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雨聲讀書聲

公元1896年，是清光緒二十二年。

這一年，甲午戰(zhàn)爭的硝煙雖已散盡，但中國戰(zhàn)敗帶給國人的震驚卻遠沒有消失。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堂堂中華，泱泱大國，竟敗給“葺爾小國”的日本?！恶R關條約》的簽定，掀起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中國的半殖民地化程度大大加深。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中華民族的命運開始跌入歷史的谷底，每一位有血性的中國人的內(nèi)心都在滴血，痛苦和屈辱深入骨髓。

就在這一年的6月4日，侯紹裘出生在江蘇省松江（今屬上海市）縣城西門內(nèi)豐樂橋東堍（今思巷弄口西）一個擁有三進大宅的紳商家庭。侯紹裘出生時，松江城由華亭、婁縣兩縣東、西劃城而治。侯家是松江大族。自宋朝靖康事變后隨宋廷南渡，由河南南陽遷居松江以來，侯家歷代以詩禮傳家，以讀書致仕為正途。侯紹裘出生時，祖父侯少舫已經(jīng)去世多年，祖母顧氏通詩文、喜書畫。父親侯文軒為婁縣秀才，飽讀詩書，因痛感國事日非，棄儒經(jīng)商，在上海南市開了一家參藥店。侯母為松江富室之女，知書達禮。侯紹裘為長房長孫，從小就十分聰慧，“周歲以后，已經(jīng)很會說話，一天到晚，很得家人歡喜?！薄白婺赣袝r生氣，只要將玄弟抱給她，就會煙消云散，什么事也沒有”。父親侯文軒對兒子寄予厚望，希望他長大后能顯親揚名，光耀門庭，所以根據(jù)“克紹箕裘”給他取名“紹裘”。侯紹裘4歲時，侯文軒就為他開了家塾，請來好友沈仙根為他發(fā)蒙。從《三字經(jīng)》《百家姓》到《千字文》，侯紹裘學得很快，過目成誦。7歲時，侯紹裘就開始讀《論語》《孟子》。沈仙根常對侯文軒說：“這個孩子，性情和易，說話真誠，年紀雖小，一切舉動和其他孩子不同，你要好好教養(yǎng)他，將來必有出息?！?/p>

侯紹裘的童年，生活可謂體面，讀書也很順利。但這樣安寧的日子，在他長到10歲時，因為父親經(jīng)商的失敗而發(fā)生很大改變。為了彌補經(jīng)營的虧空，侯文軒不斷變賣名下的田產(chǎn)，由于苦思焦慮，經(jīng)常奔走于松江與上海之間，身體越來越不好。侯文軒于1906年得了一場大病，不久便撒手人世，商店也倒閉了，家里的各項開銷出現(xiàn)拮據(jù)，家塾不得不停了下來。侯紹裘一度輟學，在家自修，父親的藏書成為他的課本，后來改去堂兄家附學，繼續(xù)四書五經(jīng)的誦讀。父親去世后，由于母親極度悲傷，帶著侯紹裘的弟弟妹妹寄居在外祖父家。侯紹裘與姐姐兩人在家里，由跟隨多年的老保姆楊阿婆照顧，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家庭的變故使侯紹裘體驗到了生活的不易，養(yǎng)成了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這不僅使他易于感受到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疾苦，也使他比較容易體察到整個民族所遭受的災難。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積淀在侯紹裘意識深處的“仁者愛人”“以天下為己任”等立身處世的格言準則，有了現(xiàn)實的著落點，潛移默化為他思想精神的底色內(nèi)蘊，這對侯紹裘的成長產(chǎn)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

就在侯紹裘在孔孟經(jīng)書的陪伴下一天天成長為一個少年時，中華民族的災難更加深重了。

清廷鎮(zhèn)壓了戊戌變法運動后，庚子事變中，八國聯(lián)軍打著保護傳教士的幌子侵華、占領北京，《辛丑條約》的簽定又使中國完全淪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深淵。內(nèi)外交困的清廷，為了維系其搖搖欲墜的統(tǒng)治，不得不在1905年實行新政。同一年，中國第一個統(tǒng)一的全國性資產(chǎn)階級革命政黨——中國同盟會在日本東京成立，民主革命已經(jīng)成為時代的潮流。

就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1909年，侯紹裘考入華婁高等小學堂讀書。這是松江興辦新學后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公立小學。學校既教中國的經(jīng)書，也介紹西學，開設了修身、國文、算術、歷史、地理、格致、圖畫、音樂、體育等課程。這些課程使侯紹裘眼界大開，備感新鮮與興奮。他學習勤奮，各門成績都很優(yōu)秀，國文和算術尤其突出，繪畫、音樂也表現(xiàn)出令老師同學稱道的才華。

如果說，在這之前，由于年歲尚小，外面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對侯紹裘還不會產(chǎn)生太多的影響，但隨著他從家塾中走出，進入新式學堂，伴隨著歐風美雨的時時吹打，神州陸沉、時局鼎沸的現(xiàn)實撲面而來，一天比一天深刻地刺激著他。

松江毗鄰上海。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上海被迫開埠，西方殖民者就紛涌而至，先后設立英租界、法租界、美租界。租界是帝國主義侵華的基地，是中國人民屈辱的象征，但也是中西文化匯聚之地。同時，作為一個國中之“國”，租界所擁有的治外法權，使在租界內(nèi)的各種勢力包括革命黨在內(nèi)都能利用它得到一定程度的庇護。同盟會成立后，這里成為了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在國內(nèi)的宣傳輿論中心。1898年，滬杭鐵路開通后，松江與上海的聯(lián)系就更加緊密了，孫中山的民主革命思想在松江也得到了比較廣泛深入的傳播。

華婁高等小學堂的教員大多思想進步，不少人是孫中山民主革命的忠實追隨者。課堂上，他們將愛國民主革命思想寓于知識的傳授之中，激勵同學們要立志救國。在華婁高小讀書期間，侯紹接觸了自然科學知識和一些西方近代的政治社會學說，受到了民主主義的最初的思想啟蒙，中外歷史的學習使他獲得了觀察中國及世界的嶄新視角，對中國近代以來的遭遇了解得越多，他的恥辱感也就越深，民族國家意識和濟世拯民的愛國主義思想種子，開始在他的心里悄然萌發(fā)。

1911年10月10日，武昌新軍工程營打響了推翻清王朝的“首義第一槍”。辛亥革命風暴迅速席卷全國。

11月3日，上海革命黨人群起響應，發(fā)動起義，松江府中學堂的學生組成學生軍，在老師的帶領下趕赴上海，參加攻打江南制造局之役。11月4日，上海光復。11月6日，松江光復，松江軍政分府成立。一段時間，革命成為松江城內(nèi)街談巷議的話題。松江男子紛紛剪發(fā)，侯紹裘也是在此時剪斷了自己頭上的辮子。當松江軍政分府的財政出現(xiàn)窘迫的時候，全城人踴躍捐資助餉，在老師的組織下，侯紹裘與華婁高等小學堂的同學們也聞風而起，組織募捐隊，上街向行人、商家勸募。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宣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在就職宣言中表示，一定要“盡掃專制之流毒，確定共和，普利民生，以達革命之宗旨，完國民之志愿”?！芭R時政府成立以后，當盡文明國應盡之義務，以期享文明國應享之權利”，對外要洗雪清朝反動政府的“辱國之舉措”。

就在那一天，松江各界慶祝民主共和革命成功，各機關、學校、商店紛紛掛五色（紅、黃、藍、白、黑）國旗，晚上又舉行盛大的“提燈會”游行。

孫中山領導的南京臨時政府在其存在的短短三個多月中，頒布了一系列除舊布新的法令，進行了政治、經(jīng)濟、教育和社會等方面的變革。一時間，禁纏足、禁鴉片，改稱謂，廢跪拜，倡女權，易服飾，倡導自由婚姻等，成為一股時代性的社會潮流。常得風氣之先的松江，對此有著熱烈的回應。這一切的一切，讓少年侯紹裘記憶猶深。

沐浴著辛亥革命的風雨，侯紹裘從一個深受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的聰穎少年，迅速成長為一名關心國事民瘼、追求民主、以振興國家民族為己任的剛毅青年。

反對二十一條

辛亥革命的勝利，結束了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一時間，民族平等、民權自由、民生幸福的呼聲在神州大地回蕩?？涨暗拿裰餍職庀笠约案鞯馗傓k實業(yè)的浪潮，使古老的中國仿佛獲得了新生，出現(xiàn)了生機勃勃的局面。

1912年2月12日，清王朝的末代皇帝溥儀宣布退位。袁世凱聲明贊成“共和”，同一天，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4月，孫中山在南京同盟會員餞別會上，發(fā)表解職后第一篇演說：“滿清退位，中華民國成立，民族、民權兩主義俱達到。唯有民生主義尚未著手，今后吾人所當致力的即在此事?！?/p>

同年12月26日，應松江國民黨員之函請，孫中山偕陳其美等人來松江視察。到達松江后，在馬路橋騎高頭大馬進城，沿途歡迎民眾如潮，掌聲經(jīng)久不絕。孫中山先至清華女校進行演講，后來到松江古園——醉白池，松江城中的各界要人紛紛來到園中的“雪海堂”爭睹孫中山的風采。孫中山在此發(fā)表演講，表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同時指出教育為救國之重要途徑，要從幼稚園抓起，培養(yǎng)建設性人才。

1913年春，侯紹裘考入江蘇省立第三中學（今松江二中）讀書。省立第三中學的前身是清朝著名的云間書院，清末改建為松江府中學堂。民國成立后，改為江蘇省立第三中學（簡稱“省立三中”），學制四年，不分初高中。該校有不少教師曾是同盟會會員，參加過辛亥革命，在時代風云的變幻中，站在了時代潮流的前頭。他們向學生傳授民主主義以及科學、實業(yè)救國的思想，鼓勵學生跟上社會發(fā)展的步伐。在省立三中優(yōu)良學風的感染下，侯紹裘學習上更加勤奮，各門成績都名列前茅，寫得一手好文章。學習過程中，他也受到了更加深刻的民主主義影響。

1913年5月，入學的第一學期，學校組織學生去上海參觀。侯紹裘與同學們從松江的明星橋出發(fā)，乘火車至上海龍華站下車，一起在老師的帶領下經(jīng)徐家匯進入法租界，“竟橫遭外國巡捕的阻攔”，“傲慢之態(tài)可掬也”；又見炎炎烈日下，中國苦力們挽著大石滾碾壓道路，外國人卻佩著手槍在一旁監(jiān)視。中國的土地上，竟由外國侵略者作威作福，而中國人卻備受欺凌。一路上，侯紹裘和同學都備受刺激，痛感民族的恥辱。參觀徐家匯博物館時，看到陳列的華夏物產(chǎn)，琳瑯滿目，各具特色，“幾如山陰道上，目多暇接也”，侯紹裘的心潮又為之起伏。透過法租界這個窗口，侯紹裘領略了西方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并深深感到中國與外國的巨大落差。回校后，他在作文中寫道：“我中國物產(chǎn)之富，亦可見一斑矣，乃貧若斯！其故當別有在。”從此，他開始探究祖國貧窮落后的原因，將讀書與國家富強、民族命運緊緊聯(lián)系了起來。

此后不久，民國政治風云突變，袁世凱從正式大總統(tǒng)到終身做總統(tǒng)，一步步走向封建專制復辟；孫中山發(fā)動“二次革命”，維護民主共和政體；二次革命失敗，孫中山再次流亡海外。一次次的消息傳來，每一次都在侯紹裘心中激起巨大的波瀾。他越來越關心國事，養(yǎng)成了讀報的習慣，不僅好讀，還好思索，不僅熟悉時事，而且對國內(nèi)外大事每每有自己獨到的看法，在同學中顯得十分突出。眼看袁世凱竊國，中華民國名存實亡，民主共和成為泡影，許多人因此感到悲觀失望。但侯紹裘沒有動搖，而是繼續(xù)宣傳孫中山的民主革命主張。有時和同學爭辯，他慷慨陳詞，激動地揮著手臂，滔滔不絕，表現(xiàn)出對封建復辟的憎惡和渴望中國沿著民主共和的道路“揖歐追美”，由貧弱走向富強的內(nèi)心世界。侯紹裘以國家為念，胸懷天下的高遠志向，受到同學們的一致欽佩。

侯紹裘曾對友人講，他在中學里的品行成績，以一、二年級最好，以后年級越高，品行分數(shù)反而低落。友人問他為什么？他回答，是因為“他說話過高且多，好多議論”，并且常在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筆寫寫畫畫直抒胸臆的緣故。

在作文簿的空頁上，侯紹裘經(jīng)常用工筆勾勒描繪岳飛、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等歷代中華先賢的“繡像”，表達對民族英雄的崇敬?？骨迳倌晗耐甏靖潜凰暈榭?，并向同學表示，中國要是多一些民族英雄該多好！

侯紹裘的水彩畫

侯紹裘的篆刻

受民主平等思想的影響，他對自己家對農(nóng)民的剝削，也越來越看不下去。秋谷登場后，家里常與上門交租的佃農(nóng)發(fā)生爭執(zhí)。他同情佃戶，不無埋怨地說：“人家背皮曬成醬鴨子一樣，何必在斤斤計較！”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日本帝國主義趁西方列強在歐洲廝殺無暇東顧之際，宣布對德作戰(zhàn)，出兵中國山東半島，占領青島、濟南和膠濟鐵路，接著向袁世凱提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袁世凱為了取得日本對其復辟帝制的支持，不顧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竟然與日本帝國主義簽訂了亡國的《二十一條》。

消息傳來，松江三中群情激憤。學生會召開全校大會，師生紛紛上臺，憤怒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罪行，聲討袁世凱的賣國行徑。青年教師許棟材痛訴亡國危險，憂郁悲憤，聲淚俱下。學生趙富基當場咬破手指，血書“勿忘國恥”四個大字，全場激憤，哭泣聲四起。一向關心國家命運的侯紹裘也是痛心疾首。他認為，反對賣國條約，不能僅停留在學校里，還必須發(fā)動各界人士共同反對日本的侵略。他與幾個同學捐錢買紙，刻寫和油印了“抵制日貨”的傳單，準備向社會散發(fā)。不料剛剛發(fā)出幾張，校方便以地方當局要捉拿此事的發(fā)起人相威嚇，將傳單統(tǒng)統(tǒng)搜繳銷毀。侯紹裘的第一次愛國行動就這樣被強壓了下去。

目睹北洋軍閥的黑暗統(tǒng)治和國家社會的每況愈下，侯紹裘常想，中國該怎么辦？從這時起，這個問題就盤亙在侯紹裘的心頭，成為推動他不斷向前求索的持久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