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8日
她渾身都是欲火
今天出場的,是劉利軍。至于那個收割蘋果的人,海軍間諜,我結(jié)識他的機緣尚未成熟。
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其實一直都在發(fā)生。
劉利軍知道他們的茍且,但他的“知道”得瞞著他們。不能讓他們知道他的知道。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破了,能拼命嗎?既然不能拼命,說破了,有意思嗎?沒意思的。
劉利軍打算就這樣,沒什么不好,就當(dāng)自己瞎了。
那天,他快走到自己的出租屋門口了,只見劉副總的豐田停在拐角處,劉利軍閃到旁邊的面館,他叫了一小碗重慶小面,埋頭吃。面吃完,豐田還停在那。劉利軍又叫了一碗。這次,叫了一大碗。時間足夠長。他吃得非常專注,一根一根拈起來送到嘴里,慢慢吃。像毒藥。他媽的,他們真是能干,干了這么長時間。吃完三分之二面條,劉利軍聽到車輪劃過石頭路面聲,黑色豐田閃了過去。劉利軍舒了口氣,接著他吃完另外三分之一,坐著抽煙,等著。抽到第三根煙,自家窗簾被拉開。劉利軍又抽第四根,等她用冷水褪盡臉上的紅,把戰(zhàn)場打掃干凈。
抽完第六根煙,劉利軍笑呵呵地走進出租屋。頭還痛不痛???他搶先發(fā)問,走過去摸她的頭。她今天中午下班后,說頭疼,請假在家休息。他本來是要上連班的,不放心她,也請假回來陪她。煩人。她說。她扭開頭,并且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那只被她揮開的手,在半空中孤零零地舉著。他覺得漫長,長得像條濕褲子,裹在身上,脫也脫不掉。他只好不停地找話說,試圖驅(qū)趕一件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呢?他開始還不能確定。因為他們的戰(zhàn)場清理得很干凈,皺巴巴的床單撫平整了,她臉上的紅散了,她的奶子也平平地立著,情欲掀起的高峰走向平息。然而,一定是有什么?他微微翕動鼻翼,進一步確定。他確定了。他惱恨自己。沒有道理的呀,鼻炎患者的鼻子應(yīng)該死去,什么味道都聞不到。
他確實聞到了。有點酸,有點腥,還有點膻。像一雙巨大的無形的手,抹遍了出租屋的每一寸地盤,包括窗簾,包括墻壁,包括沙發(fā),包括飲水機,到處都是。如果劉副總有一天除掉副字,真正做到劉總,他精液的味道肯定比現(xiàn)在還要濃烈。像灰撲撲的大網(wǎng),罩在里面,動彈不得。這是確定無疑的。這樣想著,劉利軍越發(fā)沮喪了。真是他媽的奇怪,他并不感到氣恨,而是沮喪。
他使勁揉鼻子,把腥味從鼻孔里揉出去。趕緊說話。他命令自己。
剛才在公交車上,聽到一個年輕女孩在身后說,你越罵我,越不要我,我就越要你。聲音挺大的,她說了兩次。我側(cè)身看,沒看到和她說話的人。她對誰說呢,難道她對著玻璃窗說?是個瘋子吧?聽說瘋子們都自言自語。你離開我試試,我就是要纏著你。女孩子猛地拍窗子。我忍不住又看,才發(fā)現(xiàn)女孩子戴著耳機,她在給不要她的人打電話。
故事講到這里及時打住就好了,他嘴巴犯賤,偏偏添上一句,有必要死纏爛打嗎,那個女孩子真是犯賤。
你比她還犯賤。她瞟他一眼。
他悻悻地笑,她在激怒他,他偏不上當(dāng)。我給你燉魚湯。他說。他快速系好圍裙,操刀剖魚。魚鰓一定要除干凈哈,這是去腥的關(guān)鍵。然后哩,魚頭對半斬開,用鹽、料酒稍微腌制一二十分鐘,這樣也可以除一部分魚腥味。豆腐要切成小塊塊。他一邊切一邊說,不敢讓嘴巴停下來。他把除下來的魚鰓平攤在桌面上,但還是壓不下劉總的腥味。
腌制魚頭的一二十分鐘里,他切土豆絲。土豆絲怎么切呢?要先放在案板上切出一個薄片,喏,就這個樣子,把土豆放在案板上,這樣土豆就不會滾動了。切片切絲后,記住,千萬記住,土豆絲放在水里浸泡一會,這樣炒出的土豆絲就會脆脆的。他絮絮地講解。
在做飯方面,他是一把好手,哄她開心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出租屋里做幾道像模像樣的菜。出租房是工廠里的夫妻房,最大用途就是放一張雙人床,供夫妻一個月用那么幾次。要不然,也可去住宿舍。夫妻房本來就窄小,放上炊具,更顯得擁擠,通風(fēng)效果又不好。他堅持放炊具,以備不時之需。現(xiàn)在,用上了。
要煎魚了哈,煎到兩面金黃。他講解幾句就回頭看她。她窩在沙發(fā)上,半閉著眼。魚煎到兩面金黃了,他回頭再看她,她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剛才肯定不只干了一場,至少三場,她累壞了。別看這女人現(xiàn)在風(fēng)平浪靜,其實,她就是座活火山,渾身都是欲火。他向她走去,耳邊響起一個聲音。聲若游絲,似斷似續(xù),他皺緊眉頭仔細聽辨。
殺。殺。殺。
他聽清晰了,分明就是這個字。他抖了抖手腕。他手持鍋鏟,剛煎過魚。他小心地抬起手,仔細打量鍋鏟。真是不錯的工具啊。他好像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工具,沉重的鐵,鋒利的銳,鏟下去,腦漿嘩嘩地流,止都止不住。他要確定耳朵里命令的具體指向,就像確定鼻炎里聞到的精液味。殺的指向呢?耳朵里只有這個輕微的動詞,該是一個動賓結(jié)構(gòu)的。賓語呢,賓語?
他離她五步遠,站定了,等待確定。這時女人起身,揉了揉額頭。飯還沒做好?她不耐煩地將他的工裝扔到沙發(fā)那頭。
轟。他聽到一扇鐵門,咣當(dāng),拉下來。鐵門關(guān)住耳朵。那個聲音不見了。磨嘰磨嘰,快點。她在催他。
他定住神,轉(zhuǎn)身舀了一碗水倒進鍋里。水煮開了,再放進豆腐,小火煮。他又講解起來。那只耳朵死了,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
那個可能作為賓語的女人也就安然地逃過了一刀。半年后,我和司法鑒定所的人在福建某個玩具廠車間找到她,給她描述這場未遂血案。女人半瞇著眼,望著光線里的浮塵出神。車間到處是纖維的浮塵。不可否認,女人是個美人,她清秀的臉上加了一些苦楚,越發(fā)動人。大概符合他的描述。
他不輕易描述她。
她,她。他遲緩著想要開口,說完兩個“她”,就把余下的句子吞進了肚子。他吞咽著,喉結(jié)鼓起,像吞一把刀子。
一塊三百平米左右的大操場上,男二病區(qū)中挑選出來的三十八個人被允許自由活動。打球的,跳繩的,走圈圈的,談戀愛的,坐在凳子上曬太陽的??瓷先ィ褚粋€春天的公園。當(dāng)然,操場四周聳著高高的圍墻。護士、護工散坐在四周,以防突發(fā)事件。在藥物的管控調(diào)配下,被挑選者維持著此刻的平靜?,F(xiàn)在,仍不太平靜的是被害妄想癥患者魏鵬。
他走圈圈走得格外兇悍。
昂著頭,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像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清脆明亮,節(jié)奏絕不紊亂,有序的力量向我們鋪排而來。
魏鵬一往直前地走,心無旁騖地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動。這個云安縣縣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飽含一肚子的冤情,無處申述。你們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竇娥,我冤死了,我本來是應(yīng)該做湖南省省長的,檔案被別人給調(diào)換了,天理不容的?,F(xiàn)在還把我當(dāng)一個精神病人關(guān)在這里,簡直是對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我要找中央組織部上訪。魏鵬愁眉緊鎖,苦不堪言。魏鵬唯一的信仰就是出來。只有出來,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說,我要走出去,走出去。馬蹄踏踏,行色惶惶。
要是我再這么盯著他走圈圈,我會被他走瘋掉的。世界變成一個恐怖的循環(huán),無邊無際。我迫切需要一個什么東西將我固定下來。我舉目四望,找到劉利軍。
他雙手抱頭,佝僂著身子,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就如他在夜間一動不動,蹲在床底下。我第一次上夜班,零點十五分,查到306室三床,空的。床上沒人。我趕緊往廁所里跑,也是空的。我大驚。主班護士劉美美彎腰叩床板,劉利軍出來呀,出來。
劉利軍從床底下鉆出來,又抱著頭,貼著墻蹲著。劉美美說,你聽話,上床睡覺,鑒定結(jié)論會下來的。劉利軍站起來爬到床上,直挺挺躺著。劉美美替他蓋了被子。每天晚上,這一幕都要重演。夜里零點一過,劉利軍就蹲在床底下,他在思考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
活動時分,劉利軍固定在石凳上,大事仍在腦子里撞來撞去。生死攸關(guān)呢。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坐了近十分鐘,無語。魏鵬已經(jīng)昂首挺胸從我面前走過兩圈,我掏出準備好的香煙,恭恭敬敬地給劉利軍點上火。抽完兩支煙,他說,我現(xiàn)在一心一意等著鑒定結(jié)論。是的呀,我們也和你一樣等著。我認真地看著他。
劉利軍將我遞上的第三支煙捏在手上,開始講述。面色平靜,語調(diào)平緩,像是一個職業(yè)素養(yǎng)低劣的說書人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家堂妹兒子過十歲生日,我們從深圳回來送禮,劉某某也回來送禮。他和一幫年輕親戚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說話,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反正只聽到他的聲音,那群人附和著,發(fā)出一陣陣笑聲。因為劉某某當(dāng)上副總,是劉家的頭面人物,所以每次回家,大家都喜歡圍著他說笑。我這個做叔的,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誰讓他是副總呢。這次,他們一邊笑,一邊扭頭往我這邊看。我在后面屋子里坐著,他們肯定在說我頭上的綠帽子。他們邊笑邊比劃。劉某某又給他們發(fā)了一圈煙。他們的笑聲更大了。這時,我聽到耳邊有個人叫我,去后面廚房,快去,快去!聲音十萬火急。我起身去廚房,聲音催促著,快打開櫥柜,砧板下面。我打開櫥柜,掀起砧板,看見一把刀,尖尖的。拿起來,拿起來。聲音下達命令。我將刀揣在口袋里,跨出廚房。
我很快沖過堂屋,沖到空地上。我抽出刀,劉某某叼在嘴上的煙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轉(zhuǎn)身就跑,我追上去,我們圍著屋轉(zhuǎn)了十幾圈。那些和他說說笑笑的人嚇懵了,一個個躲在屋里。我耳朵邊響起一群人的聲音,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他們大叫著,殺了他,殺了他。聲音不停地叫。我飛起來一樣,跑得飛快,劉某某腿一軟,跌倒在地,我抓住他的衣領(lǐng),尖刀對準他的胸口捅進去,一下,兩下,三下。他不動了,我長長地吁口氣,真舒服。我又捅了兩刀。
殺了人你不跑???我問。
為什么要跑??!殺了他,我渾身輕松。我拿出手機,撥110。110,我殺了人。鎮(zhèn)派出所很快來人。我提著刀,站在劉某某的尸體旁邊,仔仔細細地聞他的味道。全是精液的味道。
關(guān)于劉利軍的事件就是這樣的,他在幻聽的指使下,用尖刀捅死了他的侄子劉鐵兵,也是文中一開始講述的劉副總。
死去的侄子劉鐵兵和他一道來深圳一個工廠打工。三年之后,劉利軍仍在車間做計件工,劉鐵兵已做到一個車間的車長,并沒做到副總,但劉利軍堅持稱他為劉副總。
劉副總該死。劉利軍說。
你聽到有聲音指使你?
聽到了,一大群聲音叫我殺死劉副總。劉副總讓我戴綠帽子,他們讓我殺死他。
是誰在你耳邊指使你呢?
我沒聽清楚,但他們就是讓我殺死他。我不后悔,我覺得很舒服。劉利軍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被堵住話頭,一時間不知道再怎么問下去。劉利軍直起身,他要換到另一個角落思考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我再不問,就錯失良機。
你老婆來看過你嗎?我問。
劉利軍收回步子,看著我,眼神迷茫。他重新坐下來,捧住自己的頭,搖。搖了會兒,扯自己的頭發(fā)。頭發(fā)太短了,扯不起來,他就貼著頭皮扯?!八褪且蛔罨鹕?,渾身都是欲火?!彼f。然而,如何欲火,他不往下講。那次放風(fēng),他只講了用刀捅死劉某某的過程。我在文中開頭描述的關(guān)于劉副總,關(guān)于腥味,關(guān)于他煎魚,是他在后面幾次放風(fēng)中講述的。至于劉某某和女人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他們在車間后面一個空屋子里干。
他們在工廠旁邊的招待所開房。
他們在他的出租屋里干。
劉利軍每講述一次,他女人和劉副總干事的地點就會變,但最多的是在出租屋。劉副總到外面開房的錢都沒有嗎?他有,他就是要羞辱我,到我家里,明目張膽讓我聞他的味道。劉利軍悲憤不已。他狠狠扯頭發(fā),左邊頭皮扯得發(fā)紅,扯下五根頭發(fā)。劉利軍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頭發(fā)使勁捻。
也不只是劉鐵兵和女人,還有張某某和女人,陳某某和女人。張某某是四川的工友,人高馬大的。他們吃飯的時候,只要有機會就聚在一張桌子上,眉來眼去。他們在桌子底下踢腳,以為我不曉得,有我不曉得的?天知地知,我也知。劉利軍發(fā)出一聲冷笑。
陳某某呢。陳某某是他的結(jié)拜兄弟,像他一樣,瘦小,體弱。他的老婆沒到深圳,獨自在長沙打工,劉利軍有時請他去出租屋吃飯?!八矞蕚溥M攻她了”,劉利軍說,他叫她嫂子時,叫得不清不白。他們肯定在瞅機會。
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對這世界很失望。劉利軍嘆了口氣。
這時,從操場另一頭走過來女一病區(qū)的四個女病人。她們勾肩搭背圍著看劉利軍。他的悲憤他的嘆氣,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高深莫測的哲人。一個女病人神情癡癡地望著劉利軍。劉利軍扭過頭,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吧,欲火焚身。女人們渾身都是欲火,要燒死人的。
春天的正午,風(fēng)是輕的,草是綠的,日頭是暖的,男病區(qū)和女病區(qū)的人們和五道門之外的女人和男人一樣,被什么東西填滿,躁動不安。除非他們服下大劑量的藥品,謀殺體內(nèi)無窮盡的荷爾蒙。男二病區(qū)的蒙棟良和女一病區(qū)的趙琴琴肩并肩坐在石凳上,趁護士不注意,蒙棟良極快地伸出手,摸趙琴琴的手。趙琴琴含情脈脈看著他。他們身后的花壇里,迎春花開得鮮亮豐盛,情欲飽漲。只有劉利軍是有病的??詹?。被人掏空的病。劉某某,張某某,陳某某,還有無數(shù)個某某,和他的老婆攪和在一起,掏空他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空空的劉利軍坐在空空的石凳上,思考生死攸關(guān)。殺了人,肯定不能白殺。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不負刑事責(zé)任?強制醫(yī)療?(1)這得看司法鑒定的結(jié)論。劉利軍一直等結(jié)論,結(jié)論卻一直不下來。下過一次結(jié)論,判定為不負刑事責(zé)任,但侄子家不同意,認定結(jié)論不屬實,要往更高一級組織申告。劉利軍就這么等著,日思夜想。
(1) 強制醫(yī)療,是指非自愿性強制治療,是指國家為避免公共健康危機,通過強制對患者疾病的治療,達到治愈疾病、防止疾病傳播、維護公眾健康利益,具有強制性、非自愿性、公益性的特點,一般包括性病、吸毒、精神障礙、嚴重傳染性疾病等。較為常見的是對精神病人的強制醫(yī)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