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

仇焱之(上下冊) 作者:巨國青 著


上海(1923—1949)

第三部

上海的輪廓逐漸變清晰了。離目的地還有很長一段路的時候,焱之就已經(jīng)坐不住了。他把行李從座位底下拉出來,一個手提箱和一個包裹,他把它們放在腳邊,生怕下車時會遺漏。隨之,他在心里默念那家古董店的位置,這樣反復(fù)了好幾遍,才強迫自己安定下來,手里緊抓著箱子提手,準備下車。

車子在拐彎時突然停了下來,幾位旅客從瞌睡中醒來,疲倦的臉上帶著厭煩和疑惑,但誰都懶得問是什么原因,只是打個哈欠,交換一下無奈的眼神,便靜靜地待著。焱之心里很焦急,他想知道這是哪里,距離他要找的地方大概多遠,這樣耽誤下去,他擔(dān)心會讓等他的人不安??墒巧磉叺娜巳紵o精打采,焱之左右觀察了一遍,也沒找到一個可說話的對象,一張張冷淡和茫然的面孔使他心灰意懶,這些人都是到他想象中的美好地方去的嗎?他有點泄氣了,但立即挺直了身子,恢復(fù)勇氣,堅定地告訴自己:我跟這些麻木的人不同,我一定會成為另一種人。至于另一種人究竟是什么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車子又開始向前了,身體隨著左右顛簸搖來晃去,他在腦海里勾勒著未來的畫面。迷糊中,車子又停下來,車夫在前面喊著:“該下車了!”

這是一處靠著市邊的停車場,聚集了幾十輛來自外地的車輛。焱之提著笨重的行李下了車,走出沒幾步,迎面走來一位外地口音的役夫要為他提放在地上的箱子。他以為人家要偷東西,驚慌失措地拎起箱子快步跟在一位同車的旅客身后。他右手提著箱子,左肩上背著包裹,整個人被行李墜得歪歪斜斜,費了好大力氣,終于來到大街上。

街上來往川流的車輛和行人很多,嘈雜聲令他頭暈眼花,辨不清方向。他在一處小客棧旁停下來,四周望去,感覺這兒肯定不是他要找的五馬路。他硬著頭皮去問一位體格粗壯的黃包車夫,對方發(fā)現(xiàn)他是個孩子,心不在焉地告訴他五馬路離這兒還有半個多鐘頭的車程。焱之問要步行該怎么走,對方瞥了一眼他的行李,從鼻子里哼笑了一聲,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理他。車站附近有不少兼帶住宿的骯臟的小旅店。焱之看到一家旅店門口一位手拄著掃帚的老人,走上前詢問去五馬路怎么走。老人打量了一眼行李,說恐怕天黑都到不了,不如叫輛黃包車。焱之蹙了一下眉,老人立刻明白過來,說他跟在這一帶拉活的車夫比較熟,可以幫他講講價錢。焱之把行李拖到門外的一個石墩旁,坐下來等。幾分鐘后,老人領(lǐng)著一位穿短衫的年輕人來到跟前,對方用鄙視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說沒想到還有這么重的包裹,轉(zhuǎn)身要走。老人伸手拉住車把,好心地說道:“行行善,日后肯定好運氣?!背弥鴮Ψ姜q豫的空兒,老人讓焱之付了一半車錢,便忙著往車上裝行李。車夫滿臉不痛快,拒絕伸手幫一下忙。

好不容易出了骯臟喧噪的車站,直到拐過街角,焱之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老人仍在望著他,禁不住心頭一熱,“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他渾身有氣無力地坐在車上,算有了片刻的安寧。此時露了一面的太陽,又躲進云層里。潮濕的空氣,街邊流淌的污水、工廠里散發(fā)的奇怪氣味,一切都使人感到壓抑和煩躁。行人車輛像無數(shù)個蠕動的螞蟻匯合成方向一致或相反的幾條緩流,車水馬龍,看不到盡頭。騷亂和喧鬧把焱之震懾住了,他感到頭暈惡心,胃里翻江倒海,十分難受。車子來到一條更擁擠的街上,鱗次櫛比的鋪子門口掛著各種形式的大小廣告,女人領(lǐng)著孩子邊看邊走,不時停下來指指點點。在一家極小的香煙鋪子前豎著一個與門等寬的大牌子,上面貼著女人媚艷的大照片,手指間夾著香煙,十分醒目。前面的道路變寬,人也越來越多,車輛夾在人群中間,非常緩慢地移動著,焱之看到身邊那么多不同長相、表情的面孔扎在一處,涂脂抹粉的女人、街邊乞討的乞丐、光著膀子的苦力勞工,還有一些形跡可疑、看不明身份的人,他感到害怕,饑餓和緊張使心收成一團,盼望著趕快到達五馬路。此時車夫突然停了下來。焱之以為到了,抬頭看見一家掛著喜迎賓招牌的飯館,他愣愣神,還未等弄明白怎么回事,車夫已經(jīng)把他的行李搬下車。焱之天真地以為車夫餓了,要吃飯,著急地說自己一點不餓,可以在車上等。

車夫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大笑起來,說他沒那么好心,在這兒停下來,是因為他只收了一半的價錢,若想到達五馬路,除非他愿意付另一半。焱之傻了,呆在那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跟對方辯解時,那輛黃包車早已在人群里消失了。他氣得想罵街,但此時他必須積攢力氣趕路,否則憤怒和疲憊會使他很快倒下去的。他坐在路邊稍稍穩(wěn)定一下情緒,肚子咕咕直叫,饑餓難耐,但他此刻根本沒心思吃東西。

在距離幾米遠的地方,一只夾著尾巴的狗驚慌地從喜迎賓飯館里逃出來,嘴里叼著什么在過路行人間亂竄,看樣子這畜生偷吃了飯館里的食物,后面一個人拎著根木棒追趕,邊追邊喊,等差幾步遠時,狠狠地掄起手中棍子,那狗立刻慘叫著倒下去,掙扎了幾下,渾身突突地顫抖,眼珠子鼓在外面,嘴角洇染著血跡和泥土,好像快死了。焱之感到又驚恐又惡心,想躲開都來不及。然而接下來的情形讓他深有感觸:那個人又在狗身上來了一大棒,可憐的家伙又胡亂地蹬了兩下腿,便斷氣了。那人喊來一個伙計,將血淋淋的尸體裝進袋里,若無其事地走了。幾個好事的圍觀者散去,繁忙和喧囂掩蓋了一切。這平常的一幕引起焱之很大感觸,他悲從心生,幾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意義了,結(jié)束了嗎?就這樣?他很想回頭看一眼,但恐懼和悲傷使他沒有勇氣回頭。他用力提起行李,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他知道只能往前走了,生存,那是唯一的出路,淚水沿著臉頰滾滾落下,他已覺察不到……幾位路人下意識地停下來,用善意的目光望著這個外鄉(xiāng)來的男孩,或用溫暖的目光送他。然而,焱之什么也感受不到,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除了求生的欲望,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的淚水被風(fēng)吹干了,心情也稍微平靜下來,但他腦袋昏沉沉的,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向一位正要過馬路的婦女詢問,笨重的提箱像它行動笨拙的主人一樣險些砸倒了人家的菜籃子。他連忙道歉,對方很善良,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同情,將路線介紹得很詳細,離開時還說了兩句安慰和祝福的話。對方的溫和與即將到達終點的喜悅使焱之重新振作起來。他穩(wěn)定了一下精神,回想著好心人的話:“一直向前走,到下個路口左轉(zhuǎn)直走……”途中,他看到一處空曠的場地,邊上有一個美麗的花壇和小水池,他就著池水洗洗臉,冰涼的水讓他清醒了很多。此時他什么都不想,連饑餓和疲倦也消失了。多少天的盼望,多少困頓和周折,目標就在眼前了。一想到這,他又激動得要流淚,但努力忍住了。他不會說出路途上的波折,也不想表現(xiàn)出精疲力竭,“苦難是屬于你個人的,誰都不能為你承擔(dān)?!彼肫鹋R行前父親的話。臉上努力堆滿微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此刻,在不遠處,暮色中晉古齋的門正敞開著,靜靜地等著他。

哪里有財富,藝術(shù)便流向哪里。十九世紀后半葉,經(jīng)東面洋行林立的浦江外灘,或由錦衣繁華的南京路,大量古董藝術(shù)品紛紛匯集于五馬路以及周邊地區(qū)。起初,大多數(shù)古玩商在怡園茶館旁擺流動性攤位,一次意外的機會,讓朱鶴亭看到古董買賣有大利可圖,只要有眼力,幸運的概率要大于其他行業(yè);同時他深信業(yè)精于勤。每天早上五點鐘,天剛蒙蒙亮,他就到攤前轉(zhuǎn)悠。因為資金十分有限,他通常抱著買完一件東西,第二天就要餓肚子的決心?;蛟S誠心感動了上蒼,他每每都能靠著頭腦靈活,很快將到手的古董以幾倍、十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易手,而且由于他買古董出手果斷,很多地攤商誤以為他是給哪位收藏家跑貨的,都紛紛拿出壓箱底的寶貝讓他看,甚至,有人循著他的名聲,將東西送到晉古齋。有人說朱二爺倉庫里的古董要數(shù)以千計了。

在圈里人都開始注意他時,他變得深居簡出了,僅選擇性地與那些他認為有價值的人交往。他曾在店內(nèi)最顯眼的位置,擺放了一件體型碩大的乾隆福壽紋大瓶,十分惹人注目。不少喜歡的人問價,他都讓店里的伙計回答說已售出,買主是滬上大名鼎鼎的猶太富商哈同。人們背地里議論紛紛,說他故弄玄虛。不久果真在報紙上刊登的為哈同夫人祝壽的晚宴圖片中看到了一只一模一樣的大瓶。于是圈里的人傳說:晉古齋攀上了哈同這樣的大主顧,還傳說哈同請他做收藏顧問了。這大大提高了朱鶴亭的身份,一下子獲得了整個古董收藏界的敬重。

朱鶴亭小時候因為口吃,表述問題比較慢。現(xiàn)在在人們看來,只有運籌帷幄者才會那樣講話。從前古董圈那些歧視他的人開始對他露出笑容,朱鶴亭本人也感覺到了這些微妙的變化。在一個不太正式的場合,一位自以為資格很老的古董商,終于忍不住問道:“那只大瓶是您的吧!”

他謙遜地笑笑,很低聲地說:“這話怎么說呢?!?/p>

“但那分明是一模一樣的嘛?!崩险哂终f。

“不值一提的小事?!彼唵蔚卮鸬?。

還有一件眾人皆知的傳言,據(jù)說在他店鋪后面的三間倉庫里堆滿了古董,除了他本人和伙計,誰都未進過那幾間屋子。有好奇心極強的人問過這些相關(guān)的人,可他們一個個守口如瓶,仿佛被事先交代過一樣。幾個沒有耐性的年輕人偷偷爬上窗戶,想探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里面堵得嚴嚴實實的,什么都看不見,于是人們在背后諷刺他把古董藏進洞穴里。這話傳到朱鶴亭耳朵里后,他卻一點兒不生氣,只微微一笑,任由別人去說。還有人說他在銀行里存了大量款子,抽幾輩子大煙都用不完。他對此一律置若罔聞。只有個別心地寬容的人說:“他是一個為事低調(diào),有心計的人?!?/p>

漸漸地,各種反向的傳言在歲月中消逝了,各種陰險的目的和謠言是一個日益突出的人必然會遇到的。不過,時間的推移會將其削弱,從中傷的惡意,到演變成一些無聊的嘲弄,最后一切都不起作用了,人們對此逐漸失去了興趣,朱鶴亭在古董圈的地位也就穩(wěn)固了。一九二〇年左右,上海晉古齋和京城彬記在京滬古玩界和收藏界的名聲一樣響亮。不少人來向朱鶴亭推銷古董,他待人平和,話語不多,很少當(dāng)面評論古董的真假,但對于買或不買卻心中有數(shù)。每個人都認為他眼力非同尋常,仿佛他懷里揣著一部鑒別古董真贗的法典。盲信者會無端生出很多故事,然后用這些故事欺騙著他人,久而久之,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然而,這個神色平靜到幾乎看不出絲毫情緒變化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他暗中給自己的定義:首先是個商人,而后是個古董商人。

他從來不標榜自己的鑒賞力,卻出大價錢買下不少別人舉棋不定的古董。人們都認為他頭腦靈活,有眼力,深居簡出,不愛跟同行人攪和在一塊兒。一九二一年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大古董商王漢良,看準了五馬路的有利地勢,集股籌款,大興土木,建成中國古玩商場。完工后又組辦上海古董商會,保薦朱鶴亭擔(dān)任副會長的職務(wù),正會長則由他本人擔(dān)任。孰料,朱鶴亭拒絕了對方的好意。此事令王漢良很不愉快,但朱鶴亭在人們心目中卻更深不可測了。

無論怎樣,他的那身平常裝束,使他一走在人群里,便很難再被認出來了。他身材中等偏胖,穿一件灰色長袍,戴著頂平沿帽。有時一個人迎面沖他走來。他假裝沒看見,不知是不愿意,還是腦子里在想著別的事。等對方經(jīng)過后,他突然停下來,好像記起什么事,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撫著下巴,眼神里掠過一絲鄙視和狠辣的光,好像在說:“這種人算什么東西?……若再敢拆我的墻腳……總之,我還要忍耐點?!?/p>

某些商人和政治家一樣,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面目,那是受骨子里的驅(qū)使表現(xiàn)出的兩面性,溫和與卑劣。巧妙的是朱鶴亭那張平靜的面孔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品質(zhì)掩蓋住了。

仔細想想,人的性格并非可以單純地認為由兩部分或幾部分組成,它是一個組合體,不要說肉眼,即使最高倍的放大鏡亦無法將其看清楚。因為它不僅是一面多棱鏡,在不同環(huán)境或反光下,呈現(xiàn)變幻不定的景象,而且處在不停的變化之中,世上再沒有比性格更難以捉摸的了。何況很多品質(zhì)難以判斷好或壞,每一個有形的東西存在都有它的價值,每一個無形的東西存在都有它的理由。一切事物都具有可改造性,一個人源于自身的主動教育和社會這所大學(xué)強迫人們必須接受的被動教育,都會使人性中固有的優(yōu)點發(fā)出璀璨的光,并使固有的缺點被遮蔽、淡化。上蒼賦予人類的智慧是讓那些有形或無形的東西產(chǎn)生出正面、積極、美好的價值來。

其實,周圍的人和我們自己一樣,本性里含有多個層面和角度,至于朱鶴亭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們只能說他是一個非常善于掩飾,內(nèi)心翻江倒海,表面卻風(fēng)平浪靜的人。

朱鶴亭出生在山西農(nóng)村,父親是一位小官員,母親是父親身邊的一個丫頭。父親去世時,朱鶴亭尚未出世,兩個月后,這個呱呱墜地的男嬰一落地,便注定要與卑微的母親在貧困和被人鄙視的目光中長大。逐漸懂事的小鶴亭認為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壞孩子,永遠都沒有進入社會的希望。十幾歲時,他開始痛恨自己的身世,對于周圍同階層和家族中排擠他的人充滿仇視,他身上天生的堅毅和反抗精神也使他無法與這群世俗、懶散的人融為一體。十九歲那年,他跟隨一位多年跑外的同鄉(xiāng)來到上海。不過對方很快就跟一位親戚去了南洋,把他只身一人留在上海。二十幾年后,天意使他成了一名成功的古董商人。

關(guān)于他的青年時代,并非全是可以勵志的故事,里面有不少卑微齷齪的小手段。上海灘里跌打滾爬成長起來的人物,十之八九有著類似的奮斗史。

人們說:“不管你怎樣費盡心思地觀察那張臉,你仍舊什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奔热蝗绱?,朱鶴亭究竟長著怎樣的五官:

黝黑的皮膚;寬闊的額頭;一雙眼睛很大很有神,是整張臉上生得最美的,但他很少抬起眼皮看人;一個塌鼻子,仿佛摁上去的一個窩頭;兩片黑得發(fā)紫的厚嘴唇,沉默時,那兩片厚肉也會不時地哆嗦幾下,讓人看起來很不舒服。為了掩飾這種缺陷,他與人交談時,通常都煙不離口。他說話很少,而且聲音很低,只有坐在對面的人才能聽見。他不愛笑,不是因為他修養(yǎng)高,而是因為他認為任何過度情緒化的表現(xiàn)都是不恰當(dāng)?shù)?、有害的,一個善于控制、把握局勢的人從不會將內(nèi)心的波動暴露于大庭廣眾之下。他的嘴角有兩道深深的皺紋,那是內(nèi)心長年壓抑的憤怒和冷漠形成的。此外,他有兩只大耳朵,肥厚的耳垂,顯得端莊、雍容??傊@張臉上堅冰般的表情是善良被丑惡扭曲后的線條組合起來的,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氣勢。

他的感情一直都處于冷淡和克制之中。這兩種狀態(tài)是一個成熟的思想理應(yīng)具備的,是很多人追求的。但他的冷淡里帶著仇視和嘲弄,而他的克制也僅僅是作為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在他看來,古董是賺錢的工具,故事、傳言都是為這一工具服務(wù)的輔助形式。凡是在政府混個一官半職的官員、各國洋人,他都對其懷著一種近乎親人般的熱情,對同行里與他不相上下的人,他一律加以歧視和厭惡;他面容平和,內(nèi)心卻走極端,不相信有例外。表面上他常說:遠親不如近鄰,同行要相互協(xié)助;暗地里他卻認為:同行是冤家,誰都不值得信任,與這些人處在一起,永遠要保持戒心。

古董界盛行一種風(fēng)氣:古董的真假是權(quán)威制,由有名望的專業(yè)或收藏人士定奪,不容其他人發(fā)表見解。朱鶴亭起初憎恨這種言論,現(xiàn)在他已同意這種觀點了,因為他已被人們當(dāng)作有名望的權(quán)威人士了。在沉郁的生活中養(yǎng)成的堅韌和嚴肅,使他變得能屈能伸,但他從不盲信,盡管他有時在內(nèi)心產(chǎn)生深深的矛盾,但不讓外人的思想介入,左右他的觀點。他在警惕、懷疑和察言觀色方面的功夫遠大于他鑒定古董的眼力;他的目光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劍,透過撲朔迷離的亂象,簡單而直接地戳破事物的本質(zhì)。他深信自己的成就,熱愛這項事業(yè)。他相信實踐比知識重要,如同物質(zhì)比精神重要,買賣古董如同別人做房產(chǎn)一樣,最看重價值的增長潛力,即使東西買假了,只要能順利地賣掉,他照樣會很得意;相反,即便是真品,若未賣出期望的價格,他仍然會傷心。不過他從未放棄讀書,因為有時遇到舞文弄墨的主顧,他談話中的慢條斯理會很受對方喜歡。因此他長年刻苦克己,除了吸大煙,沒有其他不良嗜好。

沒有人比他對古董商這個職業(yè)體味更深,他理解這三個字,如同元朝人理解成吉思汗一樣,充滿敬意和虔誠。他的不動聲色麻痹了不少人,有時看上去仿佛睡著了一樣。外人看不見他那厚重的額頭下面在做著怎樣的思索,有時連他自己都被騙過了。但只要機會一到,他那雙瞇著的眼睛會突然睜開,看似滯重的頭腦反應(yīng)異常敏捷和迅速,厚嘴唇里吝嗇地擠出的幾個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有說服力。因為對那些要價高或推來搡去、誰都不敢接收的古董,沒有人比他出價更高。凡是了解他的人都認為:“他魄力第一,眼力第二。”

古董行里的人稱朱鶴亭為“朱二爺”。徐文柯稱他鶴亭兄。因為把焱之交到人家手上,希望孩子能夠得到些照顧,言談便更加親切,嘴上卻不忘記囑咐對方一定要對孩子嚴格要求。朱二爺難得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

“他看上去很嚴厲,不過似乎不太討厭我?!边@就是焱之對朱二爺?shù)牡谝挥∠蟆Ko張而尷尬地站著,行李堆在腳旁,他很想看清楚師父什么模樣,但沒敢抬頭。隨即,在徐文柯的指導(dǎo)下,他向朱二爺叩頭,行拜師禮。朱二爺既不冷淡,也不熱情,泰然自若地接受,并喊來伙計,讓他帶焱之去安放行李。

從朱鶴亭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對焱之的情況有所了解。出于本能,他的心里難得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出于意愿,他感到這孩子氣質(zhì)上和其他伙計不同,那種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堅忍和克制頗像年輕時的自己?!安?,好像還有點什么東西!”那是一種埋藏很深不易覺察的底蘊,他遮遮掩掩地不愿承認?!安贿^,那是確實存在的?!币苫蠛筒录墒撬奶匦?,對于這個既令人喜悅又帶點懊惱的問題,他認為時間會給他想要的答案。此刻焱之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伙計,只需要服服帖帖地為自己做事。

對于焱之而言,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與想象的差距很大,他簡直不懂得該如何依靠個人的力量去應(yīng)付整個生活。在家時,不高興,可以沉著臉,整日不說話,可現(xiàn)在就連這點自由也失去了。無論如何。他必須想辦法過日子,而這種日子的主題不再是圍繞著他本人,由他的個人意愿決定,一切活動都必須是晉古齋學(xué)徒應(yīng)該做的事。這個想法仿佛是套在身上的魔咒,還沒來得及適應(yīng),他就幾近想逃脫了。不過,冷靜下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再加上對前途的信心,他很快就從搖擺不定的情緒中冷靜下來。他決心不再沉湎于回憶和幻想,扎扎實實地過每一天,做好每一件小事。他這樣做著的時候,身心的疲憊和痛苦漸漸地感覺不到了。

每天早上,從六點起,他就開始在店里忙活,掃地、打水、擦拭櫥柜。他對這些古董并不陌生,但由于緊張和過分小心,使他做這些事情時,感覺不到一點快樂。原來的兩個伙計年齡比他大,常常帶著捉弄的口氣支使他做這做那,一時興起出于賣弄,也會傳授一點知識給他,可講解既粗陋又模棱兩可。比如將粉彩和琺瑯彩的用料和工藝混為一談。他們在鑒賞品味方面的低劣與開玩笑的本領(lǐng)使焱之哭笑不得,有時甚至難以忍受。焱之做事十分認真,接觸古董的時候,眼睛眨都不眨。朱二爺?shù)谝淮我沿浖苌系拇善髂眠M里屋給主顧看的時候,他將全部心思和氣力都傾注在那只瓶子上,覺得那十幾步路有一里地那么長。他僵硬的動作,笨拙的手臂,因過分小心而繃緊的臉龐,都被那兩個伙計清楚地看在眼里,嘲弄地低聲竊笑著。焱之覺得受到了侮辱,但又不得不勉強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神氣。他在師兄們眼里仿佛一臺沉悶的機器,對此他確實沒什么好反駁的,因為對他而言,除了古董,什么都不重要,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困擾他的遠不止來自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學(xué)徒的概念也并不僅僅是面對古董那么單純,幸好他天生善良,有著超常的韌性和挑戰(zhàn)性,即使束手無策時,那些令人毀滅的念頭也不會壓倒他,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他明白一個道理:沖破一個環(huán)境進入另一個環(huán)境,困苦并不會因此結(jié)束,而是從一種形式轉(zhuǎn)化成另一種形式。命運就是無休止的斗爭,但絕不能聽天由命,任其擺布。在痛苦中反抗,在艱難中不停地掙扎,迎著阻礙直沖上去,哪怕拼個你死我活,從始至終,他一直認為抗爭是面對現(xiàn)實殘酷的唯一途徑。然而,生活會慢慢磨光一個人的棱角,教會他如何適應(yīng)和服從。

一天,焱之在把店內(nèi)的雜務(wù)處理好,照慣例在柜臺里站著的時候。門外進來一位年輕的客人,瘦小的身材,上身穿著一件短襖,套著長呢外衣。下身穿著深藍色長袍,狹長的臉上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神情。對方一邁進屋內(nèi),就用目光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好像要找什么人。

“請坐,瞧您是走累了吧!”焱之走上前去,說道。

對方毫不客氣地坐下來,高聲問朱二爺在不在。他一邊講話,一邊在身邊口袋里一陣亂摸,摸出一只小巧的鼻煙盒,問道:“你師父呢?”

“師父不在。一大早就出門了?!?/p>

“出門?怎么會呢?”客人厭惡地皺皺眉頭。

從屋外及時趕進來的大師兄葛閎義一眼認出了對方,熱情地笑著和對方握手,并且把自己的煙盒遞過來,“來,賞個臉吧!”

“不不……”對方推辭著,“您還是嘗試下這個,這上好的煙絲是云南制作的,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作料,香噴噴的,您拿去,嘗嘗!”

葛宏義閉上眼睛吸了足有幾秒鐘,帶著在陶醉中回味的神情說道:“嗯!沒錯,肯定加了好東西?!?/p>

“告訴你吧,兄弟,我?guī)缀踮s了一夜的路,就靠它提神呢!”

“您是說您剛從鄉(xiāng)下來,該不是又弄到了什么寶貝吧?”

“寶貝?那是當(dāng)然嘍,否則你師父那樣的人,能入他的眼嗎?”

葛宏義讓焱之給客人上好茶,并問貨在哪兒。

對方說就放在隔兩條馬路的興盛旅館。

葛閎義點點頭,與客人天馬行空地隨意攀談起來。約莫過了半個鐘頭,隔壁古董店的人來找,他便說了幾句抱歉的話,起身出門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客人不止一次露出不耐煩的神氣,終于忍不住發(fā)起牢騷:“小兄弟,你說,為何你師父這么沉得住氣,是不是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

“不會的,他今早確實有急事才離開的?!膘椭痪o不慢地做著解釋,他知道不管來客怎樣講話,自己都要保持和氣。而對方由于急不可耐地期待著朱二爺會突然出現(xiàn),說完后,便將目光轉(zhuǎn)向門外。

客人仍不能斷定朱二爺是不是有意躲著自己。在他眼里,朱二爺是一個手段高明的人,也偶爾會拿生意開玩笑。所以他看著墻上的鐘表在心里跟自己賭注,等到分針再轉(zhuǎn)到“9”的時候,就該回來了。

“這可不是朱二爺?shù)娘L(fēng)格?!钡鹊椒轴樦赶颉?”的時候,盡管客人已失去了耐心,但表面上仍帶著半贊美的語氣說道。

“再等等吧!說不定正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呢?!?/p>

這時候,附近一家小餐館散發(fā)出的飯菜香味飄進來,客人有些坐不住了。他摸了摸下巴頜,說:“要是朱二爺還不回來,我真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比缓笏珠_始端詳起那只鐘表來,好像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之前沒有察覺的什么東西。

臨近傍晚,朱二爺回到店里,焱之趕忙匯報此事。他瞇縫著眼睛,聽得很仔細,剛一聽完,就拔腿向旅館奔去。十分鐘后,在一條僻靜弄堂的盡頭,看見了興盛旅館的招牌,這是一家樓下兼帶餐鋪的小旅館,看上去很破舊。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前的椅子上抽著煙斗,瞧見有客人進門,沖里面喊了一聲。小旅館的老板認識朱二爺,很快在住客登記簿上查到了他們要找的房間。師徒二人沿著窄小昏暗的樓梯走上去。那間房子的門敞開著,焱之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年輕人并沒有預(yù)料之中的興奮,他把一只箱子從椅子上挪開,請朱二爺坐下,表情尷尬地搓搓手,說他為了著急回家,已經(jīng)將那批東西賣掉了。

“賣了?”焱之驚詫地說道。

年輕人笑了笑,說道:“是這樣的,要是我出去找買主,那是我不守信??晌移ü蛇€沒坐穩(wěn),就有人找上門來了,不好推辭??!”

焱之小心地瞧著師父,朱二爺一聲不吭,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這間屋子,好像想著什么其他的事情,對眼前的事一點都不在意。過了一會兒,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這事有點荒謬,您覺得呢?”

“對。我也是……”年輕人趕忙附和著,說自己這次的確是直奔晉古齋而來的,并發(fā)誓下次一定把更好的東西帶來,但始終不肯講出買主是哪家。為獲取朱二爺?shù)男湃危卣f:“算是巧合,您知道這是生意……生意就是這么回事?!?/p>

“是為了價格嗎?”

“也不全是,不過……”年輕人說著,左手指在算盤上撥動三顆珠子,右手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一下,遞到朱二爺面前,“他們出了這個數(shù)。”

朱二爺瞥了一眼,說:“很好,很好?!憋@然那是幾件器物的總價格,而且比之前商談的要貴出不少。“看來這位新買主很合您的意?!彼麌烂C地盯著對方的臉,目光里有一種奇特的威懾力,好像要看出一些破綻來。

“是,看得出,對方很喜歡,實實在在地喜歡。”年輕人望著朱二爺高深莫測的表情,有幾絲緊張。不過他心底里也有一絲報復(fù)的快感,這說明自己的古董搶手,朱二爺以后再也不敢怠慢自己,不會擺架子了吧。

“哦,”朱二爺看了一眼他腿邊的行李說,“這個,給你?!奔埓镅b著以前的部分欠款。兩方都明白那是買方為了讓供貨方在下一筆買賣中守信用,而有意押遲的款項。年輕貨主從朱爺手里接過錢,忍不住動了感激之心。

朱二爺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出了門。

“等一下!”年輕人兩步趕到門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紅著臉,囁嚅道,“請原諒,二爺,這件事情……是我不對??僧?dāng)時,我還以為來的那人是經(jīng)您同意的,因為……唉!”年輕人跺跺腳,他想拿出豁出去的勇氣,又害怕不小心說溜了嘴,“唉,我不能說,實在不能說,如果對方因此受罰……我豈不是出賣了人家,會遭報應(yīng)的?!?/p>

朱二爺并不追問對方口中的“人家”是誰,只是搖搖頭,帶著無奈的神氣說:“老實說,聽了您這些坦白的話,我不愿再說什么了……”說完,扭頭就走了出去。

焱之跟著師父走下陰暗狹窄的樓梯,心想這家伙是何用意,難道其中有什么陰謀不成?

在旅館門廳里,旅店老板討好地跟朱二爺搭話,朱二爺沉默地點了點頭。

古董圈里最忌諱生意被人家挖墻腳。“這事太蹊蹺了!”焱之暗自想,他瞅了瞅涂滿污跡的皮沙發(fā),覺得連對方的笑語都令人生厭。如果時間相差一天、兩天倒也罷了,可是只有那么短的工夫,并且這地方看上去十分隱蔽……焱之仔細將事情前后想了一番后,覺得最合乎情理的是……他沒敢再往下想。

回到店里,師父問焱之,今天那送貨人來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在場。焱之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只有他跟大師兄,不過,大師兄只待了一會兒就出門了,最后只剩下他自己。“怎么啦?難道師父會懷疑……”他雙手捶打著頭,仿佛要把那個突然冒出的念頭擠出去,可整個思維卻被這個怪異的想法糾纏住了,最后他只得把這一切歸結(jié)于沉悶的天氣。

晚上,焱之眼睜睜地躺在床上,回想著師父在整個過程中的寬厚和平靜,心中更加氣憤了,恨不得馬上把那個行徑丑惡的人揪出來。他順著白天打斷的思路繼續(xù)想下去,可就是不愿意碰觸最后那個答案。他很想把心事跟某人說說,可二師兄正在酣睡,他屬于那種吃飽了飯就得休息的人??梢坏酵砩?,各式各樣吸引大師兄的地方可就多啦,有時深更半夜都不見人影。平日大師兄愛為難焱之,像對待仆人一樣隨意支使他干活,疊被、鋪床、買飯、打掃房間,這些日常生活的繁雜瑣事,都落在焱之一個人肩上。焱之剛開始覺得委屈,日子長了,就什么都習(xí)慣了。為了使自己快樂一點,他學(xué)著只看別人的優(yōu)點,馬上就發(fā)現(xiàn)大師兄其實又聰明又勤奮,否則師父不會將一些重要的業(yè)務(wù)交到他手上。一聽見開門的聲音,焱之就從床上坐起來,想把發(fā)生的事告訴他??墒歉痖b義踉踉蹌蹌地進了屋,一頭栽倒在床上,嘟囔了幾句,就睡著了,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酒氣。焱之一向?qū)ψ砉沓錆M厭惡,他看著對方的樣子,一陣惡心。走出又矮又黑的屋子,來到院里,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滿腦子亂哄哄地想著一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

第二天,朱二爺不知怎么得知了葛閎義醉酒的事,馬上雷霆大發(fā)。葛閎義苦苦地哀求,說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了,朱二爺說可以原諒他,但他必須要如實說昨晚跟誰在一起飲酒。葛閎義的臉一下子就白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沒有誰……”

朱二爺惡狠狠地盯住對方的眼睛,一言不發(fā)。原來朱二爺昨晚又去了興盛旅館,從看門人那里得知清雅齋的老板中午來過,陪同的是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并從對方的描述中斷定那人就是自己的大徒弟葛閎義?;丶业穆飞现於斢謿鈶嵱钟魫灒耆珱]有料到晉古齋會有內(nèi)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似乎看到清雅齋的賈一川在得意洋洋地嘲笑他。他覺得肺都要氣炸了,剎那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多少年都未有過的強烈沖動,一個朝夕相處將近五年的徒弟,竟然把貪婪的黑手伸向自己……這種荒謬的事對他造成的侮辱無法想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由此看來,這已算是犯了不可赦免的罪過。另一方面,在他心靈深處,他覺察到了驅(qū)使這種結(jié)果的兩個動因,他立刻聯(lián)想到了利益,以此來解釋這種惡行的根源,是十分簡單的;同時他努力鎮(zhèn)定下來,從自身上找原因,馬上想到了半年前的那次被盜,雖然損失不算太嚴重,卻使他很長時間都疑慮重重。眼下發(fā)生的這種事已超出他忍耐的限度,使他不能不想,不能不有所動作了。

焱之驚愕地望著一切,不敢有任何猜想。事情來得過于突然,葛閎義驚慌失措,內(nèi)心縮成一團。他沒有辯解,那樣做不會有任何好處,師父不可能因此寬恕自己??伤蛛[隱感到事情不妙,如果對方認定你是一條狗,那你就是一條狗了,即使委曲求全,又有何意義?不如豁出去,將幾年的壓抑徹底發(fā)泄出來,被解雇了事。

然而,不知是朱二爺?shù)乃枷胨查g產(chǎn)生了變化,還是葛閎義滿不在乎的神情使然,場面緊張的氣氛突然緩和下來。朱二爺冷峻的目光不再兇狠,發(fā)青的面色恢復(fù)了正常。他眼睛望著別處,嚴厲的聲音帶著一種克制的平和,說道:“喝醉酒,夜深歸宿,哪還有做伙計的樣子,下不為例,去干活吧!”

葛閎義以為聽錯了,定睛注視師父。

焱之閉上眼睛,在心里為師兄長舒了一口氣。焱之天生需要愛人家,特別是在得不到別人愛的時候,這種愿望就更強烈了。不過,他的好意師兄一點都不領(lǐng)情。從那以后,葛閎義不僅未因此感激師父,他還暗中得意地認為自己手段高明,能夠瞞天過海,并從心里輕視朱二爺,認為外界認為師父料事如神的盛名無非是虛傳。他在焱之面前吹噓師父不敢拿他怎么樣,原因是他手里掌握著晉古齋的大批主顧,像他這樣有眼力和買賣經(jīng)驗的人,在晉古齋做事,是他朱二爺?shù)母?。無論他說什么,焱之只是靜靜地聽,直到一天深夜,葛閎義又滿嘴酒氣地回來。他死纏著焱之非要訴說辛苦,說為朱二爺一輩子賣命,最終也沒多享受一點。要想過好日子,必須尋求其他出路。他述說了自己貧窮的家世,學(xué)徒的艱辛,焱之連連點頭,感同身受,并淚流滿面地安慰他,兩顆心一下子靠近了。

葛閎義四面望望,抓住焱之的手,說要告訴他一個壓在心底的秘密。焱之緊張地預(yù)感到師兄接下來的話可能與那件事相關(guān)。不知道為什么,他并不想弄清真相,但對方已經(jīng)自言自語地講述了:“那事是我干的,是我親自帶清雅齋的賈一川去的旅館??晌乙稽c也不后悔,人家待我不薄?!?/p>

“別說了,我不相信。”焱之制止了對方,希望這些話是酒后的胡言亂語。

“管你信不信,這是事實?!备鸷炅x仰面躺在床上,嘴角露出一絲詭笑,他已打算離開晉古齋,自覺沒有繼續(xù)隱瞞的必要,說出來,那種報復(fù)的快感會更強烈。

“我不相信,真的……”焱之轉(zhuǎn)過臉去。但當(dāng)他再次看到師兄臉上那種以勝利者自居的神情時,再也忍不住了,不解地問道:“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既然你不喜歡,可以離開,何必背后報復(fù)。我不懂大道理,經(jīng)驗沒你豐富,但師父那天如何待你的,我都聽見了,看見了,而且我不以為他對真相一點都不了解。你瞧著吧師兄,是你在害你自己。你為了報復(fù)和一點小利益,做這種偷偷摸摸拆東補西的事,遲早會被師父發(fā)現(xiàn)。你說學(xué)徒受苦,可那‘苦’是某個人強加給我們的嗎?那是命運的安排,以德報怨是人性的禍根,誰會相信這樣的人?會愿意幫助這樣的人呢?苦惱,每個人都有,它一半來自上天,一半來自自己,這著實沒什么好埋怨的。師父雖然吝嗇,可他從來沒有克扣工錢,還管我們吃住。有時我也心存不滿,但那是對整個現(xiàn)狀的不滿,盼望著能通過努力擺脫這種困境。但絕不會損害別人利益,尤其是師父,我不能理解,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趕快回頭吧!即使你沒有勇氣承認,總該想個將功贖罪的辦法,否則你的良心會受譴責(zé),上天也不會一再原諒你,說不定哪天事情一敗露,你的前途就完了。我們?nèi)粝牒煤米鋈?,首先要踏實,不能害人。的確,很多人吃苦比我們少,卻比我們富裕、快樂,可是我們的未來不見得比別人黯淡。這些話會令你不高興,可你我之間除了老實和坦誠,需要花言巧語嗎?另外,雖然你足夠聰明,但不是那些狡猾商人的對手,人家是在利用你的弱點,不是欣賞你的長處。一旦對方得不到想要的,你對他們也就毫無價值了。想想那時候,你還有什么呢?萬一弄不好,還會身敗名裂……”

“住嘴!”葛閎義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眼神兇惡地盯著焱之。此時街上一陣騷亂,幾個巡捕房的警察在追趕著什么人,人群在驚嚇中發(fā)出大呼小叫的聲音。葛閎義抖了一下,忽然轉(zhuǎn)過身,冷冷地問道:“你打算怎么辦?揭發(fā)我?”

焱之沒有回答,局面僵持了好大一會兒,隨后,他聽見師兄用力關(guān)門的聲音。漆黑的小屋里只剩下他一人,四周一片靜寂,他回想著剛才說過的話,懊悔不應(yīng)該傷害師兄,畢竟他是出于信任,才說出實情的。焱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是告訴師父還是隱瞞呢?要爭執(zhí)或言不由衷地附和嗎?

日子變得更加難熬,一種錯綜復(fù)雜的情緒控制著焱之的精神,他夾在兩種對立力量之間。他看見背叛和忠誠將生命和靈魂撕裂成兩半,他想要尋求一個完整的自我,卻發(fā)現(xiàn)兩個鬼魅般的影子在他面前爭斗,一個要把它拖進黑暗,一個要把他引向光明。從放大的歉疚中看去,他不愿直視大師兄的所作所為;又逃避與師父面對。天生的善良使他不允許自己撒謊,然而對一方的真誠有時會以對另一方的背叛為代價。一個是他愛戴和依賴的人,他將對方視為父母;一個是與自己處于同種艱難處境同病相憐的伙伴。他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坦誠并非易事。因為藏著心事,覺得師父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不同了,難道他會懷疑我嗎?那可就糟糕了,還是把實情講出來吧。一個聲音說。不可以,自私的人才會那樣,唯恐受辱而丟棄朋友,不是俠義精神所為的。他把自己狠狠數(shù)落了一番后,他的心里踏實多了。他要挽救大師兄,大師兄已經(jīng)知錯了,以后絕對不會再做這種事,而且他相信此事未必給晉古齋帶來多大損失,倉庫里那么多寶貝,多少年都賣不完……只要他不說出來,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這樣想著,他覺得當(dāng)初那團焦灼的陰影漸漸消散了,代之以一種平和、歡愉和愛的力量在心底緩緩升起。

焱之開始埋頭工作,任何其他的事都不去想了。每天下班后,他都要去慕爾教堂的夜校學(xué)習(xí)英語。時間緊迫,他便裝點食物在袋里,路上或課間休息時吃。學(xué)校里的老師看他用功,經(jīng)常在課堂上給一些適當(dāng)?shù)谋頁P作為鼓勵。相鄰教室一位匈牙利教士布拉佩,深受中國古文化吸引,下課后,常常找他去聊天。布拉佩自認為懂藝術(shù),不分國家,只要美的事物就喜歡。他有時拿出在路邊古董攤上便宜買來的小玩意兒給焱之看,用一個外民族的思想去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蘊意,給焱之不少啟發(fā),但偶爾也會鬧出一些笑話。焱之為了維護對方的面子,并不當(dāng)場揭穿。

從學(xué)校出來,已是深夜,他又累又餓,在寒冷潮濕的大霧或漫天飛雪中走很長的路。牙齒打戰(zhàn),小腿累得抽筋,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同時又要防備那些扒手或乞丐。他通常打著瞌睡夢游般地回到住處,手凍僵了,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地摸黑撥弄數(shù)次,才把門栓打開。有時不小心用力過重,門栓滑落在地上,把夢中的師兄驚醒,就要挨一頓臭罵。

狹小的屋子,空氣渾濁,陰冷潮濕,這處庇護所帶來暫時的安全,但他感到特別凄涼和孤獨,冰冷的環(huán)境難以燃起生命的希望。他雙腿打著擺子爬到床上,生怕驚擾別人,好在腦袋一沾上枕頭,就再也沒氣力思索,痛苦和疲憊被深沉的睡眠驅(qū)走了。

凌晨四點,他迷糊著起床,把臉浸在涼水里,頭腦立刻清醒不少,他必須做自己的功課:只有四點至六點,他是自由的。要抓住這部分時間去完成前一天的筆記,將遇到的問題和心得記錄下來。白天從來沒有空閑,打掃、擦拭、整理、接待客人、侍候師父,端茶送飯,跑前跑后。一天下來,通常連松口氣的工夫都沒有。而且朱二爺相當(dāng)嚴厲,柜臺里不放置凳子,屋子中間的一桌四椅是專為顧客準備的,它們正對著里屋他抽大煙的床榻。誰若偷奸?;聛硇⒁环昼姡退氵`犯了店里的規(guī)矩,扣掉一個月的工錢。

學(xué)徒的卑微,謀生的艱難,焱之感到自己比在牢籠里還要枯燥和苦惱,不僅生命根本的需要得不到滿足,想象也失去了自由。然而,心靈往往因受阻而活躍,行為若不受到限制,刺激產(chǎn)生的力量就會減弱,夢想的熱情愈是得不到釋放,灑脫不羈的心便更加不安分。換作悠閑安逸的生活,他也許會無憂無慮地消磨時間,讓生命在歲月中蹉跎。但現(xiàn)在每天只有兩個半小時屬于自己,他對藝術(shù)的感覺和想象便在那短暫的時間內(nèi)全面爆發(fā),像在罅隙中間噴涌出的急流。受到限制的人格是對藝術(shù)最難得的磨煉,個性在外界壓力下不僅不會消沉,反而會使肉體欲望隨著精神的強壯而降低,內(nèi)心孤傲而又身份卑微的人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為心靈和語言受到限制,培養(yǎng)了只把握重點的習(xí)慣,在極其有限的時間里的自由的珍貴絕不意味著暫時放松,而是品格和思想的雙重收獲。

焱之的情況就是這樣。受純真獨立的心靈驅(qū)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認識到自由的價值,但絕不會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與理想無關(guān)的事物上。他對無聊的行為向來嗤之以鼻,在受限的環(huán)境中,沒有別的選擇時,真誠的思想要求在很少時間內(nèi)寫出最有效的內(nèi)容。偏激的想法、啰唆的文字自然而然地減少,促使他抓住在藝術(shù)領(lǐng)悟和鑒賞方面的要點,思維沉穩(wěn),這遠非單純的教導(dǎo)能達到的。在孤獨的深思中,焱之習(xí)慣于把藝術(shù)品看作人去理解,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要表達的內(nèi)容。他不喜歡那些過分追求工藝繁縟的藝術(shù)品。

但是他此時從藝術(shù)品中所領(lǐng)悟到的思想還受著別人的影響,因為他的個性還處于走向成熟的過程中,還無法形成完整的自我。學(xué)徒耳濡目染的是業(yè)界或上輩流傳下來的固有言論。他在這一大堆現(xiàn)有的知識中摸索整理,找出那些與自己想法不同的,仔細琢磨對錯。他有時會動搖或懷疑,憑直覺否認自己或批評人家;同時他認為自己的見解漏洞很多,并非堅不可摧,即使那些他自認為完全受熱情和心靈驅(qū)使而寫下的句子,一旦成文,就像在自己身上穿著借來的衣服一樣僵硬滯澀。一個人只有作為旁觀者去審視他的思想時,才會發(fā)現(xiàn)其中那些與鑒賞實質(zhì)不相干而又擺脫不掉的弊病。他厭惡那些片面狹隘的言論,它們浮在藝術(shù)的表面,離其本質(zhì)相距甚遠。他因為不能確確實實地抓住藝術(shù)給他的感覺而苦惱,有時,書寫下來的文字比不上他所想的,就懷疑自己是否根本無法達到藝術(shù)的本身。但桀驁不馴的天性使他不肯在沒有找到問題所在之前低頭,他決心要掌握得更專業(yè)、更透徹。他抱著這種幻想,憑著回憶反復(fù)地寫了一遍又一遍,有時還把紋飾畫下來,可當(dāng)他偷偷地拿著這些東西跟藝術(shù)品本身做比較時,又覺得相形見絀,覺得它們沒有一絲價值,恨不得撕毀。最令他難堪的是:這些舉動無意中被周圍的人看在眼里。二師兄為了捉弄他,把他藏在枕頭底下的筆記拿出來,當(dāng)眾朗讀。雖然現(xiàn)場只有他跟焱之兩個人,但焱之仍然覺得受了羞辱,他氣憤地從對方手中奪下來,一把撕碎……想到自己忍受著如此艱難困苦,卻不知何時才能達到想要的境界,他幾近絕望。

灰沉沉的歲月,乏味而緊張,沒有一絲娛樂,單調(diào)的生活使他沒有一個朋友,他就像一頭拉磨的牲口,一天到晚在有限的空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數(shù)次。街上,同齡的孩子在玩耍,焱之則雙眉緊鎖,聚精會神地在柜臺里古董架之間埋頭擦拭瓷器,他不敢有半點分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會釀成惡果。他聽說附近店里的一位工作了將近一年的學(xué)徒,不小心摔壞了一件明朝洪武的釉里紅牡丹靈芝紋小罐,不僅沒拿到一分錢的薪水,第二天就被掃地出門了。他始終站著或彎著腰做事,渾身的關(guān)節(jié)又麻又酸,痛得難以忍受;有時他就干脆跪在地上,整理或清洗古董,膝蓋磨破了,浸出洇洇血漬,他卻渾然未覺。

孤獨枯燥的生活,使焱之很想與師兄們親近,想從友情中尋找一絲慰藉。二師兄比焱之大兩歲,晚上經(jīng)常背著師傅和街邊的一些小無賴來往,學(xué)了很多惡習(xí)。他的行蹤是焱之到晉古齋幾個月后才發(fā)現(xiàn)的。焱之很替對方難過,覺得在這樣的處境中不思進取,相當(dāng)于自甘墮落。相比之下,他寧愿喜歡大師兄。大師兄眼力好,善于待人處事。若不是那次意外事件,焱之幾乎要將其當(dāng)成榜樣了。但大師兄覺得焱之死腦筋,學(xué)習(xí)上走偏執(zhí),只有傻瓜才會將器物上的紋飾畫了一遍又一遍,他把焱之的這種行為看成無聊的消遣。起初他對焱之尚且抱著一絲善心,但自從他不小心暴露了那件事后,便有意處處為難他,打擊他,說師父不喜歡書呆子式的學(xué)徒,照此下去,說不定哪天會被開除,不如早做打算。他講話時神態(tài)嚴肅認真,焱之幾乎真的相信了。但逐漸地他看清了大師兄的真正企圖,對方的告誡使他感到傷心,不過他總是服服帖帖的,既無心反抗,也不想揭露真相。在兩位年長師兄的眼里,焱之仿佛一顆隨意擺布的棋子。焱之對兩人的命令嘲弄一向聽之任之,只要能有一個和平安寧的環(huán)境供他學(xué)習(xí)和休息,他就滿足了。而且他天生的軟心腸,人家一對他講話親熱點,他就會立刻將對方當(dāng)兄長,原諒一切,覺得再多付出都值得。

他上夜校,通?;貋淼煤芡?。二師兄假惺惺地對他說了幾句稱兄道弟的好話,焱之感動得眼眶發(fā)熱;對方趁機說晚上太冷,他那薄得透亮的被子,到處透風(fēng)撒氣,一夜身子都暖和不過來。焱之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人家床上。二師兄嘴上稱謝,心里卻在嘲笑他傻。晚上從夜校回到臥房,一路凍透的焱之不忍將睡在溫暖被窩里的二師兄驚醒,便悄然爬上床,掀起褥子,在木板上躺下來,哆嗦著身子縮成一團,因為又累又困使他幾乎來不及感覺到凍得難受,就沉睡過去了。他經(jīng)常夢見自己站在冰封的大地上瑟瑟發(fā)抖,四周白茫茫的。

即使他處處順著別人,兩位師兄仍然把他當(dāng)作傻瓜,瞧不起他。焱之并非毫無察覺,可他寧愿用委曲換取一份不算真誠的愛,那份虛無縹緲的愛總能給空蕩的內(nèi)心帶來一絲溫暖。他有時也恨自己,恨周圍的人,可是只要一想到哪怕再忍耐一下或再吃點苦頭,就會使別人感受到好處,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忍讓能保持暫時的平靜,卻無法換來長遠的和平。焱之從心直口快的銘德師兄那里,得知大師兄背后向師父講自己的壞話。葛閎義有一段時間對焱之的保密,心存感激,但又總感到不踏實,于是計劃著怎樣將他趕出晉古齋,以除后患。關(guān)于如何對付這個呆頭呆腦的小鄉(xiāng)巴佬,他認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他已經(jīng)預(yù)謀了一個陷阱,只要再等幾天時間,計劃就可以實施了,待那時人贓俱在,焱之渾身有八張嘴也說不清楚。而且?guī)煾副纫郧案湃巫约海瑤讟吨匾纳舛冀唤o他一人單獨去做。這樣一來,自由空間大了,鉆營的機會也就多了,一次冒險可以拿到比一年薪水還要高的好處費,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再有十次八次,我就可以自立門戶了。葛閎義想著未來的美好,不由得手指打著拍子哼唱起來??赊D(zhuǎn)念一想,他又覺得不對勁兒,師父上次對自己動那么大肝火,為何過后再不提那樁事,而且……他瞇縫著眼睛,琢磨了好大一會兒,終于得出一個既滿意又合理的答案,肯定是他為那次發(fā)怒而心懷愧疚吧!看來這個老頭子的確還蒙在鼓里。想到這里,他愈加欽佩自己的深謀遠慮,覺得只要除掉焱之這塊心病,就萬事大吉了。焱之對二師兄的話并不完全放在心上,原因是他想不出大師兄要傷害自己的理由。

不過三個人在一塊兒時,連已往那種調(diào)侃或嘲弄的樂趣也沒有了。葛閎義可能受某種目的的驅(qū)使,對焱之表現(xiàn)出假惺惺的溫情,他還不夠老練,不太善于隱藏。焱之覺察出他眼神慌張,笑容也很不自然。再回想二師兄說過的話,內(nèi)心升起一股懊惱。他覺得周圍的空氣渾濁,難以呼吸,他幾乎要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但最終未發(fā)一言。他的牙齒緊咬住下唇,極力克制著,難看的臉色引起大師兄的注意,問他是否病了。焱之憋著氣搖搖頭,心里卻感到委屈,眼淚止不住掉下來。他覺得大師兄在關(guān)心自己,而自己卻在心里將他想成壞人,他寧愿二師兄在撒謊。想到這里,他就更加忍不住愧疚。無論他怎樣想恨,可結(jié)果還是禁不住要愛,他那么希望得到一點親人般的溫情。

朱二爺一天到晚在忙碌,稍有閑暇,便瞇縫著眼睛抽大煙,一句話都不說。有時特別喊焱之去左右侍候,對他就是莫大的慰藉。師父一貫對三個徒弟的態(tài)度是從不厚此薄彼,他平等地待他們。但焱之對師父懷著更深的感情,此種結(jié)果使焱之多少感到失望,導(dǎo)致他對虛假的溫存也不禁要視若珍寶。

“可憐的小師弟!”葛閎義假裝慈悲地說,“我就要解脫了,你該怎么辦呢?……不過,我沒他(師父)那么狠心?!彼牧伺撵椭募绨蛘f:“你若能跟著我干就好了?!比欢绻痖b義能夠提前看到不久后發(fā)生的事情的話,肯定會為這番話羞得無地自容,嘲笑自己:“多么狂妄無知的我啊!”

一天上午,晉古齋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此時,朱二爺剛吃完早點,拆開一封信,是母親從山西老家寄來的,上面是他熟悉的筆跡,整整兩頁紙寫滿密密麻麻的小楷。他一只手端著茶杯,從頭開始粗略地讀著,信中相同的對小孩子說話般的語氣,啰里啰唆對兒時的回憶。母親似乎永遠都活在他的童年里,而那時她不是天天盼著他長大成人嗎?信中還提到了她的眼疾、風(fēng)濕……并在信末尾言辭殷切地說:“我天天盼過年,恨不能你現(xiàn)在就回來!”

母親仍在信中稱呼他的乳名,這讓他多少已有些不大習(xí)慣,反而鐵著心腸似的想,不,抱歉,母親大人,不解決掉眼下這樁事,我離開半天都不安心。朱二爺這么想著,不由得透過過道的門向外望了望。聽見外面有人講話的聲音,卻什么都沒聽清楚,“她寫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敝於敾叵胫赣H的信的內(nèi)容。“是?。∷趺磿私??誰能體諒我內(nèi)心的苦?。 敝於敳⒎遣恍⒅?,他寄出的錢足夠老人在當(dāng)?shù)剡^非常寬裕舒適的日子,但他的確不希望將母親接來同住。一是老人那傳宗接代的迫切要求使他厭煩;二是老人像書寫他悲愴童年的活化石,時常提醒他曾是怎樣一個卑微窮苦的鄉(xiāng)下人。是啊,對于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就隨它去吧,人們總愛背后譏笑或詆毀別人,就讓左鄰右舍嘲笑吧……于是,他開始看外面講話的人是誰,他瞥了兩眼,走過去把另一半簾子也撩開了,他之所以關(guān)注外邊來的客人,是為了忘掉那封信所帶來的縈繞心頭的痛苦想法,哪怕暫時地忘掉也好。

焱之不知道來者的意圖,對方口氣和神態(tài)帶著命令的意味,看上去不像生意人。他猶豫著,不知該稟告師父,還是婉言推辭,進退兩難之際,朱二爺從里面迎了出來。他跟那個四十多歲的黑衣男子認識,三個人招呼著進了屋。焱之從走在后邊的那個人的詭譎的神色中,隱隱猜出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毫無來由地將這兩個人與大師兄昨晚的徹夜未歸聯(lián)系起來。旋即,他覺得這種荒唐的想法是睡眠不足和過分擔(dān)驚受怕而造成的,使人總愛把一些毫不相關(guān)的事胡亂聯(lián)系在一起,自己嚇唬自己。幾分鐘后,他看到三個人一道從屋里出來,朱二爺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跟在那兩個人的身后,上了街。

天黑時,朱二爺回到店里,一路上他反復(fù)回想大伙計做的一切,心底僅存的一絲憐憫也消失了。他臉上是一種堅定和憤恨混合的神情。他把兩位徒弟叫到里屋,關(guān)上門。焱之和二師兄銘德都感到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但誰也不敢問,只是低著頭站在那里。

朱二爺命令兩個徒弟把葛閎義的被子、衣物、用品等收拾起來,打成包,扔到垃圾場去燒掉。

“燒掉?”銘德一驚,“師父,為什么?”

朱二爺?shù)吐暤溃骸翱烊?,以后誰都不許再提起他,免得給晉古齋抹黑……”

原來葛閎義被黑幫的人收拾了,扔在碼頭的舊貨倉里,幸虧夜巡的人發(fā)現(xiàn),撿回一條命,但將會落下終生嚴重殘疾。兩個伙計嚇傻了,無法想象大師兄竟會遭如此厄運,那該是怎樣的慘狀?。俊翱蓭煾?,不能救救……”焱之含著淚,乞求道。

“救?”他還沒說完,就被朱二爺呵斥住了,“這叫罪有應(yīng)得!”朱二爺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朱二爺暗自完全認同這個結(jié)局,再沒有比用別人的手除掉心患更痛快的事了?!吧蝗缢赖淖涛恫缓檬馨?!他當(dāng)初執(zhí)迷不悟地做那些下賤事的時候,可沒想到會落到這個地步?!?/p>

回到家里,朱二爺躺在長沙發(fā)上,撫摸著下巴,瞇縫起的眼睛露出一絲特別的光芒,他承諾,要盡最大的努力按我的意志行事,但他肯定自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他希望借著那些勾當(dāng)大發(fā)不義之財,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自立門戶或另棲高枝……一個讓金錢沖昏了頭腦的家伙,一個背信棄義的卑鄙小人,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么有的人身處黑暗,最終卻可以走向光明;而有的人本以為會平步青云,卻一腳落入萬丈深淵。其中,是上蒼根據(jù)對人性的考量,支配了那個叫作命運的東西。

這位晉古齋的大伙計,朱二爺?shù)牡靡忾T徒,眼力好,做事勤快,會察言觀色,長期巧妙地周旋于多方利益之間,誰曾想最終惹火燒身。事實上,這幾個月,葛閎義利用朱二爺?shù)男湃危抵袑讟洞筚I賣攬給了清雅齋和通古齋。通古齋的葉老板早年靠販賣鴉片起家,資財豐厚后,開始倒賣古董,幾年之內(nèi),在上海灘置辦了十幾處房產(chǎn)。他有一位叫黃天朝的朋友,是黃金榮的手下,據(jù)說本姓史,為表示對師父的忠貞不貳,才改姓黃。黃氏門徒眾多,那些來路不正、沾滿血腥的錢來得容易,揮霍得也快。黃天朝一向?qū)疱X貪得無厭,處處投機鉆營,搜刮錢財。聽說做古董生意賺錢,便要求葉老板給他找些貨源,姓葉的不敢怠慢,為表示自己的忠誠,在一次晚宴上將葛宏義介紹給黃天朝?!八绣X有勢力!”葛閎義喜出望外,一心想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飯后,葛閎義謊稱自己跟黃天朝同路。一路上,葛閎義講出了自己的窘境和想法。黃天朝假裝對此表示同情,贊賞他頭腦靈活,又有眼力,前途無量。葛宏義趁勢說,可惜空有一副好眼力,沒有本錢,什么都是空想。黃天朝哈哈大笑,說那還不容易,將來他出資,葛宏義做經(jīng)理,兩人合伙開一家上海灘最排場的古董店。葛宏義聽得心花怒放。分手后,他一個人走在路上,自言自語道:“葉老板沒騙我,他說:要想做一個有錢人,就應(yīng)當(dāng)結(jié)交有錢人?,F(xiàn)在我信了?!?/p>

不久,趁著朱二爺外出進貨,葛閎義偷偷將一位河南人送來的五件青銅器介紹給黃天朝,事成當(dāng)天晚上,對方塞給他一筆好處費,他禮貌性地推讓了一下,就收下了。葛閎義沒有事必躬親的毅力,看青銅器的眼力也遠不如瓷器,只不過是憑著對方為晉古齋多年供貨的經(jīng)歷,就輕易地指使黃天朝買下了這些青銅器。然而,這次并非以往那么幸運,黃天朝在將那批貨賣給一位美國收藏家時,被人家指出青銅器是贗品,而且對方是這方面的行家,當(dāng)著工部局董事的面,將贗品特征一一羅列出來。黃天朝羞愧難當(dāng),恨不得把葛閎義立即找來,碎尸萬段。冷靜后,他決定暫且忍耐一下,心平氣和地找葛閎義談了兩次,表示看在兄弟情誼份上,只要將那筆款子要回來,可以既往不咎。葛閎義為了維護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也為了保住通過這筆交易從買賣雙方撈取的大筆錢財,堅持認為青銅器是真品無疑。即使萬一買假了,那筆款也不該由他負責(zé),自己不過是個介紹人而已,管不了那么多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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