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季先生(四題)
段 晴(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
腦海深處的記憶
夜深人靜,仿佛看見先生遠遠的站在那里,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白發(fā),布衣,一如既往。
那年,Wezler教授從日本返回德國,中途在北京逗留幾日。夏日的晚間,日照還在,耳旁不時傳來布谷鳥的鳴聲。我那調皮而話多的小師弟走在Wezler的另一側,說那叫聲的意思是“光棍好苦”,Wezler大笑,并且贊同地說,光棍就是苦啊。我用德語說到Schmithausen教授有鳥,實際想表達該位教授家中養(yǎng)鳥的意思。此時只見Wezler臉上掠過一絲狡譎的微笑,隨后糾正說,不可以這樣表達,如此表達的意思是說,Schmithausen教授腦筋有問題,精神有毛病。
我們就這樣一路說著,笑著,沿著未名湖,來到先生家。
先生已吃罷晚飯,一張破舊的八仙桌上干干凈凈的。先生讓我們坐下,Wezler坐在八仙桌的一邊,先生坐在另一邊。師弟和我大概在犄角旮旯找了個凳子坐下了。師母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木板床上,這是她一貫坐的地方。床上的陳設簡單到沒有給我留下絲毫印象。
Wezler教授面對師母,但禮貌地不去打量,而專注地和先生談話。師母也只是問我,石頭好嗎?聽我回答很好之后,也就靜靜地坐在那里。
先生用德語交談。師母看著我們,顏色正敷愉,卻已老態(tài)龍鐘。
談話當中,師母突然連著打起噴嚏,鼻涕也流了出來。我看在眼里,知道師母患上感冒,患上鼻炎??墒?,當著外國教授的面該如何處置這令人尷尬的情形呢?此時只見先生起身,從床頭欄桿上拿起一塊毛巾,親自為師母拭去流出的鼻涕。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眼前,先生落落大方地處理過后,又接著與Wezler談話。后來還是師弟提醒,說先生習慣早睡。Wezler方才結束了與先生的談話。
在我見過的老一代學者中(見的不多),要數(shù)許國璋先生的太太美麗,那真是美女,年輕時必然若天仙,老了也美麗尚存。我以為,我們的師母也是十分美麗。許夫人是南國美女,眉頭總是鎖著淡淡的憂愁;而師母是北國佳人,臉上天生帶著慈祥的笑意。
今夕何夕,昔夕何夕!如今這畫面中人,德國印度學界最著名的學者Wezler因遺傳的緣故患上了憂郁癥,真的是“有鳥”了。師母早已離去,而似能長生不老的先生也去了。那聰穎而頑皮的小師弟儼然已成江南第一名嘴,而我已經能感覺到流淚之后眼睛的干澀。
應去終須去,無復獨多慮。
(2009年7月14日)
親 情
看過寫先生家庭生活的文章,那些零散的畫面又從記憶的深處浮現(xiàn)眼前。若不將這些畫面用文字勾勒出來,怕是不得安寧了。
先生的家曾經那樣溫馨。
李錚的年代,我們常??梢噪S便打個招呼便徑直走入先生的書房。先生的書房藏書豐富,而且沒有圖書館閉關的限制,所以一有了非查不可的念想,首先想到的便是先生的書房。師兄弟、姐妹們都曾盡情享受那里的書香。
這樣一次,我逗留在那里,到了先生家開飯的時間。先生說,先吃飯,然后再看。于是從書房步入有飯桌的房間,那里也是師母晚上歇息的地方。印象中吃的是面湯,還有自家腌制的雪里蕻,小小的一碟兒。
那時候,先生的女兒婉如還在。飯后先生家的女眷迅速收拾好了一切。她們讓我坐著別動,跟先生聊。我坐著,背朝連著廚房的門廳。背景處是笑聲和說話聲。倏忽間,她們不知何時已經返回,師母坐在角落里的木板床上,那永遠是她坐的地方,而且永遠守住這一角。婉如半躺著,頭部和上半背抵著墻,依偎在母親身旁。
全不記得我們在談什么,只記得先生端坐著,滿面生輝,話語不多,但是富有幽默。先生在和我談話,實際上是說給師母和婉如的。說得師母和婉如很開心。師母轉過頭來看著婉如,滿眼慈愛。她們相對著,格格地笑啊,笑。先生愈發(fā)滿面光輝,以他特有的方式盡情享受著這人間親情的快樂。
那時我好羨慕,羨慕婉如可以依偎在母親身旁。我的母親很早便去世了,或許是這個原因吧,所以看到人到中年的婉如還可以依偎在母親身旁,便格外的羨慕。
后來先生說,德華走了,婉如走了,把他的心也帶走了。
憶昔荷畔清屋居,
炊香書味總相宜。
莫論人間疾與苦,
兒女承歡有賢妻。
(2009年8月1日)
最后的告別
和邦維相約,我們于4月4日乘火車赴山東臨清。邦維、老葛、我三人擠坐在硬座車廂。說是“硬座”,其實已經不硬,已經是30年前的軟席了。車廂中人很多,大約是到了清明時節(jié),人們紛紛回鄉(xiāng)祭掃的緣故?擁擠的車廂令我們行動不便,于是端坐著,以邦維從小賣部買來的如手指粗細的“雙匯火腿腸”充饑。那里面除了淀粉,便是各種添加劑。我曾經買過這種香腸作為“愛心食物”喂給六院的貓,貓也嗤之以鼻。當然,還有蘋果一枚。不過春天的蘋果,您能想象已經是什么程度!邦維就是這樣,永遠記著30年前的艱苦。
來到季先生的家鄉(xiāng),多少回憶又浮現(xiàn)眼前。人與故土,一定有靈相系。而季先生之靈在他的故土還在為我們訴說著什么。
終于到了季先生骨灰安葬的時刻。大人物各種講話之后,是安葬。待到大隊人馬撤去。邦維的一席話,令我熱淚滿面。邦維說,我們來這里,是緣分。這是我們和老先生一生的緣分。正是因為老先生,也才有你我相識、共為同事的緣分。
季先生是改變了我們一生的人。
待到大隊人馬撤去,長槍短炮蜂擁著大人物遠去。邦維、老葛、我,三人圍著季先生和師母的墳頭環(huán)繞做右旋禮。我們要過鐵鍬,每人鏟了三鍬土,覆蓋在老先生的骨灰盒上。此時,淚如雨下。仿佛在與先生做最后的告別。我們前來季羨林的憩園,親手為先生培土是真正的目的。這是老先生靈魂的感召。填土之后,仿佛感覺到老先生的欣慰。為季先生的墓親手捧上一掬土,這是我們一行的真實目的。
(2010年4月5日)
面向大海
下手按動鍵盤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季先生的話:寫文章,不要強寫。心中沒有感受,不要寫。然而,這幾天來發(fā)生的事情,對我的觸動還不夠強烈嗎?
4月3號,兄弟姐妹相約去海邊憑吊父母。到了明年,我的父母的骨灰就已經入海安葬20年了。這20年來,父母常常入夢與我們相會。父母與我們相伴的日子,終究是回憶了,伴隨我終生。
這是20年來,我們兄弟姐妹第一次去海上共同拜祭父母。我們相約前行,其實還有一個約定。這一趟我們在海上向父母表述,有一天我們故去,將身赴大海永遠陪伴父母。
那一年,季先生重返德國,帶我隨行。父母來機場相送,他們與季先生第一次會面。一邊是抗日戰(zhàn)場殺出的將軍,一邊是貫通古今、中外的大學士。父親眼中充滿了對季先生的崇拜,而在我母親眼中,季先生不過是個慈祥的老者。季先生不善于寒暄,特別是不知道如何與軍人寒暄,但他后來對我說,他其實很佩服那些曾經與日本鬼子搏殺的軍人,對他們充滿崇敬之心。
我的父親,其實也是個知識分子。那年他來京報考清華大學建筑系,正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于是父親投筆從戎,毅然加入敢死隊。準備誓死捍衛(wèi)民族的尊嚴。若不是戰(zhàn)爭,父親一定會是一名享譽中外的建筑師。父親的才華,終于在戰(zhàn)后得以展現(xiàn)。大難不死之后,父親成為新中國修建機場的專家。曾經那些遍布祖國大地的機場,都烙印著父親的足跡。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夫人,也是老土山西那個地方的大家閨秀,生得眉清目秀。在父親的帶動下,她也投身抗日的行列,成為一名軍人。
父母走出了他們的家鄉(xiāng),走遍華夏大地。最終在我們的護送下,永遠安葬在大海中。我們也將身赴大海,將永遠與父母相伴,直至??菔癄€。
(2010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