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這個人——塞克回憶錄 作者:塞克 著


《晨光報》停刊了,出獄后我也就失業(yè)了,于1927年8月經(jīng)青島赴上海。路費是在《晨光報》時的薪水,那時薪水不按月拿。我手里攢了幾個錢夠去上海的路費。我從哈爾濱起身穿棉袍,走到青島脫下棉袍,到了上海過夏,一路上過了三個季節(jié)。我是從大連上船,乘“華山丸”去青島。我的一個旅伴是做“帽子生意”的,同坐三等艙。等船一過青島,他說:“我不是商人,我是裝扮商人的?!濒[了半天他裝扮成商人做什么也沒跟我講。我到上海時,國共剛分裂,那很恐怖哇!找人都不敢見,找人就說“不在”。你跟詢問的人談話時,其他人就在旁邊聽著。我去找商務(wù)印書館的人就是這樣的。那時的上??匆姶┝袑幯b的人就殺,在馬路上看見就殺,是什么也不問的,這情況當(dāng)時我是不知道。我剛到上海就穿著列寧裝的,衣服上綴有鐮刀、斧頭的扣子,我還在街上大搖大擺地閑逛呢!真是危險哪!

田漢是國共分裂后,從南京跑到上海來的。我考上海藝術(shù)大學(xué)連吃飯都沒有錢,還上藝術(shù)大學(xué)!我跟田漢見面時流露出我很窮,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沒有錢交學(xué)費,連吃飯錢都沒有,田漢說:“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青年?”他感到我很特別,說我是個“怪人”,所以他才收我。我一到上海住在青年會,因為上海青年會有一個干事去過哈爾濱,我在哈爾濱青年會跟他見過面,所以到了上海就去找他,這個人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找他時他說:“咱們是一面之交。”我住在那里。開始我給青年會畫招貼畫,畫了幾天我就離開了。我考入上海藝術(shù)大學(xué),學(xué)習(xí)美術(shù)與文學(xué)。同年冬季,學(xué)校組織的游藝會,不知怎么田先生排戲時就把我添上了,要我演戲我就演吧,這是我第一次演戲。因為游藝會演出的既有文明戲(話?。?,又有京劇,故由田漢先生取名曰“魚龍會”。我在菊池寬著的日本著名話劇《父歸》中演父親。演出在學(xué)校引起了很大轟動,看戲的有郭沫若、徐悲鴻、郁達夫、陸小曼、萬籟天等。參加“魚龍會”演出的還有歐陽予倩(飾潘金蓮)與周信芳(飾武松)、高百歲(飾西門慶)合演的《潘金蓮》,都是文藝界的大家伙,南國社就是從此開始的。我的舞臺生涯也是從此開始的。說來奇怪,當(dāng)時戲劇系的學(xué)生倒沒有一個參加演出的,而我這個學(xué)美術(shù)的學(xué)生卻成為紅極一時的話劇名演員了。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我會演戲,票價賣一塊錢一張票,很貴的呀!那次演出成為話劇史上一個很奇特的故事,那是開頭嘛!看戲的只有一個人是外面的拿票來看戲的,那張票也絕不是他買的。那個人像個大師傅,穿著一身油垢的衣服,這個人看了《父歸》哭著走的。徐志摩還寫了一篇文章,贊賞演出獲得成功。文章中寫道:“一個穿油垢衣服的觀眾,看了《父歸》,他那油垢的衣服又沾滿了淚水?!边@篇文章發(fā)表在1927年秋冬間的上?!渡陥蟆飞?。戲演了一半,田漢從屋子里沖了出來,很驚訝地看了演出?!度嗣駪騽 飞显l(fā)表過一篇材料說,田漢很驚訝,絕沒有想到,他說:“……扮父親的陳凝秋君的成功尤可記錄,恐怕自有菊池此劇以來,即在日本演父親的亦無有過凝秋者?!蔽夷?,本來不是學(xué)戲劇的,我是學(xué)文學(xué)和美術(shù)的,我在哈爾濱就跟俄國人斯切潘諾夫?qū)W畫,這個人住在南崗禮拜堂東邊的一個大樓上。認識他是韓樂然給我介紹的,他跟我學(xué)中文,我跟他學(xué)畫——學(xué)西洋畫。我學(xué)畫時曾畫過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心,心上穿著一支箭,心也飛著,一邊滴著血,底下是波浪滔天的大海。這幅畫的名字叫《追尋》。我的第一部詩集便由此得名,是我這個時期為追求人生的真諦的一種反映。白俄畫家、我的老師伊萬諾夫看了很滿意,說很有想象。我記得有一天,我去秋林附近這位老師家學(xué)習(xí)俄文,在回來路過南崗的時候已是夜里了,一個俄國乞丐在那里拉琴,天下著很大的雪,我站在那里聽了很久很久,路上行人稀少,很寧靜,我即興寫了一首詩,我把僅有的兩角錢給了他,他還給我立正,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久久不能忘卻。在上海藝術(shù)大學(xué)我也是學(xué)畫的,也不知怎么弄的,叫我演戲,我也不知道我能演戲。在《父歸》中左明演大兒子,陳白塵演二兒子,唐叔明演女兒,周存賢(四川人)演母親,我演父親。這個戲的劇情是:一個父親有一大堆孩子,他對孩子不負責(zé)任、不教育。他在外面胡鬧,做生意,搞馬戲班子,多年后落魄歸來,他的二兒子就理直氣壯地說:“我們的成長全憑自己的努力,拼死拼活地干才成長起來的。你,做父親的一點兒責(zé)任都不負?!焙髞恚赣H又離家出走了。

我演父親,因為我有這樣一段經(jīng)歷。我從家鄉(xiāng)出來到哈爾濱《晨光報》做了編輯之后,我父親到哈爾濱找我,我正在南崗畫畫,都沒讓他進我的屋。我跟他談了許多關(guān)于哈爾濱學(xué)生運動和高其棟的事,他越覺得兒子大逆不道,反叛了。我們倆從道外走到許公路,就是現(xiàn)在的東北烈士館附近,我說:“我往這邊走了?!彼f:“你回家吧!”我說:“我不回去?!本瓦@樣把父親撂在馬路上了,他怎么回去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對父親這樣無情呢?因為小的時候鬧得很絕。我很小他們就給定了親,把我的表妹許配給我,她比我小一歲,我見過一次面,沒有印象,聽說長得不怎么樣。我聽到這件事,很不高興。從此,我每天放了學(xué),就跑到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片大墳地去躺著。每天每天都這樣,直到天黑才回家。我就想怎樣對待他們,怎樣離開家,離開家之后我怎么辦,怎么學(xué)習(xí),一輩子的事情我都想到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是這樣度過的,回家就跟他們吵。那是一個冬天,我一進屋,父親讓我脫掉棉衣,只穿一件小褲褂,父親說:“你到街上跪著去!”我就在街上跪了幾個鐘頭。那時我就想了,我要離開家。父子應(yīng)該說是人際關(guān)系中最親密的吧,但是遇到矛盾的時候,觸動了最頑固的封建禮教尊嚴的時候,還是你是你,他是他。這是極深的教育。

我離開家鄉(xiāng)以后,跟任何朋友不談家里的事,我在北方就說我是南方人,在南方就說是北方人,不認鄉(xiāng)親,我很討厭鄉(xiāng)親拉幫結(jié)伙。為什么田漢對我那么感興趣?就是因為我有這樣的經(jīng)歷,再加上我剛從哈爾濱監(jiān)獄出來不久就來到上海。有這樣的經(jīng)歷,演《父歸》時的感情就不得了啦,就像決了口子一樣,要說演劇技術(shù)我沒有,我沒有學(xué)過戲劇嘛!就是生活整個突出出來了。因為有這樣的背景,所以演得那么成功。徐志摩的文章說:“只有一個觀眾哭著走的?!蔽揖脱葸^一個觀眾的戲。那時的精神真是特別,不怕一個人沒有,一沾藝術(shù)的邊就很嚴肅。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武者小路實篤看了演出之后,芥川說:“在日本從來沒有人演得這樣好?!边@個戲演了四十多分鐘,陸小曼就哭了四十多分鐘。戲散后,她跑到田漢的辦公室又哭起來了。哎呀,她簡直哭哇哭得沒治了,那不是看戲,不知怎么觸動她的感情了。

演出是在一個禮堂里,舞臺口比一間房子寬一點兒,幕布是用被面拉上的。那時,什么也沒有,所以在話劇史上是一次極特別的演出,成為永久的笑話,有名的笑話!我演過《父歸》之后,唐槐秋、顧夢鶴他們就模仿著背我的臺詞,趙丹是不知道這一次演出的。

1928年南國藝術(shù)學(xué)院放春假去旅行,去玩,到了杭州才想到演戲。田漢先生說:“哎,我們演演戲好不好哇?”大家表示同意,現(xiàn)讓田洪回上海取東西。我們當(dāng)時住在李公祠。一天晚上,他們正在講鬼的故事,講得正起勁的時候,我推門進去了,以為真有什么怪東西跑進來了,把有的女同學(xué)嚇得要死,原來是一場誤會。田先生根據(jù)這些就編寫了《湖上的悲劇》。他是在西湖上的一只游船上開始寫的這個戲。天下著雨,田先生寫著寫著就說想喝點兒酒,就湊錢買酒,又沒錢買下酒菜,就先買了兩瓶酒。好,兩瓶酒喝完了,還想喝,可是沒錢了怎么辦?拿瓶子去換,小資產(chǎn)階級愛面子,自己不好意思去,就請船夫去換。田先生寫《湖上的悲劇》沒有打草稿,就直接刻在蠟版上,刻好了就印刷,印好了馬上就排。田先生真是少有的快手哇!幾天就寫出來了,邊排邊修改。實際上,這個劇本最后是集體創(chuàng)作,它集中了大家的智慧。南國藝術(shù)學(xué)院從這就開始演戲了。

我在1927年到1928年,在上海藝大學(xué)習(xí)時,常給太陽社寫詩,署名陳凝秋,太陽社剛創(chuàng)立,我就給他們寫詩,給他們寫了很多詩。我的長詩《追尋》就是在這里發(fā)表的。其后,泰東書局以同名出版了單行本詩集。那時潘梓年在上海霞飛路辦了一個潮山書店,出個刊物叫《潮山》(半月刊),也為它寫過詩。我還見過潘梓年一面,給他寫的詩有一首是《一朵小花》,意思我還記得:

我是春風(fēng)帶來的一粒種子,

被丟在陰幽的墳地,

我悄悄地生長,

我悄悄地開花……

總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注意的一個小小的生命。這些東西是很傷感的。

當(dāng)時我住在呂霞光家里,他家就在上海藝大對面。他是個闊少爺,學(xué)畫畫的。我住在他家地板上。他老是問我海陸豐彭湃的事,我不知道他是善意還是惡意,我便搪塞地說不知道。他說彭湃鬧得很厲害。那時,主要是讀了很多高爾基的作品,尤其是讀了《我的童年》之后,在思想上受的影響最大。那是1928年冬,當(dāng)時我的思想很苦惱,因為不能跟任何人商量,所以我第一次離開上?;毓枮I,沒有跟任何人鬧翻,沒跟田漢辭行就走了,這是很不通情理的。在田漢的腦子里一定產(chǎn)生了疑問,在他看來,我走是自由主義,戀愛問題。我向往十月革命的蘇聯(lián),萌生了去蘇聯(lián)的念頭。我到了哈爾濱,沒地方住,任作田(基督徒)在道外辦了一個“寄宿舍”,他幫助我住在青年會的寄宿舍。他在同記工廠做業(yè)余教育工作,跟武伯祥很接近。他把我介紹給武伯祥當(dāng)秘書。當(dāng)時的工作就是他講他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每周講一次,由我整理,打算出一本書。我已經(jīng)給他出了一本書。他講我記,然后在文字上順一順。

我記得同記工廠在成立紀念會上,武伯祥叫我弄個戲,我排了一個罷工的戲。哎呀,看的人說:“工廠成立嘛,看了罷工的戲,真喪氣!”我排的戲可能是個法國的劇本,我記得同記工廠俱樂部的墻上掛著一個有一人多高的“勞工神圣”四個字的大匾額。武伯祥看了戲,沒有發(fā)火,也是怕揭下這一層欺騙工人的面紗吧!

當(dāng)時因為找不到去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又不能對人說,怎么找呢?有時間我就學(xué)俄文,學(xué)畫畫。后來,我在陜甘寧邊區(qū)開參議會時,碰到一個同記工廠的工人,他跟我講述了他去蘇聯(lián)的事,他的名字我記不得了。他就是同記工廠的地下黨員,在同記工廠有黨的組織,其實去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就在眼前呢,可是我當(dāng)時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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