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不可多得的奇書

蘇叔陽

20世紀(jì)80年代，新近剛剛?cè)ネ靽碾娪八囆g(shù)家謝添約我寫一本關(guān)于燕子李三的電影劇本。為了了解舊中國江湖的內(nèi)幕和行話，忘了從誰那里找來一本《江湖叢談》。我一口氣讀完，痛快地過了一回讀書癮，那感覺很像讀《兒女英雄傳》。我很想知道作者“云游客”是何許人也?？上В瑔柫嗽S多人，都語焉不詳。一直到紀(jì)念評書大王連闊如百年誕辰時，我才知道：“云游客”乃連闊如也！這大大增加了我對連闊如先生的敬意。

《燕子李三》沒有拍成，連劇本都不知流浪何方，我的那本《江湖叢談》也不知是被同好借走還是遺失在搬家的中途，至今懊喪不止。但我卻記住了《江湖叢談》里的許多內(nèi)容，及至看到一些新起的文豪賣弄并不準(zhǔn)確的“春點”，甚至用錯字音譯被舊時的藝人蔑視的“臭春”，就想“狗拿耗子”告訴他們，找一本《江湖叢談》看看，省得“謬種流傳”。后來知道，這是瞎耽誤工夫，便死滅了向他們推薦這本奇書的念頭。

這確乎是本奇書，而且我敢斷言，從今往后沒有人能再寫出這樣的書。要寫這樣的書，必須具備以下的條件：

第一，身為江湖中人，而又內(nèi)心純正，所謂“出污泥而不染”，熟悉江湖內(nèi)幕和行話以及一切行規(guī)。

第二，會寫一手漂亮文章。所謂漂亮不是今日滿篇舶來語、通篇新式名詞，外加倒裝句，而是通順、通俗、生動有趣，且極具韻味，讓人一看便明白這“江湖”所處時代的特色，了然當(dāng)時北平報紙連載文章的風(fēng)格。

第三，有拯人濟(jì)世之心，無嘩眾取寵之意。鞭撻假惡丑，有勇氣，有肝膽，有俠義之風(fēng)。

這三點，除第三條之外，一、二兩項今人都無法達(dá)到。自然的偉力將這本書推到20世紀(jì)30年代北平、天津江湖行當(dāng)及報紙文風(fēng)活化石的地位上。能寫這書的人，沒了，沒啦！或許有今日的文人經(jīng)過仔細(xì)地調(diào)查，深入地揣摩，寫出頗有當(dāng)時風(fēng)格的文章來，這就不錯。只是不會有那種身處其間的真實感，怎么著都會有今人對舊人的評斷，不再是當(dāng)時人的感受。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書是空前絕后的。至于第三點，今人絕大多數(shù)是真善美的歌頌者，不缺肝膽、俠義，不怕江湖人報復(fù)，因為，舊日的江湖已經(jīng)掩埋在歲月的灰塵里?？墒牵瑩醪蛔∮袔孜痪驮敢飧桧灱賽撼?，愛顯擺自己明白江湖里的道行，也寫一些這類的文章。但是，這和《江湖叢談》就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督舱劇窞槿酥更c迷津，揭露詭計，要冒身家性命的危險。這勇氣不是在溫柔鄉(xiāng)里長大的才子可以比擬的。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fēng)氣和代表人物。對于過往的俊杰我們只能仰視，因為我們無法估計我們倘在那時代生活，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我們還能不能寫出或者做出像樣的東西，留給后人和歷史，成為認(rèn)識這時代的參照。連闊如先生以一位評書藝人的身份，寫出這樣一本可以讓后人有興味地知道往事的奇書，本身就是奇跡。奇人奇書，值得我們好好地讀一讀。是為序。

2005年6月8日于寤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