影向我講解蘇聯(lián)和蘇聯(lián)婦女的解放生活,陸萬美、張子杰,還有許多人(包括后來成為烈士的許晴)都先后向我講解必須抵抗日本的道理,接著就介紹我該讀些什么書,并給我列出了幾本馬列主義的書名。不知為什么,我心頭竟是那樣的喜悅、興奮,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些人,可是卻像遇到了熟悉的朋友。在妹妹和劉莉影的公寓里,我和這些朋友一起玩了一個通宵,也談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陸萬美(二三十年代的女作家陸晶清的弟弟,當(dāng)時正在北平大學(xué)法學(xué)院讀書)果然給我送了書來。三天后我回到自己冷清的小屋里,一頭倒在床上,竟那么著迷地、津津有味地讀起那些枯燥的談?wù)摳锩览淼臅畞怼?/p>

過了年10多天后,他從家中回來了,見我正手捧一本《怎樣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書在讀,他奇怪地瞪視著我,好像我是個不認(rèn)識的人,半天才說:“你怎么看起這些書來了?這書是從哪里弄來的?”

我已記不清立時怎么回答他的,但我神采飛揚,精神奕奕,過了半天,自得地回敬他:“這些書讀不得么?……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他愣住了,似乎一縷愁容(也許是怒容)浮上他的嘴角。

從此,我常常去找那些朋友,常常借來各種書閱讀。《資本論》《辯證唯物論》《哲學(xué)之貧困》《馬克思傳》等我都借來了。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雖然許多地方全不懂,可不懂也啃。接著我又讀起蘇聯(lián)小說《鐵流》《毀滅》《士敏土》,以及高爾基的《母親》和他的三部曲,等等。這些書中對于革命者形象的描繪,飽含著人生的哲理和理想的啟迪,使我的眼睛明亮了,心頭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過去由于生活的坎坷,社會的黑暗,我曾經(jīng)向往過死,我悲觀厭世。和他一起生活,稍稍撫慰了我受傷的心,然而我仍然沉默寡言,很少有歡愉之色。讀了這些書,交了這些進(jìn)步朋友后,我變了,他在家時,常常驚異地望著我,像看個陌生人,多次詰問我:“默,你是怎么回事呀?怎么變得我都不認(rèn)識了,有什么喜事叫你成天這么高興?”

我搖晃著腦袋,笑嘻嘻地回答:“我是有大喜事!因為我懂得了人生……”

“懂得了人生?就是你讀的那些書,叫你懂得了人生?你是在做莊周的蝴蝶夢,還是拿到了唐·吉訶德的長矛?”

他的譏諷使我惱火,他的態(tài)度使我覺得他越來越不理解我。1933年北平的白色恐怖異常嚴(yán)重,后來他甚至憂慮地警告我說:“你不怕么?一頂紅帽子往你頭上一戴,要殺頭的呀!”

我——初生的犢兒不怕虎,他說這些更加惹惱了我,我回敬他:“我不怕,誰像你膽小鬼!”

(四)

我們的和睦,我們的融洽,漸漸消失了。我們溫馨的小屋,變得寒氣襲人了。原來對他無話不說的情況也變了。我去找什么朋友不敢告訴他,我讀一些書也設(shè)法背著他。我想跟他談?wù)勎业乃枷耄蚕雱袼P(guān)心祖國的大事,但他根本瞧不起我這個初中還沒有畢業(yè)的小學(xué)生。一談話,總是話不投機(jī)。于是不知從哪一刻起,我們的心疏遠(yuǎn)起來。

歡樂消失了,日子變得暗淡沉悶,我的心也感到沉重和痛苦。有時,我到進(jìn)步的妹妹那兒向她傾訴心中的苦悶,她勸我說:“大姐,離開他!這樣的老夫子有什么可愛?況且他家中還有妻子……”

可是,感情脆弱的我,雖然感到他身上的缺欠,對他不滿,可一想到他還在愛著我,在心的某個角落,我也還愛著他,我就不忍心離開他,也沒有勇氣離開那個熟悉的小屋。我訥訥地回答妹妹:“你不知道愛情這件事兒是奇怪的,我討厭他,我又愛著他,不能離開他……”

妹妹凝視著我,長長地嘆著氣說:“大姐,你真軟弱,你看他成天鉆在古書堆里,一個書蟲子,還成天戴著禮帽、穿著長袍,一副酸溜溜的樣子,有什么可愛的?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可愛的人?”

我打了妹妹一下,苦笑著,說不出什么。

我繼續(xù)和他一起生活,很苦,時時想找工作,不想依靠他來養(yǎng)活。我當(dāng)過家庭教師、書店店員,還在定縣鐵路員工子弟小學(xué)當(dāng)過小學(xué)教師,但時間都不長,最多干幾個月就又失業(yè)了。沒事的時候,我依舊貪婪地讀著各種書,有時忘了給他做飯。他中午回來,一看飯沒有做,再看我又在捧著一本《反杜林論》閱讀,便一氣奪過我手中的書,扔在一邊,含著譏諷怒吼道:“馬克思的大弟子!既然這么革命,怎么不下煤窯去???”

我氣極了,和他爭吵起來,想起妹妹的話,我真恨自己軟弱,忍不住痛哭流涕。

他見我真的難過了,又哄起我來,溫存地抱著我的肩頭說:“默,原諒我,我多么愛你,你是知道的……”

我掙脫他,哽咽著說:“你不愛我,你不理解我!”

我口里這么說,實際上又被他的愛情感動了。1933年“長城抗戰(zhàn)”時,我和舅舅去古北口外的灤平縣去討佃戶拖欠的購買土地的欠款,因吉鴻昌將軍在長城一帶抵抗日寇的進(jìn)攻,交通斷絕,我一時回不了北平,他急壞了,成日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等待、企盼著我回來。當(dāng)時,他還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報紙上,什么題目已經(jīng)忘了,可那篇懷念我的散文寫得極精致、極有情。文中描繪,一只小貍貓輕輕在窗臺上一跳,他就驚喜地以為我回來了……我回來后,發(fā)現(xiàn)他真的瘦了,憔悴了,再讀了他那文章,我感動得哭了。初戀的情是深的,撼動它不易,拋棄它更不易。從1933年到1936年分手前,我們不斷爭吵,他經(jīng)常刺激我、譏諷我。我有件母親遺留下的翻毛皮大衣,有時穿在身上,他看著那閃閃發(fā)光的毛色,好像無意中又來了一句:“這衣服是布爾喬亞(資產(chǎn)階級)小姐穿的,怎么卻穿在普羅列塔利亞(無產(chǎn)階級)的身上了?”

我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知道我終究會和他分手。但越是這樣想,我就越珍惜和他相處的日子。我依舊給他做飯、洗衣、補(bǔ)破襪子。

(五)

他有一個通縣師范的同學(xué)盟兄弟賈匯川,在鄉(xiāng)間教小學(xué),寒暑假時到北平來就住在我們家里。認(rèn)識他不久,我就認(rèn)識賈匯川,我們都叫他賈大哥。他原是地下黨員,因白色恐怖和黨失掉了聯(lián)系。他看我是個純樸的、要求上進(jìn)的青年,就常常向我講些革命的、抗日的道理,是他奠定了我在1933年的舊歷年夜能夠迅速接受那些進(jìn)步青年教誨的基礎(chǔ)。1933年下半年,北平憲兵三團(tuán)活動越發(fā)猖獗,大批抓捕共產(chǎn)黨員和進(jìn)步青年,我在大年夜認(rèn)識的青年們,有的被捕,有的不知去向,妹妹也到南方演戲去了。我想找的朋友一個也找不到,我好苦悶,好苦悶。

記得1934年的暑假,賈大哥來到北平,但這次沒住我家。我去他住的公寓看他,問他為什么不住在我們那里了?

他說:“你沒看出你那位的態(tài)度么?他不愿意你接近我,當(dāng)然是怕我把你引‘壞’了?!?/p>

“不管他!賈大哥,我還是想請你幫助我,我要參加共產(chǎn)黨,你能幫我介紹么?”

賈大哥望著我沉默良久:“你怎么想到這個問題?是真心實意么?……你看,白色恐怖多嚴(yán)重……”

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賈大哥,我看了許多書,我是真心真意地想?yún)⒓庸伯a(chǎn)黨呀!你一定介紹我,我不怕死!”

賈大哥像哄小妹妹般哄著我,安慰我:“君默,我也正在找黨,找到了,會介紹你的。你還要努力改變你那地主家庭給你的影響,要學(xué)會吃苦,要多接近下層群眾?!?/p>

“賈大哥,我和他一起生活很痛苦,可又沒有決心離開他。我該怎么辦好呢?”

“我看你現(xiàn)在還是要好好跟他過。他是個非常用功的人,人也不錯,不要以為我和他是拜把兄弟,向著他。今天的婦女找工作不易,你雖然不愿過那種依附男人的生活,可現(xiàn)在離開他,你的生活也成問題?!?/p>

賈大哥的話句句是實,我卻固執(zhí)地說:“我能參加共產(chǎn)黨,就有出路了。賈大哥你一定介紹我參加吧!什么苦生活我都不怕,我日夜都想著參加黨。”我傻傻地說著,竟眼淚汪汪了。

這個暑假,我不知找了幾次賈大哥,問他找到黨沒有?磨著乞求他介紹我入黨。一股天真的熱流,一種充滿幻想的憧憬,竟使我忘掉了不幸的現(xiàn)實,忘掉了白色恐怖,也毫不理會他(玄)對我的懷疑,甚至監(jiān)視。

(六)

1936年春,寒假終了,我又一次由他介紹到他哥哥任教育局長的香河縣去教小學(xué)。這時他已從北大畢業(yè),在天津南開中學(xué)教書。我隨他搬到天津,雖然他有了工資,我們生活條件好了些,可是,我仍然在各處求職,總想做個自食其力的人。他拗不過我,我終于第二次去香河縣教書。這第二次去香河,掀起了我一生中巨大的波瀾,從此命運把我卷入了奇異的充滿青春浪漫氣息的硝煙戰(zhàn)火中。

賈匯川和我同在香河小學(xué)教書,這一天突然有個陌生青年來找他。我有點奇怪,來的是什么人呢?要是個革命的人該多好。不一會兒賈大哥悄悄來到我屋里,輕聲對我說,馬五江從北平投奔他來,因為昨天和馬五江同住一室的人遇到叛徒,被國民黨逮捕走了,幸虧他不在屋,沒被捕,就急忙跑到香河來找他——想在這兒找個暫時存身的地方。

“馬五江?——馬五江來找你了?”我驚喜得幾乎跳起來,一把抓住賈大哥的手,拉住他立刻要到他屋里去見那個陌生的馬五江。

賈大哥按住我:“你急什么?我要先把你們的情況互相介紹一下,你們才好見面呀?!?/p>

“不,我早就聽你說過他,我了解他,你們一起在平西齋堂和良鄉(xiāng)一帶搞過地下工作。他挺革命的,這下能夠遇到他,我太高興了!賈大哥,帶我去看他!”

賈大哥見我那副天真的幼稚和憨態(tài),那副火燎眉毛的急樣兒,寬厚地笑著拍拍我的肩膀:“等一等,我立刻把他帶來見你?!?/p>

馬五江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大大的眼睛,五官端正,神態(tài)安詳,一見他我就像見了多年未見的好朋友。

必須先給馬找個安身的地方,否則一個閑人住到賈大哥房里會引起人們注意的。賈大哥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我呢,我只有求他的哥哥縣教育局長去。開始他哥哥怎么也不答應(yīng),說縣里各村的小學(xué)教師全滿了,沒法安插。我說這個人是我的中學(xué)老師,我上中學(xué)交不起飯費時,他接濟(jì)過我,是我的恩人,現(xiàn)在他逃婚到這里,無論如何也請給他安排個教書的地方。這位大胡子局長瞪著我,一副凜然、冷漠的或者說是懷疑的神情,怎么也不肯答應(yīng)。我急得眼淚幾乎掉下來也沒用。突然我翻了臉,狠狠地說:“什么親戚!還不如路人呢!看你怎么對得起你的弟弟!”

這樣一來,局長才答應(yīng)給馬安排工作。我好不歡喜。

馬還沒找到工作的時候,時常來到我的房間,給我講形勢,和我談必須讀的書,還教會我當(dāng)時“左傾”青年都喜歡學(xué)的拉丁化新文字,讓我?guī)啄甑目鄲炌蝗槐屃嗽S多。短短幾天的交往中,他便理解我,信任我。幾天后,利用放春假期間,他給了我一個任務(wù),叫我回北平去找他的戰(zhàn)友侯薪,向他了解那個被捕同志的情況,還有,是否還有人受到牽連。我像個初次出征的小戰(zhàn)士,扛著無形的槍,神采奕奕勇氣十足地出發(fā)了。初生的犢兒,我不知恐懼,也沒有任何顧慮地拿著他的信,找到了侯薪。和侯薪秘密地接觸了三四次,了解了情況,便高高興興地匆忙返回香河來向馬復(fù)命。可是,他已不在了,被那位局長哥哥派到遠(yuǎn)離縣城五六十里的一個村莊去教書了。我給馬帶來了一些好消息,那被捕的同志,在誘騙敵人去幫他們捕人時,設(shè)法逃脫了;敵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馬的身份,他仍可以回北平去??墒窃趺锤嬷R呢?就在這時,天津的他突然找我來了,他哭喪著臉,立刻叫我和他回天津去。

“為什么叫我回去?我在香河還沒有教上兩個月的書,好不容易有個職業(yè),你又叫我回去給你洗衣做飯陪你睡覺么?我不干!我不回去!”我怒不可遏,我氣惱異常,我知道是他的哥哥向他告了密,好像我已經(jīng)和馬有什么不光彩的事兒,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情思綿綿地哀告我,求我跟他回去,說他掙的錢足夠兩個人生活,何必勞勞碌碌當(dāng)個孩子王,而且勞燕分飛。我的倔勁上來了,任他怎么說,我堅決不肯回去。僵持了兩三天,我被解雇了。我又一次失業(yè)了。有什么話可說,無路可走,乖乖地跟他回了天津。

(七)

遇見了馬,像暗夜中瞥見了一束耀眼的光亮,我又有了1933年年夜之后的那種勃勃情懷,又充滿了青春幻想。通過賈大哥我知道馬已回到北平,于是和他開始用新文字通起信來。馬看我確是一個不大一般的女孩,確實有追求革命的理想,在給我的信中倍加鼓勵,且蘊(yùn)含著誠摯的友誼。我當(dāng)時雖惱恨他干涉我的自由,限制我的行動,然而,他還在愛我,我還是難于割舍他。

有一次,馬的來信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是不許我和馬來往的,而我們竟偷偷地不斷地通起信來。他不禁大怒,一腳踢翻了屋中火爐上的蒸鍋,弄得滿屋滿地滾著饅頭,水漫金山。

我發(fā)覺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哭了一場,當(dāng)天下午,找到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史瑞春,向她借了幾元路費,立即回到北平我的哥嫂家,不想再回天津去。誰知沒過幾天他又追了來。眼淚、情話一大堆,看他那么痛苦,我又跟他回到天津那可憐的小屋中去。

這時我和馬已經(jīng)有了感情,我無法跟他公開通信,就由史瑞春替我們秘密傳書。在一封信中,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君默,我們的關(guān)系可以超過同志關(guān)系么?”看了這句話,我的心狂跳起來,感到了異樣的甘甜。而這時的他,對我更加嚴(yán)厲起來,我只有在心中默默念著:“道不同不相為謀”“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恨自己軟弱,明明知道和他生活下去,我只能做一個溫順的妻子,一輩子給他做飯洗衣生孩子。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這時,我又懷了第二個孩子。不,不!決不能這樣活下去,不能這樣活下去!他會毀掉我的一生的!

終于有一天,我又偷偷逃回了北平,接著給他去了要求斷絕關(guān)系的信。這次,他不再追來,也不回信。不久,放了暑假,他到北平來了,到我哥哥家來找我,終于同意和我分手了。我們五年的幸與不幸的生活至此結(jié)束了。

附記

歷史有時真會和人開玩笑,那樣的“無巧不成書”,顛顛倒倒地令人眼花繚亂。

我早已忘掉了的他,在“文革”中又出現(xiàn)了,而且還扮演了一個頗為道德的角色。專案組里有人告訴我,為調(diào)查我的問題,他們找到了他。調(diào)查的人以為他會恨我(因為思想不合,是我拋棄他的),一定會說出我的什么“反動”歷史來??墒?,調(diào)查的人失望了。他在本單位原已壓力很大的情況下,又頂住了調(diào)查我的壓力,他說了真話:“那時候,我不革命,楊沫是革命的?!睙o論怎么壓——我想象得出,他們對他施加的壓力會比對賈大哥的壓力還要沉重,但他從未改口。他總是這兩句話:“那時候,我不革命,楊沫是革命的。”

聽到專案組的同志這樣告訴我時,我對他肅然起敬了。千鈞壓力他頂住了。我默默地、激動地想:人是一種多么復(fù)雜的動物?。∶乐杏谐?,丑中有美,恩中有怨,怨中有恩。但愿他美美地生活下去。他有學(xué)問,是會有成就地美美地生活下去的。

  1. 1969年初,《青春之歌》正在接受激烈的批判。在當(dāng)時的政治高壓下,楊沫被其丈夫揭發(fā)為“假黨員”“政治騙子”。楊沫對此強(qiáng)烈反駁,因當(dāng)時是受丈夫欺騙,以為自己已入黨,而后楊沫并未因此坐牢。
  2. 楊沫筆名楊君默、楊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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