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勞動浮腫

學術生命與生命學術——張立文學術自述 作者:張立文 著


一、勞動浮腫

石峻教授,我們稱他為石公。石公胸懷坦蕩,熱情好友。從三年困難時期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常約我和方立天去書店,有時進城,中午他便請我們吃飯。那時花5元錢3人就可以吃得不錯,還可以喝點酒,1~2元錢3人也可吃一頓。當時,北京市大學畢業(yè)生月工資為56元,我為調(diào)干生,月工資為62元(這個62元一直維持到1978年),石公為教師6級(副教授的最高級,教授的最低級),月工資210元,所以每次吃飯都不讓我們付錢。在一起散步時,石公會給我們講老北大、武大、西南聯(lián)大的種種奇聞逸事(都是事實),而且談前輩哲學家和學者的學術特點、生活故事等,他講起來生動有趣,使我們知道了很多在書本上看不到的東西,也使我們的認識更加貼近前輩學者的本真,我們受益匪淺。有時我為了請教問題和商量事情,便陪他散步。他的生活習慣是上午10點左右和下午4點出來散步1小時,我便會在這兩個時間向他請教,他很樂意有人陪他散步,興致比獨自散步高,解釋問題條理特清楚。

石公雖當哲學史教研室主任,但他不是黨員,我的具體工作由哲學史教研室的黨支部書記尹明同志安排,于是我找了尹明同志。她是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參加革命工作的同志,尹明是她參加革命后改的名字。她是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參加革命工作的,她性格開朗、態(tài)度和藹、關心同志,是有工作魄力的基層女領導。她征求我的意見,是做中國哲學史還是外國哲學史的教學研究工作,我說我對中國古書較熟,念過私塾,在黨史系學習時對中國通史感興趣,做中國哲學史的教研工作比較合適,這樣就定下來了。教研室開了一個歡迎會,歡迎我與龔興同志(王俊義、裴德義還未分來),使我認識了苗力田、李武林、李志逵、李質(zhì)明、鐘宇人(以上是做外國哲學史教研工作的),楊憲邦、孫長江、李燄(以上是做中國哲學史教研工作的)及資料員江濤。尹明同志在會上布置了工作,根據(jù)校黨委和哲學系主任吳江同志的意見,要集中哲學史教研室的力量,鼓足干勁,在一年內(nèi)編出《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講義》。當時在人民大學附中借了一間大教室,擺了12張桌子,集中辦公。我當時住在東風一樓東頭,早上8點上班不覺得怎么,但下午2點上班就覺得緊張,當時我沒有手表(買不起),怕遲到,匆匆地趕到附中,覺得路挺長的。當時教研室分配我寫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批判”,楊憲邦寫馮友蘭“新理學批判”等,每人寫一章,個別人寫兩章。我全面、仔細地閱讀了梁氏的“鄉(xiāng)村建設理論”的書及其他著作,寫出了初稿,交同志們傳閱提意見。

從學生到助教,糧食定量從每月36斤一下子降為28斤,我明顯覺得不夠吃,吃不飽,所以要計劃好每天、每餐吃多少。我們單身漢在集體食堂吃飯,食堂打飯缺斤少兩,所以連28斤也吃不到。留校學生大部分單身,絕大多數(shù)是男同學,飯量大,不夠吃了借都借不到,只好自己省著吃,不計劃著吃,到了月底就沒有吃的了。

1960年初冬,中國人民大學開始搞教學檢查運動,學生們揭發(fā)、批判教師在講課中有錯誤的、修正主義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觀點,教研室也檢查每個教師講課的講稿,如發(fā)現(xiàn)有上述觀點便摘出來批判,說是幫助同志改正錯誤,不傳播修正主義觀點。哲學史教研室重點檢查石峻和苗力田的講稿,石峻講課的講稿很簡要,苗力田講課拿幾張卡片。分我們檢查石峻的一部分講稿,我看后覺得沒有問題,我想講中國古代哲學史與修正主義、反黨反社會主義有什么關系?我看過的那部分講稿,別人又看,反復檢查,搞得很緊張。在檢查講稿的同時,也檢查文章,凡發(fā)表過的文章都要拿出來檢查,查是否有上述觀點。在檢查楊憲邦講師的文章時,一些人覺得其觀點有問題,楊憲邦覺得沒問題,于是便產(chǎn)生了意見分歧。后來郭影秋同志到人民大學任黨委書記時,解決了意見的分歧。后來教學檢查運動便限于黨內(nèi),黨外的教員就去中國人民大學在密云縣的農(nóng)場勞動,挖魚塘。這樣我和李質(zhì)明、李燄、江濤就到農(nóng)場挖魚塘了。

北方冬天冷,勞動強度大,糧食定量少,吃不飽,半個多月下來我覺得有點吃不消,有一天睡前洗腳,無意中按摩腿,結(jié)果一按一個印,問其他同志才知道是浮腫了。在三年困難時期,由于營養(yǎng)不良而得浮腫病的人很多。我在泰順土改時雖吃番薯絲、南瓜當飯,但沒有得浮腫病。這次得浮腫病,顯然是半年多來糧食不夠吃而導致的營養(yǎng)不良的結(jié)果。當時我沒有跟領導去說,挖完魚塘回到學校,浮腫病加重了,臉上都顯現(xiàn)出來了,領導照顧我,寒假就讓我到中國人民大學北戴河療養(yǎng)所療養(yǎng)半個月,冬天的北戴河比北京還冷,就沒有出去玩,待在屋里看書養(yǎng)病。北戴河療養(yǎng)所是吳玉章校長向中央要來的,當時其他高等學校都沒有這樣的療養(yǎng)所。療養(yǎng)所伙食因有特殊照顧,所以吃得較好,半個月休息下來,我的浮腫有點好轉(zhuǎn),以后雖每年寒暑假都組織教職工輪流到北戴河療養(yǎng)所休養(yǎng),但我舍不得時間和工作,都沒有去,直到現(xiàn)在。

1960年以后,全國經(jīng)濟形勢愈來愈困難,農(nóng)村大量出現(xiàn)餓、病、死人的現(xiàn)象,我也經(jīng)歷了生命的考驗。我除28斤定量糧食外,每月只有半斤肉、半斤油,形勢很嚴峻。有家的教師自己做飯吃,可與老婆孩子相互調(diào)劑,且有家的教師多為講師,每月工資為89元,每月補助半斤黃豆及其他東西。我們這些單身漢年輕教師都是集體戶口,只能吃食堂,且年輕教師大多是助教,沒有一點兒補助,又是能吃飯的年齡,更覺得不夠吃。食堂早上稀飯做得更稀,米飯采取二蒸,米粒的體積大了,而給我們的仍是二兩一碗,且刮了又刮。有個助教對此不滿,還受到批評。我把2月份28天的糧票省下來一點兒,以補3月份31天不夠吃的糧票。我3月份一開始去食堂買飯,就用2月份省下的糧票去買飯,可是炊事員態(tài)度很壞,不僅不打飯給我,而且罵人。我說:“這是我2月份省下來的,又不是偷來的,為什么不可以吃自己省下來的糧食?!贝妒聠T卻說:“糧食是一個月一個月定量,只能吃當月的?!蔽覇枺骸笆程眉Z食上月結(jié)余是否放到下月吃?上月糧食結(jié)余是否上繳國家?”炊事員說:“沒有。”我說:“食堂既然沒有把上月糧食結(jié)余上繳國家而延到下月用,為什么我上月結(jié)余的糧票不能在下月吃?!贝妒聠T罵我詭辯,說我投機取巧,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作怪等。后來他把此事告到哲學系工會主席那里,工會主席不聽我的說明,僅根據(jù)片面反映就嚴厲地批評我投機取巧、思想有問題等,對此我心里覺得很冤枉。后來我與他說起這事,他直抱歉?!拔幕蟾锩敝?,中國人民大學被“四人幫”解散時,食堂剩余糧食幾十萬斤,食堂只得不要糧票而發(fā)卡給教職工去食堂用餐,卻在三年困難時期沒飯吃、餓肚子的時候克扣教職工的糧食,缺斤少兩,如果那時把這些糧食補給缺糧教職工,很多教職工就不會得浮腫病了。

三年困難時期,政治運動相對減少,勞動也減少,學校領導為了保證教職工身體健康,要求大家勞逸結(jié)合,注意休息。由于沒有政治運動的干擾,教學就比較正常。1961年張騰霄獲得平反后到哲學系當主任。他對我們說:“你們年輕,身體好,下鄉(xiāng)勞動容易,一學就會,讀書、寫文章就難得多了?!庇终f:“教員會講課,這是鐵飯碗;會寫文章,這是銀飯碗;既會講課又會寫文章,這是金飯碗?!边@是實話,也是他自己的親身體驗。本來哲學系的教研室就包含教學和科研兩種基本任務及功能,每個教師都應該具備既會講課又會科研寫文章的基本功,張騰霄的話本沒有錯。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飯碗論”被當作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而受到了批判和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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