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花夕拾

看似清淺的時光，流轉(zhuǎn)的歲月，卻生出了舊怨新愁。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日子都有所安排，有所抉擇。

江南春暖，梅花如期綻放，山野小園、朱門高院皆是錦色如天。都道時光無情，來去如風(fēng)，豈不知人亦無情，幾多怨女癡男，多少人間眷侶，最后也只是匆匆過客，一個回首，一個轉(zhuǎn)身，不見蹤影。

繁蕪世間，何來不染煙火之人，縱算至情至性，亦抵不過苦樂消磨、冷暖相煎。人心浩瀚如水，宛若一個盛大的家族，由鼎盛到蕭索，從燦爛到寂寞，看似迢迢千年，實則只是幾場花開花落的瞬間。

小鎮(zhèn)古樸清幽，不見都市的喧鬧繁華，卻有民間現(xiàn)世的安逸和寧靜。這里是徐志摩的故鄉(xiāng)，也是其父徐申如安身立命之所。黛瓦青墻的古院常年被藤蔓攀附，看不見遮掩在歲月深處的斑駁痕跡。苔蘚彌漫的巷陌浸潤了時光的煙雨。這里聽得見山林古剎的鐘聲，也聽得見小鎮(zhèn)市井熙攘人群的嘈雜之音。

這時，他的世界很窄，所能見到的只是古院重門、湖石草木、蟋蟀蟲蟻。每日吃著祖母為其備好的糕點，穿著母親量體裁衣的新衫，聽著老仆家麟講述的民間逸事，只覺溫暖雋永綿長。

還有那位在商場上叱咤風(fēng)云的父親，對他的愛雖威嚴(yán)莊重，卻也寬容慈悲。晚清至民國亂世，誰家不曾經(jīng)歷動蕩紛紜，徐申如給徐志摩修筑了一座堅固的城池，讓他得以在其間靜享平穩(wěn)和安逸。

于志摩心中，父親巍然如山，不論遭遇多少變故，父親皆可以護(hù)其周全。直至多年以后，他海外求學(xué)，創(chuàng)辦詩社，以及生活中所歷種種，徐申如總是盡其所能去關(guān)愛呵護(hù)。徐申如亦希望他唯一的兒子可以繼承他奔波半世打下的江山，擔(dān)負(fù)起整個家族的重責(zé)。

四歲那年，這個尚解些許人事的幼童結(jié)束了他散漫無憂的生活，初次與詩書相逢。徐申如為小志摩請了家塾，開始他漫長的讀書生涯。徐志摩人生的第一位啟蒙先生為孫蔭軒，是一位晚清秀才。孫先生或許沒有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亦是在翰墨里沉浸多年，飽讀古文經(jīng)卷。

晨曉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古窗落在木質(zhì)桌案上，泛黃的書卷散發(fā)出淡淡墨香。許多人讀起來枯澀乏味的《聲律啟蒙》，徐志摩讀著卻朗朗上口，韻味無窮?？此粕羁屉y解的四書五經(jīng)，于他則如同白話，讀來趣味橫生。

志摩不是一個古板安分的孩子，他聰穎也機(jī)靈調(diào)皮。他雖喜愛古文詩書，課堂上卻經(jīng)常走神，留意窗外的花鳥蟲鳴、云飛濤走，甚至和同學(xué)私語、嬉樂，但也害怕教書先生嚴(yán)厲的戒尺。

然而，小小志摩仍比尋常孩子更喜愛書卷墨香，仿佛對文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與感動。他有時甚至沉醉在一冊古書里，幻想著千年水墨里流淌的風(fēng)景。他也在詩韻詞風(fēng)里尋到了快樂，這種快樂與庭園山水、小橋曲徑似有疊合的意趣。

看似幼稚小兒，眉目間聰慧俊朗，有神童之相。家塾先生對其萬分贊賞，表示志摩的天資遠(yuǎn)勝同齡孩童。徐申如深以為傲。一年后，他為志摩訪得名師，乃是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貢生，名喚查桐蓀（又名查桐軫?！幷咦ⅲ２橄壬?，晚清才子，滿腹經(jīng)綸，古文造詣更是厚重淵深。查先生出身于海寧有名的書香世家，才識過人且精通醫(yī)術(shù)，然其卻是個性情古怪之人。與他的學(xué)識文采相比，生活上，查先生的確不夠儒雅，不夠風(fēng)致，是一位邋遢至極的人。

據(jù)說，查先生初落人世，父母怕嬰孩受涼，故未曾給他沐浴。自此之后，幾十載歲月，查先生皆不沐浴，就連尋常的洗漱亦是難得。他行為怪癖，嗜好抽煙，一口黃牙，令人難以親近。

徐志摩曾在一篇札記里寫道：“查先生這個人明明是因懶惰而散漫，別人卻贊美他是落拓不羈，我的父母都是勤勉而能自勵的人，我這個兒子何以懶散成這個樣子，莫不是查桐蓀先生的遺教？”

《雨后虹》有寫：“但在白天不論天熱得連氣都轉(zhuǎn)不過來，可憐的‘讀書官官’們，還是照常臨帖習(xí)字，高喊著‘黃鳥黃鳥’，‘不亦說乎’；雖則手里一把大蒲扇，不住地扇動，滿須滿腋的汗，依舊蒸爐似透發(fā)，先生亦還是照常抽他的大煙，哼他的‘清平樂府’?！?/p>

徐志摩之后整整六年的家塾生涯，皆是隨于這位古怪的先生。查先生盡管性情乖張，邋遢臟亂，不與俗流，卻為徐志摩的古文知識奠定了深厚基礎(chǔ)。若干年后，徐志摩信筆詩文，徜徉水墨的落落風(fēng)采，皆因了這位名師。

查先生見他靈氣聰慧，擅長詩文，醉心書卷，更是傾盡所能授其所識。每日與志摩相伴的不只是桌案上的古書翰墨，還有這座質(zhì)樸小鎮(zhèn)的柔軟與風(fēng)情。一雙清澈無塵的慧眼，一顆幼小純凈的童心，他的世界色彩紛呈，曼妙多姿。

徐志摩離不開祖母的寵愛，離不開母親溫暖的懷抱，也離不開老仆家麟的故事，更離不開與伙伴們一起拈花捉蝶的快樂時光。東山和西山的寺院，府邸的亭臺樓閣、戲臺深院，以及江南小巷的每一個轉(zhuǎn)角處，都是志摩與同伴的游樂之所。

晨起時喝一碗濃郁的豆?jié){，吃一根酥脆的油條，或吃上一碗滑嫩的豆腐花。江南美食精致風(fēng)雅，野菜制作的糕點琳瑯滿目。新鮮的莼菜和菱角更是志摩所愛，若逢采菱時節(jié)，志摩每日都要帶上銅板，到集市上買香甜粉糯的熱菱，享受婉約江南賞賜的美味。

看似偏僻小鎮(zhèn)，亦有著其獨特的喧騰與熱鬧。過往的船只帶來了許多行走江湖的藝人以及沉醉于梨園舊夢的戲班子。他們雖為天涯過客，每個人帶著天南地北的塵土，也帶著陰晴冷暖的故事，有欣喜，也有悲涼，有榮耀，也有落魄。

他愛江南柔情婉轉(zhuǎn)的杏花煙雨，也愛壯闊無際的歲月山河。一顆未曾涉世的童心被華貴和溫暖包裹，尚不知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苦樂悲喜，更不知多年以后，他會離開這座小鎮(zhèn)，離開深院高墻，去往遙遠(yuǎn)寬敞的都市，邂逅更多的人事與風(fēng)物。

而此時，他就是這樣一個小鎮(zhèn)的人物，生于鄉(xiāng)紳之家，在這片純凈的天空下與這里的草木山水、煙火顏色相親相依。他愛這片故土，是這里的風(fēng)物滋養(yǎng)了他的童心，給了他愛與暖，以及屬于江南的風(fēng)雅和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