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不歸之路

戰(zhàn)神粟裕(白金紀念版) 作者:關河五十州 著


多年之后,王耀武一定還能記起一場名叫譚家橋的戰(zhàn)役,在那場他親身參與的戰(zhàn)役中,紅軍犧牲了一位卓越戰(zhàn)將——尋淮洲。

尋淮洲曾任紅七軍團軍團長,他擔任軍團長時,只有21歲,比林彪還年輕,是當時紅軍中最年輕的軍團長。尋淮洲如果不死,憑其戰(zhàn)功、資歷及其善戰(zhàn)之名,新中國成立后封將拜帥完全沒有問題。

那時候粟裕還只是軍團參謀長,王耀武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正是這個看似瘦小、貌不驚人的幕僚長,日后不僅替戰(zhàn)友報了折戟的一箭之仇,而且翻江倒海,成了他本人乃至整個國民黨軍隊的克星。

這是一個天生與戰(zhàn)場有緣的人。

人各有志,有時候這種志從小就能看得出來?!都t樓夢》中,賈政要測試兒子未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出來,讓賈寶玉抓取。結果大家都知道了,寶玉什么都不碰,伸手就把“脂粉釵環(huán)”抓了過去,為此還換來賈老爺一聲臭罵:“酒色之徒耳!”

如果讓年幼時的粟裕來抓,他緊緊攥在小手里的,也許只會是一件東西——劍!

只要“神”還留著

作為傳統(tǒng)的古老兵器,劍代表著俠客風范和男兒血性。佩劍之人,可以云游四方,除暴安良,好不快哉。

劍客的夢想,支撐著粟裕的整個童年時光,其間還少不了一個很關鍵的人,他叫阿陀。

粟裕雖不是出生于賈府那樣的鐘鳴鼎食之家,但家境也堪稱富裕,阿陀就是受雇于粟家的一位青年長工。

有一種說法,說民國其實是中國武俠的鼎盛時期,這個時期,不僅涌現(xiàn)出了霍元甲、杜心武等一批武俠技擊高手,就連近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源頭也正是從此處發(fā)軔。那時候的人們,比現(xiàn)在更熱衷于談論武俠和劍客。

阿陀顯然自己就是個武俠迷,他成了少年粟裕的啟蒙老師。從阿陀那里,粟裕知道了許多蜚聲民間的好漢名字:“草上飛”,這哥們兒輕功了得,能飛檐走壁,尤其擅長在草尖上借力飛奔;“一枝梅”,此君牛就牛在每次替天行道后,必要在墻上畫一枝梅花作為記號……

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聽著這些故事,小粟裕激動得血脈賁張,不能自已。

想做一名新生代劍客嗎?練吧!

“草上飛”訓練秘籍:用沙袋捆在腿上,通過不停地跑跳,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能身輕如燕,展示“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奇跡。

“一枝梅”訓練秘籍:找根一丈長的竹竿,只留一頭的竹節(jié),其余全部打通灌沙,這叫“狼牙棒”,一旦練熟,離替天行道興許就不遠了。

在阿陀的帶領下,粟裕樂此不疲,經常練到汗流浹背,筋骨酸痛也不肯停手。

直到有一天,一件新玩意兒的出現(xiàn),讓他眼前一亮。

那是阿陀做的一把“槍”。原料為一個子彈殼,鉆洞后放入火藥,再添沙子,點燃后沙子就能噴射出來。

粟裕用此“槍”瞄準“假想敵”,一擊即中,頓時把他給樂壞了。

原來槍比劍更厲害!

馮驥才在小說《神鞭》中,描寫了一個會用辮子格斗的天津好漢傻二,被稱為“神鞭”。他后來發(fā)現(xiàn)洋人的洋槍威猛,就毅然割去辮子,并練出了雙手使槍、百分百中的絕活,為此還留下了一段發(fā)人深省的話:“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卻留著……不論嘛新玩意兒,都能玩到家?!?/p>

武俠也得隨時代進步哇,只要“神”還留著。

19歲那年,粟裕終于得到了一支真正的槍。此前,他是湖南省立第二師范的學生,為了迎接北伐軍的到來,幾個同學合著湊錢買了一支駁殼槍和兩百發(fā)子彈。

第二年,也就是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國共分裂,粟裕和一些同學投向武漢,加入了中共控制的第24師教導隊。

粟裕不是軍校科班出身,他所受的軍事訓練,即從教導隊開始。

一到教導隊,教官就向這些學生兵發(fā)問:“艱苦和死亡相比,哪一個更難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答:“死亡更難受?!?/p>

教官立即糾正:“不對,艱苦比死亡更難受!”

接下來,教官的一番訓導給粟裕留下了深刻印象:“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而艱苦卻是長期的、時刻都會遇到的。如果你們能夠戰(zhàn)勝艱苦,那么還有什么不可戰(zhàn)勝的呢?”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武俠小說里吃個丹藥就能功力大長那么輕松,只有一輪又一輪艱苦的打磨。

第24師師長是北伐名將葉挺。某次作戰(zhàn),因兵力懸殊,士兵紛紛退卻,葉挺的參謀長親自督戰(zhàn),仍無濟于事。這時突然傳來消息:“葉挺師長來了!”

眾人立即止步,轉身向敵軍發(fā)起沖鋒。一個營長原先只是受了點輕傷,正哼哼唧唧地要下來,一聽葉挺來了,趕緊跳下?lián)苋ゴ蛘獭?/p>

葉挺督軍練兵,就一個字:嚴。

一般軍隊是“三操兩講”,教導隊加量加價,為“四操三講”,即每天要多出一次操,多上一堂課。學生兵的軍事動作稍不合乎要求,便被勒令重做十幾次,為了達到標準,一排、一連的人常常要連續(xù)重復做一個動作,直到隊伍整齊劃一為止。

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把吃飯時間都包括了進去,吃個飯,必須要狼吞虎咽才行,否則就來不及。有時教官還會故意在飯中摻入頭發(fā)和沙子,你要是皺著眉頭挑挑揀揀,那就別想吃飽了。

粟裕參加教導隊的軍訓統(tǒng)共不過一兩個月,但作為入門,已經夠了。要知道,黃埔軍校受訓也很短,實打實的訓練時間不過才3個月。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到戰(zhàn)場上去繼續(xù)練習吧。

青年戰(zhàn)術家

教官所說的艱苦,可不單是指訓練。

粟裕隨教導隊參加了南昌起義,并擔任警衛(wèi)隊班長,主要負責保護后勤物資。南昌起義后,起義軍南下廣東,警衛(wèi)隊一人背30公斤輜重,還得人盯人地照看挑槍民夫。這些民夫隨時有逃逸的可能,人一走,就把槍扔下來,結果沿途丟棄了不少武器彈藥。

到了廣東,一場仗沒打好,撤退過于慌張,好不容易籌集到的冬衣、物資、軍餉又大部分被扔掉了,粟裕心疼得直跺腳。

就在這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挫折過程中,粟裕第一次中了招。一顆子彈從頭部穿過,人馬上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排長一看,腦袋都中槍了,肯定沒得救,便說了句:“粟裕呀,我不能管你啦?!?/p>

卸下他的駁殼槍就走了。

粟裕心里很明白,這時候全得靠自己。當他稍能活動時,便掙扎著在路上爬行,終于以驚人的毅力追上了部隊。

南昌起義、廣州起義,都一個接一個失敗了,那是起義軍最艱苦的一個階段。葉挺流亡歐洲,黃埔出身的林彪慨嘆:“隊伍不行了,碰不得(敵人),一碰就垮?!?/p>

林彪時任連長,本來已經離隊,只是各個要隘都有民團把守,出不去,才被迫于當夜返回部隊。

這個時候,率隊的朱德顯示了遠見,他說:“蔣桂戰(zhàn)爭一定要爆發(fā),蔣馮戰(zhàn)爭也一定要爆發(fā)?!?/p>

蔣桂戰(zhàn)爭是蔣介石與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斗,蔣馮戰(zhàn)爭是蔣介石與馮玉祥斗,原先這些人合一塊兒,以革命的名義,和被視為軍閥的北洋干仗。那時節(jié),大家都把北洋當妖怪,個個搶著拿投名狀,只是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后來他們自己也一個個成了妖怪。

在軍閥的譜系里,北洋叫作老軍閥,蔣桂馮稱為新軍閥。朱德一針見血地說:“軍閥不爭地盤不可能,要爭地盤就要打仗,他們一打,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發(fā)展了。”

果然,蔣桂戰(zhàn)爭、蔣馮戰(zhàn)爭先后爆發(fā),國民黨內部打成一鍋粥,誰也顧不上料理共產黨的部隊,起義軍得到了來之不易的喘息之機。

隨著井岡山時期的到來,一支新型軍隊——紅軍誕生了。

紅軍的基本戰(zhàn)法以游擊戰(zhàn)為主。打游擊戰(zhàn),練什么呢?

爬山。

部隊每天起床,第一個課目就練這個,不管山多高,你得一口氣沖上去。休息幾分鐘后,再下山。

不爬完山,不能吃早飯。

紅軍子彈少,1支槍一般只有3發(fā)子彈。作戰(zhàn)時,沖鋒前打1~2發(fā),沖鋒后就不能再開槍了,那最后一顆子彈還得留著追擊時用。

這樣使用子彈,就必須槍法精準才行。粟裕每天練習單手舉槍射擊,他的紀錄是:一只手舉步槍,可堅持1~20分鐘。

上世紀50年代,粟裕在蘇聯(lián)養(yǎng)病,療養(yǎng)院的按摩醫(yī)生和他比腕力,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取勝,讓他大為吃驚,而那時候的粟裕早就過了不惑之年。

粟裕的指揮才能也開始露出了尖尖角。1928年6月,在老七溪嶺之戰(zhàn)中,擔任連長的粟裕乘敵疲憊松懈,猛不丁地突破了對方防線。

粟裕能爬山,當他帶頭沖到制高點時,回頭一看,跟上來才9個人,其他人都還掉在后面。

都站住了等?那就傻了。所謂蘿卜快了不洗泥,白菜滯了剝層皮,繼續(xù)沖啊。

粟裕留下6個人守制高點,帶3個人越過山頂,猛追逃敵。

一過山坳,發(fā)現(xiàn)竟然有百兒八十敵方士兵猬集一處,他當即大喝一聲:“把槍放下,你們被俘虜了!”

此時制高點上的司號員也配合著在山頂揮起紅旗,吹響了沖鋒號。

說好聽點,這叫疑兵之計,通俗些,就是忽悠加賭博。只要這百兒八十兵里,有那么幾個有膽色,事情就懸了,粟裕也險了。

妙就妙在沒人有膽色,士兵們早就慌不擇路,一聽動靜這么大,都乖乖地把槍給放下了。

粟裕一邊只有3個人,沒法拿百兒八十條槍,于是命令俘虜把機柄卸下,他們自己背機柄,俘虜們背空槍。

很多年后的解放戰(zhàn)爭中,如此戲劇性的場面經常上演,紅軍時期還是不多。朱德知道后非常高興,稱贊粟裕是“青年戰(zhàn)術家”。

敵人非常強

在頻繁的作戰(zhàn)中,機會到處都是,唯一的條件是,你還活著。

1930年,第一次反“圍剿”開始時,粟裕升任師長。到第三次反“圍剿”,他已經是紅十一軍參謀長。

即使在蘇區(qū)和紅軍的鼎盛時期,戰(zhàn)爭的天平也并非完全一邊倒,勝利的一方有時亦須付出不小代價。在戰(zhàn)斗中,粟裕的左臂被子彈打中,而且正好擊中動脈血管,鮮血噴出一米多遠,他當場就昏了過去。

送到軍醫(yī)院時,為避免感染,醫(yī)生主張將左臂踞掉。

只剩一只胳膊,打仗該多不方便。粟裕對醫(yī)生說:“即便有生命危險,我也不鋸!”

最后沒鋸,自此粟裕的左臂一直殘疾,活動無法自如,僅能幫助右臂做一些輔助性動作。

由于缺乏醫(yī)藥,傷口痊愈很慢,當粟裕傷愈出院時,第五次反“圍剿”已經開始一個多月了,紅十一軍也早就改編為紅七軍團,軍團長便是尋淮洲,粟裕出任軍團參謀長兼第二十師師長。

第五次反“圍剿”與前面四次都不同,突出表現(xiàn)為,參與進攻的國民黨軍隊從數(shù)量、戰(zhàn)斗力、武器乃至戰(zhàn)術都有了極大改進。

過去講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好像就賴一個李德,粟裕卻很坦白地承認,這次敵人非常強。

戰(zhàn)場上首次出現(xiàn)了飛機和坦克的影子。蔣介石原來并沒有飛機坦克的成型化特種部隊,是受了長城抗戰(zhàn)失敗的影響后,才開始著手建立的。這些特種部隊當時連雛形都算不上,作戰(zhàn)能力很弱,地空協(xié)同、步車協(xié)同更是無從談起,不過做個樣子罷了,但它對紅軍的心理威懾作用卻著實不容小覷。

有個號稱“游擊健將”的紅軍團長,從未見過飛機集中轟炸的場面,當敵機投彈時,忍不住失聲驚呼:“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出動的坦克一共才兩輛,而且都是輕型的,威力十分有限,可也是因為從沒有見過,大家全都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拿這倆鐵家伙怎么辦,結果一個師的陣地眼睜睜就被坦克給沖垮了。

打得順時無所謂,怎么打都行,一旦不順了,其他弊端也會慢慢暴露出來。

尋淮洲參加過秋收起義,他和粟裕都是從戰(zhàn)爭中學習,憑借一拳一腳在戰(zhàn)場上打出來的好漢??蓡栴}是兩人都沒有實權,實權掌握在軍團政委手里。

紅七軍團政委是樂少華。他有留學莫斯科的背景,是所謂“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之一。此人缺乏軍事經驗,但行事蠻橫霸道,動不動就拍桌子罵娘,看誰不爽,就拿“反政治委員”的大帽子壓過去,你不服還不行,因為他有“政治委員最后決定權”。

軍團開歡迎大會,請剛上任的樂少華作報告,恰巧粟裕從戰(zhàn)場回來,尋淮洲上前跟粟裕打招呼,剛簡單談了幾句話,樂少華在臺上看見了,便拍著桌子大罵:“他媽的,我在作報告,哪個還在講話?”

當時樂少華還不認識粟裕,他罵罵咧咧,是要當眾給軍團長難堪,以便樹立他自己的權威。

很快,矛頭又轉向了粟裕。

某次粟裕率部隊打退并消滅了一股敵軍,他親自從前沿跑回軍團指揮所,請示是否繼續(xù)追擊。當時尋淮洲和樂少華坐在一根木頭上,尋淮洲一聽,這正是乘勝窮追的好時機啊,馬上說:“好,好,好?!?/p>

樂少華沒有吱聲。粟裕以為他同意了,軍情緊急,轉身就走,不料樂少華突然跳起身來大叫:“站??!他媽的,政治委員制度不要了嗎?回來,回來。”

尋淮洲和粟裕都傻了眼,可又不能不從,只得停止追擊。

當晚中央軍委來電,批評紅七軍團為什么不繼續(xù)追擊,樂少華才閉口不言,但他隨即就把粟裕列入“反對政治委員制度的危險人物”,長期對其進行限制和監(jiān)視。

樂少華把粟裕當成了尋淮洲的人,一意打擊報復。說粟裕反對某制度云云,不過是掛神圣之名,行猥瑣之事罷了。

在這里,對錯并不重要,站隊最重要,粟裕其實就是站隊沒站好,不會順風使舵而已,他后來吃的許多苦頭,可以說都與此有關。

外面拼命給壓力,里面還在自縛手腳,這仗當然只會越打越憋氣,越打越失敗。到1934年夏,中央蘇區(qū)已由原來的縱橫近千里,縮小到300余里,中央軍委也不得不考慮離開蘇區(qū),進行長征。

1934年7月,紅七軍團被調回瑞金,包括李德在內的中央軍委接見了軍團領導人,當面宣布由紅七軍團組成北上抗日先遣隊。

當時中央軍委沒有把先遣隊的戰(zhàn)略意圖說得太清楚,只是告訴他們,這次行動的最后到達地域為皖南,因為那里將舉行“皖南暴動”,并由此建立蘇區(qū),紅七軍團到皖南有立足之地。

若干年后,粟裕才知道,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從字面上看,紅七軍團是“先遣”,主力紅軍會隨后跟進,但按照后來朱德提供的說明,派先遣隊北上,只是要讓他們“去做個引子”,以便掩護中央紅軍南下。

換句話說,中央紅軍和紅七軍團的行軍方向正好相反,當紅七軍團北上,從而調開敵軍兵力時,中央紅軍將從中央蘇區(qū)的西南部尋求突圍。

其實早在第五次反“圍剿”初期,毛澤東就曾提出過一個挽救中央蘇區(qū)的策略。那時恰好爆發(fā)了“福建事變”,他主張趁機派紅軍主力挺進包括皖南在內的蘇浙皖贛地區(qū),向廣大無堡壘地帶尋求決戰(zhàn),以迫使對方的“圍剿”大部隊回援。可惜的是,當時毛澤東沒有決策權,中央未能采納這一良策。

時移世易,現(xiàn)在再派小股部隊深入險地,其本來的效果和意義已一去不復返。畢竟蔣介石也不傻,在第五次“圍剿”勝局已定的情況下,他絕不會因為一個北上抗日的口號,或者一支小股部隊的出動而改變原有部署,更不會放松對中央蘇區(qū)的繼續(xù)圍困。

當然,在情況萬分危急之際,中央嘗試丟卒保帥也未必就沒有一點道理,事情糟就糟在,決策者中途又頭腦發(fā)熱,對先遣隊的要求也遠遠超出了“保帥”的范圍。

橡皮膏藥一樣粘著

先遣隊從瑞金出發(fā)后,按原計劃渡過閩江,準備北上浙西去皖南,但這時中央軍委忽然改變計劃,命令隨之更改為:停止北上,攻取福州。

1934年8月,紅七軍團開始奉令進攻福州城。中央軍委下達的這個命令其實具有很大的盲目性,福州是福建省會,筑有高大城墻以及堅固工事,更重要的是,守城的國民黨部隊為王敬久第八十七師。

第八十七師是當時中國軍隊中裝備最好的部隊,也是早期國民黨“中央軍”里戰(zhàn)斗力最強、兵員素質最高的勁旅,其內外戰(zhàn)表現(xiàn)均十分出色,兩年前的“一二八淞滬會戰(zhàn)”,該師是絕對主力,曾在著名的廟行大戰(zhàn)中與日軍常備師團對攻。

福州城里只有第八十七師的一個團,可你要想攻破他們固守的城池也不易。

另一方面,紅七軍團經過連續(xù)作戰(zhàn)的消耗,全軍團僅剩4000多人,經過突擊補充,才增加到6000多人,其中戰(zhàn)斗人員4000多,分編成3個師,但實際上只相當于3個大團。

除此之外,攻城需要重武器,而紅七軍團只有一些輕重機槍和6門迫擊炮,用來攻城遠遠不夠。

打了一晚上,打不下福州,只得向閩東轉移,結果第八十七師的那個團還從城里追了出來,在背后一路攆趕,軍團為此傷亡了好幾個師團干部。

福州難以攻克尚是小事,麻煩的是實力被完全暴露了。紅七軍團渡過閩江時,聲勢浩大,對方陣營也弄不清楚究竟來了多少兵力,“圍剿”中央蘇區(qū)的東路軍總司令蔣鼎文曾一面緊急調兵,一面親自飛往福州進行“視察”。

一個回合過去,弄明白了,原來是一支紅軍的牽制部隊,而且力量也并不怎么大。

“帥”沒有保成,倒是“卒”逐漸被推入了危險境地。蔣介石任命浙江省保安處處長俞濟時為“追剿軍”總指揮,從蘇浙皖贛就地調集兵力,對紅七軍團展開追堵,一時間紅七軍團如同被橡皮膏藥粘著,想脫身都脫不了。

閩東有一塊蘇區(qū),領導人是菲律賓歸國華僑葉飛。當紅七軍團到達閩東蘇區(qū)時,葉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軍團槍多兵少,有一人背兩支槍的,有民夫挑著槍的。

葉飛是有人沒槍,尋淮洲和粟裕卻是有槍沒人,福州一戰(zhàn)后,光傷病員就有七八百人,行動異常不便。

協(xié)商下來,雙方交換,紅七軍團留下多余的槍和傷病員,葉飛給紅七軍團補充了1000多名新兵。

當時閩東蘇區(qū)有一大塊根據(jù)地,號稱“五百里政權”,不僅糧鹽供應方便,兵員補充也很容易,如果紅七軍團能留下來,可以更好地起到配合中央紅軍主力長征的目的,可是軍團的中央代表又不同意。

中央代表是曾洪易,他和樂少華的經歷相仿,能力和見識也差不多,紅七軍團的領導權就由這兩個“布爾什維克”給把持著。

成立先遣隊之前,曾洪易是越“左”越好,成立先遣隊之后,卻像個霜打了的茄子,要多頹廢有多頹廢,哪個地方都不敢久待,只想趕緊完成到達皖南的任務就算了事。

紅七軍團北去后,葉飛又集中了1000多人參軍,但已經追趕不上部隊了。

除了軍團的“布爾什維克”,中央軍委的命令也讓尋淮洲和粟裕倍感困擾。紅七軍團離開閩東后,在閩北一連打了幾個小勝仗,最后到達閩北蘇區(qū)時,部隊已經疲憊不堪,急需進行短暫休整,然而相應請求卻遭到了中央軍委的來電駁斥:讓你們在閩北停下來休息,正是敵人的企圖!

中央紅軍的長征尚未開始,在中央主持軍事的仍是博古。博古在中央負總責時,不過24歲,缺乏軍事經驗,打仗只能聽李德的,所做決策也都十分機械笨拙。

事實上,在紅七軍團離開瑞金后,“皖南暴動”已經失敗,建立皖南蘇區(qū)自然也就成了泡影,博古、李德等人都已得到消息。此時若隨機應變,讓紅七軍團留在閩東、閩北作戰(zhàn),其牽制作用要比去皖南好得多。

退一步說,要是能夠直接去皖南倒也好了,可是博古等人又突發(fā)奇想,提出讓紅七軍團在浙西打游擊,而且還規(guī)定死了游擊的路線和時間。

游擊的優(yōu)勢,全在“靈活”二字,什么都規(guī)定死了,那就不是在打游擊,說白了,還是在搞運動戰(zhàn)。

江浙作為南京政府的核心區(qū)域,建有嚴密的保甲制度,地方上的保安團不僅槍械完備,而且經過純熟的訓練,這種運動戰(zhàn)又豈是好打的。紅七軍團被迫每天一戰(zhàn),最讓人撓頭的還不是天天要打仗,而是戰(zhàn)后傷員沒法安置,只能抬著走,由此又大大地削弱了部隊戰(zhàn)斗力。

關系到部隊存亡,尋淮洲和粟裕再也看不下去了。在要不要機械執(zhí)行中央命令上,尋淮洲和政治委員樂少華更是面對面地發(fā)生了激烈爭吵。

自此以后,軍團高層要么不開會,要么一開會就吵架,天天如此,幾乎造成指揮上的癱瘓。

樂少華是專橫,不把尋淮洲放在眼里,作為中央委員的曾洪易則是怯懦,尤其在遭到飛機襲擊后,更是嚇得臉色發(fā)青,嘴唇顫抖,他不僅在作戰(zhàn)上毫無主見,還一個勁地嚷嚷著要離開部隊。

就在決斷不下之際,尋淮洲、粟裕獲報,敵軍主力已從不同方向圍攏過來,再留在浙西,有可能全軍覆滅。

他們當機立斷,決定不顧中央軍委的一再指責,離開浙西,向皖贛挺進。

細節(jié)是關鍵

1934年9月30日,紅七軍團到達皖贛邊。這才知道,皖南暴動失敗了。

好在皖贛邊也有蘇區(qū),不僅地形有利,補給上也較充裕,按照尋淮洲和粟裕的想法,不如在皖贛邊就地開展游擊戰(zhàn),先消滅尾追之敵,待時機成熟后再入浙進行襲擾。

可是他們的建議遭到了中央軍委的否決,軍委傳來新的命令,讓紅七軍團進入閩浙贛蘇區(qū)接受整編。

從皖贛蘇區(qū)到閩浙贛蘇區(qū),又是幾道封鎖線,紅七軍團到達目的地時,整個軍團僅剩下3000多人。

閩浙贛蘇區(qū)是方志敏創(chuàng)建的老蘇區(qū),該蘇區(qū)轄有紅十軍。兩軍奉命合并為紅十軍團,軍團長為劉疇西,尋淮洲僅任師長。

這對尋淮洲而言,顯然很不公平,紅七軍團從瑞金出發(fā)后,整整4個月,前沿都是他和粟裕在進行指揮,最后別人全是原職調動,唯獨他被從軍團長職位上撤了下來。

中央軍委隨主力長征后,紅十軍團改由項英為首的中央軍區(qū)統(tǒng)一調度,項英下令紅十軍團以運動戰(zhàn)的方式向外線出擊,以創(chuàng)建新蘇區(qū)。

在那種形勢下,博古等人還組建紅十軍團,指望以軍團規(guī)模打大仗,本身就是一個重大失誤,而項英的決定,則錯上加錯,進一步把紅十軍團推向了危險境地——想想看,中央蘇區(qū)原有8萬主力紅軍,連他們都守不住老蘇區(qū),卻要更弱、更小的部隊去創(chuàng)建新蘇區(qū),這實在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

紅十軍團共有3個師,其中,僅有由原紅七軍團改編的第十九師能打正規(guī)戰(zhàn),第二十、二十一師均為紅十軍以及一些地方武裝升級而成,主要長于打游擊,沒有大兵團活動的能力和經驗。

用朱德的話說就是“編成一個軍團,不編不垮,一編正規(guī)戰(zhàn)打不成,游擊戰(zhàn)也打不成”,基本上是相互拖累。

1934年12月10日,紅十軍團集結于黃山東南的湯口,國民黨圍追堵截的各路部隊聞聲而動。

3天后,紅十軍團向北轉移,由烏泥關進至黃山東麓的譚家橋。他們獲悉,大部分追敵距離尚遠,只有補充第一旅緊咬不放,現(xiàn)已抵達湯口。

補充第一旅的旅長正是王耀武。彼時的王耀武只是剛剛出道,但他已經受到了蔣介石的注意和器重。

王耀武畢業(yè)于黃埔第三期。在國民黨將官中,一期、二期黃埔生成堆,王耀武以三期的資歷,能讓蔣介石另眼相看,實在是很不容易。

讓蔣介石動心的,是第四次反“圍剿”期間,王耀武死守宜黃一戰(zhàn)。

駐守宜黃的是國民黨第三十二旅,旅長為黃埔一期的柏天民。當紅軍圍困宜黃時,蔣介石已允許柏天民撤退,但柏天民在時任團長王耀武的竭力勸說下,仍選擇了守城,而且一守就是20多天,紅軍也始終沒能攻下宜黃。

柏天民在作戰(zhàn)中腿部受重傷,戰(zhàn)后他向蔣介石大力推薦王耀武繼任旅長一職。于是蔣介石專門召見王耀武,并饒有興致地當面問他為何要死守不退。王耀武的回答是,當時已身陷重圍,紅軍又長于打援和野戰(zhàn),與其突圍時失敗而死,不如與城池共存亡。

王耀武還說,宜黃是戰(zhàn)略要地,一旦失守,即便付出1萬人的代價,也未必能夠重新奪取,所以從戰(zhàn)略整體著想,也不能輕易放棄宜黃。

蔣介石聽后十分滿意,決定重用王耀武,不過他沒有讓王耀武繼任第三十二旅旅長,而是任命其為補充第一旅旅長。

授予此職,蔣介石考慮得很是周到。因為第三十二旅有很多黃埔一期、二期生,就怕王耀武因資歷淺擺不平,而補充第一旅剛剛成立,沒有這些問題,便于王耀武指揮調度。

當蔣介石把自己的這番用意告訴王耀武時,王耀武感激涕零,練兵作戰(zhàn)也更加盡心盡力。

正是由于太積極了,所以各路追兵中,就數(shù)王耀武沖得最猛最前,隊伍也因此顯得孤立突出。經過分析研究,紅十軍團高層做出決定:打一場漂亮的伏擊戰(zhàn),拿這個王耀武開刀祭旗。

從裝備上看,補充第一旅勝過紅十軍團,但紅十軍團有3個師計5個團以上的兵力,補充第一旅只有3個團,另外,紅十軍團還占有地利優(yōu)勢。

烏泥關是一個山隘口,從烏泥關至譚家橋段的公路兩側,5公里范圍內,自南向北都是小山坡,若是打伏擊戰(zhàn)的話,乃天造地設的絕佳地形。

打伏擊戰(zhàn),細節(jié)是關鍵,圍繞細節(jié),軍事主官之間產生了分歧。

軍團長劉疇西擬訂的伏擊戰(zhàn)方案是,以第二十、二十一師為主攻部隊,第十九師負責待主攻方向打響后,向烏泥關穿插,以截斷王耀武的后路。

尋淮洲和粟裕對此存有異議。道理很簡單,第十九師能攻善守,野戰(zhàn)經驗豐富,當然更適宜于擔任主攻。

話丑理端,可惜劉疇西不接受。

劉疇西畢業(yè)于黃埔一期。南昌起義時,粟裕不過是個班長,而劉疇西已經是營長,后來他被派往蘇聯(lián)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回國后因作戰(zhàn)受傷割掉了左臂,人稱獨臂將軍。

劉疇西的資歷是沒有問題,但他在中央蘇區(qū)時的最高軍職為師長,來到閩浙贛蘇區(qū)后才擔任軍長,時間也不長,與尋淮洲和粟裕相比,缺乏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的能力和經驗。

作為負主責的軍團長,劉疇西不會承認自己的欠缺,對殲滅補充第一旅,他也表現(xiàn)得相當樂觀。

硬碰硬的陣地戰(zhàn)

劉疇西的樂觀,其實包含了不少水分。

你要是僅憑“補充”兩字,就認定補充第一旅是一支二流部隊,那就完全錯了。

除了武器裝備較好外,這支部隊的兵員素質也很高,士兵多為北方人,作戰(zhàn)風格硬朗,軍官則大多是軍校畢業(yè)生,官兵訓練有素,敢打且能打硬仗。

1934年12月14日,王耀武率部到達烏泥關。他很快發(fā)現(xiàn)烏泥關地勢險要,為避免不測,特地留下一個團防守烏泥關及其附近高地,其余人馬則繼續(xù)前進。

紅軍出沒的地帶,多為險要區(qū)域,王耀武也不會算命,他事前當然不會知道對方要在這里設伏,能以1/3兵力做后手,已經比其他將領要精明謹慎得多了。

眼看王耀武的那兩個團就要完全進入伏擊圈,這時意外發(fā)生了,一名紅軍戰(zhàn)士因過于緊張,槍突然走火。

補充第一旅的前衛(wèi)部隊立即警覺起來,發(fā)現(xiàn)有紅軍埋伏后,他們一邊搶占路邊高地,一邊派人向王耀武飛報情況。

在前沿指揮的劉疇西見狀又氣又急,只得提前下達出擊命令,伏擊戰(zhàn)也瞬間演變成了遭遇戰(zhàn)。

王耀武雖然暫時處于被動地位,但他在很短時間內便判明了戰(zhàn)場勢態(tài)??闯黾t二十師戰(zhàn)斗力并不強,所據(jù)陣地又是控制戰(zhàn)場的制高點,王耀武便首先集中迫擊炮和重機槍對其進行火力壓制,同時向高地發(fā)起猛攻。

紅二十師以前沒打過這樣硬碰硬的陣地戰(zhàn),一時慌亂起來。王耀武找準弱點后,便不斷增調兵力向這個點進行突破,最終紅二十師的陣地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隨著補充第一旅的官兵不斷涌入,烏泥關及譚家橋高地盡被王耀武所奪,戰(zhàn)場主動權完全易手。

按照原計劃,當主攻方向的戰(zhàn)斗打響時,尋淮洲即率紅十九師前去烏泥關抄襲敵軍后路,但這時紅二十師已呈潰散之狀,再抄襲后路已無意義,劉疇西急忙改變計劃,令紅十九師回援。

遺憾的是,尋淮洲沒有遵令,即使方志敏寫信去調,也沒能調來。

也許長時間的壓抑,讓尋淮洲分外渴望能出奇制勝,在這關鍵時刻,他也失去了大局觀,失去了智,只剩下勇。

尋淮洲要“單獨自打一方”,只是他和劉疇西一樣,都太低估王耀武了。

當紅十九師到達烏泥關時,王耀武留下的那個團早就占領了制高點,并能居高臨下地俯瞰北面低地,穿插行進中的紅十九師被隔斷在懸崖峭壁之下,兵力難以展開。

尋淮洲殺紅了眼,干脆端起一挺機槍,帶頭發(fā)起沖鋒。

幾經反復,制高點終于拿了下來,但已無實際意義——紅十九師傷亡過重,失去了繼續(xù)攻堅的銳氣,也根本起不到斷敵后路的效果。

更不幸的是,尋淮洲在沖鋒中腹部中彈,受了重傷。在送往茂林的途中,又因山路顛簸從擔架上摔下來,導致失血過多,于第二天去世,死時年僅22歲。

譚家橋戰(zhàn)斗從早上打到下午,戰(zhàn)況異常激烈,王耀武在上報時稱:“是役也,為本旅各次剿匪戰(zhàn)役中最猛烈之戰(zhàn)爭?!?/p>

當戰(zhàn)斗進行到下午,紅二十一師的陣地也被王耀武突破。補充第一旅一部已攻至紅十軍團指揮所附近,再打下去的話,整個紅十軍團就得被人家“包餃子”了。

在敗局已定的情況下,方志敏和劉疇西下達了撤出戰(zhàn)場的命令,此時王耀武也精疲力竭,無力再進行追趕。

譚家橋一戰(zhàn)對雙方都至關重要。若是這一戰(zhàn)能打贏,紅十軍團不僅能補充大量匱乏的物資裝備,而且能挫滅敵軍氣焰,真正在皖南站住腳,相反,其處境就變得十分艱難和被動。

譚家橋戰(zhàn)后,俞濟時不斷向皖南一帶調集重兵,包括補充第一旅在內,已集結了20個團的兵力。

面對優(yōu)勢敵軍的圍追堵截,紅軍只能在寒冷的山區(qū)里饑一頓、飽一頓,靠不停地兜圈子來避敵鋒芒,部隊的戰(zhàn)斗意志大為削弱,與此同時,劉疇西也由樂觀者變成悲觀者,決策時優(yōu)柔寡斷,常常難以下定決心。

紅十軍團轉移時,曾遭遇一個保安團。這時紅十軍團兵力加一塊,仍相當于3個整團,如果劉疇西能審時度勢,下狠心全軍撲上,是有望予以全殲的,但他能避就避,摳摳搜搜,只派了一個營上去作戰(zhàn),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營不行,又派一個營,直把殲滅戰(zhàn)搞成了“添油式”的消耗戰(zhàn)。

在紅十軍團,方志敏是項英任命的軍政委員會主席,政治權威超過樂少華,但他不懂軍事,同時身上又帶有很多文人氣質,在為人做事的風格上,與樂少華等人迥然不同,即便在這個時候,他也不愿意與劉疇西鬧得太僵,因此只好在一旁干著急。

最后劉疇西做出決定,避戰(zhàn)撤離,一個揀軟柿子捏從而重振士氣的機會就這樣白白丟掉了。

半個月內,紅十軍團往返十余縣,進行大小戰(zhàn)斗十余次,這些戰(zhàn)斗大多是遭遇戰(zhàn)和消耗戰(zhàn)。劉疇西無心戀戰(zhàn),一打就走,什么好處都撈不到,弄得整個軍團人困馬乏,士氣越來越低落。

1935年1月10日,紅十軍團高層在浙西遂安開會。會上分成兩種觀點:一種以樂少華和粟裕為主,主張就地分兵游擊,以減小目標,保存實力;另一種以方志敏和劉疇西為主,他們提出,應繼續(xù)大兵團作戰(zhàn),爭取早日返回閩浙贛蘇區(qū)進行休整。

經過爭論,方志敏拍板定案,決定采用后者。

與會者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決定,把紅十軍團送入了覆亡的不歸之路。

相差半小時

方志敏和劉疇西一心要打回老根據(jù)地,讓疲憊的紅十軍團得到休整,這當然是必要的,問題是,俞濟時已在前往蘇區(qū)的路上設置了十幾道封鎖線,而且蘇區(qū)內外地域狹小,實際已無法展開大兵團作戰(zhàn)。

從遂安到閩浙贛蘇區(qū),不過兩百多里路,正常情況下,急行軍兩天即可到達,但紅十軍團不是光趕路就行,他們還得和一只接一只的“攔路虎”周旋。

首先遭遇到的是敵方一個步兵團。在前衛(wèi)部隊已與敵軍接火的情況下,劉疇西也不通知他們,就率大部隊改道夜行,結果大部隊是甩開了敵人,前衛(wèi)部隊卻就此與軍團總部失去了聯(lián)系。

讓粟裕為之扼腕的還是接下來的一幕。

1935年1月12日,紅十軍團到達楊林。由楊林向南越過南華山,就到達了化婺德蘇區(qū),這是閩浙贛蘇區(qū)北面的一個外圍小蘇區(qū),方圓約50公里,那里仍有游擊隊活動。

粟裕向劉疇西建議,全軍應加速通過南華山,到達化婺德蘇區(qū)后再休整隱蔽,但劉疇西顧慮主力部隊過于疲勞,下令宿營休息一夜,天亮再出發(fā)。

無奈之下,粟裕只得和方志敏一起率部先行。

隨粟裕行動的,主要是軍團機關、后勤人員以及傷病員,加上缺乏彈藥的迫擊炮連、重機槍連,總共800余人。

他們翻過南華山,一直前進至靠近閩浙贛蘇區(qū)的地方,才停下來休息。

第二天上午,當劉疇西和軍團主力出發(fā)時,已經被一個保安團卡住了通道。前后僅相差半個小時!

劉疇西指揮部隊攻擊,但保安團占據(jù)著有利地形,且火力密集,以至于屢次進攻均無法得手,這時劉疇西又開始舉棋不定,既舍不得立即撤兵,又無決心投入血本,全軍壓上。

左拖右拖,拖到傍晚,仍然過不去,最終還是不得不繞道而行。

時間越來越緊迫,在俞濟時的嚴令督促下,前來圍追堵截的國民黨部隊全是分秒必爭,那個卡道的保安團一夜走了70里,才趕在了劉疇西前面。

偏偏這時劉疇西仍未充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部隊還在緩慢行軍,整個隊伍拖拖沓沓,前后距離足有十幾里長。

一直到1月15日,紅十軍團主力才大部進入化婺德蘇區(qū)。

離閩浙贛蘇區(qū)越來越近,舉眼望去,不過一步之遙,方志敏和粟??捶ㄒ恢拢缃褚丝觳灰寺?,只有進入閩浙贛,才能稍稍松上一口氣。

1月16日,仍不見主力到來,方志敏派人送信給劉疇西,讓其率主力迅速跟上,并于當晚通過敵軍的最后一道封鎖線。

下午6點,方志敏、粟裕正要整隊出發(fā),劉疇西那邊傳來回話:主力已經到齊,但是人員疲憊不堪,晚上不能再走了。

粟裕一聽就急了:“情況這樣緊張,哪能再遲疑啊。今天晚上我們必須全部通過封鎖線!”

方志敏完全贊同粟裕的意見,因為擔心劉疇西再猶豫搖擺,他當即決定讓粟裕率先頭部隊立即前行,自己則回去接應大部隊。

粟裕指揮先頭部隊連夜疾行,碉堡里的敵軍發(fā)現(xiàn)后,立即開槍射擊。

這時俞濟時雖在兩蘇區(qū)之間建立了以碉堡為主的封鎖線,但兵力不足,加上不明紅軍虛實,不敢輕易接仗。粟裕就派兩個戰(zhàn)斗班對碉堡進行佯攻,虛張聲勢,其余人馬趁此機會,加快步伐通過。

先頭部隊上半夜就全部通過封鎖線,安全到達閩浙贛蘇區(qū),到達之后,粟裕一面同地方人員聯(lián)系,一面等待主力跟進。

下半夜,沒有等到。

第二天,依舊。

第三天,第四天,還是一樣。

粟裕組織了大批便衣隊,前去聯(lián)絡和接應,可是均未能聯(lián)系得上。一開始還能聽到遠處傳來依稀的槍炮之聲,后來也沉寂消失了。

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粟裕變得異常焦灼不安。

戰(zhàn)場直覺告訴他,情況十分不妙,若是再苦等下去,先頭部隊也可能自身難保。

粟裕率部離開了原定的會合地點。他的估計沒錯,方志敏、劉疇西及其主力再也來不了了。

最后一個機會

1935年1月16日,劉疇西接到了方志敏的信件,但在回信中,仍堅持休息一夜再走。

方志敏苦等回信,在看到劉疇西的答復后,他長嘆一聲,久久無語。

方志敏是一個責任心非常強的人,他本可以去追趕先頭部隊,但為了再做一次努力,又毅然返身折回,找到了劉疇西和大部隊。

劉疇西即將為他連續(xù)的遲疑不決付出慘痛代價。當天晚上,共達14個團的國民黨部隊分路趕到,將紅十軍團主力緊緊包圍在懷玉山區(qū)。

紅十軍團主力這時僅剩2000余人,在7倍于己的敵軍圍困下,已是彈盡糧絕,基本失去了強行突圍的能力。方志敏和劉疇西只能率部在山區(qū)里左兜右轉,希望能尋找出一條生路。

1935年1月18日夜,在一位向導的帶領下,紅十軍團向金竹坑封鎖線發(fā)起攻擊。

只要沖過金竹坑,便可進入閩浙贛蘇區(qū),因此這次劉疇西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要做困獸之斗。在他的指揮下,軍團主力蜂擁而上,全力猛撲。

就像粟裕的先頭部隊通過時一樣,黑暗中,碉堡里的國民黨士兵搞不清外面狀況,能做的只是不間斷地朝外開火。

劉疇西一馬當先,完好的右臂又中了一顆子彈,警衛(wèi)員急忙將他扶下來。

劉疇西并未下達撤退令,但后續(xù)部隊不清楚,見軍團長都撤了下來,也就跟著一起撤退。

事后得知,金竹坑的國民黨守軍僅一個排,而紅十軍團可投入千余人攻擊,如果再咬一咬牙,是完全可以乘著夜色突出去的。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沒有了。

隨著包圍圈越縮越小,紅十軍團被完全鎖于牢籠之中。那些天,懷玉山區(qū)雨雪交加,官兵們早已斷糧斷食,不得不以草根樹皮充饑,就連方志敏本人,也整整七天都沒有吃上什么東西。

又冷,又餓,加上看不見突圍的希望,使得紅十軍團再也支持不住,內部呈現(xiàn)出明顯的崩潰瓦解之狀,官兵不斷被分割和打散,方志敏和劉疇西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

雖然已把對手逼入絕境,但參加“追剿”的國民黨各部隊也已是凍累交加,疲憊不堪,俞濟時不斷收到要求撤回休整的報告,他這時也認為“追剿”任務已完成,方志敏很可能已經突圍,便向蔣介石請求撤軍。

就在這時,方志敏的警衛(wèi)員下山尋找食物,被俘叛變,供出了方志敏仍在山中躲藏的情況。

坐鎮(zhèn)南昌的蔣介石得悉后,向俞濟時發(fā)來電報。這份電報被閩浙贛省委所截獲,其內容是:方志敏、劉疇西仍在山上,在搜到以前,凡要求撤軍休整者“殺勿赦”。

1935年1月27日,劉疇西被搜出。僅隔兩天,方志敏亦被捕。

競技場上,失敗者的結局通常是悲慘的。俞濟時與劉疇西同為黃埔一期的同學,兩人見面時,劉疇西衣衫襤褸,已是凍得渾身發(fā)抖,而俞濟時則身披將軍大氅,雙手還烤著炭火,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雖為對手,但畢竟曾是同窗,這俞濟時卻連句寒暄話都沒有,就揮揮手,讓人把劉疇西給帶走了。

后來也是黃埔一期的黃維聽到了這件事,很是鄙夷俞濟時的為人,當著面數(shù)落他:“天那么冷,你也該叫人吃頓好飯,穿件棉襖嘛!大家同學一場,你也太狠心了?!?/p>

失敗者唯一可以堅持和守護的是自己的尊嚴。作為黃埔生,劉疇西拒絕了來自“校長”蔣介石和其他黃埔校友的勸降,面對死亡,無所畏懼,他說:“死是不可避免的,至于什么時候死,我不知道,因為生命已經握在我的敵人的掌心?!?/p>

更為人所熟知的,還是方志敏在牢中撰寫的《可愛的中國》。在這部感動了很多人的隨筆作品中,方志敏總結道:是“政治領導上的錯誤”,以及“軍事指揮上的遲疑”,使紅十軍團遭到了失敗。

被俘了怎么辦,方志敏的回答是:“現(xiàn)在準備著越獄,能成功更好,不能成功則堅決就死!”

方志敏的錚錚鐵骨和硬漢本色,連看守所的所長都被打動了,自愿為他送出文稿。

1935年8月6日,方志敏、劉疇西等人在南昌英勇就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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