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戰(zhàn)亂日月度童年

閻肅人生 作者:閻宇 著


戰(zhàn)亂日月度童年

敲晨鐘的“彼得”

快樂在南開中學

何來怪詞和鬼主意

令人敬畏的“軍閥”爺爺

戰(zhàn)亂日月度童年

閻肅這名字是爸爸參加革命后自己起的。他原名叫閻志揚,1930年出生。

爸爸是家里的長子,按老輩排是“志”字輩的,他下面有一弟弟、一妹妹,又一弟弟。二叔閻志強,姑姑閻志翔,四叔閻志剛。揚、強、翔、剛,真有些抑揚頓挫,不過也夠拗口的。

爸爸在外面很少提及他的家庭,其實在家里說得也不多。我就敢說,我姐姐肯定不知道我爺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小時候第一次聽爸爸提起他爸爸,是因為有一次肯定又是我犯了什么錯誤,在媽媽的嚴厲訓斥下仍死不承認,拒不悔改。爸爸正好走過來,擺出一副假裝和我是“一頭兒”的姿態(tài)說:“我小時候有一次考試沒考好,因為老是跑出去唱戲玩兒,結果沒考第一,心想這回肯定得挨打了,我就主動舉著根棍子,走到你爺爺面前說:‘爸,我錯了,你打我吧?!銧敔斠豢矗@么主動認錯,大手一揮,‘算了,以后要考好!’一場打躲過去了?!?/p>

爸爸說完這段經歷,臉上露出些許得意之色,好像是他外交史上的開山之作。我聽他講完就說:“噢,那你也像爺爺那樣說算了,我就承認錯誤。”

爺爺閻襄臣,奶奶陳亞賢。

爺爺出身于河北保定農村一富足家庭,但到我爸出生時,也幾近破落了。爺爺體格強壯,尚武之人。年少時就常在自家院落里練石鎖,因能跨馬提韁一躍而過保定府的護城河而聞名于十里八鄉(xiāng)。

我曾見過爺爺的一張照片,頂纓戎裝,煞是威武。爺爺早年從軍,曾在某“軍閥”部隊的騎兵團干過團長,又加入過北伐軍任軍官,后因對時政不滿,棄武經商,到40歲才回家鄉(xiāng)娶妻。

奶奶家是中農,和爺爺是同鄉(xiāng)。奶奶自小聰明伶俐,非常善良,又頗有志氣,曾說:“要娶我必須得用八抬大轎,雇不起者,甭想!”

爺爺解甲歸田時,奶奶已經26歲了,這在當時已屬大齡,可見奶奶個性之強。

后來爺爺果然用“八抬大轎”迎娶了奶奶,在他老人家41歲時,奶奶為他生了個頭生兒子,就是我爸爸,真正是中年得子。

爸爸很早就能開口說話,又開始學習讀書、寫字。爺爺做些生意,一家人過得倒也其樂融融。很快又有了我二叔。爸爸7歲時,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河北很快失守。為躲避戰(zhàn)亂,爺爺帶著一家老小,逃難到武漢。在那里,日子還算過得去。但隨著日軍南下,全家只得又開始逃難,直到了重慶郊外。

因爺爺、奶奶都是天主教徒,就先借住在市郊一所教會的一套小院落里。沒想到,剛住下就趕上日軍對重慶進行連續(xù)大轟炸,城里城外,火海一片。幸虧爺爺、奶奶臨危不亂,帶著孩子們跑得快,雖然家被炸毀,但家人都還安全。而爺爺半生的積蓄、家當全毀于那場轟炸。

當時行伍出身的爺爺也急哭了。

爸爸曾說,一輩子只見爺爺哭過那一回,看見爺爺掉眼淚,比轟炸、大火還要讓他難過得多。的確,一家人一無所有了,可怎么辦呢?奶奶卻沒掉一滴眼淚,只是看著懷里的二叔慢慢地說:“會好的,會過去的……”

此后,一家人在教會的幫助下,找到了新的住處,開始了艱苦的生活。

爺爺每天帶著我二叔到市里找工作,奶奶則替棲身的修道院漿洗衣裳,并幫著神父干些雜活。爺爺很重視對孩子的教育,再困難也要我爸爸繼續(xù)讀書。就這樣,爸爸開始在修道院里念書,當時住的地方叫慈母山,姑姑后來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敲晨鐘的“彼得”

爸爸從念書開始,每天下課后,都要撿煤渣、拾柴火,并幫著照看弟弟、妹妹。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爸爸還總是考第一,而且他那深不可測的古詩詞底子,竟然是在這所教會學校打下的,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從未見過像我爸這么熟稔唐詩、宋詞的,只要你隨便找首唐詩,念出上句,他立即就能接出下句。時至今日,80歲高齡仍能如此,不服不行。

教會學校里有很多外國神父,爸爸因功課好,深得他們喜愛。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這些外國老師,于是還學會了英文、拉丁文,甚至神父們喜歡玩兒的橋牌也教給他。因爸爸考試總是第一名,也就總是得到上鐘樓敲晨鐘的榮譽。

爸爸說,那是教會學校里學生獲得的最高的榮譽了,當時感覺很神圣。

悠悠的鐘聲在頭頂回旋,久久不散,他說他一生也忘不了那繞梁余音。同學們滿是羨慕的目光,奶奶每到這時也總是一臉的驕傲。

爺爺奶奶都是忠實的天主教徒,飽受戰(zhàn)亂之苦,他們希望萬能的主能夠把爸爸引向一個太平世界,于是早早就把自己的信仰同樣寄托在他身上。在爸爸4歲時讓他接受洗禮,傳教士給他取了一個西洋味的教名:“彼得”。

在修道院里,每到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等節(jié)日,爸爸都會參加一些宗教節(jié)目的演出,卻總是扮演魔鬼,可能爸爸小時候長得沒有現在這么和藹可親。有時候演戲多了,玩兒的時間久了,就誤了些功課。有一次在班里的考試成績從第一名下降到第三名,要不怎么就有了前文提到的他舉著小棍,主動認錯,避免挨打那一出呢。

在唱詩班上,爸爸是個全才,會得最多,唱得最好;回到家里,還教給弟弟、妹妹,給全家都帶來了歡樂。

爺爺不久就在城里一家旅行社找到了工作,慢慢地,憑著他的才干,從襄理到副總直至總經理,全家人的生活逐漸又好了起來。

放寒暑假時,爺爺會要求爸爸和二叔每天都要練習大、小楷,并作文,寫日記等。教他們的家庭教師是一個從美國回來的青年,好像也沒有別的什么工作,也不知他在美國學的是什么專業(yè)。不知為什么,每當聽爸爸說起這位家庭教師,就讓我覺得他有點像錢鐘書《圍城》里的方鴻漸。

快樂在南開中學

后來爺爺帶著全家搬進城里住了,爸爸這時也考取了重慶南開中學,經與修道院多次協(xié)商,院方才同意爸爸轉學。

因為轉學,教會學校的“主教大人”大為惱火,他本想送爸爸去羅馬學習天主教,以期培養(yǎng)成大主教的。氣急敗壞之際,大罵“下江人”不可靠、背信棄義等等。

我問過爸爸什么是“下江人”,爸爸說:長江下游方向的即被上游的稱為“下江人”??赡苁巧嫌嗡蓛?,他們就姑且把“下江人”視作低人一等了。

因爸爸一家是經武漢逃難來的,也就被歸于此類了。

爸爸說當時挨罵歸挨罵,心里也覺得慚愧,但也不能真去當主教啊。好像是爺爺堅持讓爸爸去的“南開”,要不爸爸沒準真成了紅衣大主教什么的,也就不知道該誰來寫這本書了。

南開中學根在天津,到抗戰(zhàn)時才遷至大后方重慶。相比教會學校,南開在各方面都進步和開明多了。

重慶南開有著她的歷史地位,翻開學校的歷屆同學錄,專家、學者、名士、封疆大吏不乏其人,這里也更加面向社會。

大凡十幾歲的孩子就沒有不貪玩兒的,爸爸也不例外。離開教會學校,進入南開,就像從一個長長的夢里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讓爸爸感到萬分好奇。他一頭扎進南開中學,就像歸林的鳥兒、入水的魚兒,終于找到了自由和歡樂。

學習之外,學生會組織的各種文藝活動像磁石一樣緊緊地吸引住了他。他參加了一個叫“曉社”的學生文藝團體。在這里,他學會了一些以前從未聽過、從未唱過的歌,《山那邊喲好地方》《兄妹開荒》《您是燈塔》《跌倒算什么》,在這些朗朗上口的歌詞中,共產黨、毛主席、延安、八路軍、新四軍……這樣一些富有革命色彩的名詞,開始走進他的心田。

南開那時候就分文理班,爸爸讀的是文科班,功課挺好,他有更多的機會看雜書,五花八門的,什么都看。而且在課余時間,更有了讓他沉醉其中的愛好——好萊塢電影、武俠小說、京戲等。

爸爸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家境還不寬裕時,就去看電影院的“早場”。當時的“早場”是很早的,好幾場連著放,爸爸經常會從沙坪壩(南開中學的所在地)趕進城去看。

在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中國也就上海、重慶等幾個城市能看到美國電影。爸爸說,那時有一批人是專門為外國電影翻譯并取名的,名字取得都很好,最絕的當數《亂世佳人》。“飄”就屬字面翻譯而來,但《亂世佳人》才是最吸引人又恰當不過的名字。

爸爸當時看過很多美國片子,讓我吃驚不?。涸趺茨菚r候這些片子就進中國了?比如,《米老鼠和唐老鴨》,爸爸小時候就在電影院里看過多次。他尤其記得有一場戲是:在一個玩具大商場里,所有的玩具和文具都活了,一起來反抗商場的胖老板,鋼筆成了大炮,鋼筆水成了炮彈……

⊙高中時代的閻肅(左二)

何來怪詞和鬼主意

爸爸對武俠小說的喜愛程度那也是非同小可。我們家書房里有滿滿兩個書柜放的都是各類武俠小說,而且大多他還沒仔細看呢,說是要等到退休以后慢慢看。

爸爸最多提到的“武俠名宿”是還珠樓主,他小時候看的基本上都是這位大師寫的。爸爸講過某本書中描述過那么一位人稱“血神子的”精彩人物——鄧隱。

書中說這位“大哥”為報血海深仇,跑到雪域高原,烈日下苦練一門絕學,隨著功力的加深,邊練邊把自己的骨肉一刀刀剜去,最后把自己渾身上下練得就剩一道影子。影子從別人身上一過,那人的血即被吸干,真正是殺人于無形。每當他一出現,便狂風亂作,飛沙走石,好似天紳倒掛,眾人失色驚呼:“血神子——鄧隱來也!”

爸爸由于太喜歡這段描寫了,在一篇有關雷電的作文里還借鑒了一下,寫道:“天邊黑云翻滾,天際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突然一道驚雷掠過,咔嚓一聲,整個天空為之一顫,好似天紳倒掛!”

他的這段文字被學校先生批了四個大字——何來怪詞!

爸爸說,還珠樓主就像是武俠小說的祖師爺。他的代表作《蜀山劍俠傳》,那可稱得上是武俠小說的教科書。單“峨嵋開府”一段關節(jié),就寫了足足有一本半書。兩位高手過招,你這一拳怎么打過來,內含了幾種變化;我對付這招有幾種解法,用哪招會有什么效果,描述都細之極也?,F在流行的大師們書中所用的招式、拳法、門派組織、奇山怪石等名稱,很多都是從還珠樓主那兒躉來的。

爸爸對電影、武俠小說再喜歡,也只能是看看,對京戲就不一樣了。

抗戰(zhàn)時期,為躲避戰(zhàn)亂,很多北京、上海的京戲名角都到了重慶,加上北方來的戲迷,就更相得益彰了,一時間好不熱鬧。那時候唱京戲的名角、大師的地位就如同現今的歌壇、影壇的天王巨星,屬于絕對的偶像。

爺爺比較喜歡看京戲,常會帶著爸爸和二叔去當時的“厲家班”看戲。二叔沒有多大興趣,但爸爸很喜歡,凡有好戲就去看,迷得不得了。后來不僅是看,還在課余時間和同學一起演戲玩兒,“家伙”“行頭”都置辦上了,這就如同現在學校里的小哥兒幾個組織了個“花兒樂隊”一樣。

有一年,學校開校慶晚會,爸爸還專門寫了個獨幕劇《完璧歸趙》,和同學自導自演的,效果不錯,演出后還得到了獎勵。再后來,不只喜歡學唱京戲,其他如川劇、越劇、清音等,爸爸都喜歡學著玩兒。

每個人一生當中,大都會有做生意的插曲,或早或遲。爸爸應該說是比較早的,他在上中學前就開過家“銀行”。

那時家里還不是特富裕,爸爸喜歡看電影、聽戲,可又沒有那么多零花錢。姑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兒,爺爺疼她,常給姑姑些零用錢。但奶奶卻又不許女孩子隨便出門去玩,所以弄得姑姑也沒個地方花錢,就經常把手里攢下的錢數來數去的。這被我爸看見了,于是鼓動二叔去找姑姑,說他們二人開了家銀行,在他們那里存一角錢,每天能有五分錢的利息,存得多利息就更多,五角錢,過一天就變八角了。姑姑一聽高興了,只是要求寫條子當存折。二叔當即就寫了,拿到錢后,交給爸爸,隨后他們倆就心滿意足地看電影去了。

到了第二天,姑姑找二叔要利息時,才發(fā)現是空頭支票,甭說利息,連本金也沒了。姑姑立刻哭著找奶奶告狀,結果是二叔被爺爺、奶奶好好管教了一番,爸爸則因沒有憑證,一直“逍遙法外”。這件事直到姑姑50多歲快退休時,談及此事,方知我二叔只是“從犯”,我老爸才是主謀。

令人敬畏的“軍閥”爺爺

隨著爺爺任老總的旅行社生意越來越好,家里的日子也日漸富足。那時,旅館搬到了重慶花園路,房子很大,并有自己的花園。據說解放后,竟改成了一家醫(yī)院。

其實爸爸骨子里是很淘氣的,之所以在少年時代沒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主要是因為有爺爺“鎮(zhèn)”著他呢。按爸爸的話講,不僅他怕爺爺,所有人都怕他。

爺爺他老人家身體倍兒棒,腰板挺直,60歲時還能踢腿,舉石鎖,練拳,而且一直堅持冷水浴。每天早晨起來,在小花園里,雙臂平舉,抬腿,旋踢,腳面打在兩邊手上,“啪啪”直響。那時候每天晚飯后,爺爺帶著一家人從花園路散步到朝天門碼頭,一路上講故事,說笑話,天南海北的,什么都講,這是一天中大家最快樂、最興奮的事了?;丶液?,一家人再一起念圣經,沐浴后睡覺。

爸爸提及爺爺,總帶著一絲敬畏,說爺爺渾身透著一股北方人特有的豪氣,還有粗暴,可能爺爺身上的“軍閥”作風一直沒怎么改過,這從他打麻將最能看得出來。

不是常說嘛,一個人打麻將最能表現他的性格了。

爺爺喜好打牌,可要是輸了,孩子們全“遭殃”了,視力范圍以內的,開口就罵,反正得找個人撒氣。不過他要是贏了,錢也從不自己“揣”起來,都給孩子們分了去。爸爸說,好在爺爺贏時多,輸時少,大家看在經常分錢的分上,也就忍了,不跟他計較,也就沒太反對他打麻將。我心想了,您這是說好聽的,你們反對?爺爺也得聽啊,他是“軍閥”,您不忍行嗎?

但爺爺脾氣再壞,跟奶奶卻一直是相敬如賓。從他們二人結婚,一直互稱先生,相濡以沫,共同面對艱苦歲月。這點也極大影響了爸爸兄妹四人,他們的家庭都很穩(wěn)定,夫妻恩愛,生活愉快。姑姑說她上中學時,同學們對魯迅、許廣平互稱先生十分不解,姑姑笑道:“這有何奇,我家父母就一直如此?!绷钏耐瑢W們大為驚訝!

爸爸很喜歡他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是盧冀野先生寫的,歌名叫《本事》: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里花落知多少。

爸爸幸福的少年時光翩然而去了。1947年,他考入了重慶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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