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牧牛童成群聚會
草昧英雄起,謳歌歷數歸。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
翼亮真文德,丕承戢武威。圣圖天廣大,宗祀日光輝。
陵寢盤空曲,熊羆守翠微。再窺松柏路,還見五陵飛。
卻說曇云長老賃下房子,與朱公夫婦安頓,又借些資本與他生意。不止一日,卻是九月時候,不暖不寒,風清日朗,真好天色。長老心中轉道:“去年臘月廿四晚入定之時,分明聽得是九月間真主誕生。前月,伽藍分明囑付好生救護天子。這幾時不曾往朱公處探望,不知曾生得是男是女。我且出山門走一遭。”將到伽藍殿邊,忽見一人走來,長老把眼看了看,這人生得:
一雙碧眼,兩道修眉。一雙碧眼光炯炯,上逼層霄;兩道修眉虛飄飄,下通臍底。顴骨棱棱,真?zhèn)€是煙霞色相;豐神燁燁,偶然來地上神仙。行如風送殘云,立似泰山不動。
卻對長老說:“我有丸藥兒,可送去與前日那租房子住的朱公家下生產時用?!遍L老明知他是仙人,便將手接了,說:“曉得。”只見清風一陣,那人就不見了。長老竟把丸藥送與朱公,說:“早晚婆婆生產可用?!敝旃铀帲f道:“難得到此,素齋了去?!敝旃氵M內說:“打點素齋,供養(yǎng)長老。”長老自在門首。不移時,只聽得一村人,是老是少,都說:“天上的日頭,何故比往日異樣光彩?”長老同眾人抬頭齊看,但聞天上八音齊振,諸鳥飛繞,五色云中,恍如十來個天娥彩女,抱著個孩兒,連白光一條,自東南方從空飛下,到朱公家里來。眾人正要進內,只見朱公門首兩條黃龍繞住,里面大火沖天,煙塵陡亂。眾人沒一個抬得頭,開得眼,各自回家而去。長老也慌張起來。卻好朱公出來說:“蒙師父送藥來,我家婆婆便將去咽下,不覺異香遍體,方才幸得生下一個孩兒,甚是光彩,且滿屋都覺香馥侵人?!遍L老說:“此時正是未牌,這命極貴,須到佛前寄名。”朱公許諾。長老回寺去了不題。
卻說朱公自去河中取水沐浴,忽見紅羅浮來,遂取做衣與孩子穿之,故所居地方,名曰紅羅巷,古跡至今猶存,不題。且說生下的孩子(即是太祖),三日內不住啼哭,舉家不安。朱公只得走到寺中伽藍殿內,祈神保佑。長老對朱公說:“此事也非等閑,諒非藥餌可愈,公可急回安頓?!遍L老正送朱公出門,只見路上走過一個道人,頭頂鐵冠,大叫道:“你們有希奇的病,不論大小可治?!遍L老便同朱公問說:“有個孩子,生下方才三日,只是啼哭,你可醫(yī)得么?”那道人說:“我已曉得他哭了,故遠遠特來見他。我若見他,包你他便不哭。”朱公聽說,便辭了長老,即同道人至家,抱出新生孩子來見道人。那道人把手一搖,口里囑付說:“莫叫莫叫,何不當初莫笑。前路非遙,日月并行,便到那時,還你個呵呵笑?!惫笆侄鴦e,出門去了。朱公抱了孩子進去,正要出來款待道人,四下里找尋不見。自后,朱家的孩子再也不哭,真是奇異。一日兩,兩日三,早已是滿月兒、百祿兒、拿周兒。朱公將孩子送到皇覺寺中佛前懺悔,保佑易長易大,因取個佛名,叫做朱元龍,字曰延瑞。三歲五歲,也時常到寺中戲耍。不覺長成十一歲了。朱公夫婦家中,忍饑受餓,難以度日,將三個大兒子俱雇與人家傭工去了,只有小兒子元龍在家。
一日,鄰舍汪婆走來,向朱公道:“何不將元龍雇與劉大秀家牧牛,強似在家忍餓。”朱公思想道:“也罷?!彼鞜┩羝拧M羝排c劉大秀說明。太祖道:“我這個人豈肯與他人牧牛!”父母再三哄勸。母親同汪婆送至劉家。且說太祖在劉家,一日一日,漸漸熟了,每日與眾孩子頑耍。將土壘成高臺,內有兩三個大的,要做皇帝頑耍,坐在上面。太祖下拜,只見大孩子骨碌碌跌的頭青臉腫。又一個孩子說:“等我上去坐著,你們來拜?!碧嫱姾⒆佑职?,這個孩子將身撲地,更跌得狠些。眾人嚇的皆不敢上臺。太祖說:“等我上去?!北姾⒆映蟻戆?,太祖端然正坐,一些不動。眾孩子只得聽他使令,每日頑耍不題。
一日,皇覺寺做道場,太祖扯下些幡做旗,令眾孩子手執(zhí)五方站立,又將所牧之牛分成五對,排下陣圖,吆喝一聲,將牛跟定眾孩子旗幡串走,總不錯亂。忽一日,太祖心生一計,將小牛殺了一只,同眾孩子洗剝干凈,將一壇子盛了,架在山坡,尋些柴草煨爛,與眾孩子食之。先將牛尾割下,插在石縫內,恐怕劉大秀找牛,只說牛鉆入石縫內去了。到晚歸家,劉大秀果然查牛,少了一只。太祖回道:“因有一小牛鉆入石中去了,故少一只?!贝笮悴恍牛阏f:“同你看去。”二人來至石邊,太祖默囑山神、土地快來保護,果見一牛尾亂動。大秀將手一扯,微聞似覺牛叫之聲,大秀只得信了。后又瞞大秀宰了一只,也如前法。大秀又來看視,心中甚異。忽聞見太祖身上膻氣,暗地把眾孩子一拷,方知是太祖殺牛吃了。大秀無可奈何,隨將太祖打發(fā)回家。
光陰似箭,不覺已是元順帝至正甲申六月,太祖時已十七歲。誰想天災流行,疫癘大作,一日之間,朱公夫妻并長子朱鎮(zhèn),俱不幸辭世。家貧也備不得齊整棺木,只得草率將就,同兩個阿哥抬到九龍崗下。正將掘土埋葬,倏忽之間,大風暴起,走石飛沙,轟雷閃電,霪雨傾盆。太祖同那兩個阿哥,開了眼,閉不得;閉了眼,開不得。但聽得空中說:“玉皇昨夜宣旨,喚本府城隍、當境土地,押令我們四大龍神,將朱皇帝的父親,埋葬在神龍穴內,土封三尺。我們須要即刻完工,不得違旨?!碧娴苄秩?,只得在樹林叢蔚中躲雨。未及一刻,天清日出,三人走出林來,到原放棺木地方,俱不見了,但見土石壅蓋,巍然一座大墳。三人拜泣回家。
長嫂孟氏同侄兒朱文正,仍到長虹縣地方過活。二兄、三兄亦各自贅出。太祖獨自無依。鄰舍汪婆對太祖說:“如今年荒米貴,無處棲身。你父母向日曾將你寄拜寺內,不如權且為僧,何如?”太祖聽說,答應道:“也是,也是。”自是托身皇覺寺內。不意曇云長老未及兩月,也一夕白日升天去了。寺中眾僧,向因朱元龍為長老愛重,今后便十分沒禮。一日,將山門關上,不與太祖寺內睡覺。太祖仰天嘆息,只見銀河耿耿,玉露清清,遂口吟一絕:
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間不敢長伸腳,恐踏山河社稷穿。
吟罷,驚動了伽藍。伽藍心中轉說:“他也是玉皇金童,目下應該如此困苦。前者初生時,大哭不絕,玉皇喚我轉召鐵冠道人安慰他。但今受此迍邅,倘或道念不堅,圣躬有些啾唧,也是我們保護不周。不若權叫夢神打動他的睡魔,托與一夢,以安他的志氣。”
此時,太祖不覺身體困倦,席地和衣而寢。眼中但見西北天上,群鳥爭飛,忽然仙鶴一只,從東南飛來,啄開眾鳥,傾間仙鶴也就不見了。只有西北角起一個朱紅色的高臺,周回欄檻,上邊立著兩個像金剛一般,口中念念有詞。再上有帶幞頭抹額的兩行立著,中間三尊大神,竟似三清上帝,美貌長髯,看著太祖。卻有幾個紫衣羽士,送到絳紅袍一領,太祖將身來穿,只見云生五彩。紫衣者說:“此文理真人之衣?!迸赃呌忠坏朗浚褎σ豢?,跪送將來,口中稱說:“好異相,好異相!”因拱手而別。太祖醒來,卻是南柯一夢,細思量甚是奇怪。
次早起來,卻有新當家的長老囑付說:“此去麻湖約有三十余里,湖邊野樹成林,任人采取。爾輩可各輪派取柴,以供寺用。如違,逐出山門,別處去吃飯。”輪到太祖,正是大風大雨,彼此不相照顧,卻又上得路遲,走到湖邊,早已野林中漁燈相照,四下更無人聲,止有蟲鳴草韻。太祖只得走下湖中砍取。那知淤泥深的深,淺的淺,不覺將身陷入大澤中,自分必遭淹溺。忽聽得湖內有人云:“皇帝被陷了,我們快去保護,庶免罪戾?!碧嬷灰娚磉呍S多蓬頭、赤發(fā)、圓睛、獠牙、綠臉的人,近前來說:“待小鬼們扶你上岸。岸上,柴我們眾鬼也替皇帝砍了,將柴也送至寺內?!碧姘焉碜右惶?,卻已不在澤中,也不是麻湖,竟是皇覺寺山門首了。太祖挑著一擔柴進香積廚來,前殿上鼓已三敲,眾僧卻已睡熟。未知當家長老埋怨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