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鞋

我最喜歡穿家做的便鞋。我從小就跟母親學會做鞋。那時有句話：“手巧不穿瞎鞋，穿瞎鞋手頭笨。”“瞎鞋”就是沒扎花的鞋，小姑娘不興穿瞎鞋。我從小就穿花鞋，我母親手巧，做的花鞋很漂亮。我到了十一二歲，母親就教我扎花、納底、上鞋，從我學會做鞋，就更不穿“瞎鞋”了。

我從繡花鞋學起，三色繡、花針繡、長短針繡、素繡、平繡，我都學會了。過年時，我繡的花鞋花樣更多：水仙、梅花、聚寶盆、肥豬拱門、財神送寶……我都繡在鞋面上，而且自己畫花樣，自己配顏色。

以后我上臺唱戲了，不單自己繡彩鞋，自己納底子，還自己上鞋；不單做鞋，還自己繡戲衣。

過春節(jié)要穿上新花鞋，到各處拜年。記得有一年，我拜師不久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給師傅做了一雙彩鞋，母親跟我一起給師傅送去，還有給師傅買的禮物點心等等。我穿上新繡的一雙紅花鞋，就去了師傅家。我家里很窮，過春節(jié)是難日子，繡一雙彩鞋給師傅，還買上別的禮物，多不容易呀。

師傅家離我家不遠，我走得很慢，因為腳上換了一雙新花鞋，舍不得快走。母親走在前面，給我挑著好道兒，我拿著禮物和花鞋在后頭跟著，好不容易走到了！進了門，送了禮和我繡的一雙彩鞋，師傅很喜歡，師傅說：“你現(xiàn)在接著給我再繡，做好了，這雙鞋也就破了?！蔽衣犞奶郏粗┥衔易龅男妥咴谟兴牡胤?，我說：“師傅，那是新布底，怕踩水?！彼麧M不在乎地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是自己親手的勞動，是不會珍惜勞動者的辛苦?。?/p>

我跟母親從師傅家出來，大雪下滿了地，天還不是很冷，雪邊下邊化了，地上全是泥水；下雪倒沒什么，就是腳上的新鞋我心疼！母親叫我快走，我反而越走越慢了，因為我得挑著道兒走。

那時拉黃包車的滿街都是，在路邊等生意，也很可憐。因為天冷，拉著座倒暖和些。一個拉黃包車的就朝我來了，讓我了：“姑娘，穿上這么好的一雙繡花鞋，踩泥雪太可惜了。姑娘，上車吧，上吧?！蔽揖投阒?。他還跟著我說：“上吧！上吧……”我母親說：“上吧，孩子，這雙鞋是不能踩泥水了?！崩嚨挠业拿姘衍嚪畔铝?。我聽了母親的勸，坐上車，拉車的抬起車把就走。我一看母親還在雪地里，忙喊：“停下，停下……”拉車人不聽，仍是跑著。我說：“我母親就在下邊，讓她也上車吧?！崩嚨恼f：“上車要雙份錢?！蹦赣H仍是跑著，我母親搶著說：“走吧……走吧……就還有兩步，走走就到家了?！蔽以趺礃诱f，拉車的也不停。好在路不遠，就這樣——我坐在車上，母親在雪地上跑。母親是為了省這一毛錢，在泥水地里跑，一雙腳全是泥水。可到了家門口了，要下車了，就從下車到屋里，還要走一段路哇，我的新花鞋呀！我在車上脫下新花鞋和襪子，抱在懷里，光著腳。冬天哪，走在雪地上真冷！走到大門前，母親早進了屋拿出一雙破棉鞋來接我了。剛穿上鞋要走，被一個人拉住了：“噯，還沒給我車錢呢！”我母親給了他一毛錢?；氐郊依?，看看這雙新花鞋，倒沒有太臟！可是我的肚子卻疼了，因為踩了雪地受了寒！

我?guī)资陙矶际窍矚g穿家做的鞋，我自己會做，自己會繡花。解放后沒有工夫繡花做鞋，我母親每年都給我做。很多人羨慕我穿的家做鞋舒服，也有個別人說我摳門兒、小氣，穿家做的鞋。我習慣了，我母親直到現(xiàn)在仍是年年給我做鞋。我母親愛說：“腳上沒好鞋，做人窮半截。”

我的孩子從小也是我母親給他們做鞋，在幼兒園，小朋友們看見他們穿的是中國式駱駝鞍的棉鞋就問：“這鞋怎么沒有穿上帶子呢？”小孩子嫌這樣的鞋不好看，就有意踩著后跟，為了早把鞋踩壞。可是勤勞的外祖母早為他們又做了第二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