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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駱賓基:時代與政治洪流里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一種范型 作者:常勤毅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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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在20世紀30年代抗日救亡烽火熊熊燃燒之際,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崛起了一批從東北流亡到關內的年輕作家。其中有一位年齡最小、成名較晚、對當時抗戰(zhàn)文學貢獻較大的作家,他就是本書所要論述的駱賓基。

駱賓基,原名張璞君,1917年2月生于吉林省琿春縣一個茶商家庭。家鄉(xiāng)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民族性格、文化傳統(tǒng)以及政治敏感性極強的歷史地位,都給幼小的駱賓基以深深的影響。九一八事變后,他又從白金泰老師那里領受到了寧死不當亡國奴的悲壯情感,并在后來下鄉(xiāng)務農中與漢族、朝鮮族貧民產生了“休戚相關的感情”[1]。1934年,他在中國大學、北京大學旁聽,特別是在北京圖書館閱讀了大量魯迅、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等人的作品。1935年他又來到哈爾濱。在這里駱賓基結識了金劍嘯等進步作家,為他后來踏上革命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準備了必要的條件。從此,駱賓基便從這文學生涯的“起航點”起航,踏上了他長達近六十年的文學道路。

駱賓基的第一部小說是寫于1936年、出版于1939年的長篇小說《邊陲線上》。盡管這部小說由于戰(zhàn)亂而沒能及時出版,使它在文壇上的影響有所削減,但駱賓基能在全民抗日意識高漲的1936年,著手寫這樣一部站在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思想高度,通過對中華民族團結一致與朝、蘇人民共同抗擊日軍的描寫(當然有關蘇軍、朝鮮游擊隊的抗日描寫還較少),來深刻、全面地反映正義戰(zhàn)勝非正義、反侵略戰(zhàn)勝侵略的歷史趨勢的長篇作品,這在當時的抗戰(zhàn)文壇上還是不多見的。也許也正因為駱賓基此時培養(yǎng)起來的與全民抗戰(zhàn)一時同步發(fā)展的文學觀,才使得他在七七事變后的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之際,在東北作家中脫穎而出,以他那在親臨前線戰(zhàn)斗中產生的充滿戰(zhàn)斗性和號召力的戰(zhàn)地報告文學震動文壇,受到茅盾等文學前輩的極力稱贊,不但“在我們的抗戰(zhàn)文藝史上站一個永久的地位”[2],而且對推動中國報告文學的迅猛發(fā)展,甚至抗日救亡運動都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進入20世紀40年代,以迅速、及時反映抗戰(zhàn),大大振奮了中國人民抗日斗志而馳名文壇的駱賓基,其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不再滿足于用文學作品做即時性的宣傳,也沒有停留在創(chuàng)作初期用直觀寫戰(zhàn)爭的感覺、印象階段。此時的駱賓基不但將審美注意的指向由戰(zhàn)爭場景移到日常生活,而且在抗戰(zhàn)形勢的發(fā)展、生活經歷的變遷、中外作家的影響等前提下,出于對藝術風格的探索和追求,在創(chuàng)作視角、敘述方式和節(jié)奏、藝術式樣、審美風格、人物形象和思想意蘊等方面都有了可喜的突破,寫出了一系列以“生活的意義”為現(xiàn)實主義思考主線,體現(xiàn)出批判與憂患交織的負重意識、感傷與樂觀交融的生命意識、鄉(xiāng)愁與童趣交會的歸真意識的優(yōu)秀作品。這些作品有的借鑒了19世紀蘇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憂心如焚的人道主義思想,有的繼承了魯迅式冷峻、沉郁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但出現(xiàn)更多的則是創(chuàng)新了的中國式“奧勃洛摩夫”和發(fā)展了的20世紀40年代的“阿Q”“祥林嫂”。其中《幼年》曾被王瑤先生認為是“寫得最好的作品”[3]。《鄉(xiāng)親——康天剛》中所描寫的“中國大地上富有泥土氣息的生活方式”被唐弢先生稱為“含有百折不撓的我們民族的精神象征”[4]。至于海外學者對駱賓基20世紀40年代的創(chuàng)作更是贊不絕口。有的認為《鄉(xiāng)親——康天剛》是“短篇小說中有特殊成就的”,其作者“不單在東北作家中是非常重要的一位,在整個中國的作家中也有其必然的重要地位”[5]。有的認為《北望園的春天》代表了抗戰(zhàn)初期“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側面”,而《老女仆》則是“不少現(xiàn)代中國作家包括茅盾在內,以四十年代初期香港為舞臺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最優(yōu)秀的一種”[6]。有的則稱贊《鄉(xiāng)親——康天剛》“可以稱得上是意義更深的抗戰(zhàn)文學”[7],他最喜歡駱賓基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8],等等。中外學者這些論述充分說明了駱賓基20世紀40年代的創(chuàng)作是很值得我們特別重視和認真研究的。從文學史的角度還應當指出,對中國20世紀40年代出現(xiàn)的包括本書的研究對象駱賓基在內的作家及其作品,盡管已經在文學史上給予了一定的地位或評價,但研究工作尚未深入,我指的主要是對這階段的文學還沒有從抗日戰(zhàn)爭歷史風云的大時代背景上展開宏觀性的研究,關于這一問題,駱賓基本人也曾提出“要重視四十年代的文學作品”的呼吁[9]。

駱賓基此時的“共時”特征與20世紀30年代不同的是:前者是“共時”于對“戰(zhàn)爭事件”的感官記錄,體現(xiàn)為一種與時間的“同步”感受;后者則是“共時”于對“平凡生活”的內心書寫,體現(xiàn)為一種與時代的“共時”思考。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駱賓基和大多數(shù)來自國統(tǒng)區(qū)的作家一樣,懷著對黨、祖國、領袖、人民的赤膽忠心和強烈的自我反省意識進入了創(chuàng)作上的苦悶期。平心而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不少作家紛紛檢討、批判自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舊藝術觀,一方面是他們舊藝術觀中確實存在著與新時代、新社會、新生活格格不入的東西;另一方面我們還應看到:有的作家(特別是國統(tǒng)區(qū)作家)常常是在有極左苗頭的社會思潮下,以一種“負荊請罪”式的自我懺悔,全盤否定了自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創(chuàng)作,駱賓基就是如此。在這樣一種極不寬松的文藝政治氛圍下,駱賓基陷入了寫不寫都為難的徘徊、矛盾的創(chuàng)作心境中。有的運動將他牽連進去,被當成胡風分子審查整整一年,照道理他事后應該是想說真話而不敢說;有的運動給相當一部分東北作家打入另冊,既在感情上受了損傷,又敲了思想上的警鐘,按常規(guī)即使是他不愿寫假話但還得寫。前者是想說不敢說,后者是不愿寫也得寫,這樣一種本應使一些作家棄筆轉向的左右為難的處境,反倒促成了他馬不停蹄的創(chuàng)作豐收(至少是每年都有作品發(fā)表)。這一怪異、反?,F(xiàn)象的謎底,就在于愈來愈偏離航向的共和國環(huán)境使往日里政治思想上積極上進、藝術創(chuàng)作中忠實生活、人格操守上追求真善美的駱賓基,在苦悶、徘徊的創(chuàng)作心境下,其性格和心態(tài)發(fā)生了裂變。作家的良心、戰(zhàn)士的使命、時代的要求使他始終未下定告別創(chuàng)作、從事研究的決心;更不愿無動于衷地面對著新中國奮飛的建設、火熱的生活、英雄的人民。可極左的社會思潮、戰(zhàn)友的前車之鑒、斗爭的冷酷無情,又使他不能像后來被打成“右派”的作家們那樣,出于肝膽相照的赤誠,暴露社會的陰暗面;而是立足于當年寫戰(zhàn)地報告文學的為政治服務的藝術觀和重新學習《講話》后的切身體會,寫了些只見光明、不見陰暗、“不管它們的未來怎樣”的“頌歌”文學。

這樣一來反倒使駱賓基在徘徊、彷徨心境下的多重矛盾之間發(fā)生一種令人深思的同向運動,也導致了與之同構的心理平衡:這就是駱賓基從矛盾體的接觸點出發(fā),巧妙地尋到了一個感情上的宣泄口和政治上的安全閥,即他不為(至少在內心深處)歷次運動做毫無時間差的同步性圖解,又不去暴露生活中應該暴露的陰暗面;同時他又緊緊踏著時代的節(jié)拍,唱出一些發(fā)自肺腑的贊歌,形成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創(chuàng)作道路的與其他作家既有相同點又有差異性的“橫跨”特征。

十年動亂期間,駱賓基和所有遭到迫害的老作家一樣,被多次批斗,關進牛棚,幾乎中斷了任何寫作。

打倒“四人幫”,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駱賓基煥發(fā)了藝術青春,雖受身體、精力、生活積累和藝術準備等多種條件限制,不能重新進行創(chuàng)作,但他那種積極進取、自強不息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求實精神驅使他在金文、古史研究中貢獻出一份力量。進而有的學者對他“把中國文明向古代推上去二千至三千年”[10]的考證表示贊賞;有的對他“龍為蠶出”的學說報以極大興趣[11],在海內外產生了一定影響。他本人則于1986年春接到通知,告知他已經被1986年英國出版的《世界名人錄》收入[12]

駱賓基整理修訂《幼年》和《少年》的計劃于1988年年底完成,本擬于1994年出版,最后拖至1998年,由北京出版社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計劃中的“回憶錄”只寫了在琿春、在浙東時期的一些片段,距離計劃中的六十萬字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最終沒能完成,這是駱賓基的遺憾,也是所有駱賓基研究者的損失。

1994年6月11日,駱賓基的腦血栓第四次發(fā)作,經搶救無效,于11時30分逝世,享年七十七歲。據說駱賓基去世的前一天,還有客人前來采訪,這一天上午又改寫和更正了《新國學“金文新考”又一例證》,他是在午睡中安詳、平靜地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治喪小組根據他的遺愿,“喪事從簡”。

總之,駱賓基近六十年的心路歷程在中國“跨代”作家中是個具有相當代表性的作家典范,通過對他近六十年來作家、學者生涯及其作品的考察和論述,指出其在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中具有相當涵蓋面和典范性的“共時”與“橫跨”的特征。洞穿這一“駱賓基式”的典型形成、變化和發(fā)展的內外因,剖析他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內在結構與演化軌跡,公正地評定駱賓基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作用,勾勒出駱賓基的創(chuàng)作風貌,概括出具有規(guī)律性的某一類或某一群作家形成、變化和發(fā)展的諸因素;進而一方面從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甚至從中國古代、近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的宏觀層次上,來完成我們對駱賓基的認識,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一方面則是我們在他的以“共時”與“橫跨”為特征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投射出來中國許多現(xiàn)當代作家的身影中,從共性上搜尋出從整個社會到單個作家的值得總結的歷史經驗教訓,同時在近百年的中國特色的時代與政治洪流中,駱賓基,又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一種范型的代表,他的成績與不足為今后中國文化藝術事業(yè)的進一步繁榮發(fā)展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1] 駱賓基:《六十自述》,載《駱賓基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 茅盾:《大上海的一日》,轉引自趙遐秋、曾慶瑞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第510頁。

[3] 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下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第479頁。

[4] 唐弢:《在民族化的道路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序》,《中國社會社會科學》1983年第6期。

[5] [瑞士]趙淑俠:《淺論駱賓基》,美國《華僑日報》(中文版)1985年4月23日。

[6] 小野忍語,轉引自韓文敏《漫評日本的駱賓基研究》,《抗戰(zhàn)文藝研究》1984第2期。

[7] 西野廣祥語,轉引自韓文敏《漫評日本的駱賓基研究》,《抗戰(zhàn)文藝研究》1984第2期。

[8] 西野廣祥在致駱賓基的信中寫道:“常勤毅先生的評論(指刊登在《綏化師專學報》1986年第1期上的《試論駱賓基四十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悲喜劇形象》一文)引起了我的共鳴,我也最喜歡你的四十年代的小說。”

[9] 駱賓基:《要重視四十年代的文學作品》,《文學報》1982年1月7日。

[10] 蔣天佐、駱賓基:《蔣天佐與駱賓基談金文》,《學習與探索》1981第3期。

[11] 楊鷗:《從龍說起——訪老作家駱賓基》,《人民日報》(海外版)1986年4月23日。

[12] 見駱賓基女兒張小新致本書作者常勤毅信(1989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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