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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家故事

我的中國夢:從紅衛(wèi)兵到CEO 作者:劉平 著


第一章 我家故事

多少年來,朋友或同事都以為我是貴州人,因為我張口閉口都離不開貴州。偶爾對別人說我是東北人時,會有人問:你不是貴州人嗎?怎么變成東北人了?

實際上,東北是生我的地方,貴州是養(yǎng)我的地方。1955年我出生在東北遼寧本溪硫鐵礦,兩歲時就隨父母離開了。在我六歲第一次回東北老家之前,對那里一點印象都沒有。在童年的記憶中,東北老家來信是一件大事,一張八分郵票維系著父母與老家親人的血脈之情。

老家的故事都是從父母那里斷斷續(xù)續(xù)聽來的,那些不完整的故事讓我充滿遐想和好奇。看到上一輩人一天天地老去,我的心開始焦急起來,擔心有一天他們將老家的故事都帶走了……

奶奶在世的時候,我曾經(jīng)專程回東北老家聽她講老家的事。我一個外鄉(xiāng)的游子,不能在奶奶膝下停留太久,便央求在奶奶身邊生活的堂妹將老家的故事寫下來,并承諾將來我要寫本書。終于有一天,收到堂妹一封厚厚的家書,老家的故事躍然紙上,生動而鮮活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浸泡著堂妹淚水的家史也讓我潸然淚下,拉近了我和家鄉(xiāng)的距離,我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隨著歲月的流逝,老家的人越來越少了,我這一輩除了一個堂弟和一個表弟還留在家鄉(xiāng)的小山村外,其他人都離開了。

我慶幸自己及時攔截了部分家族歷史,讓我們的后代有根可尋……

老劉家

老劉家從我太爺那輩起,就生活在遼寧省一個叫劉家河的地方。

小時候,經(jīng)常收到老家的來信,信封上的地址是:遼寧省鳳城縣劉家河公社雙泉大隊。

我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太爺之前的六代,我的祖先按輩分依次為劉朝富、劉尚仁、劉英、劉德鳳、劉萬金、劉慶太,第七代是我太爺劉鳳閣。

太爺劉鳳閣生了三個兒子,分別叫劉景一、劉景陽和劉景賀。老二劉景陽就是我的爺爺。

按老家的規(guī)矩,我稱呼劉景一為大爺爺,劉景賀為三爺爺。

1923年,我奶奶曾文珍嫁給我爺爺劉景陽時,奶奶十七歲,爺爺二十一歲。

老劉家曾經(jīng)很富有。祖太爺劉慶太是中醫(yī),劉家藥鋪在十里八村很有名氣,家有良田幾十畝,還雇傭了兩名長工。兄弟幾家老少幾輩人在一起生活,日子過得很殷實,奶奶和幾個妯娌還能分到不少私房錢。

大爺爺劉景一年輕時才貌雙全,能說會道,前村后村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請他去幫忙,兄弟三個當中大爺爺是最勤勞的。大爺爺?shù)钠拮游曳Q為大奶奶,是個識文斷字的女人。結(jié)婚后大奶奶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大爺爺很不高興,想生兒子繼承家業(yè),一心想續(xù)弦。大奶奶自己不能生兒子,很是內(nèi)疚,為討大爺爺?shù)臍g心,主動幫大爺爺找二房。大爺爺看中了鄰村的一個姑娘,大奶奶親自去提親,姑娘不愿意,可經(jīng)不起大奶奶三寸不爛之舌的勸說,姑娘終于答應(yīng)了。很快二房就娶進了門。

大爺爺?shù)亩课曳Q之為小大奶。小大奶進門后不久,大奶奶和小大奶同時懷孕,都生了男孩兒,兩個孩子都聰明伶俐,可惜都在五六歲的時候夭折了。小大奶后來又生了一個男孩兒,起名叫劉世勛,是個弱智。大爺爺感到抬不起頭來。

大奶奶的大女兒冬梅偷著與家里的長工好上了,懷了孕,被大奶奶發(fā)現(xiàn),對女兒又打又罵,語言極其污穢,冬梅當著母親的面喝鹵水自殺了。大奶奶在旁邊冷眼相看,沒有一絲悔意和憐憫。冬梅死后,大爺爺從外地趕回來看女兒,說:我女兒有志氣,死得值。

大爺爺五十歲時生病去世,大奶奶跟著二女兒過,小大奶帶著弱智的兒子劉世勛與我奶奶住一個院子里。奶奶一直照顧小大奶母子倆,小大奶活到九十多歲壽終正寢,劉世勛活到七十多歲患糖尿病死亡。

1925年,奶奶生了第一個孩子,就是我的大爺。后來又生了我的父親、三叔、老叔、大姑、二姑和老姑一共七個孩子,分別叫劉世俊、劉世杰、劉世振、劉世良、劉翠娥、劉玉娥和劉世娥。按東北的習慣,最小的孩子叫“老兒子”或“老閨女”,因此我們稱呼父親最小的弟弟和妹妹為“老叔”和“老姑”。

大爺四歲時,爺爺染上了抽鴉片和賭博的惡習,基本上干不了活兒。爺爺?shù)母绺绾偷艿?,也就是我的大爺爺和三爺爺都販賣鴉片,爺爺背著奶奶到他們那去賒鴉片抽。年底算總賬的時候,爺爺就向奶奶要私房錢還賭債和鴉片款,奶奶的私房錢很快就用光了,最后負債累累,家里的日子越過越艱難。

爺爺雖然抽鴉片和賭錢,但心地善良,不偷不搶,不犯煙癮時對奶奶很好,奶奶也從來不罵爺爺,只是好言相勸。爺爺煙癮太大了,怎么也戒不掉。只有一次奶奶忍無可忍,以死要挾爺爺戒煙,喝了鹵水,想嚇唬爺爺。爺爺被嚇得夠嗆,但仍然戒不掉毒癮。

看到自己家越來越窮,孩子也多,為了不連累兩個兄弟,奶奶要求分家。分家后,爺爺分到一間破屋子,一頭是磨房,另一頭是炕,還分了一塊土質(zhì)不好的山坡地、一匹馬和兩頭牛。

三兄弟分家后太爺劉鳳閣和三兒子即我的三爺爺劉景賀一家過。三爺爺?shù)南眿D三奶奶的娘家是地主,很有錢。三爺爺家生活好,不缺吃,不缺穿,看到奶奶一家孩子多生活艱難,怕受連累,要把家搬到鄰村。太爺不愿意走,三爺爺帶著老婆孩子半夜悄悄搬走了,太爺?shù)诙煨褋戆l(fā)現(xiàn)自己被拋棄了。

奶奶將太爺接到家中,說只要太爺不嫌棄家里孩子多,伙食不好,她愿意給太爺養(yǎng)老送終。太爺在奶奶家住了下來。晚上睡覺時,奶奶幫太爺脫衣服,太爺?shù)拿抟\里長滿了虱子,奶奶抓虱子扔進火盆燒掉。全家人對太爺很照顧,只要有一口好吃的都緊著太爺,太爺在奶奶家生活幾個月后過世了,終年七十五歲。

三奶奶雖然家境富裕,但紅顏薄命,年紀輕輕就病死了,留下三個幼小的孩子。三奶奶死后,家里缺女人,日子沒法過了,三爺爺就和三個孩子搬到奶奶家住了兩年。奶奶給他們縫縫補補,洗洗刷刷,做飯伺候他們。

分家后,爺爺還是整日整夜地賭錢抽鴉片,夜不歸宿。債主牽走家里的馬和牛去抵債,眼瞅著日子一年比一年窮,爺爺犯了煙癮什么活兒也不能干,奶奶整日以淚洗面,為了孩子還得咬牙活下去。

奶奶是一個賢妻良母,她一生所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苦難和坎坷,爺爺賭博、吸鴉片,奶奶從來沒有真正恨過爺爺。有一次,奶奶在菜園拔草,一位路過的同村長輩問了一句:“二媳婦,景陽還沒回來?”爺爺外出賭錢已經(jīng)多日未歸。奶奶心里生氣,隨口答道:“死了,回不來了?!睘榱诉@句話奶奶后悔了一輩子。奶奶始終認為爺爺是個好人,舊社會不干正事,是社會造成的。新中國成立后在共產(chǎn)黨的幫助下,爺爺悔過自新,戒掉了抽鴉片和賭錢的陋習,好像換了個人。奶奶因此對共產(chǎn)黨感激不盡,對爺爺也更加好了。一次爺爺外出辦事,趕上入冬時節(jié),沒有棉褲,第二天早上就要起程,奶奶一宿沒睡,在油燈下用兩條舊褲子給爺爺拼了一條棉褲。棉褲做好了,天也亮了,奶奶又接著做早飯。爺爺起床穿上暖和的棉褲,吃著熱氣騰騰的早飯,感激地對奶奶說:“以后我一定好好報答你,等日子好了,先給你做一件小皮襖。”那時有一件小皮襖是非常時髦的事情。

爺爺沒等兌現(xiàn)他的承諾就在1951年去世了,享年四十九歲。常年抽鴉片摧毀了爺爺?shù)纳眢w,他的肺部經(jīng)常疼痛,又沒有錢看病,按現(xiàn)象推測可能是肺癌。臨終前爺爺拉著我爸爸和老叔的手說:“你媽的恩我是報答不上了,你倆要替我報答你媽的恩?!蹦悄昴棠趟氖鍤q。

奶奶的身世

我的奶奶一生吃了很多苦,年輕的時候家庭極其貧寒,中年時喪夫又喪子,大兒子遭遇十三年的牢獄之災(zāi),二兒子遠離家鄉(xiāng)三千多公里,幾年也見不上一次面。這些都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痛,而奶奶堅強地活了下來,養(yǎng)育了兒女,又帶大了孫輩,健康地活到九十八歲而壽終正寢。

奶奶叫曾文珍,生于1906年。奶奶剛生下來就被同一家族姓曾的夫婦抱養(yǎng)了。

曾姓夫婦曾經(jīng)有過三個孩子,都是沒活幾天就死了,第三個小孩出生剛?cè)炀退懒?,曾家媳婦悲痛欲絕。奶奶家與曾家同住一個村子,曾家的老三死后十來天,奶奶就出生了。家族的長輩看到曾家媳婦如此痛苦,在奶奶還沒有出生之前就與奶奶的父母商量,如果生下的孩子是女兒就送給曾家。奶奶家已有幾個子女,看到曾家夫婦可憐,就同意了。

奶奶出生的那一天,曾家的丈夫就坐在那里等,聽到接生婆喊:“生了個女孩兒!”就立刻跑進屋,等接生婆把孩子包好后立刻給抱走了,怕親媽看到孩子后反悔。曾家的媳婦在家里擔心,如果生的是兒子自己就沒有希望了,看到丈夫抱著孩子回來,一下高興起來,接過孩子就給奶吃。曾姓夫婦成了奶奶的養(yǎng)父母,視奶奶為掌上明珠。

奶奶五歲那年,養(yǎng)母生下一個男孩兒,并且健康地活了下來。養(yǎng)父母認為是奶奶給帶來的福氣,對奶奶更加寵愛。

奶奶十四歲那年養(yǎng)母因病去世,從此奶奶承擔起照顧弟弟和養(yǎng)父的重任。養(yǎng)母去世后,養(yǎng)父對兩個孩子倍加疼愛,姐弟倆也情同手足。后來奶奶嫁到了我家,弟弟經(jīng)常走幾十里山路來看望姐姐,一直堅持到晚年走不動了為止。

養(yǎng)母死后,奶奶的親生父母很想親近她,奶奶不理,在她心里,養(yǎng)父母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想到剛出生就被親生父母送人了,奶奶心存怨恨。后來奶奶自己成了母親,開始理解親生父母的心情,非常后悔,覺得自己疏遠親生父母是大逆不道。從此每逢過生日,奶奶都要吃一天素來紀念生母生養(yǎng)的辛苦。

我的大爺

我的大爺叫劉世俊,今年八十五歲。大爺一生經(jīng)歷坎坷,命途多舛,受了很多苦,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想起大爺,我的心就會痛。

大爺小的時候,我的爺爺抽大煙賭錢,曾經(jīng)殷實的家底被揮霍殆盡,家里的日子很艱難。

大爺五歲時,有一天奶奶在炕上做針線活兒,大爺坐在旁邊,奶奶邊做活兒邊流淚。大爺問:“媽,你哭什么?”

“你爸抽大煙,耍錢,把家里的錢都輸出去了,剩下咱們娘兒們孩兒吃不上飯,這日子沒法過了?!?/p>

“等我長大了掙錢給你花?!?/p>

“你什么時候能長大,想想不如死了算了?!?/p>

“那你死了給你放哪兒?”

“裝棺材里送苞米地溝埋上?!?/p>

苞米地溝是我家祖墳地。

“那我也上苞米地溝,就坐在你棺材邊給你做伴?!?/p>

奶奶抬頭看大爺滿臉都是眼淚,將大爺摟到懷里說:“不要哭了,媽媽不死,要好好活著,等你長大掙錢給媽花。”

大爺十五歲就開始干苦力養(yǎng)家糊口,蓋房子、種地、喂豬、放牛,什么苦活兒累活兒都干過。家里窮,沒有鞋穿,冬天還打赤腳,凍得不行了,將腳伸進牛糞中取暖。他十七歲時到本溪橋頭火車站裝卸煤炭,奶奶去看他,根本認不出自己的兒子,大爺滿臉滿頭都是煤灰,只有說話時看到白色的牙齒,奶奶傷心極了。

大爺勞累過度病倒了,三十多天不起炕,最嚴重的幾天,自己都不能翻身,生命垂危。家里沒有錢上醫(yī)院,爺爺請了一個大仙來跳大神。大仙來家里跳了三天,說大爺?shù)幕晔潜缓锞瓷仙搅?,沒跑太遠,她能給招回來,還說再晚兩天這孩子就沒救了。大仙用馬鞭子在空中甩來甩去,嘴里念念有詞,累得滿身是汗才停下來說:“好了!好不容易才把這上山的猴給抓回來,幸好它沒過崗,過崗就沒救了?!?/p>

大仙走后第三天奶奶在院里推磨,大爺竟然自己起來下地扶著墻走到屋外。奶奶看到大爺自己走出來了,扔掉手里的活兒,抱住大爺,說:“我兒真的好了!真是謝天謝地!”

大爺掙的錢大部分都還了爺爺?shù)馁€債和抽大煙欠下的錢。

大爺二十歲時,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外鄉(xiāng)的姑娘,相互都看上了,訂了親。第二年春天,爺爺帶大爺?shù)脚郊艺角蠡?,女方家嫌劉家窮沒有答應(yīng)。后來奶奶帶著大爺又去女方家說情,好話說盡,那邊終于答應(yīng)秋天結(jié)婚。劉家為了籌辦大爺?shù)幕槭陆枇烁呃J,而這位苦命的姑娘等不到秋天就得瘧疾死了。

1945年3月大爺被日本人抓了壯丁,日本投降后加入了國民黨的軍隊,1948年11月隨國民黨大部隊投誠起義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1951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52年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1953年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繼續(xù)留守兩年,直到1955年5月胸配英雄獎?wù)聞P旋。那是大爺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當時父親帶著懷孕的母親到部隊看望一身戎裝、剛從朝鮮歸來的大爺,大爺說:“現(xiàn)在和平了,孩子生下來就叫和平吧!”和平就是我,我是父親這一輩第一個孩子。

不久大爺就退役了,分配到丹東水泥廠工作。大爺吃苦耐勞,無論干什么工作,都是領(lǐng)導(dǎo)喜歡、群眾尊重的人,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和勞動模范。

大爺退役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帶有兩個孩子的寡婦,成了親,并生了我的堂妹劉馥。

五十年代的“大躍進”,不僅工業(yè)、農(nóng)業(yè)要“大躍進”,公安戰(zhàn)線也要“大躍進”,要多抓“壞人”,多快好省地完成任務(wù),于是開始挖地三尺地找“壞人”。

1958年的一天,幾個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大爺?shù)能囬g將他逮捕,因為大爺在國民黨隊伍服役期間殺過人,被定罪為“現(xiàn)行反革命”。

頃刻之間大爺失去了一切,被開除黨籍和公職。當時劉馥才兩歲,大爺?shù)南眿D受不了這個打擊,與大爺離婚,拋棄幼小的女兒離開了劉家,從此后劉馥與奶奶相依為命。

大爺以“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被判刑十五年。

監(jiān)獄里的生活極其艱苦,幾十個人睡在一個工棚里,木板大通鋪,鋪的和枕的都是稻草,長年累月和衣而臥,伙食很差,還吃不飽。三年困難時期(1959~1961),每日限量吃兩餐高粱子粥,所有人都餓倒了,三天兩頭有人死去。大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心想就這樣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自己死了倒是解脫了,可是家人怎么辦?老母親還在為自己撫養(yǎng)女兒,弟弟妹妹還在為自己承受著反革命家屬的罪名,想到家人,大爺心如刀絞。

正在大爺生命垂危的時候,我的老叔劉世良去探監(jiān),從家里帶了些玉米炒面救了大爺?shù)拿?。老叔看到大爺躺在那只見出氣不見吸氣,覺得大爺挺不到出獄的那一天,一路哭著回了家,與我父親和三叔合計:如果大爺死了,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尸體運回來。

我家有一個親戚在公社商店賣貨,大爺在獄中餓得起不了床的時候,給親戚寫過一封信,求他從商店里弄點餅干渣給他寄去,心想這點事親戚肯定能做到,不需要他花錢,長年賣餅干總會積累一些餅干渣子的。信發(fā)出去后,大爺望眼欲穿地等待,杳無音信。

1971年,大爺由于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積極改造,提前兩年被釋放出獄,回到劉家河公社雙泉大隊當了農(nóng)民,與女兒和老母親生活在一起。

大爺雖然出獄了,但仍然受盡歧視,并且殃及到全家人。大爺心地善良,干活兒任勞任怨,在監(jiān)獄里干活兒,練就了一手瓦工技術(shù),卻要夾著尾巴做人。家里的雞跑到別人家菜園里,就會有人罵:“反革命家的雞也反革命!”生產(chǎn)隊工分最低最臟最累的活兒就讓大爺做,大爺忍氣吞聲地活著。

大爺?shù)綆资镆酝飧苫顑?,沒有錢在工地食堂吃飯,下班后徒步三四個小時,晚上九十點鐘到家吃晚飯,下半夜兩點起床再走回工地,走時奶奶給帶上當天的中午和晚上兩頓飯。

最讓大爺感到揪心的,就是他的牢獄之災(zāi)給親人帶來的影響。我父親是全家唯一一個脫離了農(nóng)村參加工作的,由于大爺?shù)挠绊懀彩怯姓芜\動,父親一定是被調(diào)查和批判的對象,甚至還殃及從未與大爺謀過面的我。為了與大爺“劃清界限”,父親十幾年沒有給大爺寫信,也沒有見過面。雖然父親從來沒有表示過,但我感到他一直很內(nèi)疚。其實我們大家都很內(nèi)疚,都很心疼大爺。

堂妹劉馥的婚事也受到大爺案子的牽連。劉馥的男朋友何武是一位解放軍軍官,那時軍人找對象都要經(jīng)過組織審查,根紅苗正的女孩兒才配當軍人的妻子。何武的部隊對劉馥的家庭背景提出質(zhì)疑,讓何武慎重考慮,不要因為娶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兒而影響了自己的前途。何武動搖過,但最后還是戰(zhàn)勝了自己,娶了劉馥,兩人一直很幸福。

1978年,大爺?shù)陌缸拥玫狡椒?。大爺雖然在偽滿部隊當過兵,但那是讓日本人抓了壯丁,被迫的;在國民黨隊伍中殺過人,那只是士兵服從命令而已。況且大爺還是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戰(zhàn)斗英雄,即便有罪,也完全可以將功補罪。

大爺恢復(fù)了復(fù)員軍人的身份、黨籍和工作,女兒劉馥也參加了工作。大爺獲得新生后,拼命地工作,年年都被評為勞動模范。

大爺已經(jīng)退休多年,開始每月有1800多元、后來漲到3000元人民幣的退休工資,與母親、女兒和女婿生活在一起,晚年生活很幸福。

劉馥的母親離開劉家后,大爺終生未再娶。

大爺于2011年11月5日與世長辭,終年八十六歲。

老叔英年早逝

老叔劉世良是老劉家最有文化的孩子,家里窮,大哥和三哥都沒有上過學,老叔的二哥就是我的父親,也只上到小學畢業(yè)。老叔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全家努力供他上學直到高中畢業(yè),在當時是相當了不起的。

老叔上高中時,與同班的一個女孩兒談戀愛,兩人非常要好,學習成績在全校數(shù)一數(shù)二,兩人共同憧憬著比翼雙飛的未來。高考時,女孩兒如愿考上了大學,老叔發(fā)揮失常落榜了。老叔自尊心強,提出與女孩兒分手,女孩兒痛哭流涕,老叔態(tài)度堅決。其實老叔內(nèi)心非常痛苦,他十分舍不得這個女孩兒,想到將來兩人的差距會越來越大,狠心與女孩兒了結(jié)了這段感情。

老叔高中畢業(yè)后回到劉家河小學當教師,當時教師的收入相對高,老叔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老叔有文化,能拉胡琴,對家里的孩子特別疼愛,孩子生病都是老叔張羅著看醫(yī)生,孩子們也都特別喜歡他。

一次三叔劉世振的兒子劉栓生病了,三叔大大咧咧的,沒有在意生病的兒子。老叔從學校趕十幾里山路回來,到家天都黑了,見劉栓發(fā)高燒,就沖著三叔發(fā)火:“孩子都燒成這樣了你還不找醫(yī)生,有你這么當?shù)膯??”說著,抱起孩子就翻山越嶺往鄰?fù)偷尼t(yī)院跑,回來時已經(jīng)半夜了。老叔那時還是單身,視所有的孩子如己出。

我父親和母親在新中國成立的時候參加了工作,后來調(diào)到祖國的大西南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因此我與老叔在一起的時間很短。1960年我五歲的時候,母親帶我和兩個弟弟回了一次老家。在我記憶中,老叔總是在院子里拉胡琴,神情抑郁。我和弟弟在老家水土不服,總是生病,請醫(yī)生到家中打針,我總是大哭大叫地向老叔求救。

與高中的戀人分手后,老叔在感情上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九歲時才勉強與松樹村的一名小學教師結(jié)婚了——那時候農(nóng)村人十八九歲就結(jié)婚了。

因為是年紀大了經(jīng)人撮合才勉強結(jié)合的,婚后兩人感情一直不好,經(jīng)常鬧矛盾。老叔有文化,長相英俊,卻不得不在自己的婚姻生活里委曲求全。新婚之夜,新媳婦不肯上床,老叔就陪她坐到天亮。老叔的媳婦我稱之為老嬸。全家人都不知道老叔與老嬸過得不舒心,直到老叔去世后,老叔學校的同事才告訴奶奶,奶奶心疼不已。

老叔結(jié)婚剛半年就去世了,按迷信講,老叔的死是有預(yù)兆的。

事情要從老叔結(jié)婚這天說起。結(jié)親的早晨,有人傳信說女方生產(chǎn)隊的牲口有傳染病,咱這邊趕車的是個戴帽的四類分子(地主分子、富農(nóng)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不敢去接新娘,怕馬被傳染上疾病,他承擔不起。那時候,牲口都是公社的財產(chǎn)。大家很著急,因為結(jié)婚找人看了時辰,必須按看好的時辰走,否則不吉利。鄰居老孫頭是貧農(nóng),與老劉家關(guān)系甚好,主動向隊長請纓出車去接新娘,并表示如果出事他承擔全部責任。到了新娘家,按照娘家的風俗舉行過儀式后,新郎總算把新娘抱上了車。每個村有每個村的講究,按老劉家這邊的講究,新娘必須盤腿、面朝前,坐在車的前頭??尚履锓且熘蓖?、面向后,坐在車后面。老孫頭告訴新媳婦說這樣坐是蹬新郎,不吉利。新娘說:我蹬死他!

老叔是溺水死的。我們家門前有一條大河,出事的那天正趕上漲大水,老嬸的妹妹和一個朋友來老劉家玩了幾天后要回家,讓老叔送他們過河。奶奶制止他們說:“不行,下了好幾場雨,河水這么大,太危險了,不能走?!眱蓚€年輕人非要走,老叔只好答應(yīng)了。老叔將他倆安全地送過河,返回來時,被大水沖走了。

奶奶正在做午飯,忽然聽到房后有人喊:“大嫂,劉世良送小姨子過河沒有了,媳婦在河沿不敢回來了?!边@聲喊猶如晴天霹靂,所有人都往河沿跑去,只見老嬸抱著老叔的衣服傻站在那里。老嬸告訴奶奶:“劉世良把他倆送過去往回走時,走到河中間,被水沖倒了,再也沒有起來!”我那苦命善良的奶奶,聽了后還說:“這要是去時把人家的孩子給淹了,那可怎么說呢。”對兒媳婦一句埋怨的話也沒說。

全家和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順著河沿奔跑,大河兩岸回蕩著凄涼的喊聲:“兒子、世良、哥哥、弟弟、老叔……”

尋找尸體的日子里,二姑和老姑陪著奶奶一起跑上跑下,七歲的劉馥跟在后面。三叔每天帶著人沿著河沿往下找,找到下邊的村子也沒有找到。奶奶勸三叔不要找了,怕去找的人再發(fā)生意外,三叔不聽,說什么都要找到,否則他不會放棄。

一星期之后,河水退了,尸體在兩里地以外的水面浮了上來。尸體抬回家,奶奶守著尸體哭過了,就坐在院墻上笑,有人說奶奶中邪了。奶奶后來說:“說這話的人不理解母親失去兒子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啊,我哪是笑,是氣的,不會哭了,只覺得笑好受?!?/p>

三叔那段日子什么活兒也不干了,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每天拿酒瓶到苞米地溝劉家墳塋地上。他抽煙,給老叔墳前也點支煙;他喝酒,在老叔墳前也倒上一杯酒,一邊跟老叔說話一邊哭。奶奶看三叔這樣,自己再不堅強點這個家就真的過不下去了,就勸三叔不要想了,人死了不能哭活,活著的還得活,顧活的要緊。奶奶開始下地干活兒,收獲土豆和種菜,三叔看奶奶都能這樣,他也就開始干活兒了。

老叔去世時剛結(jié)婚半年,老嬸當時已經(jīng)懷孕。老叔死后,老嬸偷偷做了流產(chǎn),不久離開了劉家。

老劉家全家老小每逢忌日都要到老叔的墳上去痛哭一場。

老叔死時,我們?nèi)疫h在三千公里之外的大西南。一天父親拿著一封家信回來對母親說:“世良死了?!庇仔〉奈业谝淮螢橛H人去世大哭不止。

老叔死時,大爺在獄中服刑,平時都是老叔與大爺通信,父親給三叔寫信說:“如果大哥知道世良去世的消息,他肯定也活不成了。我們就告訴他說世良為了政治上的進步與他斷絕關(guān)系,以后不給他寫信了?!?/p>

老陳家

老陳家居住在一個叫小河沿的村莊,距離劉家河有三十里路。

我的太姥爺叫陳慶林,太姥姓顧,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了。舊社會的人結(jié)婚早,按二十年為一代人,太姥爺和太姥應(yīng)該出生在1870年左右。

太姥爺和太姥生了七個孩子,六男一女,在重男輕女的中國社會,一家人有六個男孩兒是一件很光宗耀祖的事情。我找到了六個男孩兒的名字:

陳德恩、陳德慧、陳德忠、陳德志、陳德元、陳德全,卻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孩兒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嫁了姓車的人家。

老五陳德元是我的姥爺,姥爺娶了草河口鎮(zhèn)上一位名叫姜振敏的女子,就是我姥姥。姥姥和姥爺共生育了五個兒女,四女一男,陳富芝、陳富勝、陳秀珍、陳秀芬和陳秀華,只有老二陳富勝是個男孩兒。

陳富芝是我的母親。母親前面還有一個女孩兒,活到一歲多生病死了,于是母親就成了家中的老大。姥姥、姥爺給母親起了個小名“領(lǐng)小子”,希望母親能給家中帶來一個男孩兒。兩年后,姥姥生了個男孩兒,姥姥的媽媽送來了一只鴨子,當?shù)氐娘L俗,生兒子送鴨子,兒子好養(yǎng)活。因此舅舅的小名叫“鴨得子”。

舅舅出生后,姥姥姥爺還想多要男孩兒,二姨出生后,姥姥一看是女孩兒就哭了,二姨的小名叫“會兄子”,意思是以后能見到一個兄弟。后來姥姥又生了兩個女孩兒。母親比最小的妹妹大十八歲,老姨出生時,母親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看到姥姥、姥爺這樣盼望男孩兒,母親祈禱老天一定再給陳家送一個男孩兒。母親下班回家,看到“炕”上躺著一個孩子,母親沒有問就知道又是一個女孩兒。老家農(nóng)村有一個風俗,如果生男孩兒,就在當屋地上刨個坑,將胎盤深埋在地下;如果是女孩兒,就將胎盤扔到荒地里去。母親看到地上沒有坑,就知道姥姥又生了個女孩兒。女孩兒多男孩兒少成了姥姥、姥爺一輩子的痛。

姥爺家的六個兄弟陸陸續(xù)續(xù)成了家,家里房子太小,老大、老二和老三三個兄弟結(jié)婚后各自另立門戶。老四、老五和老六三兄弟成家后一直在一起生活,組成了一個大家庭,村子里給這個大家庭起了個外號,叫“四五六”。母親十六歲那年(1949年),“四五六”大家庭發(fā)展到了二十三口人。

現(xiàn)在的人很難想象那樣的生活。一間大房子有三個“炕”,三兄弟結(jié)婚后,各占據(jù)一個“炕”,每一個“炕”是一個小家庭,每一個小家庭都在這種毫無隱私的大家庭里各自傳宗接代。

全家的生活幾乎都在“炕”上,在“炕”上睡,在“炕”上吃,小孩子在“炕”上玩。那時候,太姥爺和太姥已經(jīng)去世了。在舊中國的大家庭里,父母活著,由父母掌握家中經(jīng)濟大權(quán),父母去世后,由家中最大的男孩兒管家,在這個“四五六”大家庭里,姥爺?shù)母绺缋纤年惖轮竟芾碡攧?wù)。

姥爺?shù)母绺珀惖轮竞拖眿D在對面的“炕”上一個接一個地生男孩兒,姥姥這邊一個接一個地生女孩兒,算上第一個夭折的女孩兒,姥姥一共生了五個女孩兒。

家里窮,老陳家只送男孩兒上學,母親沒有上過學,三個妹妹都是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上了小學。最小的妹妹陳秀華出生于1950年,趕上了新社會,她是老陳家文化最高的一個,學到了中專,現(xiàn)在是一名英語教師。

在東北的土地改革運動(1946~1948)中,老陳家被劃分為中農(nóng)。

土改運動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是在農(nóng)村中劃分階級成分,將農(nóng)村人口劃分為雇農(nóng)、貧農(nóng)、中農(nóng)、富農(nóng)和地主。貧農(nóng)、雇農(nóng)是土改依靠的對象;中農(nóng)是團結(jié)的對象;中立富農(nóng);地主被定為剝削階級,是土改打擊的對象。

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這篇著名的文章中,將中國社會大致上劃分了資產(chǎn)階級、中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半無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五個等級。在毛澤東的這篇文章里,上中農(nóng)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下中農(nóng)屬于半無產(chǎn)階級,沒有中農(nóng)這一檔次,我想應(yīng)該是介于小資產(chǎn)階級和半無產(chǎn)階級之間。

毛澤東在這篇文章中還說:一切勾結(jié)帝國主義的軍閥、官僚、買辦階級、大地主階級以及附屬于他們的一部分反動知識界,是我們的敵人。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是我們革命的領(lǐng)導(dǎo)力量。一切半無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是我們最接近的朋友。

老陳家屬于半無產(chǎn)階級,應(yīng)該是毛澤東說的“是我們最接近的朋友”,但老陳家在土改運動前期還是受到?jīng)_擊。

老陳家“四五六”三兄弟都很勤勞,齊心協(xié)力掙下了微薄家業(yè)——一點土地和一輛馬車,因此而被劃分為中農(nóng)。

土改工作隊帶領(lǐng)貧農(nóng)到老陳家,將家里的財產(chǎn)包括糧食和被褥全部沒收了,那時三姨還在襁褓中,包著三姨的小被子幸免了下來。全家人沒有吃的、沒有蓋的,饑寒交迫,家里的孩子只好到外面去要飯。

母親將一條好一點的褲子穿在棉褲里面,怕給沒收了,村里一個貧農(nóng)的女兒逼著母親解開棉褲檢查,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褲子,當場讓母親到茅廁脫下來沒收了。

老陳家全家被押去陪斗地主。被批斗是地主的老婆,一個小腳老太太,被捆起來吊在房梁上。體罰她的人一會兒將她吊起來,一會兒將她滑到地上,來回折騰。老太太吐了一地的豆腐渣,地主婆居然吃的是豆腐渣。

母親一家心驚膽戰(zhàn)地站在一邊陪斗,嚇得要死。

后來共產(chǎn)黨發(fā)現(xiàn)了土地改革中的問題,開展了“糾偏”運動,縮小了打擊面,中農(nóng)成為可以依靠和團結(jié)的對象,家里又從土改工作隊那里分到一些土地和財產(chǎn)。

姥姥和姥爺

我只見過姥姥和姥爺兩次,分別在五歲和二十三歲。

1960年夏天,我五歲時,母親帶著我、四歲的大弟弟和一歲的小弟弟三個孩子回東北老家。姥姥病了,來信讓母親回老家看看。

那時候,母親和父親調(diào)到了貴州省開陽磷礦,距離東北老家三千多公里。母親帶著三個小孩乘火車、汽車、馬車,走了一個星期才抵達小河沿村。

姥姥和姥爺那時候也只有四十多歲,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已經(jīng)是很老的老人了。姥姥見到媽媽后,病就好了。

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家里的人口越來越多,住不下了,就在祖屋的旁邊蓋了一間房子,稱為下屋?!八奈辶比值軐⒓耶a(chǎn)平均分成三份,地按人口平均分配,分了家。最小的弟弟老六陳德全一家搬到了下屋,老陳家的祖屋分給了我的姥爺老五陳德元和老四陳德志,每家各占兩個“炕”。

姥爺這邊有姥姥、姥爺、舅舅、舅媽和三個孩子、三個沒有出嫁的姨,一共十口人。舅舅、舅媽和三個孩子睡一個“炕”,姥姥、姥爺和三個姨睡一個“炕”。

1960年正好是中國的“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農(nóng)村正在實行人民公社大食堂,全家人都要到大食堂吃飯。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回老家,一下子多了四張嘴,生活極其困難。那時候如果誰家有點什么吃的,都要躲起來悄悄吃。姥姥和姥爺用玉米面和榆樹葉給我們幾個孩子包餃子吃,叮囑我們要躲著吃,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甚至要躲著對面“炕”上姥爺親兄弟的家人,對面“炕”有吃的也躲著我們。

那時我的幾個姨年紀都不大,最小的姨只有十一歲,她們都省下口糧給我們吃,舅舅家的三個孩子都比我小,日子十分艱辛。

我們在老家待了一個月后要回貴州了,舅舅和三個姨都難過極了,姥姥和姥爺更是心如刀絞,那是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貴州和東北相隔三千多公里,那時人都窮,母親回一趟老家非常不容易。姥姥、姥爺和二姨送我們到火車站,在草河口鎮(zhèn)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母親再次回老家已經(jīng)是1973年的夏天,母親帶著十歲的妹妹,整整相隔十三年后才又見到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心里特別難過,而這種情況在當時的中國很普遍。

1979年春節(jié),我二十三歲時,與母親回了一趟老家。母親接到老家的信,說姥姥病得很厲害。姥姥得的是心臟病,不舒服的時候就吃一些止痛片,家里窮,從來不到醫(yī)院看病。我給姥姥買了兩瓶藥,一瓶三元錢,一瓶一元錢。姥姥對我說三元一瓶的藥很管用,吃了以后心臟感到很舒服。那時候我們都很窮,即便是三元一瓶的藥,也不可能長期買給姥姥吃。母親時不時給姥姥寄點錢,姥姥舍不得買藥吃。

姥爺?shù)玫氖悄c胃病,吃什么拉什么,糧食在胃里基本上不消化,一開始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農(nóng)村人舍不得花錢看病,有病能拖就拖。

姥姥和姥爺?shù)牟《紱]有正經(jīng)地看過醫(yī)生。

我看著姥姥和姥爺,心里很痛。

姥姥生病,不能干什么活兒,舅舅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好好勞動,快七十歲的姥爺還要干重體力活兒,種莊稼、收莊稼、撿糞、喂牲口等等。舅舅喜歡喝酒,偶爾還賭博。有一次,舅舅一夜輸了將近一百元人民幣,大清早離開設(shè)賭的人家,出門碰到了姥爺,姥爺背著一個糞筐,正一個一個地從地上撿馬糞蛋。舅舅第一次心靈上受到?jīng)_擊,他對姥姥說:我輸?shù)囊话僭X老爹要撿多少馬糞蛋才能掙回來呀!

姥爺沉默寡言,就知道干活兒。每次姥姥犯病時,姥爺雖然不說什么,但看得出來他很著急。我總是想:如果姥姥先走了,姥爺該怎么過呀?

我與母親回老家后,姥姥心情高興,身體又好了一些,挺了幾個月后去世了。姥姥去世后幾個月,姥爺也去世了,他們都沒有趕上好日子。

姥姥和姥爺?shù)玫亩疾皇且呻y病,如果有今天的經(jīng)濟條件,姥姥、姥爺至少能多活十年。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和姥爺極其慈祥,一輩子過著貧困的生活,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雙雙去世,都還不到七十歲。

老陳家的大女兒

老陳家全家省吃儉用供我舅舅上學,而這個老陳家唯一的男孩兒卻不喜歡讀書。我母親是家里的老大,舅舅是老二,母親送舅舅上學,在教室外面偷聽,母親都學會了,舅舅還沒有學會。

母親因為是老大,從小就擔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

母親十幾歲的時候,東北鬧霍亂(當時叫虎力拉),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去,人越死越多,最后連抬尸體都找不到勞力了。姥姥也感染上了霍亂,家里窮,沒有錢醫(yī)治,上吐下瀉,高燒不退,躺在炕上硬挺著。當時姥姥懷有四五個月的身孕,昏迷了幾天幾夜,腹中的胎兒在姥姥昏迷中流產(chǎn)了。家里人看姥姥沒有生還的希望了,開始安排后事,給姥姥穿上了裝老衣裳和一雙白線襪,就等著姥姥咽下最后一口氣。姥姥在昏迷中不停地掙扎,嶄新的白線襪都磨破了。

那時家里只有母親、舅舅和二姨三個孩子,三個小孩坐在姥姥身邊拼命地哭,死活不肯放棄,感動了老天,姥姥居然醒了過來,嘴里喊著舅舅的名字“鴨得子”。

姥姥病好后,一口牙齒全部松動了,不到四十歲時,牙齒全掉光了。

1949年母親十六歲的時候參加了工作,在離家十幾里路的一個硫鐵礦當了一名選礦工,工作條件十分艱苦,常年站在冰冷的水中選礦石。母親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患上了嚴重的靜脈曲張。

母親用工作后積攢的第一筆錢給姥姥配了全口假牙。剛戴上假牙,姥姥不適應(yīng),哭了,覺得女兒的一大筆錢打了水漂。后來姥姥習慣了假牙,心情才高興起來,逢人就說:我現(xiàn)在可以咬脆蘿卜了。

陳家的女孩兒一個個出嫁了,姥姥和姥爺與舅舅一家住在一起。老陳家的女孩兒通過參加工作、上學或嫁人改變了命運,生活雖然清貧,但都比我舅舅強。

母親參加工作后,開始自學文化,十九歲的時候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沒有上過學的母親后來在開陽磷礦機關(guān)擔任機要秘書。

舅舅這個全家唯一的男孩兒卻是生活得最艱苦的一個,靠種地、打零工、趕馬車維持生計。母親長期給姥姥、姥爺和舅舅寄錢,接濟他們的生活。記得舅舅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小殿子給母親寫過一封信,要母親寄五元錢買一雙大頭鞋穿。

舅舅雖然比母親小,但因為農(nóng)村生活艱苦,得了病沒有及時就醫(yī),不到七十歲就腦溢血去世了。舅舅病逝后不久,舅媽也得了腦瘤走了。母親對舅舅的接濟又延續(xù)到仍然生活在農(nóng)村的小殿子身上。

母親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與父親一起和我在一起生活,身體保養(yǎng)得很好?,F(xiàn)在,作為家里的老大,又有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我從母親手里接過接力棒,盡自己的可能去幫助老家的親人。

太爺劉鳳閣

爺爺劉景陽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曾經(jīng)在張作霖的部隊受訓(xùn),后因太想家而離開。

爺爺劉景陽四十多歲的時候。

奶奶曾文珍五十多歲的時候。

這是我出生后的第一張照片,攝于1956年,我大概有十六個月,弟弟劉剛才幾個月。三個站立者從左至右是我的大姑、母親和父親,兩個坐者左邊是抱著我的姥姥,右邊是抱著弟弟的奶奶。拍完這張照片后,我父母就帶著我和弟弟離開了老家,到一千公里以外的連云港錦屏磷礦工作去了。

二十多歲的父母和兩個孩子——我和弟弟。上世紀五十年代很多家庭都有類似的照片,在照相館里,布景是天安門。

父親那一輩只有三叔還留在老家的農(nóng)村里,這是我三叔唯一一張年輕時的照片。

父親劉世杰(左)和大爺劉世?。ㄓ遥?。1958年大爺被捕入獄。

1950年,一群文盲和半文盲的農(nóng)村女孩兒參加了工作,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shè)中。后排右一是我母親。

我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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