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丁香花開 作者:安寧 著


第一章 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阿樂離世以后,鐘曼空閑的時候常常翻閱阿樂生前留下的日記,打發(fā)時間。不經(jīng)意間,時間到了2009年,在這年盛夏的一個周日,屋外蟬鳴不絕,屋內(nèi)靜謐平和,只有搖頭電風扇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小女兒邁邁特地從自家來到媽媽家?guī)椭鲂┘覄?wù)事。鐘曼則戴著老花鏡,坐在臥室的桌子前翻閱阿樂的日記。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鐘曼摘下老花鏡問:“誰呀?”

“送信的?!遍T外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邁邁一聽是送信的,就順手打開門,接過郵遞員手里的信。

“邁邁,誰的信?”

“媽,是你的掛號信呢?!?/p>

“我的掛號信?”鐘曼疑惑著,“哪兒來的?”

“江蘇太倉?!边~邁念著信封上的落款。太倉是阿樂的祖籍,鐘曼不明白這個時候怎么會有太倉的來信。?

鐘曼接過邁邁手上的信,疑惑地拆開信封,一張4寸大的舊照片先從信封里掉了出來。邁邁看著照片驚訝地說:“媽,是你的照片呢?!?/p>

“我的照片?我的照片怎么會在太倉?”鐘曼比女兒更驚訝,因為鐘曼同阿樂認識的時候,太倉老宅已經(jīng)沒有阿樂的家人住在那兒了,鐘曼也從來沒去過太倉。

鐘曼戴上老花鏡對著照片仔細地看了起來。這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一名穿著舊式旗袍的短發(fā)女子坐在藤椅上微微笑著。女子背后的書柜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年輕時的阿樂。

鐘曼一看就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她的手有些顫抖,眼淚也忍不住涌了上來。她趕緊用手背擦擦眼睛對邁邁說:“這是你丁香媽媽。”

“啊,丁香媽媽的照片啊,太神奇啦!”邁邁更是驚訝,“以前聽爸爸說你像丁香媽媽,我還以為可能是有那么一點像,原來真的很像啊?!?/p>

鐘曼戴著老花鏡,展開信紙。發(fā)現(xiàn)信是太倉阿樂大姐的長孫寄來的,信里只有短短的幾句話:鐘曼舅婆好!我奶奶的太倉老宅拆遷,整理她老人家的一些老物件時,偶爾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看起來好像是阿樂公以前為丁香照的照片,我想還是寄給您保管為好。

丁香是阿樂的前妻,和阿樂只有短短幾個月的婚姻,可阿樂卻想念了她一輩子。不,不只是阿樂,還有鐘曼,還有鐘曼的孩子們,心里一直記著丁香??勺詮溺娐J識阿樂起,就從未見過丁香的照片,也不知道丁香到底長什么樣子,她只是聽阿樂回憶說,她倆長得很像。鐘曼這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實的丁香,而丁香背后相框中的阿樂,一定是他倆當時想出來的合影辦法。多么可愛的兩個年輕人。

鐘曼把照片拿得更近一些,仔細看了看照片里年輕的阿樂和丁香。然后把照片小心地裝回信封,夾在阿樂的日記本中。腦子里回想起阿樂曾經(jīng)同她說過的丁香故事……

1

丁香剛出生就被放在籃子里拋棄在常熟護城河的橋頭,是一名來自美國的女傳教士懷特在橋上發(fā)現(xiàn)了她,并將她帶回家和自己的女傭吳媽一起撫養(yǎng)。

那是1910年的春天,已在常熟傳教的懷特抱回了一個被拋棄的女嬰。當時的中國政局動蕩,民不聊生,西方列強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肆意欺壓中國人,這個女嬰的父母也被不堪的世道蹂躪著,實在無力養(yǎng)活這個孩子,只好將她放在了護城河的橋頭,希望有好心人能讓她活下去。在女嬰躺著的破爛不堪的竹籃里,除了包裹她的一塊臟兮兮的布外,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丁貞,宣統(tǒng)二年庚戌二月二十五(1910年4月4日)午時出生。丁貞就是這個女嬰的名字了。但懷特希望這個女嬰能在她這兒獲得新生,就用自己最喜愛的花兒重新為女嬰起了個名字:丁香。

懷特一生未婚,無兒無女,她為丁香洗禮,讓丁香也成為基督的孩子,悉心撫養(yǎng)。她教丁香學英語、讀《圣經(jīng)》、背歷史、彈鋼琴,把丁香當成掌上明珠般呵護著。在這片戰(zhàn)火紛飛的土地上,她想為丁香搭起一座保護屏障。

懷特的女傭吳媽是個四十來歲的孀居婦女,雖生過兩個孩子但都已夭折。吳媽也把小丁香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用中國母親的方式疼愛著她。

丁香在懷特和吳媽的呵護下漸漸長大,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圣經(jīng)》里說的那些苦難,但那些都是為了洗滌罪惡的靈魂而存在的,忍下苦難就能凈化靈魂升入天堂。雖然她知道懷特不是她的親生母親,但在幼年的丁香腦海中并沒有家仇國恨。丁香彈著舒伯特、莫扎特、貝多芬、施特勞斯的鋼琴曲,學著《圣經(jīng)》和歷史,終于長到了需要去學校的年紀。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丁香從同學們那里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她開始實實在在地接觸到一個飽受磨難的中國,開始重新認識自己,開始審視母親教給自己的那些人生真理。

今天,已經(jīng)上學的丁香第一次和母親一起為圣誕節(jié)前夕的彌撒做準備。這是一個非常莊重的儀式,在做完彌撒后,還要給來參加儀式的教徒們分發(fā)圣餐。

因為聽說教會會分發(fā)圣餐,這一天來的人非常多。大多數(shù)都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窮人。他們不懂福音、不懂上帝,他們饑寒交迫只希望能得到一份圣餐填進肚子。丁香看到母親站在眾教徒前圣潔的樣子,大受感動,但那些面黃肌瘦的人們也揪住了她的心。丁香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老奶奶,丁香認得她。這個老人每周都會過來做禮拜,雖然瘦骨嶙峋但特別虔誠,每次和懷特說話的時候,渾濁的雙目似乎也變得清亮起來。今天她也來了,依然臟兮兮,背似乎弓得更厲害了。外面北風呼嘯,她卻只穿著破了洞的衣服。

以前丁香問過母親,為什么這個老奶奶這么虔誠而萬能的上帝卻不能幫助她。懷特對丁香解釋:“因為這個老奶奶在為她曾經(jīng)的罪惡贖罪,是上帝讓她經(jīng)受這些苦難,洗滌她的靈魂,好讓她的靈魂進入天堂?!?/p>

丁香問:“她做了什么罪惡的事?”

懷特解釋:“人生來就是罪惡的,每個人都需要贖罪。”

可現(xiàn)在的丁香看到這些忍受著寒冷和饑餓的人們,為他們的苦難感到哀傷?!吧系蹛凼廊?,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笨蛇@些可憐的百姓們,上帝也一樣愛著他們嗎?丁香打心底希望這些無辜又不幸的人們得到上帝的幫助。她學著母親的樣子,為他們禱告,希望給他們帶去溫暖和光明??啥∠愕倪@些努力,并沒有給她帶來她所希望的結(jié)果。

那個虔誠地一心敬仰上帝的老奶奶,在還未領(lǐng)到圣餐的時候,慢慢地倒在了教堂的門口,倒在了丁香的面前,凄慘地死在了風雪中。丁香被眼前的慘狀震驚了,她仿佛聽到有個聲音在吶喊:上帝不是為了給人類傳播福音而來的嗎?與其在死后進入天堂,為什么不在她生前給她一點溫暖?上帝真的能拯救苦難的人們嗎?但這種向上帝索求的念頭,很快又讓丁香陷入迷茫和不安。

2

1922年初,上海發(fā)生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非基督教運動”。上海各個高校的學生們率先成立了“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并發(fā)表了“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宣言”。運動很快得到了各地學生的支持,李大釗、陳獨秀、蔡元培、鄧中夏等學界名流也發(fā)表了文章,共同呼吁“掃除宗教毒害”。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文化戰(zhàn)線上的一次反帝國主義運動。這場運動讓常熟這個小鎮(zhèn)的傳教士們也緊張起來。各地的傳教士們使用各種手段打壓、抵制這個運動,但這種思潮反而越打壓越?jīng)坝俊o論主教、牧師們?nèi)绾畏怄i消息,這種反對帝國主義利用宗教對中國進行文化侵略的呼聲,迅速激起了大家的響應。表面風平浪靜的常熟小鎮(zhèn)實則也暗流涌動。

夜已很深了,懷特自從傍晚出門后一直沒有回來。丁香吃過晚飯做完功課,依然沒有等到母親回家。丁香問了吳媽,吳媽也不知道懷特去了哪里,只知道她是同教會里的牧師一起離開的。丁香聽吳媽說,母親走之前神色凝重,不禁有些擔心。

“是教會出事了嗎?”

吳媽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又等了好大一會兒,丁香還是沒有等到母親回來,她在家中小小的院子里踱來踱去。最近學校里氣氛也有些緊張,有那么一小部分同學讓人疑竇叢生。他們面色嚴肅地聚在一起小聲討論,但是一有別的人靠近,特別是丁香,他們就再不說話了。

丁香原本就與他們不同,雖然外貌是中國人,但常熟當?shù)氐睦习傩斩家呀?jīng)把她當成洋人家的小姐來看待。丁香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誰,小的時候也疑惑過為什么自己明明是中國人,卻有一個白人媽媽。丁香自懂事起就問過懷特自己的出生,可懷特只說,丁香是上帝賜予她的瑰寶,是上帝的意志讓丁香來到她的身邊。丁香也問過吳媽和教堂里的牧師,但大家都守口如瓶,只是勸丁香要好好學習,不要辜負懷特對她的愛。丁香想,也許自己生來就與眾不同吧。憑借聰慧的天資和勤奮刻苦的精神,英語、歷史、音樂,丁香樣樣都非常出色。

丁香的優(yōu)秀像一顆耀眼的明珠,她的家庭背景又很特殊,很多時候同學們并不和她接觸。即使是這樣,丁香還是感覺到有些秘密的事情在班級中傳播。

很晚,懷特才匆匆回家。剛進家門就看到丁香還坐在書房里等著她。

“親愛的,你怎么還沒去睡覺?”懷特有些緊張,把手里拿的東西悄悄往袖子里掖了掖。

“媽媽,你去哪了?我有點擔心你,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倍∠阌先?。

“媽媽去開了個會,有些事情變得很棘手?!睉烟赜行┛鄲溃钟行o奈。

“媽媽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丁香看到懷特垂下的手里握著一本小冊子。

“沒有什么!”懷特有點慌張地繞開丁香,想將小冊子放進抽屜里的鐵匣子中。但她很快又改變了主意。她招呼丁香到跟前:“最近在學校里有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是指……”丁香疑惑地看著懷特。

“你看這個?!睉烟卣归_手中的冊子,中間赫然幾個大字躍入丁香的視線“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宣言”。

“這是什么?我不要看?!倍∠阈念^劇烈地跳了一下,趕緊把冊子推開。

懷特拉住丁香的手:“你在學校里是不是也聽到過這樣的事情?”

丁香立刻回答:“沒有,我沒有聽到有人說這個?!?/p>

懷特松了一口氣:“這個里面說的,都是反對基督的事情。丁香,你是媽媽唯一的女兒,媽媽希望你能做個堅強的孩子,堅持自己的信仰,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你能答應媽媽,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條件下都堅持自己的信仰,永不背叛嗎?”

“媽媽,我一直都是這樣堅持的!”丁香看著燭光中母親的眼眸,里面閃動著她從未看到過的哀傷和不安。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母親,此時丁香覺得母親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的人,她不想讓母親孤獨和憂傷,她在心里發(fā)誓要永遠和母親在一起。

3

新思潮像日夜奔騰的江水,永不停息,一直向前。即便途徑曲折,或有阻礙,也不會因此而停止。

丁香在懷特和吳媽的悉心照料下,漸漸長大了,終于要像一只羽翼初豐的雛鷹,離巢振翅翱翔了。丁香請求母親送自己去蘇州的東吳大學念書。

懷特在教堂等著從東吳大學來的南夕先生,她有些坐立不安。丁香想去蘇州東吳大學讀書的事一直縈繞在她腦子里。

前幾天,丁香對懷特說:“媽媽,班上幾個優(yōu)秀的同學去了東吳大學,我也很想去東吳大學繼續(xù)學習?!?/p>

懷特說:“媽媽很支持你繼續(xù)求學,但你還小,一個人外出求學很不方便,媽媽和吳媽又都沒法跟你一起去蘇州。”

丁香說:“古代很小的孩子就能辦大事,像小緹縈上書救父、花木蘭替父從軍、霍去病17歲就征戰(zhàn)沙場,我只是去讀大學,媽媽不用這么擔心?!?/p>

懷特被丁香說得一愣一愣的:“這些都是什么人?你從哪里知道的?”

丁香說:“有些是吳媽給我講的故事,有些是從同學那聽來的。媽媽,我喜歡這些歷史故事,一想到我身上流淌著和他們一樣的血,就覺得自己也變得堅強起來了?!?/p>

懷特慈祥地說:“孩子,你一直都很堅強,又懂事。媽同意你去東吳大學讀書,但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我們還是需要做很多準備?!?/p>

丁香見母親同意她去讀大學,心里十分感激母親。

她拉著懷特的手說:“媽媽,您不要擔心,我一定經(jīng)?;貋砜茨?。”

懷特輕撫著女兒的手,還沒有離別卻已經(jīng)覺得不舍。

“丁香,到了大學以后,你肯定會接觸到更多的人和事。不管怎么樣,媽媽希望你能堅持自己的信仰,這是媽媽對你唯一的要求。如果遇到困難或者痛苦的事情,一定要來找媽媽,媽媽會保護你?!?/p>

丁香笑了起來:“好的,媽媽。一想到有媽媽在,我什么都不害怕!”

但丁香想去東吳大學念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東吳大學雖然是教會學校,但只招收男生。丁香在讀的中學也一樣,全校只有丁香一名女生。在丁香提出想去大學繼續(xù)讀書之前,懷特曾經(jīng)和東吳大學的南夕校長見過一面。懷特在那個時候就咨詢過關(guān)于丁香上東吳大學的事情。南夕表示有點為難,假如丁香來東吳大學讀書,全校只有丁香一個女生,學習倒是不怎么妨礙,可生活上會很不方便。懷特心里也不太放心,這個念頭也就放下了??啥∠阌羞@么強烈的愿望想去上大學,懷特只好又找到南夕校長,她要盡量滿足丁香讀書的愿望。

南夕校長同懷特一樣,都是美國人,因為中國人“反對洋人辦學”的事情時常來常熟。懷特想趁此機會,請南夕幫忙再想想辦法讓丁香入學。

丁香一早跟著吳媽出去買菜了,懷特一人在教堂等著老朋友。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了汽車的“嘟嘟”聲,懷特從大門走出去張望??吹侥舷鸵幻┚熘品娜艘黄鹣铝塑?,向教堂走來。

“懷特,又來打擾您啦!”南夕老遠打著招呼。

懷特迎上去:“哈哈,一直等著你們呢!”

南夕介紹了同來的警察:“這是蘇州警察署的劉署長,他是來協(xié)助我辦事的?!?/p>

懷特向劉署長行過禮說:“請到家里坐吧。”

懷特親自為客人沏了茶。劉署長開玩笑說:“嬤嬤也習慣喝茶?”

懷特微微一笑:“我到中國十多年了,生活習慣已經(jīng)和中國人差不多了。以后要是回美國可能還不習慣呢?!?/p>

南夕問:“您打算什么時候回美國?”

懷特沒有回答,卻問:“南夕先生,我就想了解一下蘇州那邊的學生運動是不是鬧得很厲害了?還有丁香入學的事情……”

南夕看了一眼劉署長,說:“上海那邊是鬧得挺厲害,蘇州畢竟和上海還有一段距離,而且我們學校又相對封閉,目前學生們的情緒并沒有什么異常?!?/p>

劉署長聽著南夕說話,眉頭卻皺了起來。

南夕依然神情自若:“懷特小姐,你知道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向都比較冷靜,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從小都受過洗禮,在基督的關(guān)愛中成長,不會盲目地跟著胡鬧。而且孩子們也非常敬重我,關(guān)鍵時候也愿意聽取我的建議。可以這么說,東吳大學就是這些孩子的保護傘,他們在那兒專心學習,以后都能成為報效祖國的棟梁之材?!?/p>

懷特聽著,微微地點點頭,似乎認可南夕說的一切。

南夕接著說到對丁香的安排:“丁香是女生,我考慮是否就將她安置在我的住處,方便照顧還能保證她的安全。選課,她可以根據(jù)興趣來選。我已和校方董事會商議過,我們會給予丁香特別關(guān)照?!?/p>

懷特十分感激:“這件事由您親自操辦,我覺得安心多了。那我這幾天就幫丁香準備一下?!?/p>

談妥了丁香入學的事,懷特才覺得心上的石頭落了地。她本來很為丁香在蘇州的住處犯難,沒想到南夕會提出親自照顧丁香,這讓她寬慰不少??墒菓烟貙μK州的時局依然有所顧慮,南夕雖然說得把握十足,但他如此頻繁地來常熟,懷特感覺蘇州的情況也不樂觀。懷特希望丁香能平安完成學業(yè)回到自己身邊來。

因為還有別的事情,南夕和劉署長又稍微坐了一會就和懷特告別了。

南夕剛走,吳媽和丁香就回來了。丁香對揚沙開走的小汽車感到好奇,懷特告訴丁香,那是東吳大學的南夕校長來通知她,丁香可以去東吳大學念書了。丁香開心地跳起來,急急忙忙出門找自己的朋友們話別。

半個月后一個天氣晴朗的早上,吳媽幫丁香拿著行李,送丁香上了去蘇州的輪船。

吳媽心里十分不舍:“孩子,這一離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從小到大,從來都沒讓你走得這么遠,這次你一個人到蘇州去讀書,我又不在你身邊,還真有點不放心?!?/p>

丁香輕撫吳媽的背:“我放假就回來了。吳媽你別擔心,媽媽說那邊有南夕校長親自照顧我,我有困難就能找他?!倍∠汶m然也有點舍不得母親和吳媽,但她更多的是興奮和雀躍,蘇州有她向往的新生活,有一個她沒見過的新天地,也許還有她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吳媽幫丁香放好行李,就一直站在碼頭,直到丁香乘坐的船越劃越遠,遠到看不見了才轉(zhuǎn)身回家。

丁香望著遠處水天一色的霧靄,心潮起伏。說沒有不安那是假的,但丁香喜歡這種未知的探索,她隱約覺得那些一直以來困惑著她的問題,只有在這樣的探索中才能得到解答。

丁香到達蘇州后,按照懷特之前的吩咐,直接找了一輛人力車,一路沒有什么波折就到了東吳大學。

學校里已經(jīng)有很多學生。丁香雖然看上去和一般人無二樣,但因為她是女生,一進校園就被大家注目了。有人還主動上前去問丁香找誰,丁香說想找校長室,有個年輕人就帶她過去了。

丁香不害怕這種注目,從小她就是在這樣的注目中長大的,因為她長著中國人的樣子,卻有一個洋人媽媽。

年輕人邊走邊和丁香聊天:“你就是丁香小姐嗎?”

丁香有點驚訝:“你怎么認得我?”

年輕人笑了:“你要來東大讀書的事,教授們都知道了。我是教國文的張老師,以后我們大概會經(jīng)常見面吧。你的行李也不小,我來幫你提吧。”

丁香有點不好意思,正想拒絕,看到又一個人朝他們奔來。那個人一見張教授先行禮,又拿起丁香的行李說:“丁香小姐,我是南夕校長的助理,剛才和你走岔了,南夕校長在等你過去?!?/p>

張教授對丁香說:“他會帶你過去,你跟著他去吧?!?/p>

丁香謝過張教授,就跟著來人往學校深處走去。

南夕的校長室就在學校深處的一個小花園里,那里不但是他辦公的地方,也是他的住所。小花園里有兩棟矮矮的兩層小樓,前一棟就是校長室,后一棟就是南夕的住所。南夕整理了一間二樓的房間,專門讓丁香住,南夕自己住在一樓。

助理領(lǐng)著丁香進了校長室。

南夕見到丁香就走過來親切地說:“孩子,就等著你來呢。我是你媽媽的朋友南夕,你媽媽把你托付給我啦,以后你就住這邊,不用拘束。”

丁香向南夕校長行禮,問了一些她好奇的問題,像教室在哪啦、怎么上課啦之類的。

簡短交談后,南夕吩咐助理帶丁香熟悉下校園環(huán)境。

4

愛國人士組織的反帝愛國運動愈演愈烈,東吳大學里也越來越不平靜。

一大早,丁香就覺得同學們有些神色凝重,都匆匆往小禮堂趕。丁香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從四面八方傳遞過來的信息,讓丁香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丁香也默默地跟上人群,但她還沒跟著走多遠,身邊的同學就停下了腳步。其中有個同學對丁香說:“你不適合去那邊,你別跟著我們了?!?/p>

丁香一臉納悶:“為什么我不適合去?”

另一個個子稍矮的男生說:“你是校長的親戚,我們要商量的事,你不能參與?!?/p>

丁香見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她只能匆忙分辨:“我不是校長的親戚?!?/p>

“你不是校長的親戚,怎么和他住一起?還能來學校上課?”

旁邊也有不明真相的同學在問:“她是哪個校長的親戚?南夕校長嗎?”

又有人詫異:“南夕校長不是美國人嗎?她明明是個中國人啊?!?/p>

丁香覺得有些難堪:“我不是南夕校長的親戚,我是個孤兒,收養(yǎng)我的媽媽是個美國人?!?/p>

“啊……”圍上來的人群里有人發(fā)出了帶著同情的嘆氣。

但還是有人不想讓丁香加入進來:“因為你家庭的情況,你不能加入我們的活動。你還是去上課吧?!?/p>

丁香愣在那兒,像這樣被人歧視的事情,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讀中學的時候也發(fā)生過。當時不知道是誰在《圣經(jīng)》上寫了一些俏皮的話,班上同學都在看,但一見丁香過來就把書收了起來。并且因為丁香平時總是竭力維護基督教義,還有同學背地里給她起了“小衛(wèi)道士”的綽號。

丁香問:“你們不上課了嗎?”

又是那個矮個子男生說:“我們和老師請過假了,老師準許我們開會商討?!?/p>

“商討什么?”丁香追問。

“你走吧,別問了?!?/p>

正當男生們都攔在丁香面前,不讓她靠近小禮堂時,張教授從遠處趕了過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yōu)槭裁炊紘∠???/p>

同學們向張教授行禮,大致說明了一下情況。

張教授說:“我過來找你們也是因為你們一會要商量的事。先通知大家都回去上課吧,校長剛通知今天要挨個查出勤,你們不要去禮堂了,回頭找時間再議?!?/p>

幾個男生一聽,連忙朝禮堂沖去。其他學生三三兩兩地都散開了。

丁香問張教授:“張老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張教授有點為難:“丁香,你先回去上課,要發(fā)生的事情總會發(fā)生的,很快你也會知道的。”

夏日的天,孩子的臉,暴風雨說來就來。

上午還是晴空萬里,天朗氣清,下午就烏云滾滾,悶熱難捱。

教室里,老師在講臺前上著課,底下卻一片竊竊私語。丁香看到他們在傳閱一張報紙,依稀看到幾個碩大的黑字“罷工”“流血”“打倒帝國主義”。丁香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感到心驚肉跳。老師并沒有指責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反而一人自顧自地寫板書,按部就班地講著課。

剛下課,空中就炸響了一個天雷,學生們紛紛沖出教學樓。丁香也跟著跑出來。沒跑幾步,豆大的雨點就“噼噼啪啪”地砸了下來。丁香一路小跑回到宿舍,全身濕漉漉的她沒敲門就沖進了小樓,撞見劉署長、南夕校長,還有另一個她不認識的白人,三個人都面帶愁容。

南夕看到丁香,馬上喊傭人給丁香準備洗澡水,又對丁香說:“我一會就走了,接下來幾天都不在,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倍∠阏f:“好的?!?/p>

當丁香離開客廳時,聽到南夕在說:“她是常熟教會懷特小姐的女兒……”

吃完晚飯,雷雨已經(jīng)停了,天色也亮起來,丁香想去圖書館借幾本書。路過教學樓時,丁香發(fā)現(xiàn)本該空蕩蕩的教室里,擠滿了人。丁香從窗子看進去,有個學生舉著一張報紙在說著什么。

丁香悄悄地從教室后門進去,沒有人理會她,大家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那個學生的演講:

“同學們,我剛看到南夕校長已經(jīng)離開學校了,現(xiàn)在正是我們行動起來的好時候!帝國主義侵占我們的國土,剝削我們的同胞,吸中國人的血,還要取中國人的性命。還有一些借著耶穌救世名義的傳教士,充當?shù)蹏髁x入侵中國的幫兇。我們已經(jīng)忍受了太多的欺凌,如果現(xiàn)在我們還不站出來團結(jié)一致抵抗帝國主義,那亡國就在眼前!我們要聲援上海人民的反帝斗爭,立刻行動起來,一起罷課游行,讓帝國主義知道,中國人不是一群坐以待斃的羔羊!”

丁香聽得心驚肉跳,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在同學們充滿激情的議論中,她又悄悄退出了教室。

這是怎么回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雖然學校中時有反抗帝國主義的言論,但只是同學們私下里的討論。丁香在學校里多少已接觸到了一些關(guān)于共產(chǎn)黨、國民黨之類的信息。以前在常熟看到的那些窮人的悲慘情景又變得清晰起來,她曾經(jīng)懷疑過的“耶穌救世”看來是越來越不可信了。丁香感到了自己信仰的動搖,她坐立不安但又得不到真相。現(xiàn)在沒有人能和她清楚地談一談中國到底怎么了?她應該做些什么?

丁香曾經(jīng)想和同學們多些交流,但大家看到丁香是個女生,又從小長在教會,都遠遠地避開了她,只有教國文的張教授會欣然同她聊天。張教授曾經(jīng)對丁香說過:“你有一個白人媽媽,并不是你的問題。但你不能因為從小的生長環(huán)境就忘了自己是個中國人。即使是對你最溫柔的媽媽,也有可能成為侵略中國的帝國主義的幫兇。我不便同你講太多,希望你多看書,多了解時事,看清中國的現(xiàn)狀?!?/p>

丁香能感到張教授對自己的戒備,也對別人隱含的責備自己母親的事感到難過。聽起來母親似乎成了“惡魔”的助手,但是丁香看到的都是母親在盡力幫助窮苦百姓。這個時候的丁香還不是太能理解,某些外國人正是以傳教士的身份打開了帝國主義在中國殖民擴張的大門,他們消耗著中國的資源,為帝國主義服務(wù),幫助他們鎮(zhèn)壓中國人民的反抗。當基督新教在十九世紀傳入中國時,中國正遭受著落后挨打的厄運。西方帝國主義國家,挾著工業(yè)及科技革命帶來的堅船利炮的優(yōu)勢,以壓倒性的力量爆破中國的大門。面對列強的入侵,中國被迫一次又一次地讓步,自《南京條約》開始,陸續(xù)與西方強國締結(jié)多個不平等條約,當時一些傳教士也參與了條約的制訂。有的傳教士為了取得合法居留中國的權(quán)利,也被迫加入外國在華的機構(gòu)工作。由于他們通曉中文,在這些機構(gòu)里多從事與語言有關(guān)的工作,如翻譯、書記之類。一旦外國政府對中國采取武力行動時,這些傳教士會被派往戰(zhàn)場,擔任情報搜集和隨軍翻譯的角色。在侵略軍占據(jù)中國某些地方后,他們也自然地被選任成為占領(lǐng)地的民政官或者翻譯等職。當然,也有一些純粹為救助難民的傳教士,他們潔身自好,不做入侵者的幫兇。這些情況,丁香后來才逐漸明白。

5

正當東吳大學的學生們緊鑼密鼓地為游行做準備時,南夕校長從上?;貋砹?。

大早上,學生們都聚集在校門內(nèi)的廣場上,南夕校長的小汽車一進校門,校門就立即關(guān)上了。南夕一下車就喊:“孩子們,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去?”

有個學生代表就說:“我們要去討回我們的主權(quán),向帝國主義宣戰(zhàn)!”

南夕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孩子們,你們不能做傻事啊!”

大家一聽這話就炸開了鍋,紛紛對南夕的話感到不滿,他們要求校長趕緊讓路,打開校門。

南夕讓大家安靜,聽他說幾句話:“我理解你們的心情,這的確是一樁非常不幸的事情。我是你們最親密的朋友,是一心想愛護你們的老師,你們心里的悲憤我怎么會不知道!但是很多真相不能光聽,還需要去實地了解。我就是為了這個才連夜趕去上海的?!蹦舷πiL態(tài)度誠懇地和大家分享了他在上海的見聞,但也隱藏了很多對帝國主義不利的信息。

同學們問:“你說要支持我們的愛國行動,那為什么不讓我們?nèi)ビ涡锌棺h?”

南夕說他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對同學們的愛護,現(xiàn)在警察署全城戒備,如果強行游行,勢必對手無寸鐵的學生造成傷害。“游行抗議是你們的正當權(quán)利,但不是現(xiàn)在去?,F(xiàn)在正在風口浪尖,所有的工廠都罷工了,都要反抗,你們?nèi)チ艘彩且月褤羰嗔四銈冞@一份力量無足重輕。我們完全可以在風浪靜下來的時候,用別的和平的方式去斗爭。我不忍心看到我的學生們白白犧牲自己的生命?!?/p>

這時有個學生喊起來:“大家不要聽信這個校長妖言惑眾,但我們的確不要白白犧牲,我們今天先回教室吧。”

南夕心里又生氣又著急,他擔心好不容易安撫好的學生又一次爆發(fā)。當他看到學生們逐漸散去時,終于舒了口氣。他一直站在廣場上,直到學生們散盡。

丁香也混在散去的人群中。她出神地走著,突然撞到了前面的人。那個人回過頭來,丁香發(fā)現(xiàn)是剛才喊話的那個男生。但這個男生的穿著與別的學生不同,衣服上也沒有別?;?。丁香連忙向他道歉。

男生卻詫異地看著丁香:“東吳大學有女生?你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丁香解釋自己只是過來旁聽的,在生物系當旁聽生。

那個男生依然很詫異。他看著眼前這個女生烏黑明亮的眼睛,不禁問:“你叫什么名字?”

丁香有點不安,她害怕說出名字后,讓面前這個男生也對她產(chǎn)生偏見。她機靈地反問:“你看起來不像我們學校的學生,為什么你會在這里?你是誰?”

男生立刻回答:“我是剛轉(zhuǎn)來你們學校的,我叫樂于泓,大家都叫我阿樂,原來是上海圣約翰大學的學生?!?/p>

丁香覺得好奇:“你為什么要轉(zhuǎn)來我們學校?”

“現(xiàn)在上海的工人、學生都在為反抗帝國主義入侵斗爭著,但是傷亡慘重。反抗帝國主義入侵的斗爭不僅僅只有上海人民,還需要全國人民聯(lián)合起來一致對外。我來東吳就是為了呼吁東吳的大學生們勇敢地站起來,一致對外,奪回主權(quán)?!睒酚阢收娴卣f。

丁香第一次聽到有人和她說這些事情,她震驚于上海的變化。同學們對帝國主義侵略的強烈不滿,官僚、洋人相互勾結(jié)剝削中國勞工的事情,丁香雖有耳聞但知道的并不真切,她想了解卻無處可問,也無人同她討論這些事。她身為中國人,為國家的遭遇揪心著,但又覺得被大家排斥在外,好像自己就是個局外人?,F(xiàn)在聽樂于泓一口氣同她說了這么多,心里特高興,覺得自己是被信任的。

樂于泓的出現(xiàn)成了丁香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丁香興奮地對樂于泓說:“我叫丁香,我也很想為祖國出一份力,能讓我加入你們嗎?”

樂于泓說:“當然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什么不能讓你加入進來呢!”

晚上,丁香回宿舍的時候,又看見南夕校長、劉署長,還有其他一些校董事會的人聚集在家里。丁香從他們小聲的談話中,依稀聽到是在討論如何阻止學生參加游行抗議的問題,其他人的話她雖然聽不清,但南夕校長和劉署長的幾句話基本上能聽清。劉署長跟南夕校長說:“如果學生們不聽勸阻,造成局面混亂失控,我就讓警察當場抓幾個帶頭的學生。你看怎么樣?”南夕無奈地說:“還是盡最大努力勸阻吧,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抓人。但如果局面失控,只好由你們處置了?!彼麄兊脑捵尪∠惝a(chǎn)生了不安,她在考慮,是不是要盡快把這個信息告訴樂于泓?

丁香吃過晚飯后就從小花園的后門溜出去,悄悄去找樂于泓,把剛聽到的信息告訴他。樂于泓一聽就引起了高度警覺,他讓丁香繼續(xù)注意觀察南夕動向,并囑咐她小心謹慎,免得引起南夕校長的懷疑。

兩人分別的時候,樂于泓還告訴丁香,晚上同學們都會聚集在小禮堂,商量下一步爭取游行抗議的方案,邀請丁香也來加入。他還夸贊丁香,國難當頭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丁香受到邀請和鼓勵非常高興,表示非常希望能參加這類活動,為國出力。丁香和樂于泓邊說邊向小禮堂走去。

當丁香走進小禮堂時,有的同學非常驚訝,頓時有人就小聲嚷嚷起來:“怎么回事,校長的親信怎么也過來了?”“你是來當間諜的嗎?”“快叫她出去!”正當丁香不知所措,害怕得不行時,樂于泓走了過來:“怎么回事?你們怎么欺負同學?”有個人就說:“她是南夕校長的耳目,不能讓她參與我們的計劃!”“什么???”樂于泓驚訝得張大了嘴。

“阿樂,你才從圣約翰過來,你不了解她,她從小就是美國人養(yǎng)大的,她媽是美國人?!?/p>

“阿樂,她和南校長住一塊兒,她過來肯定是幫南夕刺探情報的!”

樂于泓看到丁香的臉色不太好,既委屈又害怕的樣子,他想到自己對丁香的具體情況雖然還不是很了解,但從同她早上的談話中和她之前同他說南夕他們的動向來看,丁香也是愛國的。樂于泓心里已默默地有了個決定。他對丁香說:“丁香同學,我不了解情況,讓你受傷害了。你暫時先回去等我消息好嗎?”

丁香點點頭,走出了小禮堂。

丁香走了以后,樂于泓問了同學關(guān)于丁香的身世。可大家再也說不出丁香還有其他什么事,只是說丁香就是和洋人一起的,認為丁香不是能一起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

樂于泓平靜地說:“你們怎么能以一個人的出身,就斷定一個人的品格。她就算是美國人養(yǎng)大的,可她依然是個中國人,身上流淌的依然是中國人的血。被美國人養(yǎng)大,也不是她的選擇,但是否承擔自己的義務(wù),為危難中的祖國出一份力,才是她面臨的選擇。我早上遇到過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愿望和大家是一樣的。如今國難當頭,任何一份愿意奉獻的力量都是可貴的,你們怎么能因為偏見就排斥一個本是戰(zhàn)友的人?”

有人說:“我們是害怕她泄露我們的計劃!”“早上的游行不就是失敗了嗎?”

樂于泓說:“今天的確不適合游行,一是我們準備不夠充分,太過沖動,和工人們也沒聯(lián)絡(luò)好。二是南夕校長剛從上?;貋恚藭r處于高度警惕的狀態(tài),我們要裝作順從他的樣子,讓他對我們感到放心,這樣才有我們可利用的機會。還有張老師,他會竭盡全力幫助我們的,他負責和外界聯(lián)系?!?/p>

有人小聲問:“張老師是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

樂于泓說:“我不知道。但無論是哪個,都是來領(lǐng)導我們學生斗爭的。我現(xiàn)在就和你們說一下接下來具體需要我們做的事情?!?/p>

樂于泓把張教授和他商討安排好的步驟有條理地告訴同學們,并和大家約好,游行就定在三天后的早上,那一天早上,在游行路線上的工廠都會有人接應參加游行的學生。

6

在小禮堂商議游行事項后的第二天,樂于泓在教室里遇到了丁香。樂于泓讓丁香午后去圖書館樓后的小湖邊等他,他想在人少的地方和丁香好好談?wù)?。丁香欣然接受了?/p>

當丁香如約到達小湖邊時,樂于泓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小湖雖然不大,但清澈見底,湖水中游動的小魚兒都清晰可見。

樂于泓看到丁香過來就迎了上去,說:“這兩天沒能找到和你說話的機會,后天我們就要組織游行了,你會來參加嗎?”

丁香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當然要參加的!”

樂于泓又問:“你要參加游行,會讓南夕校長知道嗎?”

丁香認真地說:“我怎么可能和他說這些事情呢?這不是出賣同學們嗎?”

樂于泓點點頭:“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南夕校長這幾天雖然非常警惕,但并沒有采取什么措施來阻撓,說明沒有人給他透露過消息?!?/p>

丁香說:“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問我?我只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但大家都懷疑我。你也在懷疑我嗎?”

樂于泓堅定地說:“我是相信你的,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相信你說的話!”

丁香突然心中充滿了感激,她激動地說:“你愿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當然愿意。”樂于泓回答。

“說實話,我也很矛盾,我經(jīng)常被兩種思想折磨得寢食不安,我知道我該怎樣做,但又忍受著精神上的煎熬。我的母親,我的家庭,我從小接受的教育,阻礙了我現(xiàn)在的很多選擇,我想從中擺脫出來!”

樂于泓聽到丁香突如其來的表白,說得讓人又有點聽不明白,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丁香的痛苦:“可以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嗎?”

丁香就從她印象最深刻的那個圣誕夜前夕,親眼看到凍死在風雪中的老奶奶開始說起。丁香把她從小的成長經(jīng)歷和在常熟看到的百姓們民不聊生的生活,都一一告訴了樂于泓。她的心里是多么糾結(jié):說到懷特小姐對她的疼愛,丁香充滿幸福和感激;說到老百姓死于貧窮和疾病,丁香開始質(zhì)疑基督教的真理;說到中國目前遭受的凌辱,丁香痛心疾首卻感到報效無門;說到自己的身世,丁香又感到不安和迷茫。

“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夢見我的媽媽來找我了?!倍∠愫蜆酚阢f起一個讓她痛苦的噩夢,“那個媽媽不是我現(xiàn)在的媽媽,而是我的生母。我那個時候正站在大雪紛飛的曠野,背后是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我的媽媽就站在我背后喊我。我回頭看她,卻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是個瘦弱憔悴的身影。她的衣服破舊不堪,向我伸著雙手,哀嚎著呼喚我的名字。我猜想,也許我的生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不在人世了。常熟這么小的地方,大家都認識我,如果她還活著,她怎么會不來認我?如果她還能活下去,怎么會把我拋棄?”丁香說到這里,不禁潸然淚下。

樂于泓聽著丁香訴說著她的矛盾和不安,覺得眼前這位姑娘是多么的不幸!

他告訴丁香:“你可能想不到,我也是在常熟讀的中學。我上的也是教會學校,但可笑的是我出生在一個尚儒的官宦人家。我從小熟讀四書五經(jīng),中學上的卻是教會學校??蔁o論是《圣經(jīng)》還是儒學,我都不會盲從。我們需要自己去感受這個世界,選擇真理的道路。我渴望的是一個真正自由、平等的世界……”

丁香聽樂于泓闡釋自己理想中的世界,內(nèi)心被他深深地感染,眼前不僅僅是這個男生對自己的理解,還有他閃閃發(fā)光的,能給人帶來希望和愛的理想。

樂于泓從丁香的目光里看到這位姑娘的純真,很想幫助她:“我想你可能沒有看過伏尼契寫的《牛虻》吧。我建議你讀一讀,應該會對你有幫助。我有這本書,回頭我借給你?!?/p>

丁香感激地望著樂于泓:“能遇到你太好了。接下來需要做什么請盡管吩咐我?!?/p>

樂于泓說:“你幫我們關(guān)注下南夕校長的動向吧?!倍∠阈廊淮饝?。

7

南夕校長自以為安撫了學生們,卻不知迎來了當頭一棒。校園里的學生已經(jīng)不是那群膽小怯弱的羔羊了,在家仇國恨面前,再弱小的人也會舉起拳頭吶喊自由。更讓南夕想不到的是,丁香也成為這次“暴動”中的一員。她騙走了保安的鑰匙,為游行的學生們打開了猶如監(jiān)獄籠門一般的校門。南夕在學生們沖出去的一瞬間絕望地大喊:“你們這是要毀了自己的學業(yè)啊!”

學生大軍浩浩蕩蕩地走上大街,南夕聽到學生們在高呼:“國將不國,何以為家,國破家亡,學何以致用!”

東吳大學的學生兵分三路開始游行,在游行的路上又不斷接納來自別的學校的隊伍。學生們沖進各個紗廠將被圍困的罷工女工們救了出來,還在各條主干道上散發(fā)傳單,高呼口號:“聲援工人權(quán)益,打倒帝國主義!”

蘇州警察署的警察全部都出動了。他們雖然手拿武器,但并沒有攻擊學生。整個蘇州城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南夕連夜給懷特拍急電,希望懷特能幫助他,并且盡快阻止丁香參加反帝運動。

懷特拿到這份不亞于晴空霹靂的電報,急得立刻就要去蘇州找丁香。懷特雖然震驚于丁香的行為,但更擔心的還是丁香的安危。她想立刻讓丁香回來,不要參與這場混戰(zhàn)。但懷特已經(jīng)不年輕了,長途的旅行都會讓她心力交瘁。吳媽勸不住懷特,答應替她去蘇州看望丁香,并把丁香帶回來。

中國反帝運動剛開始時,懷特因擔心國內(nèi)的情況對外國人來說會越來越不利,早已考慮等丁香一畢業(yè)就帶著丁香一起回美國??蓻]想到事情來得這么突然,她思忖一定是同學鼓動丁香參加了游行。懷特覺得自己了解女兒,可女兒有時候問她的問題又讓她感覺自己并不了解女兒。但無論怎樣,懷特決心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好丁香??蓱z天下父母心,有哪位母親是不愛自己孩子的呢??

懷特立即給南夕回信,希望他能寬容地對待丁香,同時也告知南夕,等她安排好回美國的事宜以后,就把丁香接回家,在這之前請南夕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盡量保護丁香。

南夕接到信后,實在有些困擾。他感到懷特完全沒有意識到目前大學生的瘋狂和整個中國的變化。和居住在常熟小鎮(zhèn)的懷特不一樣,南夕為東吳大學的未來感到深深憂慮。南夕一直認為自己是以一名學者的身份來到中國的,在中國建大學,傳播基督福音和科學知識,他并不想成為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幫兇。但他想不到的是,在中國目前的國情之下,他的所作所為就已成為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幫兇。

南夕覺得自己既無法勸阻丁香,也無法保護丁香。他只能回信告訴懷特,在不久的以后,他也許也會考慮回國,并且已經(jīng)有很多美籍教師都回國了。他請懷特盡快安排丁香去美國的事宜,盡早來接丁香。

這次由上海總工會發(fā)起的、由中國共產(chǎn)黨直接領(lǐng)導的群眾性反帝愛國運動,就是著名的“五卅運動”。這次運動將國民革命推向了高潮,拉開了中國大革命的序幕。在此之后,國民政府成立了國民革命軍,開始了北伐戰(zhàn)爭。

8

丁香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過中國人民一致抵御外國侵略者的激昂。幾個月來,她跟著樂于泓,跟著張教授,四處奔波著,為喚醒中國人民的抵抗意識,為中國的未來奔走相告。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她閱讀了大量愛國人士的著作,通過這些著作,丁香看到了熱血志士誓死報國的拳拳之心。

丁香沉浸在大革命的氛圍之中,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出身,只有在寂靜的夜里,她會突然想起在常熟的媽媽。那本樂于泓送給她的《牛虻》已經(jīng)被她翻過無數(shù)遍,許多片段她都會背誦。牛虻從一個熱情單純的基督教徒變成一個堅強的革命者,為自己祖國的統(tǒng)一和強大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牛虻的個人經(jīng)歷激起了丁香的共鳴,讓丁香仿佛看到了和牛虻一樣的自己,雖然曾經(jīng)有過迷茫,有過疑問,“但是我必須跟隨著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p>

無數(shù)次在祖國和母親之間的掙扎和動搖中,讓丁香猶如在烈火中炙烤,但無數(shù)為祖國獻身的革命先驅(qū)又讓丁香肅然起敬,更加信心堅定。眼前祖國滿目瘡痍的慘狀,刺痛著丁香的心,越是對母親的不舍,越讓丁香渴望祖國的強大。如果這里是一個和平美好的國家,媽媽怎么會和她分離?但眼前的祖國危在旦夕,懷特完全可以離開中國,可她卻不能離開,因為這里是她唯一的家。如果中國不復存在,連她,連樂于泓,連同學和老師們,還有千千萬萬的中國人,都將永遠失去自己的家園,成為喪家之犬!

丁香沒日沒夜地思索著人生的意義,尋找著光明的出路。她的眼神不再清亮活潑、無憂無慮,取而代之的是堅毅和冷靜,是那種經(jīng)過痛苦思考后的理性。因此,當吳媽出現(xiàn)在她面前,說要帶她回常熟的時候,丁香堅決又溫婉地拒絕了吳媽:

“吳媽,我不會跟著媽媽去美國的。換成你,你會去嗎?你讓我跟著媽媽去美國,但你說了這么多,壓根沒有說一句你也會和我們一起去。吳媽,你對我來說,比媽媽更像我的親生母親。如果媽媽他們?nèi)ッ绹?,你打算去哪里呢?你年紀也大了,照顧了我和媽媽一輩子,有誰來照顧你呢?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也不愿意離開這里。你想的不就是落葉歸根嗎?我也一樣,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p>

聽了丁香的一番話,吳媽拉著她的手泣不成聲。雖然四周一片歡騰,歡慶著北伐革命軍的勝利,歡慶著國民革命軍的到來,但痛苦在吳媽心里絲毫沒有減弱。吳媽想得很簡單,她已經(jīng)把丁香當成她的親閨女,她沒有別的指望,只希望丁香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但丁香現(xiàn)在的這番話,也正是吳媽想的。懷特曾經(jīng)也希望吳媽和她一起去美國,但吳媽婉拒了,吳媽就想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在那里靜靜地歸于塵土。

因為北伐軍的勝利,丁香對祖國的未來充滿希望,光明的日子似乎就在不遠的將來。她不愿意離開祖國,也不愿意離開阿樂。丁香希望母親能盡快回美國,也讓她減少一份牽掛。不管母親有沒有做過不好的事,但她終究是個善良的人。丁香不愿讓母親也在這片熾烈的土地上受到炙烤。?

因為丁香決絕地不愿去美國,懷特放心不下丁香也只能放棄回國的計劃。

當丁香對中國的革命充滿希望的時候,懷特卻充滿了不安,因為她從教會之間傳來的信息中,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懷特不能確定又驚恐萬分,她感到了一場血雨腥風就要來了,但她無能為力,因為丁香拒絕了她的援助。

9

北伐戰(zhàn)爭勝利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場泯滅人性的血腥屠殺席卷了上海,蘇州也受到了影響。幾乎在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風聲鶴唳,門窗緊閉,大街上蕭瑟無人,只有大大小小的武裝警察在挨家挨戶砸門抓人。曾經(jīng)親切的革命軍,有的一夜之間也變成了血腥的劊子手,國民黨突然舉起屠刀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

東吳大學已經(jīng)被警察團團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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