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越王勾踐劍
嬰齊竟然得到太守丞的賞識,被辟除為百石卒史,對王廖來說,無疑是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他滿面春風跑進內室告訴妹妹,婀君自然也喜出望外?!澳俏椰F(xiàn)在可以嫁給他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快樂地說,“雖然他仍不過是個百石的小吏,但總有希望升上去,我想,我們江陵王氏是不會丟面子的?!?/p>
王廖哭笑不得,對這個妹妹他真是毫無辦法。“你怎么成天就想著嫁人?”他說,“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子,也不嫌害羞。上次宴會過后,我就一直在為你臉紅呢。”
婀君跳起來,張臂一抱,吊在哥哥的脖子上,撒嬌道:“阿兄,你怎么這樣說我?!彼龘u頭晃腦起來,“‘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可是經書上說的,既然圣人都首肯,我便是想嫁人,又有什么不對了?”
王廖看著妹妹嬌俏可愛的樣子,也不由得心里慨嘆,這個小女孩,的確是越來越漂亮了。她比自己小十多歲,以前在江陵鄉(xiāng)里的時候,就經常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撒嬌。這次派人把她接到豫章,沒想到已經出落得如此婀娜多姿。他的脖子被婀君的頭發(fā)拂得癢癢的,就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笑道:“下來下來,這么大了,也沒個規(guī)矩。怎么不引‘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呢?盡挑對自己有利的說。”
婀君吐了一下舌頭,眼睛里像汪了一泓清水,眉目間都是笑意,“你是在說我嗎,妹妹撒嬌,吊著阿兄的脖子,權也。再說了,這都是你們做官吏的最擅長的,你們斷獄時引用律令,不也是專挑對自己有利的說嗎,我都是跟你們學的?!?/p>
王廖假裝正經地說:“哼,就會狡辯。好吧,我大漢以律令治天下,你就引一條律令,為自己急切想嫁人做依據(jù)吧。行的話,我就派人去暗示嬰齊那豎子;不行的話,你的事我就不管了,你總不能自己跑去拍人家的門毛遂自薦。”
婀君道:“哥哥說話算話啊,讓我想想。”她松開王廖,搬過一個幾案坐下,兩肘撐在幾案上,兩個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著,好一會兒,她將手從腮上放下,笑道:“有了?!彼眢w坐直,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道:“孝惠皇帝五年詔書上說,‘制詔御史: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我今年都十六歲了,再不嫁人,阿兄你就得為我交五倍的算賦了,那可是太得不償失了呀?!?/p>
王廖正捧著漆耳杯喝水,聽到這里,一口水從嘴里噴出來,大笑道:“真服了你,虧你想得出來。都是什么時代的詔書啊,孝惠皇帝那時候,天下人口少,才要女子早早嫁人,現(xiàn)在這個詔令早就是一紙空文了。”
“阿兄你別耍賴,”婀君道,“我在江陵的時候,鄉(xiāng)學都教這些詔書的。凡是以往的詔書,只要朝廷沒有明令廢除,就還有效的。阿兄你敢‘廢格明詔’嗎?”她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廢格明詔”本是律令用語,一般只在嚴肅場合使用,現(xiàn)在被婀君這樣一本正經的引述,實在有說不出來的滑稽?!昂冒珊冒桑蓖趿螌⑵岫畔?,無可奈何地說:“不答應你,每天也要被你聒噪死。我明天就召見嬰齊,那牧豎真是艷福不淺?!?/p>
對嬰齊的變化,閭里的人們都好一陣迷惑,這豎子怎么莫名其妙又發(fā)跡了,還進了太守府,變成了百石的官吏,可以呵斥他們了。有些人也想,大概是他叔叔的魂魄在護佑著他,這豎子惹不起。于是,他們又開始爭相巴結他,主動請纓,要幫他建筑新宅第。當縣廷的胥吏喜氣洋洋地來到青云里,說縣令要接見他,并且有好事相告時,閭里的人更是羨慕得眼睛發(fā)紅。嬰齊終于又一次親眼見到了世態(tài)的炎涼,他開始懷疑,一個有著溫和性格的人,能否在這世上生存。當然他天生不具備那種咄咄逼人的性格,即便想變得咄咄逼人,也沒有那么容易。但是他決定,下次再碰到什么機會,絕不再懵懵懂懂地放過。他不想害人,但也絕不讓別人那么輕易地害到自己。他再次想起了沈武,覺得在必要的時候,就得像沈武那樣毫不掩飾地去攫奪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與其這世上的財富和榮耀讓一幫畜生享用,還不如自己去享用。雖然,他并不贊同沈武一怒之下的報復過當?shù)男袨椤?/p>
嬰齊走進南浦里王廖的院庭,步過熟悉的院子,來到祚階下?,F(xiàn)在寒風凌厲,已經是冬天了。院庭里的樹都是光禿禿的,聞不到一絲桂花的香味。他吸了吸氣,似乎想找回那個開著桂花的濃郁清香的秋日,這讓他不盡感慨。那不過是去年的事,卻變得像逝去了幾十年那樣遙遠,因此十分溫馨。這種溫馨,是記憶的錯覺帶來的。
王廖聽到仆人通告,一掀簾子,將嬰齊迎了進去。屋子里溫暖如春,幾個銅爐在裊裊地冒著香煙。一個鐵鑄的盤子上堆著通紅的木炭,放在堂屋的中央。
“嬰君,你這幾個月受苦了,”王廖給嬰齊讓座,有點慚愧地說,似乎為自己以前不能幫嬰齊擺脫痛苦而自責?!拔疫@次請嬰君來,還是為了上次的事?!彼a充道。
嬰齊和當初已經判若兩人,幾個月的艱苦磨煉了他,他清晰地記得那天發(fā)生的事,有酬酢,有血腥,有叫人銷魂斷腸的音樂,還有……那個女子。他想起了那女子墨綠的深衣,白皙的臉龐,油黑的頭發(fā),他想起了她恍惚間像劉麗都那樣的神態(tài)。她那種性格,敢于在眾人之中選婿的性格,和當年伴隨沈武逃亡的劉麗都,是何等的相似。他想到這里,馬上在席上稽首,恭敬地說:“承蒙明廷厚愛,臣回去就請人來致聘禮。”
王廖笑道:“舍妹一向心高氣傲,這次卻對君如此下心,足見君是個長者。我相信舍妹的眼光。況且,君一向跟著沈府君,沈府君當年對我也有恩德,我們可以說是親上加親?!?/p>
嬰齊道:“明廷太客氣了。能得到明廷和令妹的厚愛,臣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如果終能如愿,娶到令妹為妻,光寵何似,只是心中慚愧,實在高攀了?!?/p>
王廖道:“嬰君不必過謙,我們今天就飲酒為賀,來人,吩咐廚房上點酒菜,今天我有客人。”
這時一個家仆進來,垂手道:“”明廷,太守府派人來,說有軍書要情,必須和明廷商量?!?/p>
王廖略微驚訝地哦了一聲,歉意地說經:“嬰君且稍候,我去去就來。”
嬰齊俯身道:“明廷不要客氣,請便。臣在此恭候。”
王廖走到門邊站住,回頭道:“也許我沒這么快回來,嬰君休要急躁,一定等我,共商大事?!?/p>
他掀開簾子,匆匆出去,剩下嬰齊一個人在屋里。嬰齊百無聊賴,四顧堂上的陳設,見屋角的坐榻旁立著一個蘭锜,上面掛著一張弓,一柄劍。當初的場景歷歷又在目前,心中突然萌生一陣羞愧。天,我竟敢為了一個女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人比試射術。這是我的為人么?也許我那時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犯有狂易之癥,否則怎么會那樣大膽,我可一向是個謹順的人啊。而現(xiàn)在呢,雖然我基本如愿以償了,而職位照樣低微,又怎能揚眉吐氣。前不久我不是還被強迫去做揀拾尸骨的賤事嗎,不是稍一懈怠就被奴仆們拳腳相加嗎。我有什么資格去娶那樣美貌的女子?他耳朵發(fā)熱,忽然感到極端鄙視自己,為了和鄙視搏斗,他大踏步走到墻角,從架上抽出長劍,揚起來,就想向旁邊坐榻的護欄上斫去。他渾然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了,只想要破壞一個什么東西,才能掩蓋胸中潮漲般的慚羞。
這時后閣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女子走了出來,相伴的還有她的聲音?!皨胂壬?!”她喚道。
嬰齊腦子一震,手中的劍垂下來,掩飾道:“我在看這柄好劍?!彼傺b凝目注視那亮錚錚的劍脊,上有一行刻字:十三年五月丙午造百煉劍,吉祥,宜子孫。他笑道:“真是好劍,現(xiàn)在尋常三十煉的劍,已經是難得的良劍了,像這樣百煉的鋼劍,恐怕價值千金。”
那女子抿嘴笑了一下,嬰先生好眼力,那劍是我曾祖?zhèn)飨聛淼模敃r曾祖官為下邳令,無意中獲得此劍。
嬰齊道:“啊,這就難怪了,下邳素產良鐵,朝廷在那里設有鐵官,有大批的良匠從事鼓鑄,才能造出這樣的好劍?!?/p>
那女子笑道:“嬰先生如此熟悉天下郡縣圖籍,真是個人材。”她臉紅了一下,“家兄去哪里了,他不是說今天和你晤面么?”
嬰齊早知這女子就是婀君,也是自己將要聘娶的人。他雖然有時性格果斷,但天性究竟靦腆,遂訥訥地說:“慚愧,王明廷出去辦公事了。據(jù)說太守府來了文書,有緊急軍情?!?/p>
婀君詫異道:“豫章這個冷僻的地方,能有什么軍情?”
嬰齊道:“其實這件事我也有耳聞,說是安成侯張普造反,率兵擊破了望蔡縣,殺死了縣令,又奪取了贛水旁的釣圻倉。太守這些天正憂急呢,想上報長安又不敢,現(xiàn)在只有偷偷征發(fā)士卒去鎮(zhèn)壓。”
“哦,”婀君凝緊了眉頭,“那樣本縣要搞得雞飛狗跳了。嬰先生,你會不會被派去打仗?”
嬰齊苦笑了一下,“雞飛狗跳”這個詞曾讓他叔叔丟了性命,現(xiàn)在竟然又從婀君嘴里迸出來。好在這是關上門抱怨,沒有什么關系。他答道:“如果是太守府下令出兵,我恐怕得跟著去的?!?/p>
婀君沉默了,突然道:“嬰君,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受苦了。我和哥哥都很擔心你,但又無能為力。我日夜盼望上天大發(fā)慈悲,讓你擺脫苦海。其實你這次所受的苦楚,都是我的責任?!?/p>
嬰齊心里一陣感動,應道:“有你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不過我有一個疑問,不知我有什么優(yōu)點,能得到君的謬愛?!?/p>
婀君頓時活潑了起來,她笑道:“我還正想問你呢。你彈的什么曲子,那么讓人神魂飛越?!?/p>
“實不相瞞,那是從前的廣陵國翁主教我的——其實你的瑟彈得遠比我好,我當時正是被你的瑟聲迷暈的。那兩句歌詞更是震撼我心,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嬰齊的臉色黯淡了,低聲反復吟著這兩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