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一年,順弟十七歲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張家店做裁縫,忽然走進(jìn)了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灶舅”。他認(rèn)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家離中屯不遠(yuǎn),所以他從小認(rèn)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馮順弟(1873—1918),胡適的母親,胡適父親的第三任妻子。胡傳逝世時,馮順弟年僅23歲。此后,胡適與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對胡適悉心教育,對胡適一生影響至深。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張家店,才知道你在這里做活。巧極了。金灶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家順弟的八字。”
金灶問是誰家。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家大侄兒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huán),死了十多年了。玉環(huán)生下了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現(xiàn)在都長大了。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家眷,實(shí)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家,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p>
金灶說:“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那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p>
星五先生娘說:“我家三哥有點(diǎn)怪脾氣。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家的女兒。”“什么道理呢?”“他說,做莊稼人家的人身體好,不會像玉環(huán)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家曉得艱苦。”
金灶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家。二來,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家的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了?!?/p>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wěn)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了,眼睛一,二十歲到頭上,你那里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的信上說了,新人過了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家里的兒女,大女兒出嫁了;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家里;二女兒是從小給了人家了;三女兒也留在家里。將來在任上只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xué)堂里。這個家也沒有什么難照應(yīng)?!?/p>
金灶是個老實(shí)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家鄉(xiāng)風(fēng)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了。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yàn)樘蹛垌樀?,總想許個念書人家,所以把她耽誤了。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diǎn)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問問金灶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合不合,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p>
金灶一想,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yīng)了。
這一天,他從張家店回家,順弟帶了弟弟放牛去了,還沒有回來。他放下針線包和熨斗,便在門里板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了。
她聽了大生氣,忙問,“你不曾答應(yīng)她開八字?”
他說,“我說要回家商量商量。不過開個八字給他家,也不妨事。”
她說,“不行。我不肯把女兒許給快五十歲的老頭子。他家兒女一大堆,這個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們莊戶人家的女兒,將來讓人家把女兒欺負(fù)煞,誰家來替我們伸冤?我不開八字?!?/p>
他慢吞吞地說,“順弟今年十七歲了,許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個好人。——”
她更生氣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心高,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女兒沒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給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將來人家一定說我們貪圖人家有勢力,把女兒賣了,想換個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這個惡名。別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兒沒人家要,我養(yǎng)她一世”。
他們夫妻吵了一場,后來金灶說,“不要吵了。這是順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飯,我們問問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應(yīng)了。
晚飯后,順弟看著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燈下做鞋。金灶開口說,“順弟,你母親有句話要問你”。
順弟抬起頭來,問媽有什么話。她媽說,“你爸爸有話問你,不要朝我身上推?!?/p>
順弟看她媽有點(diǎn)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問爸爸。她爸對她說,“上莊三先生要討個填房,他家今天叫人來開你的八字。你媽嫌他年紀(jì)太大,四十七歲了,比你大三十歲,家中又有一大堆兒女。晚娘不容易做,我們怕將來害了你一世,所以要問問你自己?!?/p>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話說了一遍。
順弟早已低下頭去做針線,半晌不肯開口。她媽也不開口。她爸也不說話了。
順弟雖不開口,心里卻在那兒思想。她好像閉了眼睛,看見她的父親在天剛亮的時候挑著一大擔(dān)石頭進(jìn)村來;看見那大塊屋基上堆著他一擔(dān)一擔(dān)的挑來的石頭;看見她父親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嘆氣。一會兒,她又仿佛看見她做了官回來,在新屋的大門口下轎。一會兒,她的眼前又仿佛現(xiàn)出了那紫黑面孔,兩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p>
她心里這樣想:這是她幫她父母的機(jī)會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兒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財禮總應(yīng)該更好看點(diǎn)。她將來總還可以幫她父母的忙。她父親一生夢想的新屋總可以成功。……三先生是個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開賭場煙場館的人怕他恨他?!?/p>
她母親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想。她媽說,“對了我們,有什么話不好說?你說吧!”
順弟抬起眼睛來,見她爸媽都望著她自己。她低下頭去,紅著臉說道:“只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個好人,請你們倆作主?!彼又旨由弦痪湓挘澳腥思宜氖邭q也不能算是年紀(jì)大?!?/p>
她爸嘆了一口氣。她媽可氣的跳起來了,忿忿的說,“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罷!聽你情愿吧!”
順弟聽了這句話,又羞又氣,手里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淚直滾下來。她拾起鞋面,一聲不響,走到她房里去哭了。
經(jīng)過了這一番家庭會議之后,順弟的媽明白她女兒是愿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愿賣身來幫助爹媽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這門親事成功。
胡適自稱此像神似母親。
她怕開了八字去,萬一辰肖相合,就難回絕了;萬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許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開一張假八字給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館去,請先生開一個庚帖,故意錯報了一天生日,又錯報了一個時辰。先生翻開《萬年歷》,把甲子查明寫好,她拿回去交給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張家拿到了庚帖,高興得很。回到了上莊,她就去尋著月吉先生,請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問是誰家女兒。
“中屯金灶官家的順弟?!?/p>
月吉先生說,“這個八字開錯了。小村鄉(xiāng)的蒙館先生連官本(俗稱歷書為官本)也不會查,把八個字抄錯了四個字?!?/p>
星五先生娘說,“你怎么知道八字開錯了?”
月吉先生說,“我算過她的八字,所以記得。大前年村里七月會,我看見這女孩子,她不是燦嫂的侄女嗎?圓圓面孔,有一點(diǎn)雀斑,頭發(fā)很長,是嗎?面貌并不美,倒穩(wěn)重得很,不像個莊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時問燦嫂討了她的八字來算算看。我算過的八字,三五年不會忘記的?!?/p>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尋出一張字條來,說,“可不是呢?在這里了?!彼崞鸸P來,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寫出。他排了一會,對星五先生娘說,“八字是對的,不用再去對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這個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規(guī)矩好。你明天就去開禮單。三哥那邊,我自己寫信去。”
過了兩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問金灶官開“禮單”。她埋怨道,“你們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開錯了,幾幾乎誤了事?!?/p>
金灶嫂心里明白,問誰說八字開錯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的把月吉先生的話說了。金灶夫妻很詫異,他們都說,這是前世注定的姻緣。金灶嫂現(xiàn)在也不反對了。他們答應(yīng)開禮單,叫她隔幾天來取。
馮順弟就是我的母親,三先生就是我的父親鐵花先生。在我父親的日記上,有這樣幾段記載:
[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二月]十六日,行五十里,抵家。……
二十一日,遣媒人訂約于馮姓,擇定三月十二日迎娶?!?/p>
三月十一日,遣輿詣七都中屯迎娶馮氏。
十二日,馮氏至。行合巹禮。謁廟。
十三日,十四日,宴客?!?/p>
四月初六日,往中屯,叩見岳丈岳母。
初七日,由中屯歸?!?/p>
五月初九日,起程赴滬,天雨,行五十五里,宿旌之新橋。
十九,六,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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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子會是皖南很普遍的神會,據(jù)說太子神是唐朝安史亂時保障江淮的張巡許遠(yuǎn)。何以稱“太子”,現(xiàn)在還沒有滿意的解釋。
(2) 編者注:此處表現(xiàn)了胡適個人的立場,讀者應(yīng)正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