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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吳祖光:中國文人的一個奇跡

生正逢時憶國殤:吳祖光自述 作者:吳祖光


序一 吳祖光:中國文人的一個奇跡

杜高

2003年4月9日晚,北京落著小雨。我接到苗子、郁風(fēng)夫婦打來的電話,告訴我祖光于午間辭世。他倆的語調(diào)低沉而平靜,我也不太感到突然。因為一個真正的祖光,一個談笑風(fēng)生、睿智靈敏的祖光,早在五年前那個令人傷心的江南春雨的四月,已經(jīng)跟隨他深愛著的鳳霞遠遠地離去了。

這五年的歲月,他獨自默默地坐著,不再說一句話。朋友們?nèi)タ赐?,心里都很難過,只能拉著他的手,默默地相望著,用心靈和他對話,也不知他感受到了沒有。

4月5日清明節(jié)那天,香港“鳳凰衛(wèi)視”剛剛播放了一部紀念新鳳霞逝世五周年的專題片《永遠的霞光》。多美的一個標題,那是鳳霞和祖光兩個名字的組合。吳祖光和新鳳霞的婚姻,人們通常只把它看成一個大文化人和一個民間藝人的奇妙相遇或一個新文藝工作者和一個舊藝人的美好結(jié)合。如果從人性的純美和心靈的相通來看他倆的愛情,簡直要認為這個美麗的婚姻真是上帝的一篇杰作。電視片最后一個鏡頭是默默坐著的祖光,他仿佛在預(yù)想著什么。幾天后,他果真在鳳霞五周年忌日(4月12日)前趕到了她的身邊。兩個生命在天國永恒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和吳祖光的交往已經(jīng)五十年。他的名字對我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和我整個青春年代的政治命運緊緊連在一起,我們是在“以吳祖光為首的‘二流堂’‘小家族’右派集團”的罪名下,熬過了苦難而屈辱的二十二年的。

在我的心里,吳祖光是當(dāng)代中國文化人當(dāng)中一個最具獨特價值,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奇跡般的人物。我這里指的不是大家公認的他在戲劇創(chuàng)作上的杰出成就,也不是他的學(xué)養(yǎng)和文采。我指的是他作為一個人,一個文化人,一個在中國這樣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里生活過來,在連續(xù)不斷地遭受著打擊和忍受著屈辱的政治境遇中,居然能以生命的頑強保持著屬于他自身的一個文化人的性格、尊嚴、價值和自由的心靈,這確實是個奇跡。

我認識吳祖光是1952年從朝鮮前線回國以后,他那時住在東單棲鳳樓,離我住的青年藝術(shù)劇院宿舍很近,他那個院子里還住著音樂家盛家倫,美術(shù)家黃苗子、郁風(fēng)夫婦和電影家戴浩、虞靜子夫婦。那是一個洋溢著濃郁的文化氣氛的小院子,對我們這些年輕人極富吸引力。吳祖光是一位有很高藝術(shù)成就的劇作家,我幼年在劇團里做小演員時,他已是戲劇界著名的“神童作家”了。他的劇作《風(fēng)雪夜歸人》《嫦娥奔月》《捉鬼傳》等,都是我喜愛的作品。除了他的學(xué)識、成就和智慧以外,他為人仁愛寬厚,同情別人的疾苦,而他的談吐又那么活潑風(fēng)趣,所以在他家做客特別愉快而不感到拘束。他的美麗而又善良的夫人新鳳霞對我們也很有吸引力,他們那時結(jié)婚不久,鳳霞每天晚上都要登臺演出,白天在家里練功練唱,她的琴師每天都來家,和她一起琢磨推敲新的唱段。她雖然忙,還是那么熱情地款待我們這些沒有成家的年輕朋友,給我們包雞肉餡的餃子吃。我們遵照中國人的方式親切而恭敬地叫她“大嫂”。我們喜歡去他們家,喜歡聽祖光談戲劇,聽鳳霞唱戲,也喜歡在他們家吃飯。

吳祖光是一個極富魅力的人,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中國文化人的許多優(yōu)美的品德,他既是我尊敬的前輩作家,又是我喜愛的一位親切的老大哥。他逝世后許多往事涌上我的心頭,我覺得他的品格在不斷地昭示著我,他的精神生命永遠不會離我而去。如果要我用最簡略的語言來描述他的性格的最突出的特征,那么我將用這樣兩個字:率真。他的確是一個真誠而率直的人。

吳祖光是一個自由的文人。他熱誠平等地對待所有的人,沒有絲毫世俗的等級觀念。在大人物面前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小人物,在小人物面前也從不以大人物自居。這在等級鮮明的中國社會環(huán)境里是最為難得的。50年代初,我和他交往時,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人,而他已是大名鼎鼎的劇作家,他家的座上客大都是文化名人。夏衍那時在上海當(dāng)部長,每次到北京辦公事,下車后必先到祖光家“報到”,吃完飯再去招待所。我多次在祖光家里遇見夏公,喝茶聊天,飲酒吃飯,他招待夏部長和招待我們這些年輕朋友同樣熱誠和隨意,絲毫沒有等級上的差別,因而我們在他家做客從不感到拘束和不自在。

有一次我到他家,他大概剛送走一批客人,桌上的茶杯還沒有收拾。我隨意問了一句剛才來的客人是誰,他也隨意地回答我:“陳毅?!蔽页泽@地問:“是陳毅副總理嗎?”他點點頭:“大將軍。是王昆侖陪他來的,看了看畫,談了談戲,聊得很輕松。警衛(wèi)在院子里等著?!彼恼Z氣很自然,沒有半點受寵若驚的意思,就像接待了一位我這樣的客人。

又有一次我到他家,他正忙著拍攝梅蘭芳的舞臺藝術(shù)片,講起拍攝中一些領(lǐng)導(dǎo)亂干預(yù),對戲曲一竅不通的小笑話,接著說:“昨天周總理把我叫去吃飯,還叫了老舍和曹禺,問我們在寫什么,他要我們講講文藝界的情況。”跟上次講到陳毅來他家做客一樣,他仍然是以那樣平常的語氣講起周總理的邀請。

1953年祖光編了一本散文集《藝術(shù)的花朵》準備出版,那里收集了他寫的十多篇描述梅蘭芳、程硯秋、常香玉、新鳳霞等戲曲表演家的極富情趣的散文,每一篇都附有一幅精美的插圖,大都出自名畫家手筆,如張光宇、丁聰、郁風(fēng)等,但是祖光特意把寫梅蘭芳的那一篇留給蔡亮,要他畫一幅梅先生《貴妃醉酒》的舞臺速寫。蔡亮那年才二十歲,還是美院的學(xué)生,祖光信任和扶植無名青年,沒有半點論資排輩的俗見?!端囆g(shù)的花朵》出版后,我們都為蔡亮高興,這是他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從吳祖光身上感受到了中國文化人對后進者的愛心。三十多年后,蔡亮已成了一位名畫家,他回憶起這件事時深情地對我說:“祖光的用心到我當(dāng)了教授后才真正領(lǐng)略,他是給我一個機會,要我向那幾位名家學(xué)習(xí),看看自己和他們的差距在哪里,鼓勵我上進。我想起他對我的培育,就懂得了我應(yīng)該怎樣愛護自己的學(xué)生?!?/p>

吳祖光是一個充滿人道精神、富于正義感的中國文人,他同情弱小者,勇于直言。

1955年“反胡風(fēng)”運動中,因為我和路翎在一個創(chuàng)作室工作,我和幾個朋友被打成“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外圍的“小家族”,被關(guān)起來審查批斗?!胺春L(fēng)”運動本來同吳祖光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肅反”也沒有觸及他。他那時正受周恩來的委派,在拍梅蘭芳和程硯秋的戲曲電影。但是他和我們幾個年輕人有著純真的友誼,他很喜歡我們,尤其和田莊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他聽說“肅反”把我們整得很慘,把我們搞成了一個小集團,把我們當(dāng)成反革命關(guān)起來審查批斗,他認為這樣做太不可思議,太過分,太不近人情了。出于一種善良的心意,他在一些公開場合為我們說過公道話。他不知道這可是犯了大忌,凡是懂一點政治世故的人,遇到這種情況躲避都來不及,吳祖光的率真就這樣給他自己招來了一場大禍。

1957年,吳祖光被打成戲劇界頭號右派。他的確是被強拉著鼻子上“鉤”的“魚”。他去出席文聯(lián)座談會,臨出門新鳳霞還拉著他,不讓他去,鳳霞是從社會底層走過來的窮苦藝人,她有一個樸素的人生經(jīng)驗:再了不起的人也愛聽奉承話,哪有聽了丑話不翻臉的人呢!吳祖光不信她的這個經(jīng)驗,他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還是我在重慶編《新民報》副刊時頭一個發(fā)表的,還有什么信不過我的呢!”

他果真上鉤了。他的一番善意的發(fā)言,發(fā)表時被安上了這樣一個標題:《黨“趁早別領(lǐng)導(dǎo)文藝工作”》,吳祖光的反黨罪行也就這樣定下來了。

吳祖光和黃苗子、丁聰、唐瑜等文化人被打成“二流堂”右派集團,為了加重吳祖光的右派罪行,“小家族”被定為“二流堂”的第二代?!懊C反”時積累下來的那些有關(guān)“小家族”的材料,一股腦兒都堆到他頭上了。每當(dāng)我回憶起那數(shù)千人參加的“小家族”批斗會,吳祖光被揪上臺,聽任人們用惡毒的語言謾罵他侮辱他時,我心里極其痛苦。比如有一次田莊、汪明和蔡亮等幾個朋友在祖光家看到一本印制精美的《世界名畫集》,欣賞著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裸體畫,到“反右”運動時竟變成在吳祖光家看“春宮圖”,作為吳祖光腐蝕青年和“小家族”集團生活糜爛的一條罪狀而公之于報刊,真教人憤慨之極!

1979年春,小集團平反后,我和幾個朋友在祖光家重逢,鳳霞已經(jīng)癱瘓,我們抱在一起,是那樣淋漓痛快地號哭起來。

1980年春,我結(jié)婚了。我的岳父在他工作單位的食堂辦了兩桌酒菜招待親友。鳳霞叫兒子吳歡背著她出席婚宴,她說:“別的宴會我都可以不去,杜高的婚禮我就是爬也要爬了去!”她把她自認為畫得最好的一幅《春桃》由祖光題詩“開花春灼灼,結(jié)實夏雙雙”贈送給我。食堂的大師傅和服務(wù)員們聽說新鳳霞來了,都來圍住她,請她唱幾句評戲。她已經(jīng)很久不唱戲了,但她要用自己編的詞唱幾句,剛剛唱完“好人遭罪,苦盡甘來”兩句,便哽咽著,淚流滿面,唱不下去了,只好由女兒吳霜替她唱了一支歌。這情景使在場的人們都深受感動。

新鳳霞也是一個奇跡般的杰出女性。一個幾乎不識字的民間藝人,身殘志堅,靠著自己超人的靈性和刻苦勤奮,靠著對祖光的深情篤愛,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壓迫下,居然把自己錘煉成一個作家,一個畫家,一個多才多藝的藝術(shù)家,一個獨一無二的典型的中國式的女才人。人們都知道,吳祖光戴著右派帽子被送到北大荒去勞改后,文化部一位副部長找新鳳霞談話,要她立即和吳祖光離婚,劃清界限。新鳳霞回答:“祖光是好人,我要學(xué)王寶釧那樣,在寒窯里等他二十年!”只有中國文化才能培育出對愛情這樣忠誠而又不向權(quán)勢低頭的堅強女性。

我們平反改正以后,吳祖光擔(dān)任了四屆政協(xié)委員。二十年的大苦頭,非但沒有改變他的文人秉性,反而使他更深切地同情人民疾苦,更勇敢地為冤屈者鳴不平,為弱小者仗義執(zhí)言。在各種會議上,人們都可以聽到他呼吁政治民主、倡導(dǎo)思想自由的充滿激情的發(fā)言。吳祖光的民主理念,純?nèi)怀鲎砸粋€藝術(shù)家的真誠的仁愛胸懷、樸素的人道精神和正義感。最富有人性魅力的是他心中的平等意識,他認為人和人沒有貴賤之分,都是平等的,平等是民主的基石。

在日常生活中他平等待人。90年代,年近八旬的老人吳祖光,還挺身而出為一個被國貿(mào)商場無理搜身的女孩子打了一場艱苦的官司。在他家工作過的小保姆,得到他和鳳霞的愛護,他們培養(yǎng)她們學(xué)裱畫、學(xué)電腦、學(xué)文化,使她們以后有好的出路。

記得1995年8月,蔡亮突然逝世的噩耗傳來,我很悲痛,跑去告訴祖光時,我哭了起來,我說:“‘小家族’的朋友們一個個都走了,汪明走得最早,好日子都沒有看到;田莊呢,剛平反,就沒了。羅堅本不該走得這么早的,誰知道他的心情是那么壓抑呢;最可惜的是蔡亮,風(fēng)華正茂,巴黎的蔡亮工作室還在等他回去,怎么忽然就死了呢?我沒有好朋友了……”祖光一把拉住我的手,眼眶里閃著淚光,對我說:“還有我呀!……”

又有一次,我去看他,講到田莊的愛人敏凡身體不好,孤身一人,生活困難。他嘆了一口氣,默然點點頭。我起身走的時候,他把我拉住,帶到他的書桌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我:“這一千元,是我的稿費,給敏凡送去,就當(dāng)我給田莊的。”

祖光就是這樣一個愛朋友、重道義、不忘舊情的中國文人。

只要回想一下過去了的那些噩夢般的歲月,幾乎所有的中國知識分子,無不在極左政治的沉重壓力下經(jīng)受著精神煎熬,無一人不被改造,被扭曲,被異化,不由自主地消失著自我。而唯獨吳祖光,始終保持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和純良的天性,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獨立的精神人格。他從不趨炎附勢,不謹小慎微,不世故虛偽,不看風(fēng)行事,他始終是他自己。難道這不是一個奇跡嗎?難道這不是祖光留給我的最寶貴的昭示嗎?

吳祖光的逝世,喚起了千萬中國人對失去了一位錚錚風(fēng)骨的正直的文化人的深切痛惜,人們哀悼他,贊美他,懷念他,更加認識到他體現(xiàn)的人文精神的寶貴價值,也更加懂得了他的文人品格對于我們民族的意義。

4月19日,是一個晴朗的春日,是人們向吳祖光最后告別的日子。他安睡在鮮花叢中,愛戴他崇仰他敬佩他的人們哀傷地肅立在他的身旁,他永遠地睡著了,不再醒來。我想起了他的名句:“生正逢時”。他是用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在坎坷和困苦中,創(chuàng)造了奇跡般的輝煌人生的。我深信吳祖光將永生。

吳祖光走了。我的檔案所記載的那個與他的名字相聯(lián)系的年代,以及全部荒唐而痛苦的內(nèi)容,也永遠地終結(jié)了。一切都成為歷史,永不重復(fù)的歷史。我不愿猜想未來的人們將會用怎樣的目光和怎樣的心情來看待我們所經(jīng)受過的這一切。

2003年4月19日夜稿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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