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夏濟(jì)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5日

志清弟：

今天很高興收到你的信。Carol和樹仁均在念中，見面相近，很是高興。見面期近，這封信本來是可以不寫了，但趁我印象還新鮮的時(shí)候，再寫一封，否則兩天之后，所講的話同現(xiàn)在所想說的可能又不同了。

你把我這次Elkhart之行，總括成為delightful adventure，很為確當(dāng)。明天就要走了，我現(xiàn)在心境總算輕松愉快，此行可算delightful。所以如此者，Ruth待人的確很溫柔大方，而我也能不枉此行使命—建立一個(gè)友誼關(guān)系，要求定得低，就容易滿足。假如我拼命追求，或她態(tài)度冷淡，兩者有其一，我此行可能就失敗了。

今天下午四點(diǎn)半她到Y(jié)MCA來找我，我在lobby等她（剛剛讀完你的信，心里很輕松）。她今天下午一色大紅打扮（她在Bloomington從未穿過如此鮮艷之衣服），衣服料子可能是cotton，但袖子較短，總算斷在肘的上面（她通常的服裝是袖子斷在腕口的），胸口一只泰國銀圓別針（可能是泰國小姐送她的），上面雕的是泰國dancer, very pagan（異教徒的）。今天她總算不是以虔誠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了。

我們在她車子里討論過她的文章。（在汽車?yán)铩白鍪澜纭?，我尚無此經(jīng)驗(yàn)。）我指出她十余處rhetoric和style上的毛病。她當(dāng)然took it graciously，但我想她心里總不大快活。因?yàn)樗秊榱诉@本書已經(jīng)煩了四年，現(xiàn)在出版期近，已經(jīng)寫好的部分怕去動(dòng)它了，我這么一講，害得她又要增添工作，我心也為之不安。但是我現(xiàn)在的目的不僅是想please her，我仍想建立我的superiority，而且as an Oriental，我的英文功力也該讓她認(rèn)識一下。因此我就殘酷地指出她英文上的毛病。但是我說我是admire她的作品的，反正我的小說也交給了她，她[一]看便知道我的東西里錯(cuò)誤更多，多到該打手心的程度。她很著急，她說：“這種錯(cuò)誤，請你千萬不要對人講，否則更沒有人來買了?！蔽艺f：“我對誰去講呢？我只會替你說好話的。”她現(xiàn)在只有80名定戶，我說我算第81名好了。書出版后她會寄給你，全書定價(jià)（共兩百頁）將在五元到十元之間，屆時(shí)請你代付書款為荷。（我們在紐海文的五彩照片及樹仁的照片，我都給她看了。）

在車子里我送了她三個(gè)臺灣別針。文章看完，她就駕車到某醫(yī)院去接那位在中國傳過教的（在四川待過四年）“柯佩文”（Christine Weaver）小姐，那位小姐已很老，但人極沉默寡言而retiring。我總以為她要坐到前座，三個(gè)人擠在一起，但她乖乖地坐在后座。

吃晚飯的地方，我頗費(fèi)斟酌，因?yàn)閏afeteria太不隆重，人太擠，也不便久坐；downtown那些餐館都是賣酒的，紳士淑女薈萃之區(qū)，她恐怕也不愿意在那種地方拋頭露面（注意：Mennonite很注意輿論，很檢點(diǎn)小節(jié)的）。那家中國餐館，東西實(shí)在太惡劣。我反正一向貪懶，遇事不作主張，索性由Ruth決定。她早已胸有成竹，車子開到一個(gè)地方叫做Jefferson's Dining Room，那是一座家庭式的洋房，環(huán)境幽靜，吃客很少（除了我們好像沒有別人），似乎也不賣酒，只有兩個(gè)老太婆服侍我們，那個(gè)地方真是很理想。Ruth點(diǎn)了Roast Beef，柯小姐點(diǎn)了shrimp，我點(diǎn)了T-Bone Steak。我今天胃口大好，一塊厚實(shí)無比的steak之外，還有冰激凌和pie（pecan pie）、grape-fruit juice等等，好久沒有吃這么多東西了，連小賬一共吃了七元錢。付賬[的]時(shí)候，柯小姐還說要她來付呢，真是學(xué)了中國脾氣了。我因?yàn)樾那橛淇?，這點(diǎn)錢也不在乎了。她有句口頭禪，叫做“oh dear！”，以前從來沒有聽見她說過，今天她用了近十次之多。

我的態(tài)度很好。入座之前，先對Ruth說：“Etiquette（餐桌禮儀）如有不周之處，要請多指教?！彼f：“Etiquette很簡單，就是common sense?！蔽艺f：“common sense—that's what I'm most in need of.”她一笑。

她開始tease我。我問她要Morton, Illinois的地址（Morton人口才三千余，她的圈子愈來愈小了，但她七月五日將返Elkhart）。她說不給了。我對柯小姐說：“She is afraid of I'll be chasing her all over the earth.”忠厚的柯小姐就同我討論我回國的行程，我列舉一串地名，她聽說有“東京”，就說要把東京他們教會的地址抄給我。我對Ruth說道：“你瞧，人家給人抄地址多么generous！”柯小姐寫地址時(shí)，我對Ruth whisper說道：“她寫后，就該你寫了?！彼皇切Γ恢每煞?。等到柯小姐寫完，我一聲不響，就把那張紙連筆在Ruth面前一放，自顧自同柯小姐說話，Ruth看了我一下，就把Morton[的]地址寫下。她寫好后，我說：“這一下你上當(dāng)了，下星期我將在Morton出現(xiàn)?！彼菚r(shí)不好意思，只好說：“很歡迎你來visit。”我說：“我只怕在美國不能多停留了。”（她跟我提起過紐約有一出歌劇Plain&Fancy[11]是描寫Amish教友小姑娘進(jìn)大城市鬧笑話的情形，我說我如有機(jī)會當(dāng)去看后報(bào)告給她聽。）

她今天很活潑，幾乎“骨頭輕”?？峙驴滦〗闶撬暮门笥?，至少她是不必怕懼她的。我不是說過（以前一封信中）她的手勢很多嗎，今天她就做了很多手勢。駕車去餐館路上，恰逢五六點(diǎn)鐘汽車jam，員警手忙腳亂地指揮，Ruth居然車子停下，也學(xué)起員警的手勢來了。進(jìn)餐時(shí)，我們討論中國毛筆寫字之困難，她扮了鬼臉，手在空中揮舞，算是在學(xué)毛筆寫字。老太婆waitress搬餐具，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傾靈光浪”。我對Ruth說：“That reminds me of Rogers Center.”她大樂，向柯小姐解釋道：“Rogers Center每頓吃飯，總有東西掉在地上的，于是大家就笑，就鼓掌?！闭f時(shí)，她真鼓起掌來了。餐后兜風(fēng)，她看見某家人家門前一個(gè)小孩戴了印第安人的大羽毛帽子，她又大樂，指道：“看呀，看呀！他恐怕還要學(xué)印第安人的叫呢！”說時(shí)，她自己的手在嘴角上拍幾下，學(xué)印第安人叫，當(dāng)然沒有叫出聲來。她哪里像老處女呢？簡直是sweet 17了。

我在Bloomington所拍最后一卷照片和芝加哥所拍一卷照片，都在Elkhart沖出，今天帶給她看。她看得很有興趣，老太婆把小菜搬上來，她說：“我頂好一面吃，一面看，可是要做good girl，只好吃東西時(shí)不看東西了?！?/p>

吃完晚飯約七點(diǎn)半，她駕車送我們回去。想不到三四分鐘就到了YMCA，我說：“我這樣就下去嗎？不行，不行。我今天要做naughty boy，決不下車，寧可開得遠(yuǎn)一點(diǎn)，再步行回來?！苯Y(jié)果她就駕車兜風(fēng)，在Greenleaf Boulevard、Beardsley Ave（那兩〔倆〕地方我從未走過），四周看了一下。那兩條馬路，都是富人所居，有新式立體式洋房，也有mansions，樹木很多，環(huán)境非常之好。她對于每幢洋房似乎都有很大的興趣，尤其對玫瑰花。還有一幢for sale的，她更停留了一兩分鐘。兜了恐怕不到一個(gè)鐘頭，回到N.Main Street，[她]說道：“你說要步行回去，現(xiàn)在可要drop你了?！蔽揖凸怨缘叵萝嚕艺f明天早晨還要去say good bye，她說這樣就算了吧。

我雖然半途被“放生”，心里一點(diǎn)也不氣。因?yàn)榻裉煳液退荚陂_玩笑的mood，我只有欣賞她的sense of humor。（再則，N.Main Street離開YMCA的確不遠(yuǎn)，步行也很pleasant的。）

我明天早晨是否去辭行，現(xiàn)尚未定。可能不去（時(shí)間很充裕，Greyhound中午才開），因?yàn)榱酎c(diǎn)缺陷似乎可以給她一個(gè)更深的印象。明天早晨如去看她，我既不能再拿出這種瀟灑的態(tài)度，臨時(shí)恐怕“做工”又惡劣，又不會emotional，左右不是。不如不去，讓她空等一下也好?；蛘叽騻€(gè)電話給她，或者連電話也不打，就此不告而別。讓她猜不透我的心思。

你的戰(zhàn)略，我并未全部采用。主要的realization：在此短期內(nèi)，絕不可能win her heart，索性使關(guān)系盡量地愉快，至少今天的evening，她是非?？鞓?，值得使她追念的了。今天有chaperone陪伴，她的inner check反見放松。她今天幾乎是inordinately gay，其變化之大幾乎相當(dāng)于Garbo laughs [12]（用你的比喻），但她在Rogers Center也常笑的。

這一次停留，替她照的照片不多（前幾天太冷太陰，后幾天太匆忙），但她已嫌多了，她說：“橫照豎照做啥？不是已夠了嗎？”我說我拿她的照片真要去賣錢的，賣來了錢可以明年defray印第安那大學(xué)的expenses，照片就是替the loveliest girl of the world照的。她聽見大笑。我正式贊美她的美，就今天這么一次。

愛情也未正式表示，就得“哭出胡拉”；我想不表示也等于已經(jīng)表示過了。她吃了我的晚飯，都沒有道謝。但是那天Goshen的中飯，她是道謝的。吃時(shí)未謝，我上車時(shí)她才謝。我當(dāng)然不在乎她謝不謝，她不謝，似乎更顯得兩人的關(guān)系已超過“客氣”以上。

去接柯小姐前，我在車子中說：我很希望能替她續(xù)寫“Yoder氏家譜”，但她已經(jīng)寫怕了。Yoder氏家譜考是她母親的遺命（她對母親的attachment似乎勝過對父親的），Yoder氏人比Ruth氏更多，她很怕再弄。我既然表示想代她完成她母親的遺志，這不是已夠表示的了？我又說：我又希望能夠到法國Montbéliard等處走走，在她祖宗舊地親自考察一下。其實(shí)叫我來寫早期Mennonite的歷史，一定非常精彩，四年時(shí)間必可完成一部巨著?？墒俏乙龅氖虑樘?，未必有余暇及此吧。（我不告而別，她讀我的小說可以更用心。）

我又問她：“Roth氏和Rothschild氏有什么關(guān)系？”她也不知道。我說：“怎么Rothschild成了猶太人呢？”她說：“即使我是猶太種，也不在乎，我是主張對各種族一視同仁的?！蔽艺f：“That is very heartwarming to me.”她在Bloomington體重增加了十磅，但她向[來]不吃牛奶。

Delightful adventure就此告一段落。以后如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當(dāng)面再談。

我心目中有一個(gè)美女的印象，這是我的dream, Joan Leslie符合這個(gè)條件，Ruth無疑也符合的。謝謝你對她美麗姿容的夸獎(jiǎng)。這兩天來往較熟，反而不大覺得她的美了。不過她的美在Bloomington已深入我心，她為人之好，無疑也遠(yuǎn)在中國一般女子之上。

香港入境證應(yīng)該趕緊辦，應(yīng)該在Chicago辦最為妥當(dāng)，現(xiàn)在只有到紐約去辦了。又鄧教授和Work的話，他們都是自動(dòng)講的，我的tact相當(dāng)好，并不曾替你瞎熱心瞎出主意。別的面談，到紐約時(shí)當(dāng)有電話給你，在紐約不多停。專頌

近安

濟(jì)安　頓首

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