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強者且問出處

清代全才宰相:李鴻章 作者:孫朦


晚清重臣李鴻章,本名章銅,字漸甫或子黻,號少荃(泉)。其先祖本姓許,到李鴻章高祖時,終于勤儉致富,有田二頃。后其父李文安經(jīng)多年苦讀,終于在道光十八年,與曾國藩同年考取同榜進士,使李氏家族成為當?shù)孛T望族。李鴻章正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之中,后來成為爭強世界的一代驕子。

一、強者且問出處

在安徽省廬州府合肥以東30里地的磨店鄉(xiāng)有一個祠堂郢村(又名宗祠村,現(xiàn)群治村),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耕村莊。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種秋收的平淡生活。往村西數(shù)百米有一眼斑駁的古井,那是明朝后期一位姓熊的侍郎開掘的,所以叫“熊磚井”。井水一直大旱不干,水質(zhì)甘甜清澈,是村民們生活用水的源泉。古井附近住著一戶人家,家主名叫李心莊,是一個比較清貧但十分勤勞的自耕自給的農(nóng)民。

明末的一年,李心莊的一個遠方姻親許迎溪因逃避戰(zhàn)亂,從江右湖口遷來合肥定居。合肥縣位于長江、淮河之間,在巢湖北岸,屬于巢蕪盆地,土地廣沃、溏水停注、旱澇保收,從此許迎溪過上了安定、自在的日子。許、李兩家相距不遠,既是姻親又是好友,自然常有往來。李心莊因膝下無子,請求收養(yǎng)好友次子慎所為嗣,迎溪慨然應(yīng)允,于是許慎所便隨李家改為李姓。自此之后,李氏家族定下一個族規(guī):許、李二姓不準通婚,并將兩家衍生的子孫視為同族。

從慎所這一代開始,經(jīng)過幾代繁衍,李家人丁漸旺。至清朝乾隆年間,李家的家底較為殷實,已積攢下200多畝土地,慎所的五代孫李椿成為一鄉(xiāng)的小地主(因家族人口多,人均占有土地并不算太多)。然而,因李家世代無人做官,缺少政治靠山,有錢沒勢,在村中也常受那些惡劣官紳的欺壓,想入朝做官那就更加困難了。好在李椿善于和眾人申辯,又懂些文墨,李家才得以保住家產(chǎn)和那片土地。由此而來,李椿悟出了一個道理:“力田習(xí)武”只能養(yǎng)自身,志大則可養(yǎng)千口。要想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只有進身仕途才是最根本的途徑。于是,李椿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長子殿華的身上。李殿華,字慶庵,雖謹遵父命,有心功名仕途,累年苦讀,但學(xué)業(yè)似乎沒大長進。加之少年多病,在兩次鄉(xiāng)試落榜后,他覺得自己不是那道兒上的人,于是便放棄考取功名的念頭,回到鄉(xiāng)村領(lǐng)著子孫一邊種地一邊教他們讀書。他有近五十年都沒有再進城一步,每天男耕女織,看著子孫讀書倒也其樂融融。但因李氏宗族子孫越來越多,只憑祖上留下來的一些土地和家產(chǎn),已顯得家大業(yè)小,不夠子孫享用,后來就分家而居。

李殿華平素已養(yǎng)成隨遇而安、與世無爭的品性,在兄弟之間分家一事上,更是做長子之讓,因此分得的土地財產(chǎn)并不多,負擔很重。他花錢大方闊綽,又因治病花掉不少銀兩,在外邊欠下不少債務(wù),常有人上門來討債,甚至每到年終的時候,要債的人多得如過江之鯽。李殿華是個很講體面之人,對債務(wù)不躲不避,一時難以償還,就跟別人說盡好話,求債主們多寬限幾日,幸虧債主們大都通情達理,好言好語也就應(yīng)付過去了。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過幾天要債的人重來登門,李殿華臉上掛不住,無奈只能東奔西走,去一些家境還不錯的親戚好友那里討借,想著他們不會定歸還的期限,待日后慢慢償還。但漸漸地親友們也開始感到煩了,有的干脆就不再往來,見了李殿華都怕躲藏不及,擔心他再向他們借錢。當時幸好有一位叫周菊初的姑舅親為人厚道,心地善良,愿意幫助李殿華一家,并勸告他要勤儉,再困難也要供兒孫上學(xué)讀書。

知書達禮的李殿華自然深明其理,因為他自己有年輕時科舉失敗的教訓(xùn),他不得不把希望再寄托到下一代身上,重視對幾個兒子的培養(yǎng),嚴格督促他們讀書,希望他們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也許老天爺不會辜負李家數(shù)代人的努力,給他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吧。

李殿華一共生有4子,依次為文煜、文瑜、文球、文安。長子博學(xué)能文,因家境貧窮上不起學(xué)堂,只能趴在窗戶外邊聽課,但他勤苦不輟,6年之后他開始收徒弟,教他們學(xué)知識,為后來的李氏宗族的崛起起到長子的帶頭作用。他喜好吟詩作賦,后來寫有《晴嵐文集》20余卷。次子和三子也都是極有才華的人,最小的兒子李文安,本名文殲,字式和,號玉泉,別號愚荃,生于嘉慶七年,在四兄弟中屬資性中下者,雖然他啟蒙之后便跟著幾位兄長一起讀書,但卻始終跟不上他們的學(xué)習(xí)進度,13歲才勉強可以讀四書及毛詩,還不能背誦。殿華憂心如焚,再加上自己身體不是很好,便讓文安回來學(xué)習(xí)料理家務(wù),同時跟著長兄文煜讀書。文煜教授自己的小兄弟,自然嚴格認真,每年從正月初三開學(xué),直至年終除夕始輟。文安也自知資性不高,只有勤奮學(xué)習(xí)才能有所長進,因而擺脫家務(wù),激勵自己,專心攻讀。除了跟著其兄外,還先后跟隨幾位老師學(xué)習(xí),其中包括童培山、汪子莊以及名噪一時的廬陽書院山長楊靜閑先生。

道光二年,20歲的李文安開館授徒(做私塾先生)。幾年前,他已經(jīng)成家,并得了一個兒子,依世俗看來,也算是成家立業(yè)了。清道光三年正月初五(1823年2月15日),人們還沉醉在新春佳節(jié)喜洋洋的氣氛之中。按照習(xí)俗過了陰歷年初一,初五便是新春里最重要的日子,這一天是“財神爺”的生日,在人們的意識里家中的財運似乎都是由“財神爺”決定的,所以不敢疏忽,忙著置辦豐盛的酒席,歡慶“財神爺”的生日,迎接“財神爺”駕臨。李文安家里更是歡聲笑語,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之中,因為又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呱呱墜地了。這位隨著“財神爺”一同降臨人間的嬰兒便是李文安的第二個兒子李鴻章。

鴻章的出世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過,李文安始終覺得這個兒子既然與“財神爺”同一天降臨,一定是老天預(yù)示著什么,因此對鴻章尤其看重,寄予厚望。

在往后的日子里,李文安并沒有就此而放松對自己求取功名的要求,工作之余他仍不忘刻苦讀書。

盡管文安已為人父,但李殿華依舊時常督促他不懈努力,希望兒孫們有朝一日能學(xué)而優(yōu)則仕,考取功名。每每幺兒文安參加考試,殿華必要親自將其送入考場。

道光五年,文安初次參加江南鄉(xiāng)試。殿華盼子成龍心切,又親自將愛子送到南京,考試之后并陪著兒子一起參觀名勝古跡。文安此次南京之游,雖然開闊了眼界,但因考試落榜而羞愧萬分,心情不佳?!澳陙砺淦嵌嘭澗疲先ゲ癜朐谠姟北闶俏陌驳淖猿?。此后,文安曾多次赴南京應(yīng)試,結(jié)果都名落孫山,這對于一個熱衷于功名的士子來說,在精神上的打擊是巨大的。文安自此常常借酒消愁,痛苦萬分,深感有愧于誨人不倦的恩師,更有愧于用心良苦的老父。

然而,苦悶歸苦悶,身為人師,又怎能因一時失意就心灰意冷、不思進取呢?何況自己肩負著祖輩幾代的殷切期望。因此,他從未放棄對科舉的追求,一邊授徒一邊苦讀,教學(xué)相長,學(xué)識不斷長進。

功夫不負有心人。道光十四年,“雙鬢已皤,一巾方舊”的李文安,經(jīng)過鍥而不舍的奮斗進取終于考中舉人,4年后又成了戊戌科進士(與晚清重臣曾國藩同年,這層微妙的關(guān)系為后來幾個大人物的風云際會埋下了伏筆),接著又朝考入選,分發(fā)刑部任職。后來,他官至督捕司郎中,記名御史。自古以來權(quán)錢相依,李氏家族一向以“力田習(xí)武”為業(yè),由于文安一人入朝,而使李家聲名鵲起,漸成為廬郡望族。

由于李文安為人老實厚道,窮富不欺,所以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對他評價很高,說他認真負責,剛正不阿,恰恰因此他卻得不到上司賞識和提拔。不過,他眾多兒女個個出色,一時間風光無限。

李文安中進士前,和他的父親一樣,一直在家鄉(xiāng)過著半耕半讀的田園生活,既是塾師又是耕農(nóng)。李文安和妻子李氏一共育有8個子女:6個兒子,2個女兒。

長子瀚章本名章銳,號筱荃,生于道光二年。他本性敦篤,幼彌精勤,只因父親在京任職,他作為長子挑起家庭重擔,侍奉祖父,照顧弟妹,走親訪友與聯(lián)絡(luò)族人這類的事情,他都做得十分認真而得體,家庭與鄰里的關(guān)系也處理得很好??上m有才華,怎奈科場不順,鄉(xiāng)試屢屢受挫。直到道光二十九年才在其父的鼓勵下獲取拔貢,朝考一等,以知縣分發(fā)湖南。

因李文安與曾國藩戊戌科同年(進士),人高馬大、氣宇軒昂的李瀚章便經(jīng)父親介紹追隨曾國藩辦理湘軍的后勤,鞍前馬后,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后來官至湖廣總督、兩廣總督。

老三鶴章,本名章錟,號季荃,“生而英毅,自幼讀書,穎邁不群”,博通經(jīng)史,有意在科舉仕途上與兩位兄長一比高低。然而,他志大才疏,屢應(yīng)鄉(xiāng)試不第。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抱著懷才不遇的悲憤心情,放棄學(xué)業(yè),研究“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經(jīng)商。后來在二哥李鴻章剛回家鄉(xiāng)辦團練時,他拉起一支隊伍,任親兵營的統(tǒng)帥,隨后又加入淮軍,立過不少戰(zhàn)功,獲得黃馬褂并任三品頭銜的甘肅甘涼道臺之職。但他并未到任,而是托人把他留在兩江總督衙門做小官。不久,他又重操舊業(yè),以生意發(fā)家。

老四蘊章,本名章鈞,號和荃,道光九年生。他小時候因雙目患疾,瞎了一只眼睛,被迫放棄通過科舉門徑登上仕途的打算。但他性格溫和、孝順,“以殘廢之身”留在家中,照料一切,免除了做官在外的兄弟們的內(nèi)顧之憂,也深得雙親的歡心。

老五鳳章,本名章荃,號稚荃。他資質(zhì)中人,個性倔強,曾隨其父入京讀書,屢試不中。后來幫助其父辦過團練,總理過霆軍營務(wù),還在江南制造總局做過事。離職后,他從事房地產(chǎn)和典當業(yè),放高利貸,兼做糧草和船運生意,成為6個兄弟中的首富。

老六昭慶,本名章釗,號幼荃,少年時特別聰明,文史皆通,有才氣,擅作文。他因仕途不順,便花錢買了個員外郎,后因投靠曾國藩,講求兵法,馳逐軍旅,深得曾國藩賞識,得以在政治上嶄露頭角。但昭慶畢竟書生氣太重,在軍中一直沒有建功立勛。離開軍隊后,他心情抑郁,39歲便去世了。

長女(姓名無可考)生于道光八年,是一位典型的大家閨秀,“生平靜穆專一,居恒默默,不茍言笑”。她嫁給合肥的富家弟子張紹棠,在她的鼓動下,張紹棠跟著李鴻章辦團練,進入淮軍,做了不少事情,最后官至提督。同時,她能承歡父母,調(diào)和兄弟,“患難提攜”,堪為女范。

次女玉娥,喜讀《綱鑒》,通群書,善吟詠,著有《養(yǎng)性齋全集》。其丈夫名叫費日啟,加入過淮軍,后任知縣。

在兄弟姐妹中,最顯赫的當然是老二李鴻章了。他曾為曾國藩幕僚,后任淮軍統(tǒng)帥,因平定江蘇、剿滅捻軍平步青云,李鴻章為直隸總督,旋兼任北洋通商事務(wù)大臣,加授武英殿大學(xué)士。此后,歷任北洋大臣、江蘇巡撫、湖廣總督、兩江總督等職,在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上秉政達25年,參與了清政府有關(guān)內(nèi)政、外交、經(jīng)濟、軍事等一系列重大舉措,主導(dǎo)了中國的洋務(wù)運動,也簽訂了好幾個賣國條約……隨著李鴻章地位、權(quán)力的上升,他一手創(chuàng)建的淮軍,陸續(xù)被清廷派往全國各地,成為清廷常備軍的主力,而以他為領(lǐng)袖,由淮軍將領(lǐng)、幕僚以及一批官僚組成了淮系政治集團。他一生縱橫捭闔,位極人臣,被他的政敵梁啟超尊為中國近代史的“當時中國第一人”。

然而,李鴻章所處的是中國千年不遇的變動時期,劇本已經(jīng)寫好,只待人物上場,歷史劇本要求他的出現(xiàn)無論進退都難免悲劇的下場。

據(jù)說,李鴻章在任直隸總督時,曾有一個在當時極負盛名的風水先生來此地勘察。當他步行到離祠堂郢村5里路左右的“少荃湖”一帶,向祠堂郢村那邊一看,當時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見不遠處一脈長長的山丘,看過去一條完整的龍脈清晰可見,而祠堂郢村,正好在龍頭上,一個山坡的左邊,像一個張開的龍爪。后來,風水先生逢人便說,李鴻章定會成為國家的重臣,甚至成為皇帝,如若不然,就會背負千古罵名,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也有人說,李家發(fā)跡完全是因為他家旁邊的那口“熊磚井”,村民們堅信這是一口“很有水平的井”。相傳這井有法力,曾經(jīng)有一位官員為求庇佑,從井欄上敲下石頭,回去刻了官印,所以熊磚井有一處豁口特別大。李氏家族的幾代人就是喝了這井水才一路發(fā)跡榮升,家道中興。

盡管歷史不能假設(shè),但假設(shè)的歷史往往給人留下豐富的想象和思考空間,省卻了人們不便明說的飛語贅言。

【李鴻章睿語】

人生遭遇本有一定,但當盡其在我,以待事會之來。

二、剛強少年天資聰慧

李氏家族在當時非常顯赫,他們聚族而居,宅院建于19世紀末,規(guī)模宏大,有“李府半條街”之稱。李氏家廟位于磨店鄉(xiāng)祠堂郢村東,占地約1公頃,系李家祭祀祖先和炫耀門庭的場所,整個建筑群呈現(xiàn)典型徽派建筑特色,雕欄畫棟,氣勢恢宏,正門首上懸掛一塊清朝道光皇帝手書的“李氏家廟”匾額。

李氏家廟旁有棵“望春樹”,傳說是李鴻章從日本帶回親手栽培;院內(nèi)蠟梅兩株,寒冬臘月,梅香四溢,風景雅致。往西望去,可以看見李母(李鴻章母親)高高的墳塋;面南而望,則是垂柳依依、碧波微漾的“柳蔭塘”“棣華書屋”和“滄浪亭”緊靠塘邊,構(gòu)成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別有一番景致。如今的李氏家廟僅遺存一些斷壁殘碑,但順著柳蔭塘,可以尋覓到李鴻章童年的足跡。

“門臨方塘,水光照屋。菊花三徑,楊柳數(shù)株?!边@里便是李鴻章少年時嬉戲、游泳,與兄弟們一起讀書、休息的地方。

李鴻章小時候天資聰穎、頭腦靈活、才思敏捷。道光八年,6歲的李鴻章開始在父親開設(shè)的家館中學(xué)習(xí)??嵯闹畷r,他常一個人到棣華書屋讀詩書。這書屋是一所方塘花樹環(huán)繞的水閣,的確是讀書的一個好地方。當然,那方水塘也幾乎成了他每天光顧的地方。

一年正值炎熱的三伏天,李鴻章和幾個小朋友在池塘邊玩耍。正好,私塾先生周菊也來到池塘邊,他渾身大汗淋漓,見池塘中的水清澈見底,就脫下衣服去洗澡。周先生把衣服掛在樹枝上,口里喃喃地說:“千年古樹為衣架?!毙▲櫿乱娤壬谂跛瓷碜?,觸景生情,隨口答道:“萬里長江作浴池?!敝芾舷壬催@孩子出口不凡,心里很喜歡,便想教他讀書。后來一打聽,這孩子原來是自己的好朋友李殿華之孫,便主動上門去,準備收下這個學(xué)生。恰好李文安望子成龍心切,也有心聘請這位當?shù)孛褰淌阱潞网櫿履顣?。周老先生就在李文安面前夸獎他,說鴻章聰穎過人,很有文采,將來必成大器,于是李文安把李瀚章和李鴻章一起叫到自己的書房考試。李文安看到書房的賬本,隨口說出上聯(lián)“年用數(shù)百金,支付不易”,李鴻章隨口對出“花開千萬朵,色彩無窮”。李瀚章想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沒有對出。李文安又出上聯(lián)“風吹馬尾千條線”,李瀚章對“雨灑羊皮一片腥”。李文安大搖其頭,連說意境不美,李鴻章卻對出“日照龍鱗萬點金”。李文安聽后,大喜過望,覺得這句子不但工整,而且自有一番氣魄,再聯(lián)想到他是與“財神爺”一起降生的,周老先生的話也許可信,于是決定給他改名,讓他隨同哥哥瀚章一起接受啟蒙教育。

鴻章原本叫章銅,李文安給他改新名字叫“鴻章”,取意在望他“鴻圖大展,文章經(jīng)國”。

鴻章后來果然聰明好學(xué),十分長進,八九歲就念完四書。周老先生十分喜歡他,外出時往往把他帶著。他不僅靈透、聰穎、開朗、詼諧,也喜權(quán)力、愛面子、重義氣、狡猾、精明。他從小就立下大志,在《南亭筆記》里,李伯元記載李鴻章“未達時嘗與人言志”,宏愿是“吾愿得玻璃大廳七間,明窗四啟,治事其中”。從前玻璃是昂貴的進口奢侈品,大廳面闊7間,也是王侯將相的宅邸規(guī)格,一個鄉(xiāng)間布衣竟有如此抱負,李伯元評論說:“其胸襟實有過人處?!?/p>

兩三年間,鴻章不僅學(xué)識大有長進,個頭也長得飛快,10歲不到,便已成為翩翩一少年,偶爾也顯得很頑皮。一天,李文安約同村的王先生一同來考兒子,一進門就見小鴻章正與幾個孩子把桌子壘疊起來,上面放著靠背椅,鴻章端坐中央,以將相口吻發(fā)號施令,忽見先生和父親來到,鴻章戰(zhàn)栗著不敢下來。王先生說:“不要怕,我出一上聯(lián)與你,若對成了則不罰你?!北慵淳俺錾下?lián)曰:“三下下到地?!崩铠櫿聭?yīng)聲答道:“一飛飛上天?!蓖跸壬χ鴮⑺鱿聛?。李文安一聽,喜形于色,這孩子每次對對子不僅對仗工整,文采華麗,更勝在氣魄上,遠遠超過了瀚章,男子漢的大氣和霸氣時刻蘊藏在這個小小少年的胸中。

據(jù)說,李家曾養(yǎng)過一缸漂亮的金魚,全家人都很喜歡。某日,李文安與家人閑聊時談到,今年金魚產(chǎn)子多,家中孩子和館中學(xué)生進學(xué)考取秀才的也應(yīng)該多,并掰著指頭數(shù),某人可以進學(xué),大兒子瀚章也可以進學(xué)。孰料第二天一缸金魚全部死光,查下來,竟是老二鴻章干的。文安問他:“為什么要弄死一缸魚?”鴻章答:“這么多人可以進學(xué),唯獨我不能進,此魚不可留。”文安搖頭嘆道:“你才11歲,怎么進學(xué)呢?”正是這事,反映出了少年鴻章的孤傲性格和毒辣手段,用合肥話說,他從小就是個“狠人”,帶有很濃的痞氣。也許古往今來,成就事業(yè)的人物大抵都有這種霸氣吧。

但此時,李文安并沒有責備他,相反,從此更加喜歡李鴻章了,有心重點培養(yǎng)他,好讓他將來能一展抱負。

那時的鴻章,雖將主要精力集中在應(yīng)付科舉考試上,但他的義理、經(jīng)濟之學(xué)也進步很快,制藝技巧也不錯。至于只局限于應(yīng)制時文對對聯(lián)和試帖詩等,則談不上有什么造詣,只是憑靈性罷了。

李鴻章的父親和他后來的三位老師都崇尚宋學(xué),但從李鴻章早年遺留下來的著作中,人們看不出李鴻章對宋學(xué)或者漢學(xué)、“經(jīng)世之學(xué)”有什么興致。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早期主要作品是詩和賦,內(nèi)容多反映友情和親情,詞句優(yōu)美華麗,有一種“雄健的風格”,是“一種不受任何迂腐思想干擾、技巧臻于完美的得心應(yīng)手的大手筆”。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沒有受到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學(xué)術(shù)思想的影響。鴉片戰(zhàn)爭前后,作為封建政治、經(jīng)濟反映的文化,主要是漢學(xué)、宋學(xué)、桐城派古文和與之相對立的今文經(jīng)學(xué)。

所謂宋學(xué),又稱理學(xué)、道學(xué)、新儒學(xué),是以中晚唐的儒學(xué)復(fù)興為前導(dǎo),由韓愈、李翱開啟的將儒學(xué)思想由外向轉(zhuǎn)而向內(nèi),援佛道以證儒理,通過兩宋理學(xué)家多方共同努力而創(chuàng)建的中國后期封建社會最為精致、最為完備的理論體系。由于這個思想體系以“理”作為宇宙最高本體,以“理”為哲學(xué)思辨結(jié)構(gòu)的最高范疇,所以被稱為理學(xué)。由于這批思想家自認為他們是承繼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的道統(tǒng),并將“明道”作為其學(xué)術(shù)的終極目的,因此被稱為道學(xué)。由于從學(xué)術(shù)思想上講,這個思想體系雖以儒家禮法、倫理為核心,卻因其融合佛道思想精粹而區(qū)別于原始儒學(xué),給人煥然一新之感,所以被稱為新儒學(xué)。

到清代時,考據(jù)學(xué)大興,清儒們推尊漢儒,對宋代理學(xué)家空疏解經(jīng)的弊病肆意攻擊,遂稱之為“宋學(xué)”,以示與“漢學(xué)”相區(qū)別。他的一個老師屬桐城派,這是清代的一個散文流派。創(chuàng)始人是方苞,繼承發(fā)展者很多,但影響最大的主要是劉大櫆和姚鼐,因為方、劉、姚都是安徽桐城人,因此得名“桐城派”。桐城派的文論,以“義法”為中心,逐步豐富發(fā)展,成為一個體系。從“義法”說出發(fā),主張古文應(yīng)當崇尚“雅潔”,反對俚俗和繁蕪,強調(diào)“義理、考證、文章”三者合一,“以能兼長者為貴”,還把眾多不同的文章風格歸納為“陽剛”“陰柔”兩大類。桐城派的文章一般不用駢句,不羅列材料,語言通暢清順,很有特色。

李鴻章的另一位老師徐明經(jīng),雖然生平事跡不詳,但崇尚宋學(xué)卻無疑義。這點我們從李鴻章給李鶴章的致函中可以看出,鴻章致函鶴章說:“兄少時從徐明經(jīng)游,常告讀經(jīng)之法。窮經(jīng)必專一經(jīng),不可泛騖。讀經(jīng)以研尋義理為本,考據(jù)名物為末。讀經(jīng)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弟亦不妨照此行之,經(jīng)學(xué)之道,不患不精焉。”

“讀經(jīng)以研尋義理為本,考據(jù)名物為末”,這是宋學(xué)家的主張,李鴻章得之于徐明經(jīng),又傳之于李鶴章,這表明他對此說深信不疑,并且是身體力行的。

什么樣的老師教出什么樣的學(xué)生,由此人們后來看到的李鴻章《參翁同書片》,600字奏折迫使朝廷殺掉皇帝老師翁同書便不足為奇了。曾國藩曾經(jīng)贊賞李鴻章說:“少荃天資于公牘最近,所擬奏咨函批,皆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于藍,亦未可知?!?/p>

其父后來致函仿仙說:第近來學(xué)者之弊,舍本逐末,有才無行,舉動盡皆浮妄,文章不求根柢,縱能文獲微名,終非令器所成,亦幾何矣,足下少有至性,早濡節(jié)母之教,沈深經(jīng)術(shù),發(fā)為文章有序有物,礪節(jié)砥行,不茍取與,不與外事,早為鄉(xiāng)里推重,經(jīng)師人師,津梁后學(xué),表正里閭,使同里諸子知所宗仰,不至流為外間壞習(xí),幸甚,幸甚。

這封信中所說的,既是其父的學(xué)術(shù)見解,又是對仿仙學(xué)術(shù)觀點的首肯。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首先,文安批評的“舍本逐末,有才無行”的學(xué)者,不是別人,正是漢學(xué)家。其次,文安贊賞仿仙的,并非是什么別的東西,而恰恰是他崇尚宋學(xué)和桐城派古文:“沈深經(jīng)術(shù),發(fā)為文章有序有物”。

道光十四年,當父親到費氏墨莊就館時,12歲的鴻章也陪同前往攻讀。

道光十五年至十八年,其父連續(xù)3年赴京會試,無暇授徒,鴻章便拜堂伯父仿仙為師,另外還從合肥名士徐子苓學(xué)習(xí)。

鴻章從小不僅天資過人,志向高遠,而且心思也極為縝密,攻讀經(jīng)史,打下了扎實的學(xué)問基礎(chǔ)。與此同時,少年的鄉(xiāng)野生活也給李鴻章的成長積累了非常好的草根經(jīng)驗,積蓄了李鴻章出人頭地的愿望,也使李鴻章在本質(zhì)上成了一個講實際而不迂腐的書生。

以他超人的天資,加上良師督導(dǎo),他在義理、經(jīng)濟之學(xué)和制藝技巧方面進步最快,道光二十年考中秀才,歲試時曾被滋園學(xué)使拔取第一。道光二十二年,年屆二十的鴻章,長得身軀頎長,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他回首往事,展望未來,百感交集,詩興泉涌,于是撰有《二十自述》七言律詩之佳作:

蹉跎往事付東流,彈指光陰二十秋。青眼時邀名士賞,赤心聊為故人酬。胸中自命真千古,世外浮沉只一漚。久愧蓬萊仙島客,簪花多在少年頭。

從這首自述詩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一窺他冀望少年得志、扶搖直上的自我期許。

從此李鴻章展開了他的鴻翅,飛向了他所仰慕的高空。

【李鴻章睿語】

啟超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我為國家背負了罵名,但我還是不能做一些事情。你的思想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老了,任他們罵吧,我不愿澄清!

三、踏上仕途,拼命做官

“學(xué)而優(yōu)則仕”,古人以讀書作為加官晉爵、飛黃騰達的階梯,李鴻章正是以他非凡的才華和孜孜苦讀的精神,使他在《二十自述》中表達的野心和夢想很快變?yōu)榱爽F(xiàn)實。

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寒窗苦讀,道光二十三年,李鴻章在廬州府學(xué)被選為優(yōu)貢,時任京官的父親李文安從北京來函,叫李鴻章去京都,準備來年的順天府鄉(xiāng)試。收到父親的來信后,李鴻章興奮異常,他意識到自己以學(xué)進仕,報效國家,實現(xiàn)抱負的機會終于來了。

李鴻章首次離開故鄉(xiāng)祠堂郢村,欣喜欲狂。母親幫助打點行裝,親朋摯友饋贈餞行,離思深情,悠然不盡。告別廬陽八景之一的淮浦春融,沿途泛舟策馬,觀賞波光草色,令人心曠神怡。李鴻章興奮不已,才思如涌,一共寫下了10首《入都》詩,這一組詩一直為后人所傳誦。

李鴻章這10首詩雖然有一些矯情的成分,但在這樣的詩中,明顯能看出一個人郁積于胸的抱負,尤其是“八千里外覓封侯”一句足顯其大志。這10首詩在總體上有著相當才華,也是一代讀書人的心聲。此時20歲的李鴻章對功名利祿的追求、封侯拜相的目標、結(jié)交名士的愿望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個行裝寒磣、氣宇軒昂的弱冠書生,懷著報效天下的強烈愿望,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尋夢,其心境、其經(jīng)歷,都頗能引起那些皓首窮經(jīng)夢想顯達的士子的共鳴。在詩中,他不但表達了科舉奪魁的決心,也反映了自己留名史冊、平亂封侯的宏圖大志。

這也難怪李鴻章的這10首《入都》詩后來被人們廣為傳誦,曾國藩曾對李鴻章有一句半真半假的評價是“只顧拼命做官”,這也算是從本質(zhì)上一語中的,李鴻章的確是一個野心勃勃、異常執(zhí)著于功名的人。

李鴻章自己后來也在家書中回憶說:“余弱冠時,曾填七律20首以詠志,內(nèi)有幾句很是難忘,現(xiàn)抄于后與弟共勉:人生惟有青春好,世事須防白首催。萬里請纓終子少,千秋獻策賈生推。”這首詩是他20歲時所作,激勵自己趁年輕力壯,奮發(fā)自強,既要學(xué)習(xí)請纓從戎的將軍終子,也要學(xué)習(xí)名滿天下的文臣賈誼。終子即西漢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終軍,他18歲的時候就被選為博士弟子,受漢武帝的賞識,后來毅然請纓,在制止諸侯割據(jù)、抵御外族侵擾等方面都有很大成就。賈誼,西漢著名的政論家、思想家、文學(xué)家,18歲的時候就名聞郡中,被漢文帝召為博士。年僅20歲的李鴻章就把這兩個歷史名人當作自己的楷模,不能不說他的志氣軒昂。

自清朝以來,書生尤其漢人中,是很少有封侯的,而在晚清不長的時間里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卻均以一介書生而封侯,并且不止那個食祿無為的萬戶侯,當時他們的身份還是朝廷重臣,各自的子孫也多能繼續(xù)有所作為。除開懷有不臣之心的梟雄,中國古代男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封侯拜相、福妻蔭子,他們做到了,當然很不容易。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李鴻章的這10首《入都》詩中,還隱藏著強烈的宿命意味。這一組詩有著濃郁的預(yù)見性,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有一語成讖的意味。有很多今后的宿命,李鴻章似乎都覺察到了,也寫到了。其中一些詩句,出人意料地與李鴻章的人生軌跡相吻合,最有名的就是那首:“回頭往事竟成塵,我是東西南北身;白下沉酣三度夢,青山淪落十年人?!边@樣的詩,哪像是一個20歲青年所寫的呢?分明像臨終之人的絕筆。正因如此,這組詩更有幽秘色彩,散發(fā)著凜凜的極地之光。

李鴻章在棣華書屋完成了人生第一階段的學(xué)習(xí),從此,他一步一步走向遙遠的北京。在滿天霜華的季節(jié),李鴻章到達地處華北平原的薊門,再轉(zhuǎn)往京城。到京之初,雖驚嘆于京城車水馬龍、商鋪林立的繁華氣派,但對他更有吸引力的,是京城的諸多名士和像他一樣來京應(yīng)舉各地的莘莘學(xué)子?!氨榻缓?nèi)知名士,去訪京師有道人”,他的信心是堅定的;“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他的目標是明確的。

未久,在京擔任刑部郎中的父親便命李鴻章晉謁曾國藩,于是,曾國藩以父輩自居,名正言順地成了李鴻章的老師,對他畢生的發(fā)展影響極大。隨后,他在父親的引領(lǐng)下,遍訪了呂賢基、王茂蔭等皖籍京官。

當然,李鴻章也沒有忘記遠在千里之外的母親,經(jīng)常給母親寫信,習(xí)稱為稟母函。在家書里,李鴻章詳細地向母親介紹自己在京城的所見所聞,思想情感。以后多年,李鴻章堅持寫稟母函。這些信函蘊含真情真意,真實生動,可謂是李鴻章的一部心路成長史。

李鴻章的野心與抱負并未等待太久,道光二十四年中順天恩科鄉(xiāng)試第八十四名舉人,同年,奉母命回老家與周氏完婚。

道光二十五年,李鴻章第二次入京參加乙未恩科會試,恰逢曾國藩出任本科會試的同考官。雖然李鴻章這次會試落第未果,但其詩文卻博得曾國藩的青睞。曾國藩對李鴻章的哥哥李瀚章說:“令弟少荃,自乙丙(指道光二十五、二十六年)之際,仆即知其才可大用。丁未館選后,仆以少荃及筠仙(郭嵩燾字),帥逸齋(帥遠燡字),陳作梅(陳鼐字)四人皆偉器,私目為丁未四君子?!?/p>

道光二十七年,李鴻章再次參加會試,被點為二甲第十三名進士,朝考后改翰林院庶吉士(進修)。道光三十年,庶吉士散館(畢業(yè)),因為成績優(yōu)秀,李鴻章改授翰林院編修。

未來的一切,驗證了曾國藩獨到的識人眼光,他“私目為丁未四君子”中,郭嵩燾后來成了中國第一任駐英大使,而李鴻章歷任北洋大臣、江蘇巡撫、湖廣總督、兩江總督、直隸總督等職,一生縱橫捭闔,位極人臣。

有論者感慨說:“李鴻章近世中國之權(quán)臣也。吾未知論者所謂權(quán)臣,其界說若何。雖然,若以李鴻章比諸漢之霍光、曹操,明之張居正,與夫近世歐美日本所謂立憲君主國之大臣,則其權(quán)固有迥不相俟者。使鴻章而果為權(quán)臣也,以視古代中國權(quán)臣,專擅威福,挾持人主,天下側(cè)目,危及社稷,而鴻章乃匪躬蹇蹇,無所覬覦,斯亦可謂純臣也矣。使鴻章而果為權(quán)臣也,以視近代各國權(quán)臣,風行雷厲,改革庶政,操縱如意,不避怨嫌,而鴻章乃委靡因循,畏首畏尾,無所成就,斯亦可謂庸臣也矣。雖然李鴻章之所處,固有與彼等絕異者,試與讀者燃犀列炬,上下古今,而一論之?!?/p>

為官既要做事,又要自保。有些官員敢于做事,但疏于自保,結(jié)果成就有限;更多的官員則是精于自保,而不敢或不愿做事。在新舊交替、社會深刻變化的時代,更需要官員敢于創(chuàng)新“做大事”,但這種矛盾交織、新舊沖突劇烈的時代,“做事者”往往更易受到種種強烈的抨擊和指責,更難自保。而李鴻章則是既敢于任事、開創(chuàng)新事業(yè),又精于自保,擅長于經(jīng)營自己的勢力、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他才能在云譎波詭的時代成為朝廷不得不深倚的重臣。從新官上任大力整頓地方起到后來大辦洋務(wù)、權(quán)傾一時,李鴻章經(jīng)常受到各種指責、抨擊,有時甚至“彈章蜂起”,但他大都能想方設(shè)法、有驚無險地度過一次次政治危機。

不管后人如何評說,總之,李鴻章從此走向了他人生的仕途之路,有風平浪靜,也有大浪滔天,潮起潮落,引世人注目。

【李鴻章睿語】

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這人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不中用了。

四、告別翰院,投筆從戎

翰林院是當時清政府儲備人才的基地,掌管朝廷制誥和文史修撰。按照清朝的規(guī)定,只有翰林出身的大臣,才能當大學(xué)士,死后才有可能得到謚號,所以,能進入翰林院是許多有志于仕途的學(xué)子的奮斗目標。當上令人仰望的翰林院編修以后,李鴻章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展望未來,前程似錦。咸豐元年,李鴻章任武英殿纂修,國史館協(xié)修,有機會讀到大量的宮廷藏書,豐富了他的學(xué)識。他開始潛心于經(jīng)史研究,并寫《通鑒》一書,書中有他不少心得和見識。

他本抱著滿腔熱情想大干一番,沿著傳統(tǒng)的升官之路走下去,并把自己所學(xué)賦予實踐,怎奈“生于末世運偏消”,一場突發(fā)的社會大震蕩使他不得不以儒生而充軍旅。是年冬,洪秀全帶領(lǐng)“拜上帝教”會眾及廣大鄉(xiāng)民在廣西金田發(fā)動起義,聲稱要建立有福同享、有田同分的“太平天國”,太平軍所掀起的疾風暴雨攪得剛戴上皇冠的咸豐皇帝坐立不安,風聲鶴唳。

咸豐元年初,當咸豐皇帝得知湖南駐軍潰敗,武昌將破,自己的八旗和綠營軍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的時候,不得不在慌亂中發(fā)出一份急切求救的詔文:江南江北在籍官吏,各盡其能,舉辦團練武裝,對抗“逆匪”。同時,咸豐帝在南方眾多的省份中任命了一大批在京官僚為督辦團練大臣,為剿滅太平軍出力。工部左侍郎呂賢基被派往老家安徽,他以李鴻章籍隸安徽、熟悉鄉(xiāng)情為由,奏請隨營幫辦一切。也可能是因為他們平時交往密切,知曉李鴻章有才華,可以助一臂之力。于是,年輕的新進之士李鴻章毅然告別翰林院,放下書和筆,加入防剿“逆匪”的行列,隨呂賢基回安徽辦理團練防剿事宜。李鴻章以學(xué)儒之道躋身于官場的夢想隨之破滅了,他的命運也由此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轉(zhuǎn)變。

血氣方剛的李鴻章仍帶著凌云之志走向“狼煙四起”的前線,但他把先前的抱負調(diào)換了。他想,憑借著自己滿腹經(jīng)綸、胸中韜略,也可以力挽狂瀾,干出一番大事業(yè)。然而當他告別在京的父親,來到家鄉(xiāng)時,所看到的和所感到的則是另一番景象,這讓他膨脹起來的心,又迅速沉寂下來。

太平天國農(nóng)民運動猶如一駕所向披靡的巨形戰(zhàn)車,勢如破竹,摧枯拉朽,他們由廣西進入兩湖地區(qū),進而沿長江順流而下,很快進入南京。安徽是階級斗爭異常尖銳的地區(qū)之一,外有南京的太平軍威逼,內(nèi)有以捻軍為主體的群眾的反抗時隱時現(xiàn),有錢有勢的鄉(xiāng)紳和大地主唯恐自己的錢財被太平軍掠奪,為了保護自己的政治勢力,利用自己在本地的政治關(guān)系和經(jīng)濟實力,也自行組織鄉(xiāng)民結(jié)為“團練”。其中以兇悍著稱的有:桐城馬三俊,廬江吳廷香、吳長慶父子,合肥張樹聲、張樹珊兄弟,周盛波、周盛傳兄弟,還有劉銘傳、潘鼎新、解光亮、李鶴章等人。李鴻章曾試圖團結(jié)自己的“同鄉(xiāng)同人”,寄信勸諭他們“先為思患御防之計”??蛇@些團練頭子筑圩練兵,互不統(tǒng)屬,各懷心腹。有的借團練之名,作威作福,搶奪民財,甚至草菅人命,焚村掠莊,無異于土匪。各團練彼此之間的矛盾沖突相當激烈,即所謂“寇至則相助,寇去則相攻”,李鴻章感到很難借他們的手達到鎮(zhèn)壓太平軍的目的。

李鴻章的上司呂賢基,字鶴田,安徽旌德人,以翰林院編修改御史,累轉(zhuǎn)工部右侍郎,兼署刑部左侍郎。他是一位“狀貌嚴毅”、力崇程朱理學(xué)的封建官僚,深知此次回籍辦理團練防剿事宜,艱險異常,性命難保。又得知安徽省城安慶已陷,撫臺蔣文慶已然斃命,悲觀失望的他“自知不返”“別母痛哭不能起”,經(jīng)眾人勸慰始勉強赴任。隨呂賢基一同辦理團練的另外幾位官僚是:安徽巡撫李嘉端,以兵部侍郎銜辦理剿辦事宜的周天爵。但欽差大臣呂賢基和這兩位統(tǒng)屬關(guān)系不明,就剿匪方略問題也爭論不已。咸豐皇帝原指望靠著幾位大臣穩(wěn)住安徽局勢,但隨同前來的袁甲山卻奏報說,周、呂、李三人皆屬庸庸之流,周天爵是一位體弱多病的八旬老翁,一遇急事,立時嘔血,并且專注淮北,忽視淮南;呂賢基雖然有誓死的決心,但是書生談兵,鮮合事宜,對于周天爵的軍事布置常懷不滿;李嘉端任事太銳,思慮恐難周詳,并且與周天爵氣息不通,呼應(yīng)不靈。特別令人憂慮的是,一省之中,三帥并立,各爭雄長,事權(quán)不一,官僚作風,互相掣肘,互相扯皮。袁甲山的話確實把當時的情況概括得相當詳細,無論是當?shù)貓F練還是中央官僚辦的團練,都使李鴻章感到門戶太多,意見太多,空虛太多,而守兵太少。

面對內(nèi)外交困的局面,李鴻章的心在戰(zhàn)栗,他空懷一腔熱血和報國之志,奈何自己只是一介書生,手中既無權(quán),又無勢,既無兵,又無餉,對軍事更是一竅不通。他既看不到自己升遷的希望,又找不到解決時艱的入手之處,年輕的心第一次面臨無可奈何之境,憂心忡忡。

無著無落的心,漫無邊際的困境,都需要李鴻章把高懸的政治熱情定位為具體的實際操作,把自己在求升路上的落腳點踩在堅實而具體的土地上,他只得先入周天爵的幕府之中,讓焦灼的心漸漸安頓下來。

這時候的太平天國正忙于鞏固南京的外圍陣地,勢力尚未伸入安徽腹地,而安徽境內(nèi)的捻軍卻一躍而起,抗糧、抗差,吃大戶,殺富濟貧,來無影,去無蹤,行動神迅詭秘,成為皖北的巨大隱患,李鴻章這才找到了具體的目標,自覺地把刀鋒指向皖北的捻軍。

很快,李鴻章就隨同周天爵參加了鎮(zhèn)壓捻軍的戰(zhàn)役。陸遐齡是定遠地區(qū)聞名遐邇的捻黨首領(lǐng),聚眾起兵,定遠知縣督兵前往剿滅,卻兩敗俱傷。當時合肥夏村的夏金書聯(lián)絡(luò)陸遐齡,約期大舉。李鴻章先勸說已成為團練武裝頭目的胞弟李鶴章率領(lǐng)團練百余人將夏金書捕殺,堵住了陸遐齡起義軍的通道。緊接著,李鴻章兄弟隨周天爵在定遠荒坡村、壽州東鄉(xiāng)等地打敗了陸遐齡起義軍,并設(shè)計捕殺了陸氏父子,于是李鴻章因功被周天爵奏請朝廷賞六品銜。由七升六,雖然時間并不算太長,但對李鴻章來說,它來得非常不容易,那是從刀光劍影中沖殺出來的,這樣的提升無法和他這個書生在血光中把頭提在手上的那種冒險畫上等號。

最初的成功給李鴻章帶來了一些名氣。咸豐三年五月,李嘉端作為安徽巡撫抵達廬州,聽說李鴻章對軍事還有一套,就把他從周天爵處調(diào)到自己的幕府之中協(xié)辦團練。戰(zhàn)爭環(huán)境使李鴻章急切地需要自己手中所缺乏的東西,首先是兵權(quán),哪怕是屬于自己指揮的一支小部隊。由于巡撫大人是把他作為一個人才調(diào)到府中來的,所以李鴻章便有底氣和條件籌集文人從軍最初的資本——一支軍隊。于是他從地方團練中征集了一支小部隊,到當年六月,這個前翰林院李編修的手下終于有1000多人的隊伍了。對于這支部隊,他有獨立的軍事指揮權(quán),這為他腳踏實地開始干一番事業(yè)提供了基本條件。

此時,太平軍也已開始了北伐和西征,巡撫李嘉端和李鴻章已無法回避太平軍的凌厲攻勢了。如果說對付一小股土匪李鴻章還堪稱有勇有謀的話,那么,太平軍主力的攻勢則讓二李顯得智盡能索了。

先是北伐軍一舉占領(lǐng)奉陽城,緊接著,胡以晃率領(lǐng)的西征軍又向安徽境內(nèi)長驅(qū)直入。北伐軍和西征軍分別占領(lǐng)了亳州和安慶,李嘉端等立時陷入兩路牽制、腹背受敵的危境。只是西征軍意在取得糧餉以接濟安慶和南京,未對李嘉端采取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李鴻章才僥幸逃過了滅頂之災(zāi)。李嘉端也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上奏皇上說:“編修李鴻章自四月帶勇駐守東關(guān),正當炎熱之時,彈壓巡防不辭況瘁……合仰天恩,賞給六品頂戴、藍翎,以示鼓勵?!?/p>

就在這時,太平軍能征善戰(zhàn)的翼王石達開一改對安徽的守勢開始攻勢,攻城占地,不僅呂賢基所屬團練被殲殆盡,呂本人投水自殺,就是繼李嘉端之后新到任的安徽巡撫、曾國藩湘軍中的一員勇猛儒將江忠源也被困孤城,李鴻章無力沖破太平軍主力的封鎖線,前往救援,最終導(dǎo)致廬州被占,江忠源知道已沒了退路,便自殺了。李鴻章遺恨難消,耿耿于懷。廬州被占,清廷極度恐慌,連忙派福濟繼任安徽巡撫,來挽救皖北危局。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奉朝命回省在臨淮附近組織團練,父與子共同為拯救家鄉(xiāng)在不同的地區(qū)作戰(zhàn)。

福濟是道光初年的進士,一個典型的貴族老爺,雖然地位高權(quán)力大,但他缺乏應(yīng)變才能,又不懂用兵之道。恰巧,李鴻章中進士那年,他任副考官,是李鴻章的座師,因為有這層師生關(guān)系,他又召李鴻章入幕。李鴻章也樂得找到這么一個政治靠山,極愿拼力收復(fù)軍事重鎮(zhèn)廬州,萬死不辭。在清軍多次主動出擊廬州又連連受挫的關(guān)鍵時刻,李鴻章出謀劃策,建議改變強攻的做法,采取先攻取東南含山、巢縣,再進西南舒城的戰(zhàn)略,意在打援和斷糧。李鴻章慷慨請行,督兵向含山進發(fā)。李文安也率兵與自己的兒子配合,又有曾國藩的湘軍在湖南、湖北、江西遙相響應(yīng),李鴻章乘機奪取了含山,再進逼廬州。

正當雙方軍隊酣戰(zhàn)之時,由于廬屬五縣,水陸交沖,李文安盛暑嚴寒奔馳,積勞成疾,病逝于團練公所,終年55歲,臨終前還手書訓(xùn)諭李鴻章兄弟:“賊勢猖獗,民不聊生。吾父子世受國恩,此賊不滅,何以家為,汝輩努力以成吾志?!?/p>

噩耗傳到李鴻章的耳中,他萬分悲慟,對起義的太平軍充滿了仇恨,恨不得立即奔向奪取巢縣的戰(zhàn)場,親手殺死石達開,但他還是先擦干眼淚為父親奔喪。也許又是天意,此次暫離軍營,卻使他躲過生死之劫。巢縣太平軍萬人猛攻清軍營壘,副督統(tǒng)忠泰的部隊全軍覆沒,僅忠泰一人逃出。如果李鴻章在軍中,必然躲不過這場激戰(zhàn)。也許李文安對兒子愛得太深,冥冥之中也要千方百計保住自己的兒子。

前線失利的消息傳到李鴻章的耳中,福濟催歸的命令也傳到手中。父親的靈堂香煙尚在,父親的遺言時時縈耳,所謂忠孝難得兩全,這還是他爺爺李殿華對他的教誨,父親也給他樹立了榜樣。李鴻章對父親的靈位作最后一拜,發(fā)誓與太平軍勢不兩立,收復(fù)廬州,廓清全國。于是,他星夜兼程,直奔軍中,參加了收復(fù)廬州的戰(zhàn)役。

當清軍進逼廬州城下時,因石達開部為湖北戰(zhàn)事緊迫,不得不回師援鄂,福濟、李鴻章等乘機一舉收復(fù)了廬州。為此福濟奏請朝廷授予李鴻章福建延邵道道員的官銜,于是,李鴻章的頭上又戴上了一頂花翎和善于用兵的桂冠。

其實,李鴻章頭頂上的花翎和桂冠與其說是他自己在狼煙中獲得的,還不如說是幸運之神賜予的。沒有了幸運之神的保佑,戰(zhàn)爭帶給他的將是懊喪、痛心,甚至是死亡。

收復(fù)廬州之后,李鴻章又跟隨福濟把兵鋒指向舒城、三河、廬江、巢縣、和州、東關(guān)等地,福濟再也沒有什么神機妙算,而是屢屢受挫。官場之中的互相傾軋、嫉妒都使李鴻章感到郁郁不得志,他灰心,卻也不甘心,只能借助那支筆吐露心里的苦悶:“四年牛馬走風塵,浩劫茫茫剩此身。杯酒借澆胸塊磊,枕戈試放膽輪困?!?/p>

咸豐六年四月至六月,待太平軍摧毀了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兵鋒席卷皖境之時,年輕氣盛的李鴻章還想主動出擊,大舉反攻,奪取城池。提督鄭士魁一向看不起年輕書生,故意對他用激將法,說:“敵人如此強大,你要出戰(zhàn)迎敵,能保證獲勝嗎?你敢立下軍令狀嗎?”書生意氣十足的李鴻章竟然真的立下了軍令狀,雄赳赳出征,結(jié)果,慘兮兮敗歸。他怨誰呢?他怨“毛賊”力量太強,他怨福濟總體調(diào)兵無方,他怨官場傾軋,袖手旁觀,他也怨自己的書生意氣,總立萬丈豪情,不建尺寸之功,這不是自己從軍最初的悲劇嗎?心里想的是腳踏實地,行動上卻依然是好大喜功,兵家的規(guī)律,一點不比自己學(xué)習(xí)書本知識容易,看來自己還須從用兵韜略、戰(zhàn)爭勝負的經(jīng)驗中一點一滴地學(xué)起、做起。

九月,李鴻章又因為他的敵人太平軍發(fā)生內(nèi)訌,江山自毀而贏得了一次升遷機會。福濟等乘太平軍元氣大傷、由戰(zhàn)略進攻轉(zhuǎn)入戰(zhàn)略防御的時機打通廬州東南和西南的通路,李鴻章因功賞加按察使銜。晉升之喜沒維持多久,太平天國啟明星似的人物、年輕將領(lǐng)陳玉成、李秀成協(xié)同作戰(zhàn),連克皖北桐城、舒城等,李鴻章所部又遇到一次大潰退,而且,這次潰退使他在作戰(zhàn)區(qū)內(nèi)已無立足之地,只得攜帶老母和家眷踉蹌出逃。

咸豐八年八月,陳玉成再度攻克廬州,并把李鴻章的祖墳、宅院焚毀一空。羞辱之情與切齒之憤直沖頭顱,氣急敗壞的他只好自消自解。因為他既無復(fù)仇之韜略,又無雪恥之實力。李鴻章懷著一顆落魄的心逃到江蘇鎮(zhèn)江,只好等待機會報仇。

李鴻章在安徽辦了五年的團練,最后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在于沒有找到最合適自己發(fā)揮才干的地方和時機。安徽是四戰(zhàn)之地,“逆匪”的主攻戰(zhàn)場,想要很快成功是很困難的,而他投靠的幾個人,無論是呂賢基、李嘉端還是福濟,都缺乏開拓大局面、營造大舞臺的能力,這也注定了他這段時間的坎坷經(jīng)歷。而這時候曾國藩非常希望把他從這樣的局面中解脫出來,但是由于江忠源過早地戰(zhàn)死而沒有成功。

李鴻章逃到鎮(zhèn)江后,經(jīng)過了一段痛苦的過渡期,后來他開始反思自己幾年的經(jīng)歷,終于認識到,真正能給自己人生提供舞臺、幫助自己成功的,只有老師曾國藩。于是他給曾國藩寫信,表示仰首投靠之意。當時,李鴻章的哥哥李瀚章還在曾國藩的幕府中辦事,是曾國藩的心腹之一。對他的困境,曾國藩從李瀚章那里了解到了,于是他寫信給李鴻章,請他到自己的幕府中來。李鴻章如同撥云見日,不久,趕到江西南昌,投到老師曾國藩幕中,從此開始新的人生歷程。

【李鴻章睿語】

謠諑之來本非意料所備,息謗莫若自滌,流言止于智者,盡其在我,何懼人言。

五、曾府門下初露鋒芒

李鴻章懷著悲涼心情自稱“書劍飄零舊酒徒”(此句暗用漢代書生酈食其事“酈謁見劉邦為劉所拒,以高陽酒徒”稱乃得見,劉邦一統(tǒng)天下多用其劃策),終于受到了命運的惠顧,從一個潦倒失意客一躍而成為湘軍首腦曾國藩的幕賓。其實,當時曾國藩的狀況也不好,正面臨三河慘敗的情勢。雖說湘軍在曾國藩的帶領(lǐng)下是兵多力壯,一派朝廷之師的威武氣象,但湘軍旗下真正可用的人才并不多。曾國藩迫切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一個有才華、善通變,能夠處理具體事務(wù)的干將。適此時,在李瀚章的安排下,曾國藩驚奇地發(fā)現(xiàn),端坐他面前的李鴻章言談舉止卓越超群,他那評判政事的尖銳深刻,那軍旅生涯磨礪出的求實務(wù)真,那敢于面對失敗的勇氣,那追求上進施展才華的抱負,都讓曾國藩欣賞有加,他決定把李鴻章留在身邊。曾國藩稱李鴻章為“偉器”,李鴻章敬佩其師如“神圣”。于是,李鴻章成為曾國藩的幕僚,并從此開始了他們之間長達數(shù)十年的師生之情。

曾國藩當時是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受命幫辦湖南的團練事宜。當他看出“兵伍不精”是清王朝的大患之一時,決心獨樹一幟,改弦更張,編練一支新式武裝,以挽救大清危局。道光四年二月他編成并督率湘軍水陸兩軍,沿湘江北上抗擊太平軍。湘軍有別于清朝常備軍,它是由漢人組成的主要武裝。咸豐八年七八月間,曾國藩先后奉命馳赴浙閩,進攻分裂出走、放棄江西根據(jù)地、盤旋浙閩的太平軍石達開部。十月,他率部到達江西建昌(今南城),未及入閩,石達開部即由閩入贛,轉(zhuǎn)進湖南,鋒銳大挫。是時江南軍情漸松,而江北卻風云突變,面對江南、江北大營進逼天京(今南京),湘軍圍攻安慶、三河,面對威逼廬州的嚴峻形勢,陳玉成、李秀成兩支太平軍主力聯(lián)合作戰(zhàn),首先摧毀湘軍江北大營,解除天京威脅,繼而在安徽三河全殲湘軍李續(xù)賓所部精銳6000余人,擊斃李續(xù)賓和曾國藩胞弟曾國華以及文武官員400百多人。包圍安慶的湘軍見勢不妙,慌忙逃跑,安慶之圍不戰(zhàn)而解。曾國藩因“江北軍情變換”而驚恐萬分,在十二月的時候奉命移師援皖。

李鴻章入曾國藩幕府之初,曾國藩只是安排他做書記,繼而付予批示公文、起草奏稿之全責。這對于李鴻章來說,自然是得心應(yīng)手,駕輕就熟。他批閱公文、起草書信、奏折甚為得體,深受曾國藩的賞識。曾國藩對李鴻章精心訓(xùn)導(dǎo),盡力雕琢,陶冶其志氣,培養(yǎng)其才能。曾國藩日常起居頗有規(guī)律而富生趣,每天早起查營,黎明請幕僚一起吃飯。李鴻章落拓不羈,貪睡懶散,對于這樣嚴格的生活習(xí)慣很不適應(yīng),深以為苦。

一天,他謊稱頭疼,臥床不起,曾國藩知道他耍滑裝病,大動肝火,接二連三地派人催他起床吃飯,說“必待幕僚到齊乃食”。他見勢不妙,披衣“踉蹌而往”。曾國藩在吃飯時一言不發(fā),飯后卻嚴肅地教訓(xùn)說:“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誠字而已?!闭f完拂袖而去,李鴻章“為之悚然”。曾國藩因素知李鴻章“才氣不羈,故欲折之使就范也”,這里既有紀律的約束,又有道德的說教,李鴻章深感“受益不盡”,從而逐漸養(yǎng)成了“每日起居飲食均有常度”的習(xí)慣,并獲得不少“學(xué)問經(jīng)濟有益實用”的東西,李鴻章后來深情地回憶說:“在營中時,我老師總要等我輩大家同時吃飯;吃完飯以后,就圍坐起來談?wù)摚C經(jīng)論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學(xué)問經(jīng)濟有益實用的話。吃一頓飯,勝過上一回課?!?/p>

李鴻章入幕還不到一年,曾國藩就決定請他主持編練皖北馬隊,附于湘軍。編練馬隊之舉,系左宗棠的提議。

左宗棠(字季高)是湖南湘陰人,舉人出身,時贊湖南巡撫駱秉璋幕,后來成為湘軍首領(lǐng)之一。曾國藩就左氏提議同胡林翼協(xié)商,胡林翼(字貺生,號潤芝,進士出身)時任湖北巡撫,為湘軍二號首領(lǐng)。胡氏支持編練馬隊,曾國藩隨即上疏清廷,慨切陳詞。曾國藩所以力主編練皖北馬隊,是鑒于太平軍和捻軍的騎兵多而強悍,湘軍陸軍如無馬隊配合,難以制勝。他通報左宗棠:“閣下去年囑弟留心馬隊,弟以調(diào)察哈爾之馬練淮南之勇入奏。”他原擬調(diào)察哈爾馬3000匹,令李鴻章招募亳州一帶“善馬之勇”千人。清廷支持編練馬隊,但令“斟酌采買”馬匹。曾國藩也修改了募勇計劃,決定先撥款500,試行操練,如其可用,再行續(xù)款3000。李鴻章雖然承認編練馬隊確系當務(wù)之急,但卻深感事體重大,缺少經(jīng)驗,勝敗難卜,考慮再三,未敢輕許,專程前往南昌,與自己哥哥相商。李瀚章贊成他的意見,致函曾國藩,代為辭謝。曾國藩堅持既定方針,寫信勸勉李氏兄弟不必擔心后顧,一再鼓勵李鴻章赴任。話說到了這份兒上,李鴻章只得應(yīng)命,派“專人至淮上招募馬勇”。然而當時兩淮地區(qū)太平軍和捻軍協(xié)同作戰(zhàn),聲勢較壯,清軍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動蕩的局勢,人心的向背,迫使招勇之人空手而歸,這樣,曾國藩建立馬隊的計劃就流產(chǎn)了。

就在這個時候,清廷批準湖廣總督官文根據(jù)胡林翼之請而提出的建議,命曾國藩入川駐防堵截太平軍石達開部挺進四川。胡林翼本來打算借此為曾氏謀取川督一職,并確保湖北餉源,卻不承想清廷只令曾國藩支援四川,卻不肯授予地方實權(quán)。曾國藩自然不愿前往,回奏說,因為兵力太過單薄,無法入川擔此重任,況且景鎮(zhèn)還沒有拿下來,實在無法抽身。李鴻章支持曾國藩,函請督辦皖南軍務(wù)張芾奏留曾國藩守贛。但是清廷根本不理會回奏上提出的條件,三月清廷開始催促,曾國藩只得帶領(lǐng)李鴻章等幕僚擬經(jīng)鄂入川,剛走到湖北武穴,又接到官文關(guān)于“已奏請會剿皖賊”的通報。原來胡林翼鑒于曾國藩沒有撈到川督一職和石達開軍劍鋒業(yè)已南指,“蜀中無事”,便說通官文奏準曾氏暫緩入川,全力保皖。九月,曾、李先至黃州會晤胡林翼,后抵武昌晉見官文,商討行止,決定四路進兵安徽的計劃,而其中心目標則是奪取安慶。曾國藩負責從宿松、石牌進取安慶一路,十一月李鴻章奉旨授福建延建邵遺缺道。曾國藩看到李鴻章“新放福建道,無缺可補。進退頗難自決”,(本句出自《曾文公手書日記》,咸豐十年三月十九日。)便以“贊襄需人”為由,奏準把他繼續(xù)留在戎幕,隨即帶著他自黃州東下援皖,駐軍安徽宿松,與屯軍太湖、潛山的陳玉成部太平軍相峙。

正當李鴻章出任兩淮鹽運使的美夢破滅之際,太平軍對上游的湘軍發(fā)動了聲勢浩大的鉗形攻勢,分兵南北兩路,沿江西上,“合取湖北”,會師武漢,以救安慶,這次攻勢確實打中了曾國藩的要害。當時曾國藩把湘軍主力集結(jié)在安慶及其周圍地區(qū),以武漢為中心的湖北防務(wù)非??仗摚欢眳s是湘軍的戰(zhàn)略基地,武漢更是全局的根本。太平軍“合取湖北”,把戰(zhàn)火引向敵人后方,避敵主力,打其虛弱,攻其必救,既可解安慶之圍,又能殲滅湘軍主力。曾國藩膽戰(zhàn)心驚,立即采取緊急應(yīng)變之策,他針對太平軍西征的戰(zhàn)略意圖,決意不撤皖圍之兵以援鄂,反而督軍猛攻安慶,企圖追使太平軍盡快地從上游回顧下游,并進行決戰(zhàn)。他把所謂扭轉(zhuǎn)乾坤的賭注,全押在安慶圍點打援上面了。南路西征太平軍路經(jīng)皖南時,曾經(jīng)攻占寧國、徽州等地,并“環(huán)繞祁門做大圍包抄之勢”,致使坐困祁門的曾國藩“日在驚濤駭浪之中”。

屋漏偏遇連夜雨,這時,曾國藩除了招致太平軍主力的圍攻外,還遇到北上“勤王”和祁門內(nèi)訌兩個棘手的問題。咸豐六年,英法聯(lián)軍又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即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咸豐十年九月,英法聯(lián)軍攻占天津,直逼北京城下。咸豐在逃往熱河途中,命令曾國藩速派湘軍悍將鮑超帶兵北援。曾國藩進退兩難,內(nèi)外交困,表現(xiàn)得猶豫不決,首鼠兩端。曾國藩雖然有足夠的胸襟和氣度,通達機敏,高瞻遠矚,但是他的性格中更偏重于謹言慎行,多思多慮。他喜歡把事情做得近于完美,所以他行事之前的判斷和分析是漫長的。相比之下李鴻章則不同,他重視宏觀與大局,常常會準確地抓住最為關(guān)鍵、最為重要的一點,只要把握住了事情的大概脈搏,就敢于果斷地做出決定。

曾國藩一時舉棋不定,因為北援事關(guān)“勤王”,無可推諉,但又想留下鮑超所部對抗太平軍。曾國藩找來眾將領(lǐng)和謀士反復(fù)商議,最后決定先“勤王”。然而,李鴻章卻有不同的看法。他主張按兵請旨,靜觀其變。他的理由是:目前對清政府的最大威脅,并不是外國軍隊,而是太平軍。和外國人的戰(zhàn)爭將以和而終,湘軍一舉一動,“關(guān)天下安?!?,好鋼應(yīng)當用在刀刃上,目前湘軍擔負著最重要的“剿匪”任務(wù),此時切不可讓鮑超所部離開戰(zhàn)場。至于北援,應(yīng)“按兵請旨”,靜待時局之變。

曾國藩深受啟發(fā),一面上疏冠冕堂皇地表示:“鮑超人地生疏,斷不能至,請于胡(林翼)、曾(國藩)二人中選派一人帶兵前往?!币幻嬖趯嶋H行動上采取拖延觀變戰(zhàn)術(shù)。結(jié)果不出所料,十一月便接到“和議”已成、毋庸北援的廷寄,這表明李鴻章、曾國藩和整個清朝封建統(tǒng)治者在階級利益和民族利益發(fā)生矛盾時,堅持對外妥協(xié)、對內(nèi)鎮(zhèn)壓的方針,乃是其階級本性所使然。經(jīng)此一事,曾國藩更對李鴻章刮目相看了。

李鴻章雖然協(xié)助曾國藩渡過了北上“勤王”的難關(guān),但卻促進了祁門內(nèi)訌。曾國藩早就指出:“徽畏外寇,祁憂內(nèi)訌?!崩铠櫿聦υ鴩v守祁門一舉,向來持有異議。隨著太平軍圍攻力度的加強,祁門形勢日益艱險,湘軍上下要求曾國藩移師的呼聲高漲起來。李鴻章認為“不如及早移軍,庶幾進退裕如”,曾國藩不以為然。李鴻章再三陳說,曾國藩氣憤地聲稱:“如果你們膽怯,盡可各自散去好了?!崩铠櫿轮饕塾谲娛拢瑪嘌云铋T為“絕地”,不宜久留。當然,“膽怯”也確是他勸說曾氏“及早移軍”的動因之一。曾國藩并非不懂祁門在戰(zhàn)略全局上對湘軍毫無特別重要意義,他堅持駐守祁門主要是做給朝廷看的戲,因為,咸豐帝曾一再督令湘軍直取蘇常,結(jié)果,鬧得雙方都很不愉快,所以他要“誓死守”“諸將皆諫弗聽”(“諸將皆諫”句出自《容齋四筆》卷十六)。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李又因李元度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這時,曾國藩安排自己多年的好友李元度帶兵駐守徽州。李元度(字次青)是跟隨曾國藩馳騁沙場多年的一員猛將,曾國藩在靖港、九江和樟樹鎮(zhèn)敗績后的艱難歲月中,曾經(jīng)得到李元度的有力支持,曾國藩自稱與李元度的“情誼之厚始終不渝”。李元度擅長文學(xué)而不知兵,只因曾國藩私情薦舉,才升任徽寧池太廣道。當太平軍李侍賢部來攻時,李元度違反曾國藩堅壁自守的指令,出城迎敵,剛打就露出了敗象,徽州最終被太平軍攻了下來。李元度徘徊浙贛邊境,經(jīng)久不歸,后來雖然回到祁門,但不久又私自離去。曾國藩悔恨交加,決定要把李元度抓起來嚴辦,以申軍紀。

曾國藩命令李鴻章擬稿彈劾李元度,李鴻章卻堅決反對曾國藩的做法,他明確表示,這個奏折我不能寫。相反,他還帶了一幕僚前去替李元度求情。面對曾國藩,李鴻章竟半是質(zhì)問半是陳情地說:“當年靖港大敗之時,你曾跳水自盡,是李元度親手把你救起來的。如今人家有難,你就要彈劾人家,未免有些不仗義之嫌。另外,你明明知道李元度不會帶兵,卻還讓他領(lǐng)軍駐守戰(zhàn)略要地徽州,說明你也有用人不明的失誤。現(xiàn)在徽州出了問題,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完全可以替李元度說話?!?/p>

曾國藩說:“少說廢話,你不寫我自己寫?!崩铠櫿聭B(tài)度堅決地說:“若此,則門生亦將告辭,不能留侍矣。”曾國藩生氣地說:“悉聽尊便?!保ù司涑鲎孕熳诹痢稓w廬談往錄》卷1,第20頁,原句為“聽君之便”)十月二十五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日內(nèi)因徽州之敗,深惡次青(指李元度字),而又見同人多不明大義,不達事理,抑郁不平,遂不能作一事?!保ǔ鲎浴对恼謺沼洝罚特S十年九月十二日。)從曾國藩手書日記原稿看,曾國藩在“而”與“又見”之間,圈掉“少荃”兩字,他的原意可能要寫“少荃不明大義,不達事理”。

其實,曾國藩對李鴻章的批評是切中要害的。曾國藩堅持己見,終于將李元度彈劾去職。李鴻章鑒于自己意見被拒和祁門奇險萬狀形勢,便憤然辭幕,離開祁門,打算返回南昌哥哥家中。李鴻章在中途曾走訪胡林翼,說明辭幕原委。胡氏語重心長地勸道:“君必貴,然愿勿離滌生,君非滌生易以進身?”(本句出自《異辭錄》,卷1,第20頁。)李鴻章剖露心跡說:“吾始以公為豪杰之士,不待人而興者,今乃知非也。”(本句出自《異辭錄》卷1,第20頁。)李鴻章此時此地惜故他往,使曾國藩極為惱怒,并得出了“此君難與共患難”的結(jié)論。

胡林翼寫信勸說曾國藩:“李某終有以自見,不若引之前進,猶足以張吾軍?!保ū揪涑鲎浴懂愞o錄》卷1,第21頁。)曾國藩經(jīng)過冷靜思考,認為胡林翼的看法很有道理,便于咸豐十一年三四月間寫信給李鴻章,請他出任南昌城守事宜,以抗拒南路西征太平軍。李鴻章也未割斷與曾國藩的聯(lián)系,直接寫信勸說或請胡林翼代勸曾國藩從祁門“及早移軍”“先清江西內(nèi)地”。胡林翼支持李鴻章的主張,特地寫信給曾國藩說:李鴻章之議“頗識時務(wù)”,左宗棠移駐九江之策“亦握形勢”“然丈未必采納。能于湖口、東流駐使節(jié),聯(lián)絡(luò)南北兩岸之兵氣,乃合使節(jié)之體裁,且功效必大”。他甚至委婉地批評曾國藩因小失大,不顧戰(zhàn)略全局。他寫道:“使節(jié)兼三江非專為宣歙而設(shè)也?!沾蠓敶笕我粤绱缶譃榱x,二三邑之得失不足較也?!保ū揪涑鲎浴稄?fù)曾使相》,《胡文忠公遺集》,卷81,撫鄂書牘,第10頁。)曾國荃也馳書相勸,說“株守偏陬無益,宜出大江規(guī)全局”。曾國藩長嘆一聲,聽從了他們的勸告,移節(jié)東流。

李鴻章回到老家之后,因為局勢惡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走投無路了。他曾給丁未同年沈葆楨(字幼丹)去信詢問福建情況,有意去閩任道員之缺。沈葆楨回信勸阻:“閩事糜爛,君至徒自枉才耳!”另一位丁未同年郭嵩燾也致函李鴻章:“力言此時崛起草芭,必有因依,試念今日之天下,舍曾公誰可因依者,即有拂意,終須賴以立功名,仍勸令投曾公。”李鴻章“讀之怦然有動于心”(此句出自《玉池老人自述》,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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