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你的名字,鐫刻在心——蕭軍
沉浮中遞過來的那雙強有力的手
1932年,哈爾濱的夏天繼續(xù)著往年的炎熱。一個叫蕭軍的年輕人,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這里。剛開始的他過著流浪生活,寄人籬下,不過幸好他是一個有才氣之人,經(jīng)人介紹后,便在一家私人經(jīng)營的報紙《國際協(xié)報》工作了。平日里,他處理報社的一些小問題,也撰寫文章,輔助副刊主編寫兒童特刊。
認識蕭軍的人,要是知道他在報社中還寫兒童特刊,一定會因此發(fā)笑。因為蕭軍是一個東北大漢,脾氣火爆、性格豪爽,這樣的人,怎么寫得了兒童讀物呢?他怎么在他那急性子中,擠出一點兒耐心去寫兒童愛看的東西?
可是,世間事物不正是如此耐人尋味嗎?
明明是屬于正負兩極的人與事,偏偏就碰在了一起。
一天,《國際協(xié)報》的副刊主編裴馨園對蕭軍說:“最近收到一封女性讀者的來信,她在信中‘罵’了我一通呢?!?/p>
蕭軍放下了手中的筆,主編被讀者罵?這事他覺得新鮮,便問道:“平日里的讀者來信,通常都是捧著你老裴的,怎么今天會有人如此‘大逆不道’,專門寫信來‘罵’你?”
老裴哈哈大笑起來,說:“要是她語氣不夠強烈,我倒不會多注意。我記起來,她曾經(jīng)也給我們投稿,不過來稿最后沒用上。她文筆不錯,文風獨到,我還有些印象。”頓了頓,他繼續(xù)說:“可今日,她告訴我,我們作為報刊,應(yīng)該有一份社會責任,見到落難青年,應(yīng)當施與援手。”
蕭軍越聽越覺得有趣,側(cè)著身子,等著老裴說下去。
“她說,她現(xiàn)在就落入兩難境地,被軟禁在一間小旅館里,沒有外出自由,且懷著身孕,最可憐的是她還孤伶伶并無伴侶,望我們能夠給予幫助,寄去幾本文藝讀物?!?/p>
一個單身女子,身懷六甲,竟被旅館軟禁?
蕭軍一聽,馬上起了惻隱之心:“老裴,這女人的身世聽起來很凄涼呢,若能幫她,也算功德一件……”
老裴揮了揮手,打斷了蕭軍的話。他拿出信來遞給蕭軍,說:“你莫沖動,我們還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不過這信,寫得真情流露,不像有假?!?/p>
蕭軍接過信,細細地讀了起來。讀完之后,他用四個字來形容此信——“凄切動人”。 老裴也同意,否則對于一封冒昧的求助信,他也不會產(chǎn)生這么大的觸動。
蕭紅的信,觸發(fā)了兩個男人的愛憐之心。
“老裴,不如由我先去道外正陽十六道街一趟,查看情況是否屬實。然后,我們再想辦法幫她?”
老裴點點頭,同意了蕭軍的提議??紤]周全的他還寫了一封“介紹信”,附上了幾本書,讓蕭軍帶過去。
蕭軍拿著信和書,在一個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來到了“東興順”旅館。
他見到了旅館老板,客氣地說要見一見蕭紅。旅館老板一聽要找蕭紅,露出狐疑的嘴臉,惡聲惡氣地問來者何人。
平日里,蕭軍要是見到這般市儈人物,總會火冒三丈。這次,他按捺住怒火告訴老板,自己是報館編輯。由于對報館存有戒心,旅館老板不情不愿地叫員工領(lǐng)蕭軍去找蕭紅。
蕭軍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聞到一股霉味,走廊地板還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頭頂?shù)奶旎ò逅坪鯄涸诩绨蛏?。蕭軍不禁挺直了身板,像怕那天花板隨時會掉下來壓住他一樣。他在想:“一個單身女子,怎么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
終于,領(lǐng)著蕭軍的人停下了腳步,說:“她就住在這間屋子里,你自己去敲門吧?!痹掃€沒說完,人就走了。
蕭軍整理了一下衣裳,輕輕地敲了一下門。沒有動靜。
他再敲了一下,還是沒有動靜。這一次,他不得不用力敲。這一敲,令整個聲響都在走廊里回蕩著。蕭軍自己嚇了一跳,不禁自責起來,怕這敲門聲會嚇壞里面的人。
一下子,門打開了。
蕭軍看到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直直地站在門口。他看不清女人的樣貌,因為走廊的燈光實在太昏暗了,而房內(nèi)也沒有點燈。這一幕帶著詭異,日后叫蕭軍回想起來,總是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蕭紅半長的頭發(fā)懶散地披在肩后,臉色非常蒼白,只有一雙大眼睛顯示出一點生氣。在蕭軍看來,這雙眼睛不僅我見猶憐,還有小鹿般的驚恐。
“您找誰呢?”聲音是微微顫抖的。蕭軍說不準,這顫抖的聲音是出自對生活的驚恐,還是因為久未說話之故。
“張迺瑩?!?/p>
蕭軍說完,也不等對方邀請,直接走進了房間。一進房間,他聞到了一股比走廊更重的霉味,在沒有燈光的房間里,他隱隱約約看到幾件家具。他皺起了眉頭。
此時的蕭紅,看著這位陌生男人走進來,心中充滿了疑惑。不過,多年的生活歷練讓她判斷出,此人并不是壞人。只是,受過太多波折的她,對于任何一丁點的生活漣漪,都會帶著惶惶不安。
她不跟進去,而是點亮了昏黃的燈,就站在門口,帶著疑惑望著蕭軍。
蕭軍自顧自地找了把椅子,然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想,既然此趟過來,有一半是為了查明事實,何不讓自己把握主動權(quán),若是對方說謊,自己也好適時進退。他一句話也不說,遞過了老裴的“介紹信”。
蕭紅見到來人不介紹自己,反而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以為是老家派來的人。她帶著幾分猶豫上前接過信,一聲不吭地讀起信來。
等她走近的時候,蕭軍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她穿著褪了色的藍色單長衫,衣服又舊又爛,有一邊還裂開了,長長的口子開到了膝蓋。有哪個哈爾濱的女人會穿這樣的衣服?她隆起的肚子在她身上顯得有點滑稽,而她的腿還是赤裸的,腳上踏著一雙破舊的鞋子。
最令蕭軍驚訝的是,在她低頭的時候,他看到她頭發(fā)中的白發(fā)。在昏黃的燈光下,白發(fā)竟然閃閃發(fā)亮,似乎有了生命力一般。蕭軍不是沒經(jīng)歷過落魄的人,但是當他看到蕭紅這般模樣時,仍舊滿心驚訝——這個女人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趁著蕭紅看信時,蕭軍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他斷定這間房間以前是儲藏室,才會散發(fā)出能傳到走廊的沖鼻霉氣。蕭軍還注意到,蕭紅在看信的時候,雙眼直直盯著信件,拿信的雙手因為激動而顫動著。
蕭軍看到昏黃的燈光投射在蕭紅身上,他似乎看到一個在水中落難的人早已放棄了求生的希望,卻突然有一個救生圈漂過來,那人就死命地抓住救生圈的情景。
蕭軍看著這一切,心中不斷地思量著。他覺得自己觀察到的與來信所說的,相差不遠。
“看來,那是事實了。”蕭軍對自己說。
過了很久,蕭紅清了清干燥的喉嚨,舔了舔嘴唇,開口說:“原來先生是報館里的三郎先生,我還以為您是我北京朋友托來見我的。”想了想,又說,“我讀過先生的文章,可惜沒有讀完?!?/p>
她在雙人床上找到一張舊報紙,看看日期,又找起了文章,然后指點著說:“三郎先生,我讀的是這篇文章?!?/p>
那是蕭軍在報社上連載的一篇名為《孤雛》的短篇小說中的一段。
蕭軍點點頭,沒有接過話,而是站起身,指著帶來的書本,告訴她:“這是老裴先生托我給您帶來的,我要走了。”他想,既然查明事情屬實,那就回去告訴老裴。
身后傳來了蕭紅遲疑的聲音——“三郎先生,我們談一談,好嗎?”自從未婚夫下落不明,自己又欠下一身的債務(wù)后,她就沒有見過一張友善的臉孔,與一個友善的人說過話。
在這些日子,她是何等的寂寞!每天躺在床上,蕭紅看到的是一個低壓天氣一般的天花板,環(huán)顧周圍,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這些冰冷的死物,每天似乎都在嘲笑著蕭紅的境遇。當她拖著日漸浮大的肚子,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時,她多么希望有一個人能跟她講講話。
蕭軍遲疑了一下,覺得實在沒必要拒絕這樣一個邀請,于是坐了下來,說:“好的,請您說吧。”
蕭紅的眼里閃出一絲活力,她理清了思緒,決定從她的人生經(jīng)歷開始說起。蕭紅談起自己的處境時非常坦率,沒有一點的遮掩,最重要的是她也沒有過分渲染自己的悲慘,就像一個局外人般,述說著一個悲傷的故事。
蕭軍聽得很入迷。
“我欠了他們的房錢,還不了。他們就不讓我在原來的房間里待了,叫我挪來這間預備客房。這間房原本是作儲藏室的,這里陰暗霉氣,不是人住的地方?!?/p>
蕭軍點點頭,的確,讓一個孕婦在這樣的地方住,真是沒有人道。這時,他看到有幾張散落在床邊的信紙,信紙上隱約畫著圖案。他彎下身子,把其中一張信紙撿了起來。
信上畫著的是一些裝飾花紋,還有一些鉛筆寫下的字跡。蕭軍看了很久,辨認出上面還有仿照魏碑《鄭文公》字體勾下的幾個“雙鉤”字。他微微有一點驚訝,問道:“這是你畫的嗎?”
“是,我終日無事,無聊起來,就拿這段鉛筆畫。”說完,蕭紅就在床上摸出一段紫色鉛筆。
蕭軍還是不相信,他問:“這個《鄭文公》的字,也是你寫的?”
蕭紅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在學校學畫過的。”
“這詩句不錯,也是你寫的嗎?”
蕭紅抬頭一看,點點頭:“也是。”說完,不知道為何,竟然臉紅了起來。她本來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出現(xiàn)了兩抹淡紅。這兩抹紅云,頓時為她增添了不一樣的光彩。
蕭軍頓時覺得眼前的女人是他認識的最美麗的女人。她有著別樣的風姿與美麗,最重要的是,她的靈魂晶瑩透明且無比可愛。
蕭軍抹去了之前對蕭紅的印象,剩下的,全是她的美麗與可愛。
他墜入了愛河。
此時,他對自己暗暗發(fā)誓:
“我必須不惜一切犧牲和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這是我的義務(wù)……”
而那讓蕭軍頓時墜入愛河的詩句,日后他也常常念起:
這邊樹葉綠了,
那邊清溪唱著:
——姑娘??!
春天到了。
……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青杏的時候;
今年我的命運,
比青杏還酸!
……
你的姓氏,我的新生
在蕭紅見到蕭軍的那一刻,她又是有著怎樣的想法呢?
當蕭紅打開那扇發(fā)出“嘎吱”聲的門后,她看到了一個肩膀?qū)挻蟮哪腥?。這個男人穿著褪色的藍色粗布學生裝,一條灰色的補丁褲子,腳上的皮鞋還“開口笑”,沒有穿襪子。
這樣的男人,在寒酸中,不知怎么還帶有一絲不羈。
蕭紅摸不清眼前的男人找她何事,心中有幾分害怕,直到蕭軍表明身份說是報館的人,她才松了一口氣。
報館里的人,不應(yīng)該都是西裝革履的嗎?怎么這般落魄?蕭紅想著,把一縷頭發(fā)別在了耳后,又用手摸了幾下,希望頭發(fā)能整齊一些。不過,幸好蕭軍也同樣是落魄相,不然蕭紅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難免會生出幾分疏遠感來。
當蕭軍問那些字畫是不是出自她手時,她感到了不好意思。本來不過是些凌亂堆放在一邊的稿紙,被人隨手撿來,贏得一個好印象,好像是自己之前有意為之一樣。蕭紅是一個有才情的人,可她不是一個隨便對待自身才華的人。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若不夠好,她是萬萬不能給他人看的。
現(xiàn)在,這些字畫被蕭軍看了,她有幾分不自在,希望他不要以為是她故意把稿紙放在引人注意的地方。
她打斷了正小聲念著詩句的蕭軍,說:“三郎先生,請您不要再念了,這是我一時興起寫的,寫得不好,不能入您法眼的?!?/p>
接著,她又說:“我記得讀您的文章時,就想著這位作者絕對不會有著跟我相像的命運,他一定西裝革履,在一個快樂的地方生活著,想不到您也是這般落魄?!?/p>
蕭紅這番直白的話語,沒有令蕭軍生氣。蕭軍看了看自己,笑了笑,反而覺得這樣的女子直率得可愛。
蕭紅起身收拾好地上的稿紙,把稿紙蓋在了只有半碗高的高粱米飯上。一個無心之舉,全被蕭軍看在了眼底。
蕭軍突然覺得自己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他壓低聲音問:“這就是您的飯食嗎?”
“是的?!狈浅D坏幕卮穑孟袷捈t壓根就不在乎。
蕭軍忍不住了,他轉(zhuǎn)過身,快速地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抹掉眼里的淚水。然后,他低下頭,在衣袋里摸索出五角錢,跟蕭紅說:“錢不多,你留著買點什么東西吧?!闭f完,他就匆匆離去。那是他回去的車錢,沒有車錢,他只能步行十里路回去了。
剩下蕭紅呆呆地握著五角錢,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此時,蕭軍特意走到賬房,想去了解一下情況。
“她啊,她和她丈夫,姓汪的先生,一起住在這里半年有余了。旅館除了房金,還要供他們飲食,甚至還要借錢給他們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欠下六百多塊錢了。就在一個月以前,那先生說要回家取錢,妻子就留在這里??伤チ诉@么久,一直沒回,信也沒有。我們就把妻子當作人質(zhì)留在旅館,等她丈夫回來還錢,這樣她就可以隨便走了?!?/p>
蕭軍聽完,上前就揪住了那人的衣領(lǐng),警告道:“你給我聽好了,那太太的錢,不會少了你們的,不過要是你們不存好心,還有別的打算……我就要饒不了你們?!笔捾姰敃r聽到,要是蕭紅還不還錢,旅館老板就打算逼良為娼。
那人哆哆嗦嗦地說:“我們沒有存心不良,只是欠債還錢也是天經(jīng)地義,誰把錢還了,誰就可以領(lǐng)走她?!弊詈竽蔷湓?,說得有幾分輕視,意思就是看蕭軍這落敗模樣,也不像是能拿出錢的人。
這點蕭軍自然是知道,他不過試著“恐嚇”旅館的人,讓他們不致太過放肆,畢竟蕭紅一個弱女子,敵不過在大都市里開旅館飯店的地痞和惡棍。這一流的人,多數(shù)與地方官府、流氓勾結(jié)在一起,稱作“一家人”,他們眼里裝的全是“利”?,F(xiàn)在,他們看到一個孤女還不上錢,就會軟硬兼施,叫她到當時的哈爾濱道外妓館區(qū)“押身還債”,而且還要說這是本人意愿。
蕭軍想到蕭紅的處境,不禁渾身冒出一陣冷汗,如果不快點想到辦法,恐怕自己真的保護不了她了。
這邊的蕭紅,在昏黃的燈光下細細想起自身處境,不禁又落下淚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淪落到這樣的地步。每天遭受著旅館老板的追債與冷嘲,還要忍受著饑餓的折磨。她想到了蕭軍,心里生出一點溫暖。這個有著寬闊肩膀的男人,會不會成為她的救星,把她從這鼠洞中解救出來?
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從走廊外面?zhèn)髁诉^來——“你欠房錢,欠飯錢,現(xiàn)在還好意思點著亮燈,浪費我的燈油費?”
蕭紅一聽,趕忙熄滅了燈火。她手中還緊緊拿著那五角錢,在黑暗中昏昏地睡去。
蕭軍走后沒幾日,哈爾濱下了一場大雨。
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戶上,像是打在蕭紅的心上。她透過玻璃看著迷蒙蒙的外面,發(fā)現(xiàn)樓下竟然積了水。
“這雨下了好幾天,我希望它能一直下下去,好水漫金山,浸了這旅館,淹沒了我……”蕭紅胡思亂想起來。
這時,她聽到窗戶下似乎有一絲聲音在叫她。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不過還是很快地打開了窗戶,對外面喊道:“誰啊,誰在叫我呢?”像是對喊叫的人說,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外面除了雨聲,沒有任何聲音。
蕭紅關(guān)了窗戶,嘆了口氣。不久,她聽到了敲擊窗戶的聲音。
那是蕭軍冒著雨水在大力地敲打她的窗戶!
蕭紅嚇了一跳,他怎么像羅密歐出現(xiàn)在朱麗葉的陽臺上一樣?她趕緊起來,開了窗戶。
“迺瑩,我見現(xiàn)在大風大雨的,旅館會疏于監(jiān)管,覺得是把你救出去的大好時機。你現(xiàn)在馬上動身,跟著我,一起逃出這里吧?!?/p>
蕭紅所在的房間樓層并不高,不過對于一個孕婦,在這樣惡劣的天氣爬樓層,實在是危險。
“你莫怕,你跟著我走就好了,不要怕有閃失,我保護著你呢?!?/p>
聽到這兒,蕭紅拿了幾件衣裳,便翻過了窗戶,與蕭軍一起消失在雨幕中。
自小,蕭紅的生活就是暗淡無光的。她孤零無助,只有一個年邁的祖父疼愛著她。沒有精神上的母愛與父愛,她就像光禿禿的山坡上唯一的一株小樹。小樹在慢慢生長時,有了自由的意志。盡管她弱小、孤單、無力,但她渾身上下充滿著不可思議的勇氣,她拼了命,都要與一切腐朽的東西進行斗爭。
可是,不管這株小樹有著怎樣的意志,她到底是需要陽光雨露。由于長久以來不得陽光、不得雨露,就令她在心底里更加渴望這些。
當蕭紅在電光石火中遇到了蕭軍,就情難自禁地愛上了這個看似能給她陽光雨露的男人。
盡管,到了最后,她還是所托非人。
不過,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段非常溫暖爛漫的日子。而在最初的日子里,蕭軍一心是為了她好,處處為她著想。他曾經(jīng)感嘆,是天賜良緣,才讓他們倆能相遇相知,最后結(jié)合一起。這段姻緣,全在一個“偶然”。
“若你以前沒有給《國際協(xié)報》投稿,你的一封求助信就不會引起主編的注意。若是,你沒有寫一封真情流露的求助信,我也不會來找你。你看,一切全在偶然?!?/p>
“這份偶然情緣,我可是心懷感激?!笔捈t低頭說著。
她是怎樣也忘不了,當日自己在蕭軍的照顧下,步履蹣跚地攀援著旅館墻壁,小心翼翼地步步為營,爬到他帶來的“一葉扁舟”上。
她還記得蕭軍在大雨中跟她說的話:“小心,看到前面的石墩沒有,扶著它,對,一步步往下挪移,不要害怕,我就在這里,你一滑腳,我就拉著你……”他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些全消融在了雨水中。
在此過程中,蕭紅沒有說過一句害怕,而她的心卻緊張得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不過,有蕭軍在,她覺得自己也沒有那么害怕。
他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狭舜?,奮力地劃著船。蕭紅看著越來越遠的旅館,看著模糊中那旅館老板目瞪口呆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她笑了起來。
每次,蕭紅回想到這里,都會笑起來——那旅館老板怎么也不會想到,松花江會決堤,而這個被軟禁的房客,竟會坐著小船逃走。
這是多么驚險、多么值得玩味的一幕啊!
“有一天,我要把這些事情寫下來?!笔捈t說。
困窘顛簸,卻是最好的溫暖
經(jīng)歷了雨中逃險后,蕭紅很快就住進了醫(yī)院待產(chǎn)。
“你對這個孩兒有什么打算嗎?”蕭軍輕聲詢問著她。此時,他們倆已經(jīng)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
“我想留住小孩兒?!笔捈t悠悠地說著,沒有看蕭軍。她知道蕭軍是不愿意的,他一直勸說著,說她年輕,不應(yīng)這么快就被一個小孩兒所累。可是,天底下有哪個做媽媽的女人,不希望自己做一個好媽媽?
“我是媽媽,一定是一個好媽媽!是比生母與繼母好上一千萬倍的好媽媽!”蕭紅每次都這么跟蕭軍說。
“我不是不歡喜這個孩兒,只是我們經(jīng)濟并不寬裕,現(xiàn)在兵荒馬亂,生養(yǎng)一個小孩兒是件困難的事。”
這也是蕭紅知道的,她希望能做媽媽,可是她沒有一雙能給小孩帶來安穩(wěn)生活的雙手。她不答話,頭轉(zhuǎn)向了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
蕭軍悄悄地退了出去。
等到蕭紅臨盆的時候,她對趕過來的蕭軍喊叫道:“孩子,我還是不要了?!苯又?,是一聲聲的痛叫。
過了大半天,蕭紅終于生下了小孩兒。醫(yī)院里的護士問蕭紅要不要抱抱小孩兒,蕭紅咬著牙說:“不用了?!?/p>
沒過多久,小孩兒就送給了別人。據(jù)說,這是一個女娃娃。
在這件事上,蕭紅一直冷靜得出奇,沒有哭喊,沒有悲切。等到該出院的時間,她收拾了一下自己,便默默地跟著蕭軍走了出去。她一直沒有問小孩兒的下落,就像她這段時間不過是入院治療了一場大病一樣。
蕭軍見蕭紅不提,他也一字不提。他也盡量不讓別人提起來,他怕這件事會成為蕭紅心頭的一把刀子。
在蕭紅出院后,倆人住進了《國際協(xié)報》主編裴馨園的家里,正式同居。
剛開始,老裴一家很是高興。對于自己能幫上一對落難青年,他們感到很是欣慰??墒牵瑐z人住久了,慢慢就會產(chǎn)生一些摩擦。再加上蕭軍是火爆脾氣,忍讓不了人,后來就跟老裴的妻子發(fā)生了激烈爭吵。最后,倆人被趕出了裴家。
倆人本就是清貧之人,同居后的經(jīng)濟來源全靠蕭軍,蕭軍跟老裴一家鬧翻后,不僅沒了片瓦遮頭的地方,還失去了《國際協(xié)報》的工作。
“你倒該忍讓一下的,畢竟人在屋檐下?!笔捈t說著。
“男子漢大丈夫怎能低頭,你跟著我,還怕會餓著你嗎?”
失去了每月二十元的固定收入,倆人無家可歸,又貧困潦倒,商量之后,決定不能意氣用事,還是填飽肚子要緊。于是,蕭軍當起了家庭教師。學生家在商市街,同意給倆人提供住所。倆人就在學生家的閣樓處住了下來。
棲身之處不盡如人意,可也是有瓦遮頭的地方,倆人也就欣慰了許多。
蕭軍工作的時候,蕭紅就在家煮飯??伤降撞皇乔蓩D,一不小心就把飯煮焦了,火又燒熄了。這樣還好,有時候她還要發(fā)愁,怎樣能把一角錢掰成兩半用,怎么能把一把小米煮夠倆人吃。她也不講面子了,跑去跟朋友借錢,“等到蕭軍出糧了,我再還你。”她借到的錢,也不是大錢,不過是三角五角,能借到一元,她就感恩戴德了。借來的要是五角錢,她總能想著法子掰開用。一次,蕭紅在朋友家,見到朋友家的用人拿著三角錢去買松子當零食,馬上為這種奢侈感到痛惜不已。
這份操勞令蕭紅自覺老了不少。所住的學生家有一位姐姐,她是蕭紅的中學同學。她常穿著時髦的皮大衣,腳踏高跟鞋,紅唇卷發(fā)打扮一番后,就搖曳著去看電影。蕭紅好生羨慕這別樣風姿,說:“這是少女風度,”且自卑自來,“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一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的人更老?!钡拇_,為自由奮斗,為生活奔波,蕭紅早已衰老了;剛剛二十出頭的她,頭上已經(jīng)長出了顯眼的白發(fā)。而蕭軍呢,一份家教工作不能維持一個家,他就四處奔波謀職,教完這個小孩,就要匆匆跑去下一家。
盡管倆人過的是“只有饑寒,沒有青春”的日子,可當時的他們也愛得激烈。蕭紅甚至覺得,“只要他在我身邊,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他們吃的是黑面包加點鹽,也不覺得難咽。你一口,我一口,吃下去的,就算是咸,也變了甜。倆人還互相開起了玩笑,說:“不是說蜜月是甜的嗎,怎么我覺得是咸的?”另一位就哈哈大笑起來。真是有情飲水飽。
有時候,他們也覺得,無論怎樣也該去一下小飯館,滋潤一下生活。于是,倆人硬是省吃儉用了很久,去了一趟小飯館,點一些諸如饅頭、丸子湯等之類的小菜,美滋滋地吃了起來。有一次,蕭紅擦完嘴巴,看著那碗底,露出了渴望的神情。蕭軍打趣地說:“怎么了,獅子大開口了,這一頓還吃得不夠?”等他們回去的時候,蕭軍就提議再買兩顆糖,一人一顆。
“飯后甜點,我們也有?!笔捾婇_心地把糖放進了口里。
蕭紅含著糖,不舍得舔,就一直含著,讓糖果的甜味包裹著舌蕾,慢慢滲入整個口腔,再到整個身心。
“日子雖然饑寒,可是比我過去的日子好上了一百倍。就算一輩子是這樣,我也心甘情愿?!笔捈t輕輕地說。
在難得的空閑時光,蕭軍會帶著蕭紅一起在公園里散步、游泳。蕭紅喜歡在水中慢慢游,享受著陽光;她喜歡慢慢劃著自己的身體,盡管她游泳的姿勢并不正確。蕭軍看到,往往會笑著說:“你看你游的樣子,像旱鴨子學游泳?!彼纹饋?,是用兩手飛快地撥動水,姿勢像專業(yè)游泳運動員,不過看起來很費力。
蕭紅不服氣,便游過去,對著他灑著水花說:“你游起來,像要跟水打架似的?!?/p>
倆人你來我往,在水中玩起了水戰(zhàn)。同行的朋友,有的也會加入到混戰(zhàn)中,像群野孩子。
蕭軍后來回憶道,他們倆人性格雖然不同,但幸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有著“流浪漢”般的灑脫,從來不為身外物傷心難過,也不愁苦,反而過得快活又詩意。就像蕭軍會拿著三角琴,讓蕭紅梳著短短的辮子,倆人穿著簡單隨意的衣服,隨便找一處街頭就能自彈自唱起來。這種隨性隨心的生活,令倆人的朋友也羨慕過。
“你們看似生活得不如意,其實,過得比神仙瀟灑快樂?!?/p>
蕭紅聽到這樣的評價,嘴角總會掛著一抹笑。她是歡喜別人這樣認為的,畢竟,在某種程度上,她擁有了自由,得到了愛情的快樂。
蕭紅像任何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一樣,依偎在戀人溫暖的懷抱里,就覺得全世界都在愛著她。
對于這種熱戀的感覺,蕭紅曾在她的《春曲》里記錄過,寫到戀人間情到濃時,那萬般皆好的心理活動時,她說:
只有愛的踟躕美麗,
三郎,我并不是殘忍,
只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這其間,
正有說不出的風月。
只是,熱戀中的人,眼中全是歡喜,硬是看不到感情上存在的缺陷。就像蕭軍,他脾氣火爆,情感豐富,對愛是“拿得起,放得下”,沒有了愛,能轉(zhuǎn)身就走??墒捈t不是,她內(nèi)向而柔弱,因為太缺愛,在困厄中遇到一雙強有力的手,就會誤以為這就是情,容易對人產(chǎn)生依靠??蛇@也不能怪她,畢竟她生長于缺愛的環(huán)境里,到了長大成人,多少也想彌補感情的缺失。在愛中的蕭紅是徹底的無能為力:“當他愛我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力量,連眼睛都張不開?!?/p>
在世人看來,蕭軍之于蕭紅,是她一生中不可缺失的人,若是遇不上蕭軍,蕭紅如今可能還是那個叫著張迺瑩的普通人。她也許能熬過那一刻,爾后過著平平凡凡的生活,使得中國文壇失去一位天才式的人物,而她自己也不至于坎坷一生。
1932年的冬天,蕭軍朋友所在的報社要出一版《新年征文》特刊。蕭軍讀過蕭紅的文章,一直欣賞她的才情,就和朋友一起鼓勵她寫一寫。
“我平日寫的東西,全是小打小鬧,以前投的稿,也多是石沉大海,我怕我是不會寫文章的,寫了又浪費精力?!笔捈t猶豫著說。她既是謙虛,又是缺乏自信。
“不會的,這是熟人所編,文章不會落選,你只管好好寫就是了?!?/p>
蕭紅聽到這樣的勸說,想著平日要是沒事,也是可以試試,反正也有興致。于是,她提起筆,寫了名為“王阿嫂的死”的短篇。
文章被刊載后,朋友們都鼓勵起蕭紅來:“這篇小說,我讀得津津有味。你該多寫一寫的?!甭牭搅斯膭睿捈t就決定正式從事文學。
張迺瑩也就正式成了蕭紅。
當時,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已經(jīng)張牙舞爪地侵占了東北各省。幸好,他們首先忙于建設(shè)偽政權(quán)組織,放松了對文化的鎮(zhèn)壓與統(tǒng)治,令哈爾濱少有的幾家私營報紙和印刷業(yè)得以殘存。
也正是這樣,蕭紅與蕭軍才可以在最大范圍內(nèi)自由地發(fā)展文化事業(yè)。他們認識了好些來自不同派別的年輕人,盡管他們有著各自的體系與組織,但存在著共同的抗日目的。在這種氛圍下,蕭紅更加踴躍地開始了創(chuàng)作,而她的文學作品,也漸漸有了更為博大的主題——關(guān)懷人性。
“我認為你寫得很好,你應(yīng)該多寫。我們或許還能一起出一本短篇集?!庇幸淮?,蕭軍在看完蕭紅的小說后,若有所思地說。
蕭紅覺得這主意十分不錯,她倒不是覺得自己能寫得多好,而是認為能跟心上人一起出一本合集,這是件浪漫又值得紀念的事情。此后,她就更勤快地寫了起來。
秋天是收成的季節(jié),1933年的秋天,也是雙蕭二人收獲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的季節(jié)。那一年,他們在自己的文章中選了一些好文章,出了一本小說與散文的合集。這本名為“跋涉”的合集,共有蕭軍的六篇文章和蕭紅的五篇文章。
蕭紅拿著合訂好的《跋涉》,心中藏不住喜悅。她像抱著孩子一樣,捧著書,雙手摩挲著封面,又拿到鼻子前,大力嗅著書上的油墨味道。在某種程度上,這本《跋涉》,成為了雙蕭二人的“愛情結(jié)晶”。
身體安頓心卻不寧
人們常期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不單單是針對友情,愛情也是如此。蕭紅曾無奈地感慨,自己和蕭軍的愛情就是可以同患難卻不能共享福。生活困苦時,兩個人的心都抱成一團,共同抗爭來自命運的打擊,而每每境遇好轉(zhuǎn)之時,兩個敏感的文人之間又總會產(chǎn)生裂隙。
當蕭紅在文學創(chuàng)作路上漸入佳境時,她與蕭軍的感情卻走進了死胡同。
蕭紅后于蕭軍從事文學。起初蕭紅是蕭紅的好老師與提拔人,后來開竅后,蕭紅比天高的才情一發(fā)不可收拾,而蕭軍只能看在眼里,默默地去追趕著蕭紅。不知是不是因為學生比先生聰明,令先生不好受,反正,倆人開始為一些瑣事吵起了架。
吵架時,倆人會爭著喝酒。蕭軍喝醉之后,就會像小孩子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此時的蕭紅,就會心痛地自責:“他為了我們這個家受過不少苦,我為什么不能容忍一下呢?”
話雖如此,可每次吵起架來,天性倔強的蕭紅是不會低頭不語、任人指責的。每當蕭軍無理取鬧、大發(fā)雷霆時,蕭紅就會據(jù)理力爭。平日里,她的話不多,但在吵架中,她總能說得蕭軍啞口無言。
有時候,我們總是自恃相愛和熟悉而彼此傷害,說一些不該出口的傷人之言。為何人總是把笑容留給陌生人,而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卻能狠下心去傷害?雖然有俗話說,夫妻之間越吵感情就越深,可蕭紅和蕭軍都不是無知的人,他們內(nèi)心深處知道,倆人的這種相處狀態(tài)已經(jīng)影響到了正常生活,而曾經(jīng)得之不易的愛情也在慢慢消逝。
倆人的感情裂縫,可能是由諸多原因造成的。在外人看來,他們倆人的結(jié)合,最大一個錯誤就是有著天壤之別的性格差異。蕭軍是東北男子,有著豪爽性格和火爆脾氣,他不會柔情似水,也不懂關(guān)懷體貼,只管照著自己的想法行事,希望對方也能服服帖帖。若是對方“不聽話”,他就有責任和義務(wù)去“管教管教”。蕭紅內(nèi)心敏感、渴望關(guān)懷、寡言少語,為了愛能千里走單騎,偏偏她也不善于表達情感,只能悶在一邊,默默忍受著苦楚,直到爆發(fā)為止。
究竟什么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對的人”?蕭紅百思不得其解。蕭軍曾如白馬王子一般,降臨到自己這個落難公主身前,他遇見了她,她抓住了他,二人都是彼此的唯一。為什么曾經(jīng)對的那個人,如今會變成錯的人?為什么曾經(jīng)的唯一,會變得面目可憎?
是啊,蕭紅從來都不傻。她看得出蕭軍對自己日漸暴躁,看得出他想壓抑卻壓抑不住的脾氣,甚至已經(jīng)隱隱猜到他之所以這樣的原因,只是面對這一切,他束手無策。不論她做什么,都只能換來對彼此的傷害。
可是,她曾那么愛他,現(xiàn)在怎能輕言離開?不為別的,只為曾經(jīng)滄海,她也不甘心就此放棄這段感情。
一個人是愛還是不愛另一個人,兩個人都是有感應(yīng)的。只是,為愛盲目的人,大多會有意無意地忽視這一現(xiàn)實。蕭軍和蕭紅是幸運的,他們之間仍有愛,缺的是維系這段情的紐帶。于是,蕭紅變得日益郁悶和脆弱,甚至經(jīng)常歇斯底里般地與蕭軍爭執(zhí),而蕭軍則將自己的情感傾注到了其他女人身上。男人總是這樣,解不開一段感情的謎團,就自欺欺人地逃到另一段感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