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租車開上山，穿過燈火通明的廣場，駛?cè)牒诎抵?，仍然向上攀爬，接著開上平地，來到圣埃蒂安教堂后面一條黑暗的街道上，平穩(wěn)地沿著柏油馬路往下開，經(jīng)過一片樹林和停在康特雷斯卡普廣場的巴士，再轉(zhuǎn)入穆浮塔街的鵝卵石路面。街道兩邊是一間間燈光明亮的酒吧和開到深夜的商店。我們分開坐著，沿著古老的街道行駛時，車子的顛簸讓我們靠在了一起。布蕾特摘掉了帽子，頭朝上仰。借著還在營業(yè)的店鋪發(fā)出的光，我看見了她的臉，接著暗了下來，來到高伯蘭大街時，我又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臉。這條街的路面被挖開了，人們在乙炔燈的照耀下在電車軌道上工作。布蕾特的臉發(fā)白，長長的脖子顯現(xiàn)在明亮的火光中。街道再次暗下來，我吻了她。我們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突然她轉(zhuǎn)過身，貼緊座位的角落，盡可能地與我拉開距離。她的頭垂了下來。

“別碰我，”她說，“請別碰我?！?/p>

“怎么啦？”

“我受不了?！?/p>

“哦，布蕾特?！?/p>

“別這么做。你應(yīng)該知道。我受不了，就這樣。哦，親愛的，請理解！”

“你不愛我嗎？”

“不愛你？你一碰我，我全身都化了?！?/p>

“對此我們不能做點什么嗎？”

她坐起身。我伸出胳膊環(huán)繞住她，她倚靠著我，我們平靜下來。她看著我的眼睛，那種眼神讓你納悶她是否真的用眼睛在看。它們會一直看呀看，直到世上其他人的眼睛都停止觀看以后。她看你的方式，就像她會用這種眼神看盡世上的一切，而實際上她害怕很多東西。

“我們他媽的一點辦法也沒有?！蔽艺f。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地獄般的折磨。”

“我們最好彼此離遠一點。”

“可是，親愛的，我得見你。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可結(jié)果總是這樣。”

“這是我的過錯。我們不是已經(jīng)為做過的所有事付出代價了嗎？”

她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不同的深度，有時它們看上去像平板，現(xiàn)在你可以一直看進去。

“想起我讓那些人經(jīng)受的地獄。我現(xiàn)在在為這一切付出代價?！?/p>

“別說傻話，”我說，“此外，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該當笑話看。我從不去想。”

“哦，是的。我敢說你不會?！?/p>

“好了，我們別談這件事了?！?/p>

“我自己也笑過，有一次，”她沒有看我，“我哥哥的一位朋友從蒙斯回來。那就像一個笑話。小伙子們什么也不知道，是嗎？”

“是的，”我說，“沒人知道任何事情?！?/p>

這個話題我已經(jīng)圓滿結(jié)束了。曾經(jīng)，我從很多角度考慮過這件事，包括某些創(chuàng)傷或殘疾可以讓大家開心，可是對承受創(chuàng)傷和殘疾的人來說，這仍然是非常嚴肅的。

“有趣，”我說，“非常有趣。戀愛也有非常多的樂趣?！?/p>

“你這么認為？”她的眼睛看上去又成了一塊平板。

“我說的不是那種方式的有趣。從某種程度來說是一種令人愉快的感覺。”

“不，”她說，“我認為那是人間地獄。”

“見到彼此很好?！?/p>

“不，我不這么認為?！?/p>

“你不想嗎？”

“我沒辦法?！?/p>

我們現(xiàn)在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坐著。右邊是蒙蘇里公園。有一個活鮭魚池子的飯店，從那里可以坐下來俯瞰公園，可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一片漆黑。司機扭過頭來。

“你想去哪里？”我問。布蕾特扭開頭。

“哦，去精英咖啡館?！?/p>

“精英咖啡館，”我告訴司機，“在蒙帕納斯大道?！蔽覀儚街蓖滦旭偅谑匦l(wèi)著蒙魯日過往電車軌道的貝爾福獅象轉(zhuǎn)彎。布蕾特直視著前方。在拉斯帕麗大道，看得見蒙帕納斯的燈光，布蕾特說：“我想請你做件事，你介意嗎？”

“別犯傻?！?/p>

“在我們到達那里之前，再吻我一次?！?/p>

出租車停下來時，我從車上下來，付了錢。布蕾特出來了，戴上她的帽子。她下來時，向我伸出手。她的手在顫抖。“我說，我看上去是不是特別亂？”她把她的男式帽摘下來，朝咖啡館走去?？Х瑞^里面，吧臺和桌邊，大部分人是剛才參加舞會的人。

“你好，伙計們，”布蕾特說，“我要喝一杯。”

“哦，布蕾特！布蕾特！”那位自稱是公爵、大家叫他齊齊的小個子希臘肖像畫家向她走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p>

“你好，齊齊?！辈祭偬卣f。

“我想讓你見一個朋友?！饼R齊說。一個胖男人走上前來。

“米皮波普洛斯伯爵，我的朋友阿什利夫人?！?/p>

“你好嗎？”布蕾特說。

“好，你在巴黎待得愉快嗎？”米皮波普洛斯伯爵問道，他的表鏈上掛著顆麋鹿的牙齒。

“很好。”布蕾特說。

“巴黎是個不錯的城市，”伯爵說，“不過我猜你在倫敦有更隆重的社交活動?！?/p>

“哦，是的，”布蕾特說，“名目繁多的活動。”

布拉多克從一張桌子后面叫我，“巴恩斯，”他說，“來喝一杯。你帶來的那個女孩剛才吵得可兇了?！?/p>

“怎么了？”

“為了老板娘的女兒說的什么話，鬧得沸沸揚揚。要知道，她非常厲害。出示了她的黃卡，也硬要老板娘的女兒拿出來。吵得真夠可以?！?/p>

“最后發(fā)生了什么？”

“哦，有人帶她回家了。不是個長相難看的姑娘。對那一行的行話掌握嫻熟。一定要坐下來喝一杯。”

“不，”我說，“我得離開?？匆娍贫髁藛?？”

“他跟弗朗西絲回家了?！辈祭嗫颂逶挼馈?/p>

“可憐的家伙，他看上去非常消沉。”布拉多克說。

“我敢說他就是這樣?！辈祭嗫颂f。

“我得離開了，”我說，“晚安?！?/p>

我對吧臺邊的布蕾特道了晚安。那位伯爵在買香檳?！澳芨覀兒纫槐瓎?，先生？”他問道。

“不了，非常感謝。我得走了?！?/p>

“真的要走？”布蕾特問道。

“是的，”我說，“我頭疼得厲害。”

“明天見？”

“來我辦公室吧。”

“恐怕不行?！?/p>

“呃，那在哪兒見你？”

“五點左右在哪兒都行?！?/p>

“那么就在對岸吧?！?/p>

“好的。五點鐘我在克利翁?！?/p>

“別失約。”我說。

“別擔心，”布蕾特說，“我什么時候讓你失望過，是吧？”

“邁克爾來信沒？”

“今天有一封信?！?/p>

“晚安，先生。”伯爵說道。

我來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朝圣米歇爾大街走去，經(jīng)過園亭咖啡館的餐桌，仍然很擁擠，看向街對面的多姆咖啡館，他家的咖啡桌擺到了人行道邊上。有人從一個桌子旁向我揮手，我沒有看清是誰，繼續(xù)向前走。我想回家。蒙帕納斯大道空無一人。拉維妮餐館大門緊閉，丁香園咖啡館外面的餐桌摞了起來。我經(jīng)過弧光燈照射下的內(nèi)伊雕像，雕像聳立在新添葉子的栗樹叢中?；嫌幸粋€枯萎的紫色花冠。我停下來，讀了讀題詞：波拿巴主義者組織敬獻。日期我忘了。雕像看上去很威武，內(nèi)伊元帥蹬著長統(tǒng)靴，在七葉樹綠油油的新葉中舉劍示意。我的公寓就在街對面，沿圣米歇爾大街過去一點。

門房里亮著光，我敲了門，女看門人把我的郵件給我。我向她道了晚安，走上樓。有兩封信和幾份報紙。我在餐廳的煤氣燈下看了一下。那兩封信來自美國。一封是銀行結(jié)單，顯示我的賬戶結(jié)存2432.6美元。我拿出我的支票簿，減去月初以來提取的四張支票，發(fā)現(xiàn)我還結(jié)存1832.6美元。我把這個數(shù)字寫在銀行結(jié)單的后面。另一封信是一份結(jié)婚請柬。阿洛伊修斯·卡比先生和太太宣布他們的女兒凱瑟琳喜結(jié)良緣——我既不認識這個女孩，也不認識她要嫁的那個男人。這張請柬肯定發(fā)遍了全市。這是個有趣的名字。我肯定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叫阿洛伊修斯的人。這是個不錯的天主教名字。請柬上印了個飾章，就像那位希臘公爵齊齊。還有那個伯爵。那個伯爵很有趣。布蕾特也有一個頭銜。阿什利夫人。見鬼去吧，布蕾特。見鬼去吧，阿什利夫人。

我點亮床邊的燈，關(guān)掉煤氣燈，打開寬大的窗戶。床離窗子很遠，我打開窗戶，在床邊坐了下來，脫掉衣服。外面有一列夜班車，在有軌電車軌道上行駛，運送蔬菜去市場。它們的聲音在晚上特別吵，讓你沒法入睡。我一邊脫衣服，一邊看著床邊大衣櫥鏡子里的自己。這屋子的陳設(shè)是典型的法國風(fēng)格。我覺得很實用。偏偏在那個地方受了傷，想來也很好笑。我穿上睡衣上了床。我把兩份斗牛報拿了過來，取下封皮。一份是橙色的。另一份是黃色的。兩份會有同樣的新聞，不管我先讀哪一份，另一份就沒用了?！杜趫蟆犯眯谑俏议_始讀它。我把它從頭讀到尾，包括通信欄和斗牛節(jié)目單。我熄燈。也許我能睡著了。

我的大腦開始運轉(zhuǎn)。舊傷隱隱作痛。嗯，這是極壞的受傷方式，在一個像意大利那樣被當作笑柄的前線受傷并逃跑，真不光彩。在意大利的醫(yī)院里，我們可以組成一個團體。這在意大利語里有一個滑稽的名字。我不知道其他人，那些意大利人怎么樣了。那是在意大利米蘭的馬焦雷醫(yī)院，龐蒂病房。旁邊那幢樓是宗道病房。有一尊龐蒂的雕像，也或者那是宗道。就是在那里上校聯(lián)絡(luò)官來看我。那很滑稽。那大概是最滑稽的事。我全身纏著繃帶。不過他們應(yīng)該把我的情況告訴過他了。然后他發(fā)表了精彩的演講：“你，一個外國人，一個英國人（每個外國人都是英國人）付出了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倍嗝淳实难葜v！我真想把它裝飾起來掛在辦公室。他沒有要逗趣。他在設(shè)身處地為我著想，我猜?！癈he mala fortuna! Che mala fortuna!（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我以前沒有真的意識到這一點。我盡量看淡這些，不給人們制造麻煩。要是他們把我送到英格蘭，沒有撞見布蕾特的話，我永遠不會有麻煩。我猜她只想要她沒有的東西，嗯，人們都是這樣。見鬼去吧，這些人。天主教處理這些很在行。無論如何，這是很好的建議。別去想它了。哦，這是金玉良言。有時不妨試著接受。試著接受。

我醒著，胡思亂想。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想起布蕾特，其他念頭都消失了。我想著布蕾特，思路不再凌亂，開始進入某種平緩的波段。然后一剎那間，我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好多了，我躺在床上，聽著沉重的電車在街上駛過并遠去的聲音，然后我睡著了。

我醒了過來。外面有人在吵架。我聽了聽，感覺有個聲音耳熟。我穿上一件晨衣，走到門口。門房在樓下說話。她非常生氣。我聽見我的名字，朝樓下喊了聲。

“是您吧，巴恩斯先生？”門房問道。

“沒錯，是我?！?/p>

“這里有個女人，她把整條街上的人都吵醒了。深更半夜，不知道要干什么。她說她一定要見您。我告訴她您睡了?！?/p>

接著我聽到了布蕾特的聲音。半睡半醒間我還以為是喬吉特。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想。她不可能知道我的住址。

“您能讓她上來嗎，麻煩了？”

布蕾特走上樓來，看得出來她醉得厲害?！罢娲溃彼f，“吵了一場爛架。我想，你沒睡著，是吧？”

“你認為我在干什么？”

“不知道?，F(xiàn)在幾點了？”

我看了看鐘?，F(xiàn)在四點半?！安恢缼c了，”布蕾特說，“我說，能讓人家坐下來嗎？別生氣，親愛的。剛離開伯爵。他送我來這里的。”

“他這人怎么樣？”我拿出白蘭地、蘇打水和杯子。

“只要一點，”布蕾特說，“別把我弄醉。伯爵？哦，還行。他是我們中的一員?！?/p>

“他真是個伯爵嗎？”

“干杯，我相信是的，你知道。無論如何，不愧是位伯爵。熟知人情世故。不知道他從哪里學(xué)來的。在美國有多家連鎖糖果店?！?/p>

她舉起杯子抿了口酒。

“他說的是連鎖。類似的稱呼。把它們都連接起來。只告訴了我一點。太有趣了。他是我們中的一員。哦，真的。毫無疑問。一眼就能看出來?！?/p>

她又喝了一口。

“我為什么替他吹噓？你不介意，是吧？他在資助齊齊，你知道的?！?/p>

“齊齊真的是一位公爵嗎？”

“我不該懷疑。希臘人，你知道的。末流的畫家。我更喜歡那位伯爵。”

“你跟他去哪里了？”

“哦，哪兒都去了。他剛把我?guī)У竭@里。提出給我一萬美元，讓我跟他去比亞里茨^[1]。那是多少英鎊？”

“大概兩千英鎊。”

“很多錢。我告訴他我不能去。他真的非常有雅量。告訴他我在比亞里茨熟人太多?！?/p>

布蕾特笑了。

“我說，你反應(yīng)有點慢?！彼f。我剛才只是在啜著我的白蘭地加蘇打?，F(xiàn)在喝了一大口。

“很好。非常有趣，”布蕾特說，“然后他想讓我跟他一起去戛納。告訴他我在戛納的熟人也太多了。蒙特卡洛。告訴他我在蒙特卡洛的熟人也太多。告訴他我在所有地方的熟人都太多了。這是真的。于是我請他把我送到這里?！?/p>

她看著我，手放在桌子上，舉起玻璃杯?！皠e這樣看我，”她說，“告訴他我愛著你。真的。別這么看我。對這件事他態(tài)度很好。想要明天開車帶我們?nèi)コ燥垺Ｏ肴?？?/p>

“為什么不呢？”

“我現(xiàn)在最好離開?！?/p>

“為什么？”

“只是想見見你。真是愚蠢的主意。想要穿好衣服下來嗎？他的車就在街上?！?/p>

“那個伯爵？”

“他自己。還有一個穿號衣的司機。要帶我四處轉(zhuǎn)悠，去布洛涅吃早飯。有幾籃食品。在澤利飯店弄來的。十幾瓶瑪姆香檳。有誘惑力吧？”

“早上我得工作，”我說，“我現(xiàn)在落后你太多，追不上，也不會有樂子。”

“別傻。”

“做不來?！?/p>

“好的。給他捎句好話？”

“隨你怎么說，都行。”

“晚安，親愛的。”

“別傷感?！?/p>

“都怪你?！?/p>

我們吻別，布蕾特顫抖了起來?！拔乙吡?，”她說，“晚安，親愛的。”

“你沒必要走?！?/p>

“我得走?！?/p>

我們在樓梯上再一次親吻，我叫門房開門，聽見她在門里嘀咕。我回到樓上，從打開的窗戶注視著布蕾特走上街，朝弧光燈下馬路牙子上的一輛豪華大轎車走去。她鉆了進去，車子開走了。我轉(zhuǎn)過身。桌子上兩個杯子，一個是空的，一個是半滿的白蘭地和蘇打。我把它們都拿到廚房，把半杯酒倒入水槽。我關(guān)掉餐廳的煤氣燈，坐在床上踢掉我的拖鞋，上床睡覺。這就是布蕾特，我想為之大哭的女人。這時我想起她走上街，進了那輛車的情形，當然，過了一會兒后我又感覺身處地獄。在白天你很容易對一切強硬，但晚上則是另外一回事。

[1]法國西南部城鎮(zhèn)。原為小漁村，1854年拿破侖三世造訪此地后成為時髦的夏日度假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