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文化大革命”
我考上的中學是北京師大女附中,是個女校。學?,F(xiàn)在改名叫實驗中學,因為后來北京的女校和男校全部改為男女合校,剩下來的唯一一所女校是華夏女中。小升初時,學??梢员K臀胰ド细舯诘膸煷笠桓街?,可是我的兩個姐姐上的都是師大女附中,所以我也一門心思要上這個學校。記得小學老師對我說:上女校不好,不如男女混校。我問:為什么不如?老師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大致就是有男同學在一起上學更有趣些吧。但是我沒有聽勸,因為老師對自己的看法似乎也并不是很自信,語焉不詳,因而顯得沒有什么說服力。
我們的中學是北京當時收分最高的學校之一。我們班四十多人就有十幾個是(語文算術(shù))雙百分錄取的。所以能上這個學校的智商都不低,大家也都很自豪。還記得初一發(fā)校徽的時候,拿著毛主席題寫(估計是因為他的女兒在這個學校所以能求到題字吧)的?;眨睦锛佣湴?,覺得在人生的賽事中,自己已經(jīng)是跑在前面的人了。
可惜好景不長,才上了一年學,“文革”就開始了。學校亂了,課也停了,大家一起去“串聯(lián)”,到北京的各大專院校、到全國各地去看大字報。
1966年8月的某一天,上著半截的課忽然停下來,大家收聽廣播,一個激越的聲音正在播送《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家都很震驚,興奮,恐懼,還帶著一點兒神秘莫測的感覺,不知要發(fā)生什么事,但是大家都隱隱感覺到出了大事,國家出了大變故。接下去發(fā)生的事情完全超過了我們的理解力,校長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老師成了“牛鬼蛇神”,全都進了勞改隊,一幫女孩子成了掌管勞改隊的人,揮舞皮帶打人。
據(jù)說當時北京的中學有一個規(guī)律,女校比男校打死的人多,女孩比男孩打人更狠。我們這個女校在那段時間一共死了九個人,有好幾位老師自殺,在全北京的中學中算最高的。在狂熱的八月,我們的校長卞仲耘被活活打死,成為當時北京第一位罹難的中學校長。她的事情后來被反復提及,作為“文革”中最為慘烈的一個典型事例。為什么會這樣呢?女孩不是一般被認為更加柔弱心軟嗎?現(xiàn)在想來,可能正因為在革命的狂熱中,女孩怕被認為軟弱,所以更加硬起心腸,下手更兇狠。男孩因為沒有這種心理壓力,所以男校的暴力程度反而低些。一個典型的事例是我看到一位楊姓女同學的回憶錄,她當時是勞改隊看守,有一次,她監(jiān)督校長胡志濤掃地。胡校長當時五十歲上下,也是一位“三八式”(在1938年前后的抗日戰(zhàn)爭初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身材嬌小,面容姣好。據(jù)楊姓女生回憶,當時她看著胡校長彎腰掃地的背影,突然感到她很像自己的母親,心中一股同情感油然而生。她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驚恐,馬上開始自我批評:為什么這樣心軟?這樣敵我不分?這是對革命的背叛啊。于是又端正心情,鼓起勇氣,大聲呵斥校長。她的內(nèi)心斗爭部分地解釋了女生比男生心狠的反常情形。
當時,由于我父親1936年曾被捕過,雖然據(jù)說是按黨的指示寫了悔過書以保存力量,但是仍被“文革”小報說成是叛徒,我因此不能入紅衛(wèi)兵,算是出身有問題的人了。我還記得忽然有一天,一位當時家里沒問題的女同學在黑板上寫了一句“自來紅們站起來”。我當時心里很痛苦,很矛盾:該不該站起來呢?我還能算“自來紅”嗎?那時候,我正處于青春期,生活中又從來沒有受過什么挫折,抱負遠大,春風得意,這突然的落差使我感到特別的迷茫、焦慮,不知所措?,F(xiàn)在回頭去看,當時我因為父母的問題入不了紅衛(wèi)兵,沒有資格去打人斗人,反而使我避開了這種良心矛盾的尷尬境地,不能不說是因禍得福。
我記得那時頭腦昏亂,情緒激動。一日,我買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上了毛主席語錄,大意是要打倒那些“封資修”的東西,因為家里有好多外國音樂唱片和小說,我要批判它們,跟它們劃清界限。那語錄是用白粉筆寫在一張涂塑的長方形黑紙上的,貼在爸爸的書房里顯得丑陋不堪。爸爸當時的表情很不以為然,沒過幾天就把那語錄悄悄摘掉了。
又一日,家里突然來了一幫人民日報社的造反派,要把爸爸揪走去給彭德懷陪斗,因為爸爸曾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跟彭德懷在1959年犯的是一樣的事。我記得當時爸爸還沒起床,慌忙起來穿衣服,我在隔壁聽到那些造反派粗聲大嗓地呵斥爸爸,就忍不住沖進去沖他們喊了一句:你們態(tài)度好點兒行不行!當時我心跳劇烈,熱淚盈眶,十分激動。爸爸沒說話,造反派也沒說話,大概是對我的激烈態(tài)度有些意外吧。后來爸爸就跟他們走了。
我知道,比起很多家里出了大變故、受了大磨難的孩子,我的這點兒遭遇簡直不值一提。但是它對于我的生活、我后來的道路并非全無意義。它使我懂得了苦難的意義,懂得了社會不公正的意義,使我不再輕信宣傳的一切,使我對有同樣遭遇的人有了同情心。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就是王小波,他的父親在1952年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從一個“三八式”的老干部半路出家去搞哲學研究,當老師。如果我父親沒有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沒有被批斗,我怎能了解世事的不公,怎能同情小波父親的遭遇呢?
當時學校的氣氛就像法國大革命時期那樣狂熱和混亂——一開始是平民殺貴族,然后是革命黨人中的各個派系互相殘殺。每天的生活中充滿了驚嚇,斗校長、斗老師、斗反動學生,最后是學生中的不同派系互相斗。幾十年過后,中學同學聚會,我們班居然還有三十多人能來參加,真是意外驚喜,大家竟然做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班里有個出身資本家的同學堅決拒絕出席,想必是因為當初被傷得太深,至今無法釋懷。
看到一位老同學,她的模樣竟然沒什么大變化。當初開她的斗爭會的情形浮現(xiàn)心頭。記得當時十四歲的她站在一群群情激昂的同學中間,滿臉的窘迫難堪,每個人都疾言厲色,沖著她大聲嚷嚷。我竟然還記得自己當時也想高聲呵斥她什么話但是總是喊不出來的尷尬感覺,就跟小時候在學前班老師讓我喊“起立”怎么也喊不出的感覺一模一樣。也許是性格的靦腆使然?也許是因為從小沒有被父母呵斥過?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聽到過父母之間高聲大嗓地說話?反正我從來沒有學會過跟人對罵對吵,是個不會吵架的人,批判會這種形式我怎么也適應不了。記得我1977年到光明日報社工作后,開“文革”時代報社社長的批判會,一開始大家全都坐著,后來有人喊“××站起來!”我就覺得特別受驚嚇,對這種斗爭“儀式”永難適應。
當時,不會跟人吵架的個性給我?guī)順O大的痛苦。記得有一回,班里當時父母還未被揪斗的一幫同學——她們都是軍隊干部子弟,當時地方干部子弟大都受到?jīng)_擊,軍隊沒有搞“文革”,所以她們的父母還算安全——找我談話。大家都是相處了一年時間的同學,即使不能說相親相愛,至少也是團結(jié)友好的。這次談話給我?guī)順O度痛苦,其實她們也沒說什么,就是你一句我一句說我不好,其中有個我平時視為好朋友的女孩(她的父親是空軍高級將領(lǐng),后來也出了事)竟說了一句罵人話(因為我小時候滿臉雀斑,我對此一直很羞愧,而她罵的就是我這個生理缺陷),我當時無比震驚,完全徹底地瞠目結(jié)舌。這個大約半小時的談話會,我除了簡單地回答幾個問題,自始至終沒有反駁,沒有對抗。會議結(jié)束后,我渾身顫抖,一直在幻想中反駁她們:她說這句話時我該怎么說,她說那句話時我該怎么說,她罵我時我該回敬她什么話??上н@一切都僅僅發(fā)生在想象之中,在現(xiàn)實中并未發(fā)生。性格懦弱的因素或許也有,但是從小不會跟人吵架肯定是原因之一。我當時深切地體驗了什么叫痛心疾首,什么叫扼腕嘆息。
還有一位同學,是出席同學聚會時滿臉滄桑的老同學當中顯得最年輕最漂亮的一位,見到她時,我心中浮現(xiàn)出當初開她的批判會的情形。她被批判的原因是因為談戀愛。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像《1984》中描繪的青年反性同盟那般狂熱,不但反性,而且反愛。那位女同學才十四五歲就戀愛了,用現(xiàn)代的視角來看,這有什么呢?少女心事,情竇初開,不是再自然再美好不過的事情嗎?可當時,狂熱的我們竟想到要開她的批斗會。那對小戀人面對打壓,相互抱團取暖,據(jù)說她男朋友鼓勵她說,如果她們批判你,你什么都不說,就說兩個字:“我愛”!這個訊息不知怎的傳到我的耳中,真是振聾發(fā)聵啊——愛情原來可以這么理直氣壯啊,這是當初身陷反性禁欲氛圍的我們從未想到過的。
“文革”對于我們這些十四歲的孩子來說,最主要的意義就是中斷了學業(yè)。我們不花錢坐火車到全國各地去串聯(lián)。記得我第一站去的是青島。在火車的硬臥車廂,每個鋪位都至少坐了三四個孩子,有人睡在行李架上,有人睡在硬座車的座位下面,還有人坐在車窗前的小桌上,把腿吊在車窗外面——因為里面實在太擠了,再也放不下那兩條腿了。坐了一夜,青島到了,我的腿都吊腫了。
后來我們輾轉(zhuǎn)到了武漢。雖然我有一個舅舅在武漢,但是我找不到他。身上帶的錢花完了,我居然想到可以讓家里電匯。不知道家里的號碼,我靈機一動,居然想到找張《人民日報》去查,《人民日報》是有電報代號的,就把那個號碼一填,后面寫上媽媽的名字,事情還居然就辦成了。媽媽的錢匯來了,我們又接著上路。后來,我又做過一次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那是我從北京到山西沁縣父親老家插隊落戶,車到太原之后,太原到沁縣的汽車因為武斗的原因停運了。我?guī)е赀~的姑姑滯留太原,舉目無親,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個遠房親戚家在太原,但是除了知道名字之外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情急之下,我竟然想到去公安局查檔,竟然還真查到了她的聯(lián)系辦法,她到公安局把我們接到她家去住了幾天,渡過了難關(guān)。后來想想,我日后這么“能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沉著冷靜遇事不慌,什么事也難不住,什么關(guān)口都能過去,跟我成長在動亂年代有不小的關(guān)系。
那個時候,我們只是到各地的大專院校去看大字報,有時想到名勝古跡去玩,又會約束自己道:我們這是鬧革命來了,不是游玩來了。即使實在忍不住,去大海邊上玩兒,還要假模假式地帶上幾張傳單,自欺欺人地說:咱們到海邊看傳單去。由于那時候經(jīng)常在街頭發(fā)傳單、搶傳單,以至在那段時間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樹上掉下樹葉我都會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搶,以為是傳單。
印象最深的是杭州的冰棍,不但種類比北京多——北京那時候只有奶油、小豆和紅果三種冰棍——而且樣子也怪。還記得有一種小豆冰棍,在冰棍底部有好多沒有磨碎的小豆,真是又好吃又好玩。
那幾年,全國的青少年都投入了大串聯(lián)的熱潮,所有的火車和住宿都不要錢,只要你有所在學校紅衛(wèi)兵開的一紙介紹信,就可以去到全國的任何地方。記得我那次去了青島、寧波、杭州、上海、武漢,最南邊去了南昌和長沙。所到之處,我們遍游名勝古跡,飽覽大好河山,對于正處于青春逆反期的我們來說,不能不說是青春反叛精神的一次痛快淋漓的宣泄。毛主席支持紅衛(wèi)兵起來“造反有理”,是不是也摸透了年輕人這種壓抑不住的青春沖動呢?無怪乎當時青少年中最為推崇的就是毛澤東歌頌青春激情的《沁園春·長沙》,記性好些的幾乎都會背誦,慷慨激昂,朗朗上口:
獨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頭。
…… ……
恰同學少年,
風華正茂;
書生意氣,
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
激揚文字,
糞土當年萬戶侯。
2012年冬,我路過湖南長沙,重游橘子洲頭,見到了毛澤東年輕時期的巨型塑像,長發(fā)飄逸,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心中有些感動。毛澤東在這里中流擊水的情形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一個世紀(上述詩詞作于1925年),因為這個人中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千年未有的改變。而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我們的青春,全都印上了這個人的印記,至今也無法完全忽視。
1967年,在全國大串聯(lián)的熱潮中,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先聲,我跟著哥哥(他大我五歲)和一幫朋友徒步“長征”去白洋淀,心里想的是了解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了解中國社會。
我們從北京出發(fā),第一天走了七八十里地,在路過的村子老鄉(xiāng)家過夜,第二天開始就只能走三四十里了,因為腳上打了泡,連腳脖子都走腫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腳脖子走腫,感覺好像腳脖子是一塊空心兒木頭,骨頭和腳筋在里面銼來銼去,一走一疼。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磺榫w激昂,意氣風發(fā),一路又說又唱,忍著疼痛往前走。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就是在這次“長征”路上,哥哥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一個秘密:媽媽比爸爸大四歲,媽媽為了掩飾這一點兒,在填表時少報了四歲。我記得當時聽了相當震驚,因為從來想不到媽媽會有什么事瞞著我們,而且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就是為了讓爸爸覺得他們倆是同歲嗎?女大男小的關(guān)系不好嗎?爸爸不能接受嗎?大人們還有些什么秘密沒有告訴我們呢?
終于走到了白洋淀,那是一個到處是水的地方,我們到達的小村莊就在水邊。站在村邊遠望水面,水面浩渺如大海,有密密層層的蘆葦,我們還跟著老鄉(xiāng)的船去打魚,記得有一種魚叫嘎嘎魚,頭大嘴闊,背上有一根豎起來的刺。我們住在老鄉(xiāng)家,吃派飯,交給他們一些糧票和錢。村里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村民上廁所的方式,廁所一般都是在地上挖個坑,周圍用秫秸稈扎上一圈以避人耳目。最令人震驚的是聽說老鄉(xiāng)全都不用手紙,而是用一截掰開的秫秸稈,指頭粗的秫秸稈外面有一層硬殼,硬殼里面卻是像海綿一樣的棉狀物,想來是可以勝任清潔的功能的。只是跟我們從小的如廁方式差異過大,所以顯得匪夷所思。
我們在好不容易到達的白洋淀并沒有待很長時間,不會超過幾個星期。有一天,突然從安新縣公安局來了一幫警察,通知所有在村子里的北京知青集合,要把我們押送回北京。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感到相當意外,至于原因嘛,誰也說不清。有幾個版本,其中一個是說,有人反映這里是“聯(lián)動”(中學生聯(lián)合行動委員會,“文革”初期一個干部子弟反對中央“文革”的自發(fā)組織)的活動據(jù)點,所以要予以取締。
來的警察里有男有女,我們被分成男女兩組,分別被集中在不同的房間里。一個女警察要求我們交出所有的武器刀具,如臨大敵的樣子。女生這邊的氣氛還算平和,記得有個女孩還半開玩笑地問那個女警察:阿姨,水果刀也要上繳嗎?那個女警察尷尬地說:不用了。可是男生那邊的氣氛就相當劍拔弩張,有個名叫“江山”的男生向警察抗議,居然被五花大綁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人被捆綁。
隨后,我們?nèi)w(大約三十多人)被押上一輛解放牌敞篷卡車,向北京飛馳而去。路上,大家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等待著我們的會是什么,因為“聯(lián)動”全都被關(guān)過拘留所,雖然我們并不是什么“聯(lián)動”,但是那時公檢法已經(jīng)亂成一團,沒有人還會想到按法律辦事,一切都有可能。同去的一個比我歲數(shù)小的男孩在車上悄悄問我:你害不害怕?我說不怕,咱們什么也沒做過。但是他很緊張,說:我挺害怕的,不知道他們要拿我們怎么辦?我們跟早到村里的學生全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們做過什么事情沒有。
一路上,我的注意力全在江山身上,他長得很英俊,不知道是由于被綁的疼痛還是精神的屈辱,他緊緊抿著嘴唇,一顆淚水掛在他的臉頰上。我長這么大,除了在電影里,從沒見過如此慘烈的情景,而且我正處于情竇初開的年齡,現(xiàn)在想來,我從江山的身上感覺到的是性感,他那被凌辱的痛苦形象像烙鐵一樣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成為我后來性活動中常常出現(xiàn)的性幻想形象之一。后來我寫虐戀小說,里面有一位常常出現(xiàn)的男主人公就被我命名為江山,就像小波小說中的王二那樣,說明了他在我心中非比尋常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