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喜
自序
開始相信緣分。在我不知疲倦地寫了十年,且與“見喜”這樣美好的一個詞語,不期而遇的時候。
我相信一定是有一種無形但卻柔韌的力量,一路牽引著我,讓我來到北京,并在一條繁華的街道上,無意中抬頭,看到一家安靜的茶餐廳的門口,挑出的黑色底子上,大紅色的“見喜”的招牌。我當(dāng)即愛上了這兩個字,并以此為自己十年寫作中,最美的一本隨筆集,命名。
這是我的第15本書。我珍愛它,猶如珍愛已經(jīng)成為記憶的一程又一程的光陰。我認定“見喜”這一個飽滿熱烈又靜寂明亮的詞語,它與此書,是注定了的姻緣。恰如一段落下便枝繁葉茂癡纏不休的愛情。
人生當(dāng)是由一個又一個“見喜”的中國結(jié),連接起來的一條綿密細軟的絲帶。有時候我們眼看著它要斷了,卻總可以在那微弱處,有了見喜的微光,自幽暗狹仄中斜射過來,照亮我們前行的小徑,或者迷途的荒野。是這樣的“喜”,讓我們在微涼的夜晚,覺得溫暖,并對生命中這一程寂寞的行走,生出感恩,或者欣悅;覺得只是這一點的“喜”,就足以慰藉大段大段無“喜”可見的晦暗孤獨的行程。
而文字于我,便是這樣的“喜”。它們是我過去的十年里,最柔軟堅實的結(jié)扣;每每在我覺出生命虛無或者荒誕寂寥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將我擁住,并把那些細小閃亮的歡喜,一一打開給我。猶如夜晚掀起窗簾的一角,突然看到的一彎明凈的月亮,或者滿天閃爍的繁星。世界在那一刻,是靜謐詩意的。我除了對著這樣的“喜”,在夜色里生出憂傷甜蜜的惆悵,再沒有其他辦法,表達對于塵世的欣喜。
我知道自己永遠都無法輕易地舍棄文字的“喜”,它讓我尋到一個可以飛翔和肆意放逐的自我。一如愛情讓一對男女,尋到煩惱人生中,最值得眷戀不舍的理由。它讓我在一個人的夜晚,可以自由無阻地呼吸;讓我覺出生命之行走喧囂塵世的意義,并清晰地感覺到,靈魂深處那顆始終不安的心,它在怎樣熱烈地跳動。
無法舍棄,那便用力地挽留。即便拼盡一生的光陰,及虛名薄利,富貴榮華。
是為序。
第一卷水流云在
第01章 三米外的俗世生活
我的書桌,正對著一扇窗戶。隔著三米蔥蘢的綠意,則是一棟高高的樓房。我從來都數(shù)不清這棟樓,究竟有多少層。就像,我從來都窺不到,每一個窗戶里,究竟藏有多少無法言說的秘密。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這里,安靜地等待,等待每一則故事,漫溢出蕪雜紛繁的枝葉,而且恰好,神秘地撫過我的窗臺。
樓房的每一個窗戶,幾乎都被以防盜的名義,額外加鑄了結(jié)實的鋼筋,這樣便能向無人可以阻攔的半空,伸出半米的私人空間。在城市文明的視線,無法觸及的角落,人人都學(xué)會將隱藏的“小我”,自由地舒展出來,并把所做的一切,視之為合理。
我可以看到二樓被綠樹掩映下,多出的窗臺上,有一只白胖的貓,趴在一盆蟹爪蘭上,瞇眼延續(xù)著夜間沒有滿足的某個春夢?;⑵ぬm在半空里,向上伸展著肥碩性感的葉子。一只鴿子偶爾路過,停在生銹的柵欄上,咕咕叫著,不厭其煩地擾著白貓的美夢。北方的陽光,伴著響亮焦渴的聲音,落在窗前那株因無人看管,而索性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桃樹上。
窗內(nèi)的男人,大約有40歲,早早地就禿了頂,常常粗魯?shù)乩_窗戶,將一口粘稠的痰,啪地吐在香椿潔凈的枝葉上。而這株倒霉的香椿,除了在風(fēng)里無奈地搖晃一下,試圖擺脫那口在陽光里迅速發(fā)酵的痰,或者等著某只麻雀,誤食了它,再無它法。
這個謝頂?shù)哪腥耍幸粋€15歲的女兒,輕微地智障,常常在夜晚哭喊著,要她的父親,去買新烤的羊肉串,或者冰激淋。有時候她也會跑到陽臺上來,朝我這邊眺望,并對于我在電腦上啪啪地打字,有艷羨般的好奇。我偶爾抬頭看她,并拿同樣好奇的視線與她對視。她常常會驚嚇般地轉(zhuǎn)身離開,砰地關(guān)門,然后在我看不到的窗簾后,繼續(xù)她的窺視。
她歇斯底里哭鬧的時候,客廳里只有一個蒼老女人哄勸的聲音,顯然那是她的奶奶或者外婆。廚房里她的母親,在不耐煩地刷著油鍋,急急地做著晚飯。電視里新聞已經(jīng)接近尾聲,她的父親,終于在她的吵鬧里,起身,沉默地走到陽臺上來,吸著飯前的最后一支煙。
男人吸煙的時候,視線無助地落在一株矮小瘦弱的夾竹桃上。那一刻的他,常常讓我忍不住同情。我從他晾曬的制服上,猜出他是附近的交警,當(dāng)是在外面,有無限的威風(fēng),遇到違章的車,不管其內(nèi)的人,如何風(fēng)光無限,都可以毫不留情地下張罰單,并在他們的苦苦哀求里,有始終如一的威嚴??墒牵?dāng)他回到家中,面對俗世生活甩給他的殘破的一切,卻只有棄掉偽裝的尊嚴,默默地接過。
三層的主人,是對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年輕夫妻。窗戶上熱烈濃郁的囍字,還殘留著幾分鮮艷的紅色。陽臺上一字排開,是活得鮮亮生機的花。有明亮的太陽花,傲然的仙人掌,喜悅的茉莉,優(yōu)雅的君子蘭。而一株茂盛的吊蘭,則瀑布一樣,流到二樓的窗臺上去。
他們有時候會生出爭吵,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漂亮的女主人會負氣地跑到陽臺上來,哭泣,或者靜靜地點一支煙,并不抽,只任它燃著,將那薄而輕的煙霧,絲絲縷縷地,隨了煩惱,飄散開去。常常不等一支煙燃盡,男主人便會在她的后面,將她抱住。她任性又溫柔地掙扎幾下,便回轉(zhuǎn)過身,邊捶打著他,邊在他的懷里,咯咯笑著,進到臥室里去。
我喜歡這對年輕的夫妻,他們初婚的柔情蜜意,消抵了我對于二樓殘缺生活的一抹黯淡。想那人生,有苦有甜,經(jīng)過層層過濾,終究,是可以調(diào)和成一杯能安全飲用的水。不管這其中行走的人,是自私小心,謹言慎行,還是勇敢無懼,豁達大度,都能夠透過小小的窗戶,窺到外面世界蔥籠的綠意。
我站在窗前,窺視著這一切的時候,這棟樓里,一直有因為裝修,而持續(xù)不斷的尖利的噪音。樓群間的空地上,那些于稀薄的泥土里,自由生長的樹木,它們依然在這喧囂嘈雜的黃昏,有著生命不可缺少的靈性與詩意。那一縷最后的夕陽,照在一株不結(jié)果實的桃樹上,有一種終生未婚女子的圣潔與高貴。
噪音突然停下的時候,寂靜像一脈清泉,緩緩漫過我的窗戶,流溢到每一個黃昏中安靜的角落。鴿子飛翔時的哨聲,某個場館里孩子練習(xí)跆拳道的健康的喊叫聲,墻角小蟲的鳴叫,鳥兒私密歡快的啁啾,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笛,窗簾在風(fēng)里海浪一樣撲啦啦地起伏聲;還有雨后水泥地上,清晰的腳印,磚上盎然的一簇青苔,泥土陣陣撲鼻的清香,此刻,都如那水中的波紋,一圈一圈地,蕩漾過來,一直將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浸潤在這濕漉漉的黃昏里,許久,都不肯踱步離開。
我站在窗前,窺視著三米外這方殘缺但又真實的俗世生活,忽然心內(nèi),充溢了無限的溫柔。
第02章 無法治愈的孤獨
是秋天的傍晚,很涼,在陽臺的燈光下坐著看書,突然便傳來一聲小孩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反反復(fù)復(fù)地,只有一句話,說:媽媽不要我了!媽媽不要我了!
防盜門砰地一下關(guān)上,對面的樓道里,便有冰冷的高跟鞋的聲音,咔咔地朝半空里去。那樣的無情,只有在俗世之中,變得粗糙冷硬的一顆心,才會生出。那個絕望的小孩,依然在風(fēng)里哭喊,可是,卻沒有人回應(yīng)他的孤單。小區(qū)里的人,只當(dāng)是一個孩子任性,頑劣,覺得這樣的冷淡,不過是對他的懲戒,所以便不足為奇,看他一眼,便從他的身旁,涼風(fēng)一樣經(jīng)過。
我知道小孩子的哭聲,終究會在無人理睬中,漸漸消散下去,猶如一縷青煙,消散在靜寂無聲的暮色里。所以我也無需從窗口探出頭去,看他怎樣自己擦干了眼淚,在防盜門旁,猶豫良久,終于還是抬起手來,按下自家的門鈴。
這是無路可走的孩子,唯一可去的地方?;蛟S家中有父母的呵斥,責(zé)罵,或許單親的母親會拿他撒氣,或許飯桌上只剩下殘羹冷炙,可是他無錢可以流浪,除了回歸,隱匿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他別無他法。
又想起另外一個小孩,跟母親并肩行走時,不知是因了一句什么話,發(fā)生爭吵。做母親的,憤怒之下,便破口大罵了他。他在眾目睽睽中,沒有爭執(zhí),也沒有放聲大哭,而是突然停止了走路,無聲無息地蹲下身去?;椟S的路燈下,我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否有眼淚滑落下來。但我猜測,他是沒有淚的。他的心里,一片冷寂悲傷,猶如蒼茫大雪中,一只尋不到方向的飛鳥,找不到溫暖的家園。甚至,連一株可以憩息的枯枝也沒有。我走得很遠了,還看到那個孩子蹲踞在水泥地上,孤獨成一團黑色的影子。就像很多年前,因為被父親責(zé)打,逃出家門,在荒野的草叢中,站到露水打濕鞋子的我。
成人常常以為,不會有衣食憂懼的孩子,內(nèi)心最為單純快樂,所以孤單、絕望、無助、惶恐這樣的詞匯,與他們毫不相干;不過是三句哄騙,兩粒糖果,便可以將他們收買,重綻歡顏。可是,卻無人能夠懂得,當(dāng)他們被成人冷落,打罵,甚至趕出家門之時,心內(nèi)鋪天蓋地的憂傷,幾乎可以將弱小到無力對抗世界的他們,徹底地淹沒。
成人可以用金錢、物欲、情愛來填補襲卷而來的孤獨,可是那些哭泣的小孩,卻只能任由孤獨裹挾著,猶如一艘在大浪之中,顛簸向前的小舟。只有心靈始終純凈不曾沾染塵埃的成人,方能在他們猶如小貓小狗一樣無助的眼神里,讀出他們內(nèi)心的惶恐。
行走在人際疏離的城市之中,很少會遇到兒時在鄉(xiāng)村里,大人當(dāng)眾責(zé)打孩子,被一群鄉(xiāng)鄰阻攔的熱鬧。更多的時候,這樣的責(zé)打,改在了隱秘的家中,不相往來的鄰居,或者對面高樓上的陌客,只能透過窗戶,聽一聽那個被家人孤立的小孩,嚶嚶的哭泣,或者絕望的撕喊。
世界上最深的孤獨,藏在一只流浪狗血流不止的傷口上,一頭失去孩子的駱駝的凝視之中,一只被獵人捕獲的野狼的驚懼里。還有,一個在城市里走失的孩子的惶恐中。
這樣的孤獨,隱匿在弱小的生命之中,除了時光給予它用來自我護佑的粗糲外殼,無人可以拯救,亦無藥可以治愈。
第03章 見喜
見喜,是一種多么美好單純的喜樂,一出門,便抬頭撞見了掛在人家墻上的濃郁的喜。那喜,比在枝頭上雀躍的鳥兒還要歡欣,比風(fēng)中搖曳的枝葉還要茂密;是你以為永遠失去了的初戀情人,帶著那么美好甜蜜的笑容,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的暈眩;是你在夏日的夜晚,迷迷糊糊地掀起門簾,忽然看到天空上懸著的一彎清瘦的月亮,猶如美人的眼睛,溫柔注視著你,讓你被暑氣蒸騰著的一顆心,瞬間有了一絲的涼意。
童年時的記憶里,常常有這個詞語:出門見喜。是黑色的毛筆字,龍飛鳳舞,或者俊秀溫婉,寫在大紅的底子上,一筆一畫都看得到眉飛色舞的喜慶。它們大多貼在門外正對著的矮墻上,或者一株向上伸展的梧桐上,再或一垛高高聳立的柴草上。有時春節(jié)一過,它們就會被淘氣的孩子揭下,并與鞭炮碎屑和殘雪一樣,在一日日消失的年味里,不知所終。但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會一直懸掛在那里,猶如一道風(fēng)景,用褪色的底子,昭示著某種微溫尚存的氣息。這樣的氣息,一直到紅紙發(fā)了白,那黑也愈發(fā)得淡下去了,新的一年來到,又一張新鮮的“出門見喜”覆了上去。
見喜是鄉(xiāng)民們在瑣碎無邊生活里的一小撮蔥花,灑在總是平淡無奇的一年四季,調(diào)劑著那碗飄著點點油星的溫水。在小孩子眼里,那只是代表著糖塊,溫暖的水果一樣的糖塊,或者包在手絹里的壓歲錢,能換來炮竹鉛筆小刀等物件的壓歲錢。而大人們則聯(lián)想豐富,會想到白日里某家娶了新娘子,可以蹭一頓免費的午餐;小賣鋪里的油鹽醬醋降價了,興沖沖跑去將節(jié)省下的錢換二兩好酒;一場比油還貴的春雨淅淅瀝瀝下了許多天,拖了鞋子也要在田間地頭走上一圈,聞一聞麥田里泥土的香味,覺得這一年真是賺了。
“喜”是一團氤氳的氣體,還是糖塊一樣的固體,再或泉水一樣的液體呢?它究竟是有形的,還是隱在有形物體之后的神秘氣息呢?人抬頭見了這喜,如何就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只是品到母親乳房上的一點甜,便心滿意足咯咯傻笑起來了呢?
一直覺得,見喜是鄉(xiāng)村里才有的事,敞開著的門,容易讓人一腳踏出去,便看見那生機勃勃的一汪綠似的喜,懸掛在樹梢上。而在城市里,防盜門層層阻隔起來,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俏皮輕盈的喜,而是對門醉醺醺的酒鬼,罵罵咧咧地爬上樓來,或許爬錯了樓層,將樓上的某個女孩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妻子,污言穢語地亂吐出來。有時候開了門,也有發(fā)傳單的搞推銷的賣保健品和壯陽藥的,全都是一副口吐蓮花的模樣,讓你被他蒼蠅般結(jié)結(jié)實實地粘住,連返身關(guān)門都不能夠。有時你明明聽到樓上的小夫妻在為自己的婚事歡欣雀躍,卻連一粒喜糖也吃不到,他們根本在下樓經(jīng)過你門口的時候,看也不看一眼,更別說分一點喜氣給你。
這便是我們生活的戒備森嚴的城市,那團喜氣,不會擴散,也不會濃郁到讓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你在安靜的房子里,而喜氣則孤單行走在人群擁擠的商業(yè)街上,猶如一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那雙喜悅純凈的眼睛,可以停留,或者醞釀。
所以我總是想念鄉(xiāng)村。在夢里,或者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之中。我在行走中見到悲傷,見到自私,見到傷害,見到骯臟,卻惟獨見不到閃亮的喜氣。世界喧囂一團,喜悅卻隱在暗處,任我四處找尋,也看不到它的蹤跡。
許久之后的一個盛夏,我走在北京的一條小巷中,無意中抬頭,看到一個溫婉的招牌,寫著兩個安靜素樸的字:見喜。是一家咖啡館,提供咖啡、發(fā)呆、小睡、思念、涂鴉,也接納憂傷、懷念、淡忘與疼痛。我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散漫走過的時光,它們沿著瘦瘦的巷子,小風(fēng)一樣穿堂而過。我聽得到藍天上鴿哨的聲音,那種聲音讓時間變得安靜,甚至有凝固的恍惚。我還聞到一絲甜蜜的馨香,淡遠,若有若無的,游絲一樣,在空氣里彌漫。是這樣柔軟的氣息,讓我一度焦灼的夏日,在這個無人打擾的角落里,貓一樣瞇眼睡了片刻。我還做了一個小夢,輕柔的,喜悅的,釋然的夢。
夢醒后我繼續(xù)上路,回頭看到那家“見喜”咖啡館,它依然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不招徠,也不告別,喜悅在它的門口,是大紅底子上白色的花朵,裊娜著,也質(zhì)樸著。
那樣的一刻,我終于明白,“喜”,它原來真正的居所,是在我們的心中。不管身在鄉(xiāng)間,還是城市,只要可以感覺到心的跳動,那么,即便是黃沙彌漫之中,我們也可以見到那團柔軟溫暖的喜。
第04章 滄海一粟
在冬日茫茫無邊的呼倫貝爾雪原上,看到的動物,總是比人要多。
有時候是一群低頭吃草的馬,努力從厚厚的積雪中,尋找著干枯的草莖。它們的身影,從遠遠的公路上看過去,猶如天地間小小的螞蟻,黑色的,沉默無聲的,又帶著一種知天命般的不迫與從容。有時候是一群奶牛,跟著它們時刻蹭過來想要吮吸奶汁的孩子,慢慢地踏雪而行,偶爾會扭頭,看一眼路上駛過的陌生的車輛。但大多數(shù)時間里,它們都是自我的,不知曉在想些什么,但卻懂得它們的思緒,永遠都只在這一片草原,再遠一些的生活,與生命無關(guān)宏旨。
在一小片一小片散落定居的牧民闊大的庭院里,還會看到一些大狗。它們有壯碩的身體,尖利的牙齒,眼睛機警而且忠貞,會在你還未走近的時候,就用穿透整個雪原的渾厚蒼涼的聲音,告訴房內(nèi)喝酒的主人,迎接遠方來的客人。有時候它們會跑出庭院,佇立在可以看到人來的大路上,就像一個憂傷的詩人,站在可以看得見風(fēng)景的窗口,那里是心靈以外的世界,除了自己,無人可以懂得。在這片冬日人煙稀少沒有游客的雪原上,是這些毛發(fā)茂盛的大狗,用倔強孤傲的身影,點綴著銀白冰凍的世界。不管它們發(fā)出狼一樣蒼茫的嚎叫,還是固執(zhí)地一言不發(fā),它們的存在本身,便是這片寂靜雪原上,一個野性古老的符號。
也會看到嬌小的狐貍出沒,它們優(yōu)雅地穿越被大雪覆蓋的鐵軌,猶如蒲松齡筆下的女狐,靈巧地越過斷壁殘垣,去尋那深夜苦讀的書生。它們是銀白的雪原上,火紅躍動的一顆心臟,生命在奔走間,如地上踏下的爪痕,看得到清晰的紋路。假若無人驚擾,這片雪原,便是它們靜謐的家園,不管世界如何滄桑變幻,它們依然是世間最唯美最癡情的紅狐。
遠離小鎮(zhèn)的嘎查里來的牧民,在汽車無法行駛的雪天里,會騎了駱駝來蘇木置辦年貨。那些駱駝承載著重負,在雪地里慢慢前行的時候,總感覺時日長久,遙遙無期,鐘表上的時刻,不過是機械的一個數(shù)字,單調(diào)而且乏味,只有聲聲悠遠的駝鈴,和駱駝腳下吱嘎吱嘎的雪聲,以及牧人的歌唱,一點點撞擊著這皓月長空。
麻雀在零下30多度的天氣里,依然飛出巢穴,在牧民寂靜的庭院里找尋吃食。冬日的雪地上,連碩大的牛糞都被掩蓋起來,更不必說從未生長過的麥子和玉米;但麻雀們卻可以尋到夏日里牧民打草歸來時落下的草籽,或者晾曬奶干奶皮時,抖落的碎屑。也有奶牛和綿羊們吃剩的殘羹冷炙,它們不挑不揀,雀躍在其間,自得其樂。很少會見到有牧民來轟趕它們,所以它們亦不懼人,在雪地上踩下一朵朵小花,并和炕上的男人們一樣,在酒足飯飽之后,才陸續(xù)地飛離庭院,回歸高高的鳥巢。
但最能在冬日的雪原上,頂天立地的動物,還是與牧民的生活親密無間的奶牛們。它們在白日里走出居所,在附近灑滿陽光的河岸上,順著牧民砸開的厚厚的冰洞,探下頭去,汲取河中溫?zé)岬谋S袝r候它們會在小鎮(zhèn)的公路上游走,猶如鄉(xiāng)間想要離家出走卻又徘徊不定的孩子。小路上總是堆滿了牛糞,在嚴寒里上了凍,猶如堅硬的石頭,常有蒼老的婦人,挎著籃子,彎腰撿拾著這些不屬于任何人家的牛糞,拿回家去,取暖燒炕。而奶牛們并不理睬這些被牧民們撿回去堆成小山的糞便,搖著尾巴,照例穿梭游走在雪原和小鎮(zhèn)之間,要等到晚間乳房又飽漲著乳汁的時候,它們才慢慢踱回庭院里去,等待女人們亮起燈來,幫它們減掉身體的擔(dān)負。
一個人行走在蒼茫的雪原上的時候,看到這樣靜默而又自由奔放的生命,心內(nèi)的孤單,常常會瞬間消泯,似乎靈魂有天地包容納括著,便可以與這些生命一樣獨立而且放任,飽滿而又豐盈,哪怕狂風(fēng)暴雪,都不必再怕。
所有的生命,在天地間,不過是滄海一粟,人比之于這些雪原上風(fēng)寒中傲立的生命,并不會高貴,或者優(yōu)越絲毫。
第05章 在指望中要喜樂
在指望中要喜樂,說出這句話的哲人,當(dāng)是對于人生,有通達透徹的體悟,知道在漫漫長途中,我們更多的,是活在那似乎沒有邊際的指望之中,因此要保有喜樂,要用淡定平和之心,去應(yīng)對那孤獨漫長的等待。就像,在愛情沒有來臨之前,我們縮在青春的殼里,帶著一臉寂寞的痘痘,孤單地行路一樣。
許多的指望,在最后,皆會落空。但即便是早有預(yù)測,依然是心懷著淡淡的喜樂,一年年不知疲倦地度過。猶如蟬鳴之于短暫的夏日?;蛘撸铣核赖尿蒡?。年少的時候,常常艷羨那些年輕的女子,哪怕并不貌美,卻可以放肆妖嬈,看露天的電影,總可以于黑暗中,瞥見她們噼啪燃燒的欲望與激情。而那些被我視為美好禁地的柴草垛旁,密林深處,葡萄架下,蘆葦叢里,則是她們生命最隱秘最絢爛的怒放之地。我?guī)е环N無法祛除的憂傷,看她們在外人的指點議論中,愈加地濃郁而且飽滿,而我,這樣長長的期待,究竟何時才能夠結(jié)束?
在20歲可以為一份愛情而羞澀綻放之前的光陰,是淡青色的,宛若黎明前的天光。不去想是否會陰雨綿綿,等不來一日的春光,只是在窗前抬頭祈望著,并在心里默默地禱告,希望會有一個男孩,經(jīng)過我的窗前,哪怕他并不看我,甚至如一陣風(fēng),迅疾而過??墒?,那隨風(fēng)而至的一縷淡漠的花香,卻同樣可以溫暖卑微瘦弱的我。我暗戀的那個男孩,從未與我說過一句話,可是卻在我的心里,有最清晰的影子;就像一片云朵,倒映在清澈的溪中,我小心翼翼,輕劃舟楫,怕蕩漾的微波,會弄碎了他在我心底的模樣。愛情的底片上,只有他一個人,但當(dāng)我在暗夜里,于微黃的燈光下仰望,卻是可以看得到自己青澀的容顏,與他的糅合在一起。就像,冬日里兩只依偎著相互取暖的小獸。
當(dāng)然知道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想象。想象與他一次次相遇,散步,相視而笑。就連一片飄零的樹葉中,也有一段柔軟的故事。這樣唯美又感傷的想象,只是一個遙遠渺茫的夢,早已預(yù)測會醒來不再,依然不肯停息對他的想念與癡纏。
幾年后各奔東西,果真是再無聯(lián)系。那個只在夢中陪我度過了一程時光的男孩,晨霧一樣,在陽光破云而出以前,便消散在不知何處的角落。那么長久的指望,在高考結(jié)束各奔東西的瞬間,便成為失望,曾經(jīng)懷有的種種只有我才能知曉的喜樂,記錄在日記中,亦落滿了悲傷的塵埃。
我一度對耗盡了我整個青春的這一程暗戀,覺得虛度,且了無意義。似乎春光漫漫,原本應(yīng)該有更明亮的過往與回憶。假若當(dāng)初不對那份驕傲在上的愛情,懷有希冀,像一切早熟安定的孩子,尋那高處而去,那么或許也不會因此而誤了學(xué)業(yè),成為一個平凡的女子,任那高處仰望的愛情,如一只大鳥,嗖一下飛離我的視線,且再也不會歸來。
是到某一天,無意中看到了這句話,在指望中要喜樂,方才徹悟,每一程光陰,不管它最終暗淡無光,還是柳暗花明,最重要的,原本是歷經(jīng)中的時光里,保有喜樂,祛除悲傷。人生中大半的指望,不過是歸于塵土,成為失望,但是假若因此便虛度一程,不抱喜悅,放任而為,那么行至終途,回身而望,不過是荒漠一片。
而在指望中喜樂,讓這寂寞的人生,因此多一些微小純凈的快樂,猶如茶中沉浮的花朵,溪中飛旋的葉片,空中劃過的飛鳥,這樣的靜寂與喜悅,于任何一程的行走,應(yīng)當(dāng)都是值得留戀的美好。
第06章 原木之愛
很小的時候,被外出做工的父母丟在家里,常會覺得恐懼,像是有飄來蕩去的鬼魂,出沒在櫥柜的陰影里,花盆的泥土枝杈中,老式八仙桌下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間,或者,是塞滿了白菜土豆的黑洞洞的床底。每每覺得害怕,我最常做的,就是躲到家里盛放衣服和棉被的櫥子里去。那里是我最溫暖的港灣,我躺在層層的棉被之上,一邊嚼著甜甜的姜絲,一邊聽著外面的青石板街上,雜沓瑣碎的人聲。我能夠清晰地分辨出哪是父母的腳步,哪是隔壁譚阿姨哼的小曲。這些遠遠近近的聲音,像傍晚灑滿陽光的波紋,一漾一漾地,我便在其上,睡著了。偶爾,會聽到有陌生的人來敲門,問有沒有人在家。我每次都會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但并不敢動,只是貼得櫥柜愈發(fā)地緊,又用母親的衣衫蒙了頭,屏息凝神地聽門外的動靜,直到那急促的敲門聲,止住了,院子里再一次陷入天長地久般的寂靜。而我,在原木的散淡清香里,又漸至回復(fù)到驚懼前的疏懶,沉沉地倒頭睡去。
有時候父母回來,四處尋不到我,發(fā)了急,而我卻窩在柜子里,暗自掩嘴嘻笑,直到母親快要哭了,我才悄無聲息地打開柜門,躡手躡腳地從背后抱住母親,將她嚇得大叫一聲。這個秘密,母親并不知道,我從沒有告訴過她,我在櫥柜里,怎樣放任著想象,將所有看過的、聽來的故事,雜糅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齊天大圣一樣能上天入地的精靈。更重要的,這個精靈,可以給我安撫,伴我入夢,將那些獨自一人的漫漫時光,縮短,變淡,直至像我腮邊的淚痕,了無蹤跡。
是的,我如此固執(zhí)地喜歡著櫥柜里隱秘的時光,感覺里時間在此,像是長了翼翅,飛一樣便載我渡過了孤單無助的時日。就連那些突如其來的造訪者,貓在屋檐上詭異的叫聲,風(fēng)漫過樹梢時寂寞的嘶鳴,天色漸暗時穿堂而過的老鼠,我都不必再怕。不大的櫥柜,足以將這所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擋在門外。我只從櫥柜的縫隙里,便可以知道,外面的光,淡下來了,人聲,亦不再鼎沸,而母親,也快要回來了。
我整個童年的記憶,似乎都與這個充滿了好聞的樟腦香味的櫥柜,交織在一起。我記得我在其中,嚼過的檳榔,磕過的瓜子,啃過的香瓜,翻過的小書。偶爾沒有零食可吃,也無書可讀,我會將機器軋好的長長的面條,捏上一束,漫不經(jīng)心地嚼上幾個時辰。那種咯吱咯吱的脆響,像是寂寞啃噬的老鼠,在記憶中長長久久地遺留下來。我甚至記得那些在其中做過的夢,彩色,或者黑白,帶著一股棗花的甜香,和木質(zhì)的紋理,影像般定格在年少的底片上。
那個櫥柜,是父親親手做成的。棗木很硬,要做成結(jié)實的家具,就要費很大的力氣,經(jīng)過很多道工序,所以父親求過許多的木匠,都沒有人愿意來做。最終,父親選擇了自己動手。記得他砍棗樹的那天清晨,我仰望著深秋里已經(jīng)疏朗的枝干,和上方明凈的天空,突然覺得鼻子很酸,想著再也不能爬到樹上,去盡情地找尋那些熟透的紅棗,再也不能在八月的午后,將脖子仰得酸了,只盼著看那透亮的棗,在母親揮舞的竹竿里,啪啪掉落下來,砸得我的脊背,絲絲鮮明的疼。
但這些感傷,很快便被解木刨光的父親的熱情,蒸發(fā)得無影無蹤。我會礙手礙腳地幫父親拉鋸,燒火,或者,只奉上自己不著邊際的自言自語。父親將棗木解成大板,放入大鍋中沸水蒸煮了三天,然后碼放在室內(nèi),讓其慢慢地自然風(fēng)干。風(fēng)干的過程,持續(xù)了一整個冬天,最后,我終于不耐煩了,父親這才不慌不忙地,用刨子一遍遍地打磨,直至那些細膩唯美的花紋,花兒一樣,在院子里鋪陳開來。我喜歡用手溫柔地撫摸那些紋理,感覺里竟像是絲綢,如此地滑潤,那樣地柔美,一寸寸,看得見昔日蜂飛蝶舞的粲然光陰,和那累累碩果時的喜悅時日。
父親說,棗樹是最讓人欽佩的一種樹,它們可以漫天遍野地生長,不挑旱澇,不計人愛。棗花釀出的蜜,是蜜中的上品;棗能實用,亦能釀酒;而堅實的棗木,則因蟲不蛀、紋不裂、色極美,而成為舊時做車輪車軸的上上之選。拿來做家具,則實在是委屈了它。我不明白,便問父親,如此好的棗木,為何木匠們不愿意來做呢?父親便笑,刮刮我的鼻子,說,只有像我們這樣,有耐心經(jīng)歷一道道繁雜工序的人,才能見到最后漂亮的衣櫥呢。
衣櫥完成的時候,已經(jīng)是又一個秋天。我對其膜拜的一個儀式,便是躺在依然可以聞得見細細香氣的衣櫥里,微閉上眼,美美地睡了一個小覺。醒來時我的頭上,已經(jīng)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它們像獵獵彩旗,在秋日的風(fēng)里,將那一株棗樹十幾年的舊夢,撲啦啦地一一卷過。
后來我便離開了家,去了很多個地方,但不論走到哪里,我最先去買的,便是一個小小的櫥柜。我買過可以折疊的塑料櫥柜,散發(fā)著濃重油漆味又常常爬出小蟲的木質(zhì)櫥柜,還有那種過不了一年便生出裂紋的拙劣櫥柜。但不論我花多少的錢,都再也買不到手工做成的櫥柜的感覺。這個遺憾,像是經(jīng)年的舊習(xí),天長地久地,便成了一個無法祛除的裂痕,深深地嵌入你的記憶,讓你以為,它們從一開始,就是長在那里的。
再后來,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我花費了近十萬元來裝修自己的房子,又買了與之匹配的昂貴的衣櫥。我也曾經(jīng)想把那個棗木的櫥柜,千里迢迢地搬到自己家來,以便將兒時的那個夢,綿綿地延續(xù)下去。但卻遭致包括父母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阻擋和奚落,他們皆說,多么土的樣式,多么笨重的木頭,現(xiàn)在還有誰,像你一樣戀舊到如此不論和諧的地步?
我想了許久,終于忍痛放棄?;蛟S,讓那一個青煙繚繞的舊夢,暫且鎖在原木的清香里,方是最合適的緬懷的方式。只要,我依然記得,記得那段將自己閉鎖在柜中的時光,記得我所有的夢與愛戀,記得手工時代的樸質(zhì)與忍耐,這就足夠。
第07章 水流云在
陽光好的時候,我喜歡去青城老舊但卻安靜的古玩街上走走。這里幾乎是被城市遺忘的角落,就像那些古舊的仿制品,擺在地上,落滿了塵埃,也爬滿了時間的痕跡。逛街的人,大多是像我一樣的散客,來到這條街上,不過是飯后散步消食,或者遛遛小狗。在古玩店里流連,并不會忘返,隨手捎上一件不值錢的物件,也只是興之所至。
路邊上常會見到三五個人蹲在地上打麻將,吸著煙,說著閑話,順手還會收一兩個顧客挑中了某件古玩的小錢,或者撫摸一下總在腳邊蹭來蹭去的小狗。陌生的路人有時也會停駐下來,幫忙在一旁支招,贏了錢的,得意一下,便拿去附近小賣鋪里,買了煙來,分給相識不相識的人吸。古玩店里的老板,對待顧客并不會刻意地逢迎,照例在顧客推門進來時,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里的新聞,或者香港的老武俠片子。顧客像在小型超市里,自由翻看貨架上的東西,并安靜地來去,毫不擔(dān)心會有服務(wù)生上來,喋喋不休地推銷店里的商品,或者警惕地跟在你的身后,窺視著你的一舉一動。即便是擺在外面門口處的古玩,或者字畫,店主也不會探頭張望是否路過的人,會順手牽羊拿了去。
有尖頂?shù)男〗烫?,隱在居民區(qū)里,不言不語,靜寂地站立,似乎天長地久,一開始就在這里,又似乎早已被時間忘記,它又不與之爭辯,因此便可以在喧囂中,淡然而立。偶爾會有容顏滄桑的婦人,從剝落了油漆的小門里走出,在誦經(jīng)的安靜樂曲中,慢慢經(jīng)過這一條從容不迫的老街,回家煲一份湯給晚歸的老伴。街道上并沒有一般的商業(yè)區(qū)里,嘈雜喧囂的流行音樂,即便是小攤上擺放的盜版碟片,也有著一種上世紀80年代香港老電影里的質(zhì)樸和純真。配鑰匙的老師傅,因為腿腳不便,坐在具有全套行頭的三輪車上,邊飲一杯色澤濃郁的茶水,邊將對面老伙計擺下的象棋中的一個卒子,先過了楚河去。有客戶來了,依然是不慌不忙,將對方一軍,才笑呵呵回轉(zhuǎn)身來,操持配鑰匙的行頭。
小狗們在這條街上,當(dāng)是最快樂的生命。它們或奔走在風(fēng)里,或臥在店鋪的門口,有些霸道地懶洋洋橫在門檻上,看見人來了,只抬頭看一眼,便繼續(xù)做它的白日小夢。如果有一根店主扔來的骨頭,它們可以津津有味地啃上一天的時間,直到那根骨頭,在嘴里味同嚼蠟,這才不再玩樂,幾口將其吞咽下去。它們看不懂牛皮上王昭君的畫像,也不明白那些古玩在時光里所劇增的價值,但它們卻懂得在春天的大風(fēng)里,追逐同伴時,昂揚向前的酣暢與淋漓。有時候它們也會安靜地臥在主人的身邊,看電視屏幕上閃爍的光亮,或者靜聽外面的大風(fēng),呼嘯穿過寂靜的小巷與老街。日光斜斜灑落下來,太平盛世下,它們自有打發(fā)時日的小喜樂。
古玩街的盡頭,是已經(jīng)破敗下來的民居,昔日鄉(xiāng)村炊煙四起的閑散與自得,在高高的煙囪上,依稀可見。時光行到這里,似乎瞬間慢了下來,并不平坦的鄉(xiāng)間泥路,昭示著此前曾經(jīng)歷經(jīng)的風(fēng)霜和雨雪。抬頭看天,淡藍中飄浮著的,依然是千百年前就以最悠然的姿態(tài),自得其樂的云朵,它們俯視世間輪回上演的種種悲喜,不動聲色,猶如一場戲劇謝幕之后,最后離去的那個看客。
這一條不長不短的街道,隱在市區(qū)的繁華之中,像一個智慧的長者,不言不語,但卻深悟一切的離合悲歡。水流云在,俗世中上演的種種喧囂與吵嚷,在它深沉的注視中,不過是一粒小小的塵埃,手指撫過,了無印痕。
第08章 十字路口處的一匹馬
我是在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遇到了這匹馬。
彼時它正被與它一樣黑瘦疲憊的主人牽著,等紅燈亮起,與行人一樣穿過斑馬線。我先是隔著馬路看到了它晦暗的毛色,像斑駁的墻壁,又像經(jīng)年不洗的老人身上,一塊塊的癬。我盡力地將它想象成一匹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烈馬,曾經(jīng)有過在戰(zhàn)場或者草原馳騁的輝煌,不過是因為和平年代的到來,和草場的退化,而與那些失去了草場的牧民一樣,遷徙到了城郊,或者是都市,做最卑微的工作。
它身后的車上,是高高聳起的紅棗。那樣鮮亮的顏色,將它襯托得愈加地黯淡。假若它的個頭再矮小一些,我?guī)缀鯐⑺`認為一頭沉悶的驢子。它的主人,顯然是屬于那些無證擺攤的小販,自己種了棗林,便每天起個大早,趕著它,奔跑上幾十里路,來城市躲躲閃閃地邊走邊賣。
它就那樣安靜地站在那里,低頭,像一個想著心事的孤單的孩子。我經(jīng)過它的時候,它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它的眼中,溢滿了無助與憂傷。那一刻,它一定像我一樣,在人群中,走神,發(fā)呆,忘記自己所處的地方。我懂得那樣的孤單,在一片喧囂之中,卻什么都沒有看到,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啪嗒啪嗒地走路,一直走,一直走,想要走到一個有溫暖陽光的草原,或者可以停駐的家園。
可是它卻與我一樣,在這個城市里,丟失了自己的家。永遠都無法尋到一小塊泥土,可以將心植下,長成一株高粱,或者一叢根莖發(fā)達的草。
很快地有人圍攏來,買主人的棗。主人歡天喜地地數(shù)著錢,全然忘記了給它丟一把干枯的草,或者像它昔日兄弟們的主人那樣,愛撫地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它耐心地等待一會。他甚至都沒有為它系上韁繩,任那一截繩子,在地上懶懶地搭著。
而它,卻沒有絲毫的抱怨。它依然溫順地站在那里,如一匹沉默不語的老牛,或者一座靜止的雕塑。有生長在城市里的人,好奇,逗它,主人就哈哈笑著,一拍它的后背,說,老實著呢,不用怕。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雜耍藝人的輕浮,似乎,它成了此刻能夠博得顧客一笑的小貓小狗或者猴子,只要是主人一聲令下,即刻使出百般武藝,取悅肯掏錢出來的路人。
可是它卻在主人響亮的巴掌里,憂傷地回頭,看一眼那些嘻笑著的顧客,便又低頭,做了感傷的詩人。是的,那一刻,它是這個城市里流浪的詩人。它本來應(yīng)該是草原上奔騰的勇士,可是它失去了戰(zhàn)場,淪為與牛一樣拉著車,在城市里為人的生計奔走的工具。它永遠都趕不上汽車,汽車濺起的灰塵與泥土,常常就無情地落滿了它的四肢。它還被許多人嘲笑,奚落,指責(zé),呵斥。就像我正經(jīng)過的時候,它被迎面走來的一個城管,攔住了一樣。
是它無意中拉了一坨糞便,盡管主人早已經(jīng)在它下面,鋪上了一個塑料的袋子,可還是有一些,濺在了馬路上。城管不耐煩地讓它的主人趕緊將馬路擦凈,然后立刻離開,不要影響了市容。否則,將不止是罰款了事。它的主人,不斷地點著頭,一連聲地說著抱歉,然后蹲下身去,擦拭地上的糞便。它低頭看著主人可憐地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擦拭著城市不長野草的馬路,眼中再一次掠過一抹憂傷。它微微后退兩步,用腹部溫柔地噌著主人的身體,似乎,想要給受了城管訓(xùn)斥的他,些許的安慰。
可是這樣的舉動,卻是換來主人一記毫不留情的鞭子。他氣惱地罵著,說它沒有眼色,拉屎都不知道找合適的地方!假若今天真的被罰,這一車棗就全賠進去了。
它并沒有因此,發(fā)出一聲曠野中的嘶鳴,它只是在主人的指示下,啪嗒啪嗒地順著人流,無聲無息地向前走去,而不管,它的背后,是一坨依然散發(fā)著熱氣的糞便,還是主人怨恨的瞪視,或者,我這樣一個不相干的路人,帶著疼痛的同情。
我想起一個住在草原上的詩人,他常常就會在外喝醉了酒,然后被人抬上自家的馬,慢慢走回家去。每一次,我們這些住在城市里的朋友,都會擔(dān)心他會在馬背上,走丟了家??墒牵麉s總會被馬,安全無恙地送回爬滿牽?;ǖ幕h笆小院。
我們皆稱贊他的馬是一匹懂得人性的好馬,他卻搖頭,說,生長在草原上的馬,與人有一樣的智慧。只是它們不像人這樣喋喋不休地炫耀,或者自以為是地自夸。它們只有在奔馳中,才會讓人懂得那種與生俱來的勇猛與野性。一旦將它們放逐城市,或者促狹逼仄的馬圈,它們寧肯保持沉默,也不會像人一樣,將過去的光環(huán),一遍又一遍地,提起。它們是草原上的勇士,如果遠離了家園,它們則是最真誠的游吟的詩人。
那匹被當(dāng)作牛使用的十字路口處的馬,它的夢里,有沒有過去的時光呢?它會不會懷念草原上的兄弟,羨慕那些可以戰(zhàn)死的烈馬?哪怕,是在電影拍攝中,被狡猾的人類欺騙著,為一場由攝影機錄下來的虛假的戰(zhàn)爭,而戰(zhàn)死沙場的烈馬。
我想它一定會的,不管它的主人,如何地忽視于它,將它等同于所有沒有夢想的工具。它在破舊的馬棚里,一定會夢到那段飛揚的歲月,夢到無邊草原上,鮮美柔軟的水草,夢到真正懂它的牧民。就像,我這樣一個來自鄉(xiāng)村的孩子,夢見故鄉(xiāng)的水稻,農(nóng)田,炊煙,或者,母親一聲聲的呼喚。
因為它與我,都是這個城市里,走丟了家,又時刻尋找著家園的詩人。
第09章 喝茶的舊日好時光
有一次逛店,看到一種飲茶的杯子,內(nèi)里放了一種新式的器具。此器具狀如舊時舀油的勺子,不過在勺子上加了一個蓋;轉(zhuǎn)開蓋子,可以將茶葉倒入其中,合上之后,放入杯中,則茶葉不會上浮下沉,杯中的水,猶如一瓶有了金黃茶色的飲料,你只需放心地喝,絲毫不必擔(dān)心茶葉?;蛘呷~子,會像往常那樣,喝到口中去;當(dāng)然,更不必有昔日的煩惱,需要在飄著的一圈茶葉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才能在杯口,尋到一小片空地,吸溜著將芳香的一口茶喝下去。茶葉在暗箱里,不管怎樣地發(fā)酵,膨脹,舒展,都無法逃出來,阻塞你的嘴。你可以專心至致地看一份報紙,賞一部精彩到不容你分心的電影,或者享受與人辯論的樂趣,且順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像澄澈的飲料一樣,一口喝上半杯。齒間留香,但再也沒有這芳香的源頭,來擾你心神。
店里的小姐極力推薦,說,上班族,用這樣的杯子,方便呢,既無需清理殘余的茶葉,也無需費神口中的茶梗,吐到何處去,連杯子,清洗起來,都不費時呢。我被說得動了心,興沖沖買了一個回去。而后開始將喜歡的茉莉茶葉,小心翼翼地裝入暗箱,再放入杯中,便開始沖入燒開的沸水。我習(xí)慣性地在看了一頁文字之后,將第一遍水沖掉,可是,我很快意識到,對于這樣特殊的杯子,第一遍似乎不再多余,既然茶葉不再四散,那么,其上附著的塵灰,也自是在暗箱里逃逸不出的。我悻悻然地再次沖入沸水,而后便抱著靠枕,倚在沙發(fā)上,悠閑地看起書來。
翻了幾頁之后,我放下書本,捧起杯子,打開蓋,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我喜歡的茉莉花香,徐徐飄溢過來,先自浸潤了肺腑。但不知為何,那香氣,似乎有些淡了,好像什么東西,給堵住了,飄散不出;只青煙一樣,象征性地,掠過鼻尖,便兀自散開了。睜開眼睛,將嘴唇翹起,吁吁地吹著,吹了片刻,才想起,杯中并沒有茶葉,更沒有綻放開來的茉莉,我只需要喝白水一樣,大口吞下去,就可了。唯一有區(qū)別的,就是白水里,加了淺綠色,又附了讓你找不到源泉的花香。一種新式的飲料,因了這一小小的暗箱,豁然開啟。
可是,當(dāng)我喝完一杯又一杯的茶,當(dāng)我翻完一本書最精彩的部分,當(dāng)我伸伸懶腰,看著秋日投射進來的溫暖的陽光,回味起每一個細節(jié),我突然發(fā)覺,這個恬淡的午后,似乎缺少了一種東西,從而讓寂靜流淌的時光,時斷時續(xù)地,再沒有昔日的流暢。但究竟是什么,我卻說不清楚,感覺里像一股氤氳的氣,或者鋪展開來的連天的荷葉,我站在其上,任心靈飛揚。
是到懶懶地起身,去倒茶葉的時候,打開暗箱,才看到蜷縮在其中的茶葉、茉莉、葉梗,它們在小小的角落里,擠抱成一團,再沒有了昔日盡力鋪陳開來的飄逸姿態(tài)。而那朵白色的茉莉花,甚至沒有來得及綻放,便被死寂地團團包裹住了。我所看到的,不再是恣意的花朵與葉子,不再是生命的花團錦簇,而是暗黑的、沒有飛翔便被廢棄的一撮。它們在暗箱里,沒有將生命展示給品茶的人,就萎縮掉了。
我突然地有些感傷,為伴我讀書的茉莉,為沒有空間重生的茶葉,亦為這一段了無靈性的午后時光。
我依然記得那些品茶的日子,與自己的家人,或者朋友,將上好的茶,拿出來,一個杯子一個杯子地逐一放入,再沖入爐上沸騰的熱水,而后便在天南地北的閑聊中,等待茶葉漲開,花兒怒放。有時候我們會在茶中放入玫瑰,或者菊花,它們與茶葉糾纏著在杯中升起,宛如一場熱烈的愛戀,徐徐地開啟。我與家人,喜歡數(shù)各自杯中的葉梗,而且固執(zhí)地認定,當(dāng)杯中有豎起的葉梗時,近日必會有親戚來家做客。我們還會比試誰杯中的花兒,更加地妖嬈,或者誰的杯中,有完好無損形如小船的一片茶葉,能給自己載來好運。我們還會在周末,興致勃勃地擁到朋友家中,借他的器具,喝程序繁瑣的功夫茶。茶杯、茶壺、都是用沉郁的紫砂做成,握住的時候,有泥土般滋實的質(zhì)感。主人有無限的耐性,將一壺茶,由茶壺倒入茶碗,再由茶碗倒入小小的茶甌,圍坐一旁的客人,則用拇指與食指,拈起其中的一個,浸入干渴的心田。
我始終懷念這樣悠閑度過的一段段時光,它們帶著茶香,攜著盛開的花朵,悠然穿越我們被工作、物欲堵塞了的時日。
品茶,是一件最急不得的事情,只有一點點慢下來,我們想要的安然、靜寂、恬淡與美好,才會如那杯中的茶葉,帶著欣悅,舒展開來?;蛘?,像那白色的花朵,悄無聲息地,便將重重的花瓣,綻放開來。
而人生,很多的時候,是需要我們這樣慢下腳步的。固然你可以選擇繽紛的飲料,暢飲而下,可是更能潤澤心靈的,卻是那天街上,蒙蒙飄灑的小雨。它們或許要很長的時間,可是,當(dāng)雨停住,卻澆灌出一片最適宜生長的沃土。
我愿意在忙碌與喧囂中,棄掉飲料,泡一壺功夫茶,慢慢地品,一直品到,黃昏來敲我的門窗。
第10章 只是一碗混沌的溫度
于他,我只是一個路人,吃過幾次他的油條,說過一些不相干的話,有過手指的碰觸,而那,也是因為付錢的需要。于我,他則是心靈上,再也難以消除的印痕。
那段時間,因為一個暗戀了許久的人,我向公司請了假,千里迢迢地飛往北京,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打動那人的心,讓他知道我所有的死纏爛打,只是因為深愛。第一次抵達北京,就住在他攤位旁邊的一個公寓里。每天清晨,我起床洗漱完后,會到路邊的小攤上,吃些早點。他總是第一個到達,最后一個離去。我從來沒有見他抬頭看過路邊的風(fēng)景,也沒有見他像別的攤主一樣,互換著嘗嘗彼此的早點。他的臉,永遠都是煙熏火燎的顏色,像是一塊黯淡的抹布,在角落里,隨意地丟著,除非是有用,沒有人會想起它。他的手,也永遠在做著揉切翻夾的動作。只有顧客吃完后自動將錢放入旁邊的紙箱里時,他才會抬頭,謙卑地笑笑,而后點頭,說聲“慢走”。
他的油條,色澤鮮亮,入口生津,是這一帶出了名的。許多的人,吃了一次,會早起繞了彎,再來。周圍的商販,都有幫手,要么是妻子,要么是孩子,或者老人,唯獨他,始終是一個人,騎了三輪車,寂寞地來去。只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站在他的旁邊。他的臉上,即刻有了少見的色彩,像是一株草,突然遇到了溫暖的陽光。他欣喜地拿了一條凳子,讓女孩坐下,又問她想吃什么。女孩懶懶地抬一下眼皮,說,隨便。他的眼睛,飛快地掃視一下周圍的早點攤,而后迅速地鎖定在相鄰攤位熱氣騰騰的混沌上。
他要了一碗分量很足的混沌,給女孩端過來,又憨厚地笑笑,說,餡多皮薄,很好吃呢。女孩并沒有多少反應(yīng),埋頭吃了半碗,便將筷子一丟,轉(zhuǎn)身要走。他急急地將女孩叫住,說,上補習(xí)班的錢,一塊拿著吧,我今天忙,沒有時間給你送去了。女孩這才住了腳,接過他手里一沓浸滿油漬的零錢,又不耐煩地咕噥了一句什么,便走開了。
那半碗涼掉的混沌,他抬頭看了許多次,眼睛里,帶著鮮明的渴盼,直到旁邊的攤主,淡漠地走過來,將碗收起,他才失落地重新將視線轉(zhuǎn)移到忙碌的活計中去。
我暗戀的人,始終對我的熱情,提不起興趣。不管我怎樣地努力,那人的心,都像是一塊冷硬的堅冰,碰過去,碎的,是我自己。一個星期的假期,很快地過去,走的那天,我拖了行李,去他的攤上,吃最后一次早點。已經(jīng)是九點,只有一兩個顧客,在埋頭匆匆吃著早餐。他坐在攤位后面,在春天的風(fēng)沙里,右手拿著一個饅頭,左手捏一塊咸菜,低頭吃著??鹄锏挠蜅l,還是熱的,但他,卻像是沒有絲毫的興趣,看也不看一眼。那頓早餐,因為城管來趕,吃得很是匆忙。走的時候,他一個勁地朝我道歉,說“下次再來”。我笑,想,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下次。
一個月后,我出差去京,想起那個始終不忍放棄的人,便私自多停留了一天,想著不管怎樣惹那人厭棄,都要再去見上一面,或許,這次,愛情會同情于我。
照例是住在離那人的公司很近的公寓里。但早晨出門,卻沒有發(fā)現(xiàn)賣油條的攤子。我失落地買了一碗混沌,邊吃邊等,希望能看到他騎著三輪車的瘦削的身影。但直到付錢要走時,也沒有將他等到。忍不住好奇,問賣混沌的女人,他去了哪里?女人只淡淡給我一句:死了,車禍。我吃驚,問,什么時候?女人數(shù)零錢的手,慢慢地停住,嘆口氣,說,半個月前的一個早晨,在我這里吃了一碗混沌,騎車回家的時候,被迎面而來的卡車撞出去十幾米遠;一年多了,他都沒舍得在我這里吃一碗混沌,那天不知怎么地,終于肯花錢,要了一碗,也算是老天憐憫,讓他走前,能圓一個愿望,可憐他的女兒,母親早逝,現(xiàn)在,供她讀書的父親也沒有了……我站在風(fēng)沙肆虐的北京街頭,許久都沒有動,直到最后,眼睛被沙子迷住,我拼命地揉啊揉,眼淚,終于嘩嘩流下來。
突然間明白,什么才是這個世間,最珍貴的,與其費力地追尋,不如守住身邊所有。哪怕,只是一碗混沌的溫度。
第11章 我們是房子的什么人
我們是房子的什么人呢?主人,房權(quán)證持有者,借宿者,路人甲,或者旁觀乙?
都不是。在這樣一個瘋狂搶購的時代,我們只是房子急紅了眼的孫子和兒子,對這個掌控了我們一生命運,并耗盡了我們大部分心血的龐然大物,我們再也不是“家”下面那個瞇眼小睡的小豬小狗,而成了“房”上那個想要跳梁的“尸體”,頂著一點殘存的體溫,躺倒在方方正正無法跨越的房子之上。
我總是懷念年少時在鄉(xiāng)村的時光。那時候的房子是父母和泥瓦匠們一磚一瓦砌起來的,我們不需要為了昂貴的地皮而四處奔走比較選擇,亦不需要為了排號等到經(jīng)濟適用房,而像排隊買春節(jié)返鄉(xiāng)的火車票一樣,帶著被褥鋪蓋,幾宿幾宿地熬著;還要提防有人走后門,或者插隊,幾句話言語不和,便撕扯打?qū)⑵饋?。打夯的男人們唱著歌,將地基打到像鋼鐵城墻般那么結(jié)實,而砌墻的師傅們,傳遞起磚頭來,猶如拋起一個個玉米或者土豆,拋與接之間,有著優(yōu)美的弧線和動感的旋律。男人們吼著歌,時不時停下來,跟院子里幫忙拌水泥抹石灰的女人們調(diào)笑幾句,小孩子們則風(fēng)一樣奔來跑去,想象著在寬容明亮的房子里,皮球一樣卯足了勁,上躥下跳。有路過的村民們,會站上片刻,幫助主人們一起想象房子建成后的美好生活,并在房間布局上,給予各自有效的建議。
每一家房子建成的時候,大家都會去“溫鍋”,男女老少,擠滿了喧嘩的庭院。吃飯時少了桌椅板凳,鄰居家的女人們隔墻便遞了過來。不到天黑,從未見各家各戶鎖過大門,更不會有貓眼里看人的防盜門。誰家男人女人們吵架了,總是左鄰右舍的都跑去勸架。窗戶里可以看見后面一家女人晾曬的衣服,還有老牛從外面散步回來,與你微笑對視一眼,便閑閑踱回牛圈里去。墻頭上雞們在叫,鴨們在棲息,麻雀嗖一下從這里飛到那里,燕子啁啾著討論如何將自己的巢,筑得跟主人家的一樣結(jié)實而且溫暖。
在這樣狗吠聲從村東傳到村西的鄉(xiāng)村里,房子與家,是同一個概念。沒有人會為房權(quán)證上究竟署誰的名字而大動干戈,甚至吵到離婚,女人們嫁給了男人,就自會將這個庭院和庭院里的貓貓狗狗們,當(dāng)成自己此生的歸宿,她們心甘情愿守著它,織著毛衣,熬著粥飯,等著男人們從田地里干活回來。女人們不會爭搶房子的歸屬,實在住不下,去自家桃園里建一個小屋,再養(yǎng)一條大狗,照例活得恣意舒暢。而男人們也不會霸道地將房子據(jù)為己有,為女人嫁過來的時候,沒在房子上掏一份首付,或者沒買一磚一瓦,而在吵架的時候斤斤計較。因為在男人們的心里,女人要嫁的不是這個房子,而是他這個人。
而今的城市里,女人們不甘心沒有房子輕易地與男人們裸婚,男人們也要衡量一下女人家里是否肯為這個房子掏出一半的首付,或者與他共同還款。房子是女人們戴在手上的戒指,沒有溫度,只是用來人前炫耀或者滿足日益膨脹的對于物欲的虛榮。欲望總是無休無止,我們猶如一個饞嘴貪吃的孩子,吃著碗里的,看著盤中的,還貪婪地想著鍋里的。房子不再是那個深夜有一盞燈火亮著的溫暖的家,而是一個睡覺的死寂的墳?zāi)梗偃裟骋惶炷悴辉俦犻_眼睛,那么它則是埋葬我們的冰冷的棺木。
新聞上左邊在報道瘋狂搶購房子的男女老少,右邊則是礦難地震洪水槍戰(zhàn)中死去的微不足道的人類。被排隊購房擁擠得面部扭曲的生者,從不會去想自己假若明天就遇到了地震,那么這個拼死爭搶來的房子,或許剛剛住進去,就倒塌掉,并無情地埋葬了自己。
沒有人會去想死后的事情。有錢人在想住豪華的別墅,哪怕花錢買來的是個沒有煙火味道的“鬼城”。沒錢的年輕人則奮力地要將自己父輩的最后一滴血,榨干,吸凈。而當(dāng)我們瘋狂搶購的時候,只有房地產(chǎn)商們,在房子的背后暗自發(fā)笑。
我們終于成了房子的孫子,朝它跪拜,祈求那里有家的溫暖??墒?,那個水泥砌成的怪物,卻在我們的瘋狂喊叫聲中,始終不發(fā)一言。
第12章 穿越聲音窺到你
文字散落各地文摘期刊,像無家可歸的孩子,被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在網(wǎng)上查到,打電話領(lǐng)取樣刊與稿費,穿越長長的電話線,與領(lǐng)養(yǎng)了我文字的陌生編輯對話,常常,能從三言兩語里,便看清一個人的表情,還有隱藏其下的一顆顆文字里沉浮動蕩的心。
打電話給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摘雜志,時針不過是剛剛抵達下班的鐘點,想象中大家都在收拾了東西,穿好了外套,等著去坐公交,或者買新鮮的蔬菜。有人吵嚷著要去吃新開張的鹽水鴨,或者街角的川菜館。辦公室里當(dāng)是一副喜氣洋洋解放了的輕松與怡然,所以這時的電話打進來,不接無所謂,接了,漫不經(jīng)心也可以諒解。偏偏,與我通話的中年男人,在一片吵嚷中,沒等我說完來意,便噼里啪啦朝我開了火,說,也不看看幾點了,我們都下班了,還打電話!語氣里滿是厭煩與怒火,聽起來,像是某個機關(guān)單位里,前程不得意的老干事,事業(yè)上被人百般排擠,于是便將一腔無處可以發(fā)泄的怨憤,全都一股腦傾倒在每日用小事擾他的人身上。
我在他這樣的一通訓(xùn)斥里,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xué)生,只不過,用了假裝的平靜,淡淡回他,抱歉,我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班了。那人一句硬石塊砸在我的棉花上,覺得不爽,又是厲聲一句,催債也得看點吧,明天再打吧你!沒等我應(yīng)付一句“謝謝”,那邊便啪地一下掛斷,只剩了單調(diào)的盲音,嘟嘟嘟地提醒著我的耳朵,對面的人,早已用怒火,燒斷了線路,所以也不必再枉費心機,要那微薄的稿酬。
又有一北方小刊,電話說明來意之后,接線的中年女人,即刻用尖銳的聲音冷冷道,我們從來不發(fā)稿費!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余地。遇到許多告知作者沒有稿酬的文摘期刊,但大多言語怯懦,語氣溫柔,怕一不小心,撞上好事者,不怕千難萬阻,將雜志告上法庭,所以還是精神安撫為上。但像如此理直氣壯、牛氣沖沖的期刊,還是首次遇到。
被好奇與調(diào)侃的心理慫恿著,我突然增加了膽量,直截了當(dāng)?shù)?,將昔日被我等清高文人不齒提及的稿費問題,抬上桌面,反問她道,你們?yōu)楹尾唤o文章作者發(fā)放稿費?難道你們一直都在免費辦刊么?中年女人也卯上了勁,語氣里愈加地強硬,似乎要將我開始露了苗頭的囂張氣焰,給強行打壓下去。依然是剛才的句式,只不過換了一個詞語,成為小孩子無理取鬧時的任性之句:我們就是不發(fā)稿費!
我終于在這句話后,笑了,而后拿出一貫的寬容,回她,那么就不發(fā)吧,謝謝。中年女人卻是懶惰理我的寬厚,連“嗯”一聲也不肯給,便掛了電話。我在余音中,想象那個女人,當(dāng)是有一副冷硬的心腸,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我之類討債的人,所以才練就了一身錚錚鐵骨,任你萬箭穿過,也傷不及她的絲毫皮肉。
也有內(nèi)斂之人,不發(fā)飆,也不冷漠,只按部就班地,照你的指示與要求,像模像樣的,說幫你記下聯(lián)系方式,而后郵寄稿酬給你。只是,看不見他的動作,那聲音里,卻是透漏了一切秘密。長長的一個地址,每一次你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給出一個“好”字,總讓你懷疑,習(xí)慣了一目十行的文字編輯,寫起字來,也是健步如飛,大有一流速記員的標準。而且,不等你將名字說出來,他就豪邁扔給你一句,我們馬上就去辦理。我總是怕他尷尬,訕訕說道,可是,您還沒有記下我的真實姓名,郵寄稿費,怕是不太方便吧。那端的秘密,終于像一個孩子沒有系好的腰帶,被一個人抓住了,輕輕一抽,便露出里面私藏的一筆小錢。
這樣“善意”的欺騙,掛掉電話的時候,就已經(jīng)心內(nèi)明了,知道不必等如此鄭重其事的承諾,那期待中的綠色的稿費單,定是不會上路來找你了。
俗世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欺騙,而那些給予了世人以精神食糧的文字,很多時候,卻是可以成為一件最好的外衣,披上去,我們便似乎有了高尚的光環(huán)??墒?,新裝穿上去的時候,我們卻常常忘了,身體可以遮蔽,聲音,卻是將我們的表情與內(nèi)心,一覽無余地暴露。
第13章 天真主義
7歲的小表妹,愛美,不僅與人比糖果的豐富,畫書的多少,衣服的華美,還總在鏡子前,模特般擺一又冷又酷的姿態(tài),與去串門子的人一爭高低。大家都相讓于她,并不去跟她計較什么美丑,任她在鏡子前站定片刻后,下一還是自己最美的定論,得意而去。
后來家里寄居一遠房親戚家的女孩,長表妹一歲,也是不甘人后的個性。于是兩人經(jīng)常爭來搶去,在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都不肯相讓。大人常常對表妹諄諄教導(dǎo),要與人為善,有主人的風(fēng)范,不可與朋友斤斤計較。表妹不懂主客之禮,自然也不理會大人的苦口婆心,依然是吃飯的時候,跑著去坐自己可愛的小熊座位,用明黃的小碗,和橘紅的湯匙,還霸占著遙控器,看自己喜歡的動畫片。
但小表妹還是有一天生的缺陷,就是皮膚太黑,不管用什么東西涂抹,那黝黑,都透亮地將她整個人,從上到下地敷著。她自然不知道這社會崇尚皮膚白皙的美女,也不懂得廣告里天天做著的美白面膜與護膚品,對女人有多大的殺傷力。但每次當(dāng)她被親戚家女孩得意洋洋地拉到鏡子前,比誰的膚色更白的時候,她的自尊心,都會像那腌了的黃瓜,剛剛還是頂花帶刺的鮮嫩一條,瞬間便沒了骨架,整個蔫了下去。所以每每親戚家女孩與小表妹爭奪不過,便會拉了她朝鏡子前一站,張揚道,來,我們比比誰長得白。只這么一句,小表妹的囂張氣焰,即刻連點火星子也迸不出來,一路跌落下去,再也拾不起。
后來有一天,小表妹又被女孩拉去比白,見我在這兒,便哭哭啼啼,說女孩欺負她,明明知道比不過,還幾次三番讓她出丑。看著她黑得發(fā)亮的皮膚,我笑,而后附在她的耳邊,小聲道,咱不跟她比白,咱今天跟她比黑,看誰黑過誰!這一句果真是有效,讓小表妹即刻茅塞頓開,跳將起來,高傲地一甩額前碎發(fā),便走到女孩面前,嚷道,今天咱們比誰黑!于是不由分說,便將女孩拉到鏡子前,嘻嘻笑著掀起可愛的小肚兜,露出自己黑寶石般的小肚皮。我在客廳,看著對面鏡子里,猶如清水里臥著的兩塊黑白分明鵝卵石的小女孩,一個天真嘻笑,一個任性翹唇,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