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杰出的一伙
1643年,這多事之年的一月初,讓·巴蒂斯特去見父親,告訴他說,所有的想法,包括讓他加入律師行會完完全全都是夢囈。他不去當什么公證人,也不打算當學者,而最不愿干的就是經(jīng)營店鋪。他要從事自幼向往的事業(yè)——當演員。
我的筆不愿描繪家里發(fā)生的事。
當父親有些明白過來時,依然試圖說服兒子。他向兒子說了作為父親有責任向兒子該說的一切。戲子這職業(yè)是所有人都瞧不起的職業(yè),神圣的教會也往往把戲子驅(qū)逐出自己的懷抱,干這種職業(yè)只能是乞丐或流浪漢。
父親又是嚇唬,又是央求。
“我求你,去好好想想,然后再來見我!”
可是兒子斷然拒絕了,他什么也不再想。這時父親跑去找神父,痛哭流涕地哀求他去勸說讓·巴蒂斯特。
這位神父按照尊敬的教民的請求前去勸說,然而勸說的結(jié)果甚至說起來都令人驚訝不已。在巴黎,人們明確肯定地說,這位神父和發(fā)了瘋的小波克蘭談了兩個小時的話以后,脫下了黑色的法衣,與小波克蘭一道加入了小波克蘭也想加入的那個戲班。
我直說吧,這一切不大可信。據(jù)我記得,沒有什么神父到劇院去過,但是有個叫喬治·皮涅爾的確實和老波克蘭一起搞了一出非常奇怪的把戲。
這個喬治·皮涅爾曾經(jīng)一度應老波克蘭之請,教讓·巴蒂斯特商業(yè)簿記。除此之外皮涅爾與波克蘭還有金錢上的來往,這一點表現(xiàn)在皮涅爾常常向波克蘭借錢上。
老波克蘭正陷于困境中不知怎么辦才好,于是去找皮涅爾,求他去勸說他教過的學生。皮涅爾為人隨和,真的同讓·巴蒂斯特談了話,接著便來見老波克蘭,告訴他這次談話的結(jié)果。用皮涅爾的話說,原來他被讓·巴蒂斯特完全說服了,而且皮涅爾也將永遠放棄他的會計工作,同讓·巴蒂斯特一起登上舞臺。
“這個該死的壞小子皮涅爾,真該死!我為了這件事還多借給了他四十利弗爾!”倒霉的父親在皮涅爾走后說道。于是他把兒子叫了來。
1月6日是父親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天。
“怎么,你還堅持自己的想法嗎?”老波克蘭問道。
“是的,我的決心不會改變。”兒子回答說。他血管里流的血顯然是克萊塞家的,而不是波克蘭家的。
“告訴你,”父親說,“我將取消你的王室侍從稱號,把它還給我。我后悔聽從了你瘋子外公的話,送你去上學?!?/p>
讓·巴蒂斯特毫無悔改之意,回答說,他樂于放棄這個稱號,而且對父親把這個稱號愿意給哪個兒子,他都沒有任何意見。
父親要他立下放棄稱號的書面字據(jù),讓·巴蒂斯特毫不遲疑,在字據(jù)下面簽了字。后來才清楚,這種字據(jù)毫無價值,也不起任何作用。
然后便分家了。讓·巴蒂斯特從母親的遺產(chǎn)中應分得大約五千利弗爾。父親還像在大市場上那樣做生意。他不想讓金子落入流浪的喜劇演員的破錢包里。他想的是很對的。簡而言之,他給了兒子六百三十利弗爾,兒子就帶著這筆錢離開了父親的家。
他徑直向國王廣場走去,來到一個在他內(nèi)心感到無限可愛的人家,這就是貝扎爾家。
約瑟夫·貝扎爾,他就是貝利維爾,水源森林管理局的一個小官員,和妻子一起住在巴黎,妻子的娘家姓瑪麗·艾爾維。他們有四個孩子。
這個家庭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全家人——從貝利維爾本人算起,都熱愛戲劇。女兒瑪?shù)氯R娜,我們已提到過她,是個職業(yè)的優(yōu)秀演員。大兒子約瑟夫和瑪?shù)氯R娜下面的十九歲的女兒日涅維耶娃,不僅在業(yè)余演出中擔任角色,而且還幻想成立劇團。最小的兒子路易,當然也跟著哥哥姐姐去看戲,只是因為年紀小(他才十三歲)沒有參加演出。貝扎爾-貝利維爾對孩子們的活動完全贊同,因為他本人也想嘗試嘗試戲劇工作。而疼愛子女的母親對他們的愛好毫不反對。
對于讓·巴蒂斯特來說,能夠找到這樣合適的伙伴是太難得了。
但波克蘭和貝扎爾的結(jié)合并非只是由于愛好戲劇。毫無疑問,瑪?shù)氯R娜和波克蘭已經(jīng)彼此相愛而且關(guān)系很親密了。
這里應當指出,貝扎爾一家人從1641年底就離開巴黎去旅行了,回巴黎的日期大約也正是我們的主人公回到巴黎的時候,即1643年初。
這樣,1643年1月波克蘭帶著繼承的這筆錢來到貝扎爾家,這時一項非凡的工作正在國王廣場的這所房子里緊張地進行著。起初到貝扎爾這兒來的是一些不大像是從事戲劇工作的年輕人,后來,來的才是久經(jīng)磨煉、富有經(jīng)驗的職業(yè)演員。
皮涅爾感到如魚得水,在這些生活浪漫的藝術(shù)家當中他充分地顯示了自己的才干。我擔保,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做到皮涅爾所做到的事。他去找老波克蘭,又花言巧語地為小波克蘭弄來二百利弗爾,他還向?qū)m廷裝設(shè)商講了關(guān)于他兒子的一些不足置信的事情。據(jù)說,他對付老波克蘭,就像莫里哀的喜劇中史嘉本對付吉隆特那樣,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1643年夏天醞釀成熟了。6月30日,在寡婦瑪麗·艾爾維家里(貝利維爾已于這年三月故去),在巴黎國會的律師馬來夏爾先生的參加下簽訂了莊嚴的合同,文件上面正式記錄著,由十個人合伙組織一個新劇團。
六百三十利弗爾以及后來的二百利弗爾都用在這里了!除此之外,瑪?shù)氯R娜也為建立劇團拿出了錢。她有一種非常節(jié)儉的美德,以前當演員時,她攢了一筆數(shù)目相當可觀的錢?,旣悺ぐ瑺柧S極端疼愛子女,拼湊了最后的一點點錢,也為這個事業(yè)做了投資。其他人都是窮光蛋,可以理解,他們只能付出自己的精力和天才,而皮涅爾則貢獻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
這個團體沒有故作謙遜,把未來的劇團命名為“光耀劇團”。所有參加劇團的成員都自稱是“家庭兒童劇團”。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這些新藝術(shù)家之間的關(guān)系是那樣地和諧,靠了這種和諧,照亞里士多德看來,整個宇宙就是靠它支撐著。在“家庭兒童劇團”中,有貝扎爾家的三兄妹——約瑟夫,瑪?shù)氯R娜和日涅維耶娃;還有兩個年輕姑娘——馬蘭格爾和德絮麗;以及一個叫熱爾曼·克萊蘭的、年輕的抄寫員博南方、有經(jīng)驗的職業(yè)演員但尼·貝伊斯和前面提到過的喬治·皮涅爾。最后就是這一伙人的熱情領(lǐng)袖,我們的讓·巴蒂斯特·波克蘭。
其實,讓·巴蒂斯特·波克蘭的稱呼從“光耀劇團”成立之日起就已不復存在,代之出現(xiàn)在世上的是讓·巴蒂斯特·莫里哀。這個新姓氏是從何而來的呢?不清楚。有人解釋說,它是波克蘭在音樂戲劇界使用的流浪的藝名,也有人說,讓·巴蒂斯特改名莫里哀乃是根據(jù)某一個地名……還有人說,他用的是1623年逝世的一位作家的姓……總之,他叫莫里哀了。
父親聽說這件事只是把手一揮,而喬治·皮涅爾為了不落在他的熱情朋友之后,也起了一個新名——喬治·庫圖爾。
新劇團的成立在巴黎造成很大影響,布高尼府劇團的演員們馬上稱“家庭兒童劇團”這幫人為流浪漢的團伙。
該團伙對這種惱人的事毫不在意,而是全身心地投入了事業(yè),莫里哀和貝伊斯擔任領(lǐng)導,瑪?shù)氯R娜分管財務。首先他們?nèi)フ乙粋€叫加盧阿·杜·梅塔耶的先生。他把在耐利塔附近的壕溝旁,屬于他的一個棄置不用、破爛不堪、打棒球戲用的大廳租賃給這個團伙供演出使用。他們和加盧阿簽訂了合同,根據(jù)合同加盧阿應與木工工會的代表一起修理好大廳并搭上舞臺。
請到四位樂師,他們是格達爾、蒂斯、勒菲弗爾和加布萊,每人每天二十索爾,隨即開始排練了?!凹彝和瘎F”準備了幾出戲,為了不耽誤寶貴的時間,在修理大廳時,他們就乘馬車到魯昂的集市上演出悲劇。
他們在魯昂給加盧阿寫信催促他加快修理進度。在魯昂,面對要求不高的集市觀眾,演出效果平平。回巴黎后他們就和列昂納爾·奧勃里簽訂了合同,此人脾氣極好,職業(yè)是道路建筑師。他答應在劇院前修一條漂亮的馬路。
“您自會明白,轎式馬車要來這里的,奧勃里先生,”莫里哀先生不安地搓著雙手說道。
他使奧勃里先生也深感不安。奧勃里先生真沒丟臉:馬路修得又漂亮,又結(jié)實。
終于在1644年的新年之夜,劇團首次在自己的劇院演出了悲劇。說起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簡直可怕。我不記得世界上哪一個劇團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慘敗!
最初幾場演出過后,別的劇團的演員們幸災樂禍地說,在耐利塔旁的壕溝里,即在光耀劇場,除了持有免費入場券的演員的爹媽以外,連條活狗都沒有!可怕,這話說得近乎事實。奧勃里先生的全部努力都白費了:確確實實沒有一輛轎式馬車從他的大路上駛過!
起因是毗鄰的圣蘇爾皮齊教區(qū)跑出來一個傳教士,他在劇團演出的同時大談特談什么魔鬼不僅會抓走可惡的滑稽演員,而且連看他們演戲的人也一塊抓走。
每到夜晚,讓·巴蒂斯特·莫里哀就產(chǎn)生一個古怪的念頭:要是把這個傳教士殺了該有多好!
這里我要為傳教士辯護幾句,也許這與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醫(yī)生治不好約瑟夫的結(jié)巴,而他卻扮演情夫角色,這也是傳教士的過錯?難道演悲劇角色的莫里哀本人結(jié)巴也要怪罪傳教士嗎?
在潮濕陰暗的大廳里,破爛的鐵皮吊燈上,油脂蠟燭淌著油在燃燒。四把提琴的吱呀聲怎么也比不上大樂隊的轟鳴。杰出的劇作家們對耐利塔旁的壕溝不屑一顧,即使他們瞧一眼,試問,抄寫員博南方又怎么會表達出他們那鏗鏘有力的獨白呢?
局面每況愈下。觀眾表現(xiàn)得不像樣子,做一些令人極不愉快的越軌舉動,例如,在演出過程中破口罵街……
誠然,劇團里有瑪?shù)氯R娜這樣的優(yōu)秀演員,但她一個人也不能包演全部悲劇?。】蓯鄣淖尅ぐ偷偎固亍つ锇У呐寻?!她盡了全部力量來拯救“光耀劇團”。當她的老情夫德·莫登伯爵經(jīng)過妙趣橫生的冒險和放逐之后又在巴黎露面時,她去找他,莫登便為耐利塔旁這個不走運的劇團奔走,爭得了以加斯同·奧爾良親王殿下名義命名的權(quán)利。
狡黠的讓·莫里哀很快顯示出他的確具有擔當劇院經(jīng)理的才能。他立即請來舞蹈演員,為親王左右的心腹們排了很多芭蕾舞。然而這些人對芭蕾舞并不怎么感興趣。
一天晚上,固執(zhí)的讓·巴蒂斯特對瑪?shù)氯R娜說:關(guān)鍵在于上演的劇目。于是給劇團請來一位既是演員又是劇作家的尼古拉·德方丹。
“我們需要精彩的節(jié)目?!蹦锇λf。
德方丹表示他理解莫里哀,并神速地給劇團提供了劇本。其中之一叫做《貝爾熙達,或杰出的巴薩的扈從》,另一個叫做《神圣的阿列克賽,或杰出的奧林匹亞》,第三個叫做《杰出的喜劇演員,或圣熱耐的殉難者》。
然而巴黎的觀眾顯然是中了傳教士的魔法,既不愿看杰出的奧林匹亞,也不愿看杰出的巴薩。
作家特里斯坦·勒艾爾米特的悲劇《康斯坦丁的家庭災難》緩和了一下困境。在這出戲中,瑪?shù)氯R娜扮演艾皮哈莉絲這個角色,演得十分精彩。不過這種情況沒有持續(xù)多久。
當瑪?shù)氯R娜的積蓄花光了,“家庭兒童劇團”又去找瑪麗·艾爾維,她一見到孩子們就哭了,把僅有的一點錢都給了他們。
后來他們到市場去找老波克蘭,在店鋪里的局面極為尷尬。對要錢的事波克蘭起初避口不答??墒恰挪恍庞赡谷唤o了些錢。我相信是皮涅爾去找他的。
之后,加盧阿來問演員們,他們到底打算不打算交租金,要他們給個明確的答復。
明確的答復他沒有得到,得到的是含糊的回答,只是起誓和保證。
“你們滾蛋吧!”加盧阿吼道,“帶著你們的提琴和紅毛女戲子們滾吧!”
最后這句話是多余的,因為劇團里紅頭發(fā)的只有一個瑪?shù)氯R娜。
“我早就打算離開這個骯臟的壕溝!”莫里哀喊道。不知不覺這可怕的一年就過去了,劇團跟著自己的經(jīng)理奔到了圣保羅門前的一個場地,也是加盧阿先生那樣的一個大廳。大廳的名字叫“黑十字”,這名字只是在非常短暫的一段時間里是名副其實的。
當“光耀劇團”演完作家馬尼昂的劇本《阿爾塔克塞爾克斯》以后,莫里哀先生在巴黎完全有理由被看作是劇團的領(lǐng)袖,被關(guān)押入獄了。他身后跟著的是高利貸者和保管員,還有一個名叫安圖昂·弗賽的蠟燭商,他的蠟燭在莫里哀先生的“光耀劇團”的大燭臺上淌油。
皮涅爾跑去找老波克蘭。
“怎么?……您?……”讓·巴蒂斯特·波克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您……這是您來了?又來找我?這是怎么回事?”
“他坐牢了,”皮涅爾答道,“我什么也不再多說了,波克蘭先生。他坐牢啦!”
老波克蘭……又給了些錢。
這時,四面八方的債主都向讓·巴蒂斯特·莫里哀撲來。假若不是那位在莫里哀的第一個劇場門前修了一條漂亮然而無用的馬路的列昂納爾·奧勃里為“光耀劇團”的債務出面作保的話,那么莫里哀一輩子也不能出獄。
我不知道喬治·皮涅爾給列昂納爾·奧勃里灌了什么迷魂湯,然而列昂納爾·奧勃里的大名卻流傳到了后世。
“光耀劇團”的全體成員在自己的領(lǐng)班出獄之后,向奧勃里先生作了莊嚴的承諾,保證他們以后一定償還他作保的那些債務。
莫里哀回來后,恢復了演出。莫里哀找到亨利·德·基茲·洛塔林格當靠山,這位公爵慷慨地把自己的大量衣服送給了劇團。劇團穿上華麗講究的服裝,把金絲縫的絳帶典當給了高利貸者。然而絳帶也無濟于事,劇團支持不住了。一些不祥的跡象開始顯露出來,不得不離開圣保羅門和陰森的“黑十字”,轉(zhuǎn)到新的劇場來。這個劇場的名字很吉祥,叫“白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