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我的小侄女進(jìn)幼兒園,外婆買了很多東西,衣服全是里外三新的。孩子們生長在這個社會是多么幸福哇!
我不覺想起自己的童年。我小時住在天津南市貧民區(qū)的楊家柴廠的一個大雜院。一院住了十幾家,都是貧民,有賣油條的、收破爛的、賣報的、拉洋車的、拉土車的……他們都是一年到頭愁眉苦臉,小孩子也像大人一樣的憂郁。
我很小就懂事。我們一家人住一間南房。祖母是半身不遂的病人,不能下地;姑母是寡婦,五十多歲,也住在我家;父親在妓院賣水果;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弟弟們。除了父親掙錢外,我姑母和母親做外活(給裁縫鋪做下手活)。我很小就會做針線活,給妹妹弟弟們做小衣服,大盆洗衣服,收拾屋子,生火、做飯,拆大改小都是我一個人的事。
記得有一次過年:母親和姑母忙外活,父親忙著添年貨,我?guī)椭赣H剝紅果皮、洗水果……。過年小孩子們都穿新衣服。我的新衣服永遠(yuǎn)是用染了色的面口袋做的。過年染一條紅褲罩,像得寶貝一樣高興。年二十九晚上睡前把新褲疊好放在枕頭底下。這一夜可覺得天亮得慢哪!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母親罵我:“你怎么了?大人累了一天,你還不睡?”好容易盼著天亮了,母親不許我穿,說:“新褲罩晚上穿,白天還干活哪!別弄臟了?!蓖砩暇劈c多了,穿上新褲,母親叫我到丹桂后妓院的胡同口等父親,拿錢回來好買面(過了十二點面鋪上門,就買不上面了)。我高高興興一口答應(yīng)就去了。妓院的胡同里男男女女,包月洋車,家家門前掛著紅燈,黃紙疊成的元寶,很熱鬧??墒遣灰姼赣H的影子,只好倚著墻等著;慢慢地人少了,我是又冷又困,倚著垃圾箱睡著了。忽然從妓院里傳出來“嘩啦!嘩啦”的響聲,有人喊“哎呀!哎呀!打死人了!”又聽說:“過年您要求個吉慶?!币蝗喝毡颈鴱募嗽豪锍鰜砹?,一個個東倒西歪,好像喝醉了。其中一個兵抓著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往胡同口外走。這姑娘身穿紅緞褲襖,披頭散發(fā),滿臉是血,掙扎著哭喊?!安灰?!賤貨!”原來抓著姑娘的兵是一個穿著日本兵服的中國人,聽他說話才知道。這伙人一會兒工夫就擠到胡同口了,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在當(dāng)中,衣服也被撕破了,手里提籃飛得很高。我也不知哪來的膽子,硬跑進(jìn)人群拾起籃子。父親說:“這群野獸砸窯子,連我的錢都搶走了!中國人裝日本人!連他祖宗是誰都忘了!”
我拉著父親回家,知道父親受了氣;要錢買面的事,根本沒敢向父親提。一家人過年都沒吃上餃子。
我母親常愛說的一句話:“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不養(yǎng)兒不知報娘的恩?!蔽矣X得這句老話很對。新社會的幸福兒童,他們沒有受過苦,怎么能覺著新社會的味甜如蜜呢?雖然有很多小人書上的故事給他們看,但總不如我們小時候親身得到的印象深刻。我父親見著我買東西就說:“人不能忘本,端起碗想想窯,孩子們有穿的有玩的就夠了,別老是錦上添花,買起沒完。你老送他新衣服、新玩具,他就不懂得難處了,什么事都看易了,這樣你就不是愛他,你是害他。”真是這樣?,F(xiàn)在的小孩子們不知道為難,起碼吃飯問題在他們看來是不成問題的。可我們小時候吃飯真是最要命的問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