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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胡同里的記憶

前生今世,何處適之:胡適傳 作者:邑清塵 著


第三章 胡同里的記憶

她把門兒深掩

電影《臥虎藏龍》里面,李慕白白衣飄飄,牽馬從徽州南湖的一座小橋上走過,去尋俞秀蓮,“杏花零落晝陰陰,畫橋流水半篙深,”說的便是這座橋。

青幽幽的石板路,從南湖這一端的田邊,伸向南湖那一端的村落,中間,鑲嵌著一彎弓形的畫橋。走上青石板的小路,走過彎彎的小橋,稍不留神,就走進了一副亦古亦今的立體畫兒里。畫兒里滴著水墨和顏料,感到了絲絲潮氣。而橋上正立著一位妙齡姑娘,粉衫黑褲,明眸皓齒,一條淺色的帕子十分隨意地系著烏溜溜的長發(fā),撐開一把白色的小紙傘,似乎在娓娓訴說著什么,腳下的湖面也隨著她的繡口而蕩起一絲漣漪。

七年之后,當胡適再次來到這個地方時,該是怎樣一種心境呢?

1917年5月22日,胡適參加博士學位的最后考試。博士論文題目是《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這篇論文約9萬字,花了9個月時間完成。胡適用杜威等西方人的研究方法去研究中國的古代思想家,是這篇論文中的特色。

接下來就是口試部分,胡適走進考場抬眼一望,上面坐著六位大主考,他的導師杜威和夏德也坐在當中。這六位主考中只有夏德是懂漢文的漢學家,但也讀不懂先秦典籍,其他五位洋學者漢文一字不識。與他們談論先秦名家之學,胡適感覺頗有對牛談琴的味道。在不斷的質疑、提問和答復中,歷時兩個半小時的口試終于結束了,雖然結果很不理想,然而這也意味著七年的留學生涯劃上了句號。

6月10日,胡適帶著行李,返回了綺色佳,直接住到了韋蓮司家里。胡適本來打算第二日便離開,但禁不住教授的再三挽留,只得多住了兩天。看著自己的意中人大包小包馬上就要遠航,可能畢生都不得相見,韋蓮司心痛不堪,自然沒有好精神,只是強顏歡笑,挽留這最后的一點時光。

6月14日,胡適告別韋蓮司一家,去了紐約水牛城坐火車,6月21日,胡適從加拿大溫哥華搭乘“日本皇后號”郵輪歸國,從1910年7月離開上海赴美算起,中間僅僅差了兩天就是整整的七年。船上的夜晚異常清冷,一輪偌大的明月懸掛在海面上,將海船甲板照的如白晝一般。孤舟帶月,海天沖浪。在這明月映下的江兩岸,一邊是戀人韋蓮司和朋友任鴻雋、陳衡哲、梅光迪等,一邊是分別已久的親人,離家時日太久,胡適渾然間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鄉(xiāng)到底在何方了。

而真正讓胡適輾轉難眠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江冬秀。

江冬秀是無辜的,我只能這樣說。

1904年,在一年一度的太子會上,江冬秀的母親第一次看到了眉清目秀的胡適,并且替女兒“一見鐘情”,要這個少年做她的女婿,而此時的胡適,也僅僅只有13歲。

馮順弟聽聞此言后卻只微微一笑,不肯表態(tài),現(xiàn)今胡家已然落敗了,江家卻仍富裕。另外,江冬秀比胡適大一歲,績溪的鄉(xiāng)風是:“寧可男大十,不可女大一”,因而胡家不想攀結這門親事。胡家不想高攀,江家卻想低就,托本家叔叔上門聯(lián)姻。胡家不忍再拒,加上算命先生說兩人八字相合,馮順弟也只好允諾了:既然緣分天注定,怎敢違抗?

胡適多年游學在外,不能奉養(yǎng)母親;加之家庭經濟拮據,母親甚至以首飾抵借過年。這些都讓胡適愧疚不已,所以在婚姻問題上,胡適萬不敢違抗母命。于是便找各種理由,來自我寬解,以為舊婚約“名分”已定,“亦往往能長成真實之愛情”。

胡適留美的第二年,在康奈爾大學農學院給江冬秀寫了第一封信:“前曾于吾母處得見姊所作字,字跡亦娟好可喜。惟似不甚能達意,想是不多讀書之過。姊現(xiàn)尚有工夫讀書否?甚愿有工夫時能溫習舊日所讀之書。如來吾家時,可取聰侄所讀之書溫習一二。如有不能明白之處,即令侄輩為一講解。雖不能有大益,然終勝于不讀書,令荒疏也……”

江冬秀比胡適大一歲,胡適在稱呼上用“東秀賢姊”,以示親密。接到信后,江冬秀既喜又悲,尚未出閣的她,自然不能執(zhí)筆以寄相思,況且她又識字不多,不得不請胡適的叔叔代筆,而這封別人代筆的信直到兩年后才寄到了胡適那里。

1914年6月6日,胡適的同學任鴻雋給他拍攝了一張“室中讀書圖”照片,“極愜余意”。于是胡適將此照寄了一張給母親,又去添印了6張,分別給國內親友——也寄了一張給江冬秀,并題寫絕句一首:

萬里遠行役,軒車屢后期。

傳神入圖畫,憑爾寄相思。

胡適同時也收到家中寄來的照片,見冬秀站在他母親身側,觸景生情,寫下長歌《出門何所望》190字,其中寫到未婚妻冬秀的,則是“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軒車來何遲,勞君相持久。十載遠行役,遂令此意負。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薄氨賵@可十丈,種菜亦種韭。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焙m想的完全是桃花源式的耕讀生活:他教冬秀讀書,冬秀為他具酒,夫婦耕讀和樂,雖然不是琴瑟相隨,倒也極具詩情畫意。

而今,胡適終于把手伸進了故鄉(xiāng),伸進了鄉(xiāng)野的清新時光,看著眼前的風雨山色,他的心情應該是急切而慌亂的。

胡適致信給江冬秀,想要見她一面,卻被告知她偶感微恙,尚未痊愈。性急的胡適便直接找到她莊上去,此時岳母已然離世,岳家由舅兄江耘圃主持,他們立即設盛宴招待這位來自美國的乘龍快婿。席間,胡適要求一見冬秀,然后議定完婚日期,于是江冬秀的哥哥耘圃陪同胡適去江冬秀閨房。近門處,胡適被留在門外稍候,耘圃進去通知。

這時樓上樓下聚集了很多江家的男男女女,爭相一睹洋博士姑爺?shù)娘L采。不多時,耘圃出來,面色很是尷尬,原來是江冬秀不肯見這個從未謀面的郎君,他又叫七都的姑婆進去勸江冬秀。一會兒姑婆出來,招胡適進房去,江冬秀卻躲在床上,床帳都放下來了。姑婆要去強拉床帳,被胡適攔住了,自己也退了出來。在臨走的時候,胡適回頭看見帳幔隱隱在顫動,好像是這位老姑娘正在帳中暗自流淚哭泣。

胡適吃了閉門羹,心頭有氣,但是又一想,此事也怨不得江冬秀,都是舊家庭的舊俗所誤,他當晚就在江家本家宿了一夜,清晨留一封信給冬秀:

昨日之來,一則欲與令兄一談,二則欲一看姊病狀。適以為吾與姊皆二十七八歲人,已常通信,且曾寄過照片,或不妨一見,故昨晚請姊一見。不意姊執(zhí)意不肯見。適亦知家鄉(xiāng)風俗如此,絕不怪姊也。適已決定十三日出門,故不能久留于此,今晨須歸去。幸姊病已稍愈,聞之甚放心。姊好好調養(yǎng),秋間如身體已好,望去舍間小住一二月。適現(xiàn)在不能定婚期,然冬季決意歸來?;槠诓辉谑辉碌?,即在十二月初也。

回到上莊后,鄉(xiāng)人問胡適新人怎樣,胡適謊道,見過了,很好,只把真相告訴了母親。馮順弟知道后忿忿不平,要去江家討公道,卻被胡適勸阻了。夜里,胡適的心卻久久不能平復,咫尺之間的未婚妻不肯見他,這卻是為何?此事不能對旁人說,而自己又堵得難受,于是這就在紙上揮灑了出來:

她把門兒深掩,不肯見來相見。難道不關情,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憑君發(fā)遣。

幾次曾看小像,幾次傳書來往。見見又何妨?休做女孩兒相。凝想,凝想:想是這般模樣。

正是這一個矜持,一個大度,才理智地跨越了婚前的最后一道溝,胡適也在后來對韋蓮司說:“她實在太矜持了點兒!可是,我想我也得到了一點兒教訓。”一年后,新婚余溫尚在的夫婦二人在北京閑話,無意談到此事,于是誕生了一首絕妙的《如夢令》:

天上風吹云破,月照我們兩個。問汝去年時,為甚閉門相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

洞房昨夜停紅燭

除去黃山,徽州大抵沒有別的懸崖峭壁,反倒是由若干靈動的線條堆積起來的纏綿起伏,一如這個地方的女人,柔美而妖艷。要是非要在這青山綠水之中找出些多情仙妖的傳說,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罩莸纳斤h渺卻不虛無,水柔和卻不深邃。留給這個地方最多的,是高大的城墻上留下的一道道歷史。

沿著條幽深的小巷往前走,卻意外碰到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婚嫁。

紅。

映入我眼簾的只有這一個字。滿目的紅,紅彤彤的花轎,紅彤彤的衣裳,紅彤彤的傘,將那條千年的小巷都染紅了。

徽州是程朱理學影響最深的地方,民間歷來十分注重禮數(shù)。不過這舊時的婚禮習俗,倒頗有些看頭。

在成親的當天,新娘要在天沒亮之前洗個澡,換上結婚的禮服,并在迎娶新娘的轎子快要到來的時候,主事人會帶著新娘去參拜祖宗,再由新娘的姑媽或舅媽用兩根藍白絲線將新娘臉上、額頭上的汗毛絞去,此環(huán)節(jié)叫“開臉”,否則要被人譏笑為“毛臉”。開臉意味著姑娘的時代已經結束,開過臉的姑娘就要換上“離娘衣”,穿好婚鞋,坐在床上,腳不能落地,只等著花轎進門,兄弟來背了。

男方在迎娶新娘時,要用花轎去抬,謂之“接親”。接親人員一般為媒人、喜娘、舅舅、姑父以及與新郎、新娘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還有一對“金童玉女”。抬轎者為四人,富貴人家為八人,接親人馬到了女方家里,女方大門緊閉,要待男方在門縫中塞足了“喜包”,方才打開大門,鳴炮讓轎子抬進去放在堂前事先準備好的大紅毯上。然后就是開始“哭嫁”。據說是“不哭不發(fā),哭哭發(fā)發(fā),越哭越發(fā)”。所以,別看此時母女抱頭痛哭,其實哭聲中更多的是樂感而不是悲傷。

期間,突然聽到三聲炸雷般的爆竹聲,那是催促新人上轎的招呼禮節(jié),于是哭聲進入高潮。然后,由新娘的哥哥或弟弟背著新娘從房間里出來,踩著麻袋,將新娘送進轎子中。寓意是不能讓女兒自己走出來帶走了娘家的財氣。

花轎出門后,女方家人會偷偷盛一碗水,隨著出門的花轎潑出去,象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同時會有人立即將簸箕朝里掀起,并隨手將石磨、犁頭、杵往壓在停放轎子的地方,然后馬上把大門閂上。

花轎到了男家村口即止步不前,新娘必須要由新郎背進村子,據說這種習俗是來源于“婚后若是吵架,媳婦就可以聲稱‘又不是我自己走上門的,是你把我背進來的’典故”。

新娘背進屋,花轎至男宅落地,稍事休息,待時辰到時,即行拜堂禮:新娘披著紅頭蓋與新郎官站在一起,在長輩、親戚、朋友的眾目睽睽之下,聽著主婚人先是一串串贊聲,由著主婚人一面唱一面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撒五谷、拋喜糖、而后掀起蓋頭,步入洞房。

接下來,花燭酒宴散席后,親戚好友聚集新娘房里,用各種不同的方式逗新娘發(fā)笑或是出一些難題來捉弄他們,以此取樂,俗稱“炒發(fā)”。這一天鬧將下來,最累的當屬新郎新娘,不過倒也累并快樂著,過了午夜,婚禮便在吵吵鬧鬧中結束了。

然而,有人卻對這種婚禮舊習俗深惡痛絕,揚言要改革,并自創(chuàng)了自己的婚禮儀式,他就是胡適。

1917年12月30日,胡適在績溪上莊老家與江冬秀結婚。

主婚人江耘圃,證婚人胡昭甫,女儐相叫曹誠英,是胡適三嫂的妹妹,年方十六。胡適親自寫了兩副對聯(lián):一副是“舊約十三年,環(huán)游七萬里”;另一副上聯(lián)是“三十夜大月亮”,下聯(lián)一時沒有想好。這時,他身旁一個綽號叫“瘋子”的本家哥哥毓蛟,雖無功名,卻有捷才。他脫口而出:“廿七歲老新郎”,巧妙而風趣地對了那幅上聯(lián)。胡適認為很好,照著寫了。

胡適身穿西裝禮服,戴禮帽,著黑皮鞋;江冬秀穿花襖、花裙。雙方交換金戒指,證婚人講話,新郎講話,沒有拜天地,向長輩行禮和新夫婦交拜禮,都是以鞠躬代替叩頭。這是胡適自創(chuàng)的婚禮儀式,在古老閉塞的深山里,是別具一格的。為此他還和母親爭執(zhí)了好幾天,最后母親同意了他的改革,但前提是三天后要到祠堂向祖先牌位鞠三個躬。

月上中天,這對遲了十三年的伴侶終于同坐在了窗下,靜夜如水,黑暗中仿佛有精靈在偷聽他們的竊竊私語:

十三年沒見面的相思,于今完結。

把一樁樁傷心舊事,從頭細說。

你莫說你對不住我,

我也不說我對不住你,——

且牢牢記取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第二天收拾房間,胡適打開江冬秀的嫁妝,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把剪刀,業(yè)已生銹,那是江母在1908年準備的,已有十多年了,可惜老人卻最終沒能等到此刻。那時的風俗是不允許換嫁妝的,所以江冬秀嫁過來時,依舊帶著昔日的嫁妝。只見眼前物,卻未曾與丈母娘見上一面,如何不教胡適心痛,而面對眼前這個苦苦等了自己十多年的嬌娘,他心中卻又充滿了無盡的內疚:

記得那年

你家辦了嫁妝,

我家備了新房,

只不曾捉到我這個新郎。

這十年來,

找了幾朝帝王,

看了多少世態(tài)炎涼。

銹了你嫁妝剪刀,

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樣,

更老了你和我人兒一雙。

只有那十年的陳爆竹,

越陳便越響。

新婚蜜月中另一件大事,便是伴新娘子“回門”。江家此時實際已門庭冷落,這對新婚夫婦在江母墳前默默憑吊,恭恭敬敬行三鞠躬禮。胡適心中感觸尤多,由于自己的堅持,由于自己的留學學業(yè),使岳母不能如愿,抱憾終生。他因此寫了一首詩告慰道:

回首十四年前,

初春冷雨,

中村簫鼓,

有個人來看女婿,

匆匆別后,便將愛女相許。

只恨我十年作客,歸來遲暮,

到如今,待雙雙登堂拜母,

只剩得荒草孤墳,斜陽凄楚!

最傷心,不堪重聽,燈前人訴,阿母臨終語!

徽州女人

徽州山水雖嫵媚,卻遠不及徽州的女人?;罩菖说墓适轮崎L,是一輩子都說不盡的,她們生是為了這徽州而生,死卻也是為了這徽州而死。傾盡一生來演繹一幕幕如夢如幻的話劇,而她們的謝幕卻絲毫不華麗,靜得像一灘水,一灘徽州的水。

無意間聽到徽州的一首民謠,道出了徽州女人的心事:“悔呀悔,悔不該嫁給出門郎,三年兩頭守空房,圖什么高樓房,貪什么大廳堂,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這般苦,不如嫁給賣油郎,白天同桌,晚上同床?!?/p>

徽商走之前家里給娶個媳婦,一輩子也見不著幾回面。家家廳堂里都有一張合歡桌,從桌子的擺放可以看出男主人是否在家。男人離家,圓桌一分兩半,東西面墻而立。男人回家,桌子合圓方在廳中間。

來徽州之前,我就聽說過一個這樣的故事:

婉容在十五歲時乘著一頂花轎成了別人家的媳婦,那一張火紅的蓋頭揭開了女人的一生,也埋葬了女人的一生。

丈夫是一個徽商,排行老五,所以剛嫁作他人婦的婉容被別人喚為“五嫂嫂”,新婚的日子總是甜蜜的,郎情妾意,如白糖里灑滿了蜂蜜,甜膩而后味十足。少男少女的心思,也同天上的繁星一般清晰,只愿此生常相隨。

然而好夢難留,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丈夫背起沉重的行囊與婉容揮手告別。細霧迷住了婉容的眼,遠處的空氣中也飄著淡淡的憂傷。天地間遙遙的雨線串起江上的水,輕泛層層漣漪勾起婉容的滿腹心事。她的淚水溢滿惆悵,望著丈夫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煙波浩渺里。那是她們婚后的第七天。

丈夫走的第一天起,婉容就開始了細數(shù)歸期。

丈夫在外面求名利,婉容一手操持這個家,洗衣,做飯,收茶園……一年一年,昔日如玉蔥般的手指也漸漸磨起了老繭,只是不見丈夫回家的身影。每年,都會收到丈夫寄來的一份家書,說不久便回,不久便回,可每年,這個誓言都在重復。寂寞無助的日子里,婉容以刺繡為生,到每年年底,就將日常辛苦積攢下來的積蓄,換回一顆珠子,用以記歲。

皖南大地那隨處可見的貞潔牌坊上幾處風中搖曳的茅草幾度枯了又榮,新安江水流淌著太多徽州女人的淚水,不知多少次地潮漲潮落。婉容仍然梳著整齊的發(fā)髻,孤零零地佇立在村口橋頭,在凄風苦雨中苦苦地盼著自己丈夫的身影。那七重古老的門,鎖住了女人的一生。

日子在盼望,渴望,失望中渡過一年又一年,五嫂嫂也熬成了五婆婆,仍不見丈夫回來。婉容已記不起丈夫的模樣,只把心底的一絲牽掛當作愛情來點綴。等待已經不再是需要,而是煎熬。在婉容四十七歲時,終于含怨而死,那一刻,丈夫還是杳無音信。

后來丈夫還鄉(xiāng),婉容卻早已不在了。打開妝匣,里面已積聚了二十幾顆珠子。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一顆珠子一年淚啊,這里頭凝結著多少相思和哀怨!

一世夫妻僅七天,這就是舊時的徽州女人。

旌德縣江家老宅后面,是一座并不甚高的山,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柿子和野核桃,而這兩樣也是胡適的最愛。天已深秋,偶見大雁從上空飛過,墻上的茅草在寒風的吹拂下瑟瑟發(fā)抖,江冬秀穿了棉襖,拿根長桿在山后打核桃。

剛好一個頑童從她身邊經過,向她喊道:“你別打了,糜先生不會回來吃的,他在美國娶洋女人,都生下渾身是毛的小洋人了?!边@種謠言已經在山里傳遍了,卻從未有人當著江冬秀的面說過。江冬秀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心中劇痛,轉身拿竹竿追打這個多嘴的頑童??上思遗艿锰?,小腳女人根本追不上,只好無奈地扔下竹竿,蹲在地上痛哭。

白天還好,江冬秀最怕的是黑暗的夜晚,黑暗得讓人窒息。漫漫長夜最難熬,孤枕難眠,寂寞難耐。無奈中,拋灑出一把銅錢,吹滅油燈,俯在地上,一個一個地摸索起。復而又拋,如是三番。直到東方發(fā)白,雄雞啼鳴。

那一年,她已26歲,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姑娘。

聽到胡適在外面娶了洋女人的流言后,老姑娘江冬秀不時到上莊來,表面上是來陪伴未來的婆婆,其實內心里是想得到胡適的消息。江冬秀的家雖說已走下坡路,但是仍有大片良田,家中仆傭也有好幾個。可是上莊的胡適家已敗落,凡事都得親自去做,大家都在起早摸黑地干活,江冬秀自然也不好袖手旁觀,每天五點就起來,喂雞喂豬打掃庭院。有一天天還沒亮,她正在院子里掃地,江村一個姓曹的表哥過來辦事,看到江冬秀正在掃地,大吃一驚:“哎喲,冬秀啊,你在娘家做小姐,怎么到了婆家反倒變成了下人?”江冬秀心里正委屈,一聽這話,馬上哭起來:“這里全家老小都在做事,我怎么好意思不做?

可是,紙總歸包不住火,江冬秀的母親知道女兒在胡家受的委屈,就狠下心掏出私房錢給冬秀買了個叫梅香的丫環(huán),江冬秀只要一來上莊,梅香必定陪著同來,代替冬秀在胡家干活。

終于上天被打動了,把她的如意郎君送到了她身邊,她不懂他的哲學,不懂他的詩,她只是在意他。只是她比他大一歲,這種愛讓人覺得更加心疼,更加迷幻。

新婚不到十天,北京的蔡元培等人就打電話叫胡適來京任教,胡適自是百不情愿,推脫之下,胡適在家又住了一個月,于1918年1月24日啟程赴京。新婚的余溫尚在,家里又丟下了江冬秀一個人。

我造訪胡適故居的時候,特意觀看了胡適和江冬秀完婚的新房。門上的“舊約十三年,環(huán)游七萬里”對聯(lián)早已掉落,自是不必說。只見房間里面陳列著一架雕花大木床,床頭掛著一把銅劍,臥室內還有一張四仙桌、一張三屜桌、一口大衣櫥,均已油漆斑駁。地面鋪地坪,窗戶高而窄,由于久不住人,顯得很潮濕陰冷。

返回到宿地,剛好看到一大幫人圍著電視品頭論足,往近了,看見上演的正是最近熱播的《徽州女人》。劇情講述的還是深宅大院里女人的蒼涼命運:女人十五出嫁,丈夫剪辮出走……十年后。丈夫杳無音信。公婆和長輩忙著為女人改嫁,丈夫的電報回來了……又是十年后。丈夫仍不歸,女人絕望。小叔送來養(yǎng)子,她有了期盼……再過十五年。丈夫回來,帶回了妻……

隨后響起了片尾曲,卻又一次將我?guī)У搅烁邏Υ笤褐校?/p>

古宅中住著徽州女人,

一年四季,緊閉著門。

夜深人靜時她飛針走線,

畫窗映著她孤獨的身影。

有誰能看到她的傷心?

凄美的臉龐掛滿淚痕;

有誰能聽見她的嘆息?

她在思念中孤獨一生。

徽州女人,苦苦地等,

一生一世守著緣份;

徽州女人,癡癡地等,

溫婉靜雅,不染風塵……

窗前月,相思盡染

胡同是古老北京的特色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老北京的代名詞。大片的四合院就分布在數(shù)不清的胡同里,京腔、京調、京味都是胡同的產物。有人說,胡同、四合院,是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人們之間那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再也不能在高樓大廈里體現(xiàn)出來。

最有意思的是北京的胡同名稱,非常值得人咀嚼。什么“扁擔胡同”、“耳挖勺胡同”、“豆芽菜胡同”、“羊肉胡同”、“小沙果胡同”等等……后來,胡同的名字變得好聽了,粗俗的逐漸變文雅了。名為“雞爪”的胡同改成了“吉兆胡同”;名為“牛血”的胡同改成了“留學胡同”;“大啞巴胡同”,現(xiàn)在已變成“大雅寶胡同”,而“鐘鼓寺胡同”,原先也是“鐘鼓司胡同”,因為清朝時有過一個官衙叫“鐘鼓司”,就設在這里。后來因為這里有個小廟,慢慢又變成了“鐘鼓寺”。

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面前的這個鐘鼓寺胡同14號院是不是就是胡適昔日的故居,但從文獻上來看,胡適的確在鐘鼓寺胡同14號院同新婚夫人江冬秀度過了一段笙磬同諧的生活。

胡適回國后已來過北京一次,結識了蔡元培等人,并被蔡校長任命為北大英文部教授會主任,月薪三百元,與文科學長陳獨秀相當。

初來北京的胡適住在朝陽門南竹竿巷的緞庫胡同里,當時他是與高一涵合租一院,房錢不過每人每月三元。緞庫胡同距天安門不遠,從天安門往東走,經過高大的紅色宮墻,向北拐進南池子大街,前行兩三百米,就到了緞庫胡同。胡同拐角一處院子木門的左上角,上面“緞庫胡同8號”提示這里就是胡適初來北大的居所。

婚后獨自北上的胡適,自是感傷寂寞,心頭有萬般滋味。就在這個小院里,他抬頭仰望天空,看見鴿子成雙成對在空中游戲,白羽映著藍天,格外和氣,便覺憂從中來:

十幾年的相思剛才完結,

沒滿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別。

昨夜燈前絮語,全不管天上月圓月缺。

今宵別后,便覺得這窗前明月,

格外清圓,格外親切!

你該笑我,飽嘗了作客清懷,別離滋味,

還逃不了這個時節(jié)!

此詩寄到江冬秀手里后,滿心歡喜,甜蜜無限,但又覺得胡適所寫乃閨中秘事,不宜為外人道也,于是在信中叮囑胡適:“二函收到,深為歡喜。此詩從頭細看一遍,再又看一遍。笑話,此詩只有夫婦說說笑話,千萬不可與別人看……不過四五個月,又要相見……你我不必掛念,夫婦同到北京,日夜相見,可多多說說笑話。”

胡適體貼嬌妻,為方便兩人相互傾吐思念之情,于是在信中囑咐道:“如不愿他人見了,可用紙包好,附入家信中?!焙髞砗m更是假借夢見母親生病為由,赤裸裸地表露對新婚妻子的滿腔關愛:“你自己的病,可好了沒有?昨天我看到一書上說,女子月經來時,切不可有發(fā)怒、憂擾、氣惱諸事。我想你前兩個月不痛經,是因為心事寬了之故。本月又痛經,想是因為心事不寬之故。下月月經將來時,可以先掃除一切心事,再看還痛不痛。無論如何,望你寫信時,也細說自己身體如何,千萬要寫信,不可忘記?!眱芍芎螅圆灰娊銇硇?,胡適又寫信催她:“我從前有信要你寫信與我,何以至今無信來。這個月月經來時,還痛經嗎?……千萬寫信寄來?!焙m還在這句話下面,劃了強調語氣的圈圈。后來胡適還用蜜月期二人所照的相片為餌。這些照片一共十八張,他帶回北京沖洗,從二月中旬開始,就陸續(xù)把照片寄回家。他哄著江冬秀給他寫信:“看見你的照片了,可好不好?你多寫幾封信與我,我便替你多印幾張回家去送人。”

此前,他還寫過一封更加情意纏綿的信給江冬秀:“你為何不寫信與我了?我心里很怪你,快點多寫幾封信寄來吧!今夜是三月十七夜,是我們結婚的第四個滿月之期,你記得么?我不領略你此時心中想什么?你領略我此時心中想的是什么?……我昨夜到四點多鐘始睡,本日八點鐘起來,故疲倦了,要去睡了。窗外的月亮正照著我,憐惜你不在這里。”這封心中有隱語、也有暗示,對妻子的戀愛和思念呼之欲出,也是他們新婚最親密、最纏綿的寫照。

元宵節(jié)的第二天,胡適起床后洗臉,要照鏡子,卻遍尋不著,剃須刀也不見了。胡適檢查之下,這才發(fā)現(xiàn)遭了賊,丟了好多東西。不久后胡適便搬出了緞庫胡同,住進了鐘鼓寺胡同,一方面是這地方距離北大更近,另一方面胡適想讓江冬秀來北京,于是租下了這個院子。這院里有九間正房,五間偏房,兩間套房,與江冬秀的親戚江朝宗住宅相隔一條巷子,房租每月二十元。

曾經拜訪過胡適的毛澤東1920年7月寄給胡適一張明信片,收件人地址是:北京南池子緞庫后胡同,此時的毛澤東不知道胡適已搬至這里了。

胡適原來的想法,是蜜月以后就把江冬秀帶到北京。然而事與愿違。由于母親為他張羅婚事,忙到了生病。雖然在胡適離家之前母親的病已經痊愈,但在此時把母親拋下總有些說不過去,再加上北京當時時局不穩(wěn),于是胡適把江冬秀留下,只身來到了北京。

后來胡適幾番寫信向母親傾訴“我在此亦很寂寞,極想東秀能來。此人之常情”之類的話。并以暑假沒時間回家為由向母親訴苦。終于,母親同意江冬秀來北京,5月30日,江冬秀便與侄兒思永離家,在江家小住了兩日,接著由兄長耘圃帶領來到北京,同行者還有江冬秀的堂弟江澤涵。

小別勝新婚的欣喜還沒有淡去,胡適就在信中對母親俏皮地抱怨:“自東秀來后,不曾有一夜在半夜后就寢。東秀說,她奉了母命,不許我宴睡。我要坐遲了,她就像一個蚊蟲來纏著我,討厭得很!”這抱怨中倒有一半是欣喜和得意,而這種喜悅感似乎延續(xù)了好幾年,在1920年12月17日,陰歷十一月初八,是胡適的陽歷生日,又剛好是江冬秀的陰歷生日。胡適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巧事”,就寫了一首《我們的雙生日》為紀念:

他干涉我病里看書,

常說,“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惱他干涉我,

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

每回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

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

他喊道,“哼,又做什么詩了!”

要不是我搶得快,

這首詩早被他撕了。

這妙趣橫生的一幕就發(fā)生在鐘鼓寺胡同14號,而現(xiàn)在,我們只有在書里,在代代相傳的記憶里,才能找到一星半點失去的曾經。我向本地人打聽附近的一條胡同,他說沒有,這地段,滿大街都是寫字樓了,哪有什么胡同啊。我不信,一個勁地說:肯定有,我?guī)啄昵斑€來過。

可我始終沒有找到,青磚灰瓦上,寫著偌大的“拆”字,被圈了起來。胡同里繁衍出來的文化因為胡同的消失而無處安放四處流浪。

初冬的胡同里,童年時代就有的“冰糖葫蘆”一直薪火相傳,幸好這段歷史尚未被切割。

北大添個年青人

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是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一件極具導航意義的重大事件,北京大學正是在他的領導之下,經過一番摧枯拉朽的改革與開創(chuàng),如鳳凰涅槃般浴火重生,成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更成為中國文化教育現(xiàn)代化的革命性進程中一面最耀眼奪目的戰(zhàn)旗。蔡元培為北大聘請的第一個重要人才是陳獨秀;陳獨秀到北大后向蔡元培力薦胡適。而正是蔡元培、陳獨秀和胡適揭開了改造、振興北大的歷史序幕。

蔡元培和陳獨秀兩人同歲,都是1879年出生,按中國生肖屬相為屬兔。而后生胡適,是生于1891年12月,剛好少于他倆12歲,也屬兔。當時有人戲稱:“北大添個年青人,玉兔常伴月照明。”

胡適到北大后,用了一年的時間,寫成《中國古代哲學史》講稿,此課定一年講完,共講九十點鐘。

按照一般腐儒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從伏羲氏開始講起,講一年也只能講到《洪范》。而胡適卻以截斷眾流的魄力,以《詩經》作時代的說明,把商朝以前隔斷,從東周講起,稱西周為“詩人時代”。這一舉動無疑驚世駭俗,學生們聽了“駭?shù)靡惶弥猩鄵锥荒芟隆?,有人還說他是“思想造反”。

堂下學生中也不乏有幾個頗有文學修養(yǎng)的才俊,漸漸聽出些道理來,顧頡剛就找到同宿舍國文系的傅斯年,勸他也去聽一聽。傅斯年非常喜歡西洋書籍,節(jié)衣縮食在日本丸善株式會社郵購書。他聽了胡適的課,很受啟發(fā),并對同學們說:“這個人書雖然讀的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要鬧?!?/p>

胡適的別樣教育鎮(zhèn)住了北大那一班深有學識的翹楚,蔡元培評價他“心靈手敏”。多少年后,馮友三在《三松堂自序》里也對胡適的哲學課做出了高度的評價:“這對于當時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掃除障礙、開辟道路的作用。當時我們正陷入毫無邊際的經典注疏的大海之中,爬了半年才能望見周公。見了這個手段,覺得面目一新,精神為之一振?!?/p>

此時的胡適年僅27歲,風度翩翩,校園內皆稱他胡博士。他學貫中西,口才又好,所以又得了個最好的“教書匠”的雅號。

胡適當年在北京大學紅樓內外,聚天下英材而講之。講臺之下,笑聲四起,掌聲如雷。有時“說癮”大發(fā),對學生講起課來,與朋友吹起牛來,天花亂墜,南腔北調,天空海闊,文白齊鳴,白話口語,之乎者也,也全然不顧了。有一次,胡適應邀到某大學講演,他引用孔子、孟子、孫中山先生的話,在黑板上寫:“孔說”、“孟說”、“孫說”、越說越來癮,最后他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時,竟在黑板上寫了“胡說”,引起一場“哄堂聽胡說”的大笑話來。

1919年2月,胡適將一年來的講義整理成《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正式出版。該書以他哥大博士論文為基礎,又將他的教學深化實踐北大哲學史講義內容進行充實,綴成一部將中國哲學史分為三個時代(古代、中古、近世)——體現(xiàn)他述學觀點(明變、求因、評判)的17萬字的舉足輕重的學術論著,遂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開山之作,也成為胡適立身之基石。

蔡元培校長早在1918年8月為《中國哲學史大綱》作序,指出該書特點:第一是證明的方法,第二是扼要的手段,第三是平等的眼光,第四是系統(tǒng)的研究,足為后來的學者開無數(shù)法門。這是一部用白話文撰寫,并使用新式標點符號的論著,出版才兩個月就再版,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增添東風,如虎生翼,所以一出版便立刻風行全國,到1930年,已出第15版。他的中國公學同學熊克武從四川來信說,“購者爭先,瞬息即罄”,遠離京華、滬上的內地四川,也竟如此熱烈。

后來胡適給美國的朋友寫信,也對此書極為稱道:

中國治哲學史,我是開山的人,這一件事要算是中國一件大幸事。這一部書的功用能使中國哲學史變色。以后無論國內國外研究這一門學科的人都躲不了這一部書的影響。凡不能用這種方法和態(tài)度的,我可以斷言,休想站得住。

此外,梁啟超先生也對這書有專門的評論。1922年3月4日、5日,北大哲學社請梁啟超講演,題為評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講了兩次,每次大約兩個小時。第二次胡適出席了,并對梁啟超的批評進行答辯。梁啟超評胡適講孔子、莊子最不好,但講墨子、荀子最好。并稱:“這書自有他的立腳點,他的立腳點很站得住。這書處處表現(xiàn)出著作人的個性,他那敏銳的觀察力,致密的組織力,大膽的創(chuàng)造力,都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梁啟超認為,孔子與莊子的理想境界都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只不過是他們實現(xiàn)這種境界的方法不同罷了。胡適卻不同意,說梁啟超的這種見解,未免太奇特了,完全是衛(wèi)道者的話,使他大失所望。其次,梁啟超講莊子的宇宙觀是靜止的,這點胡適更加不同意。此外還有《老子》一書晚出于戰(zhàn)國之末等問題,與胡適的見解也大有出入。

梁啟超講完以后,胡適在臺上發(fā)言,答辯頗顯其才華之非凡。根據當時在場的陳西屏回憶:

任公的講演,經過了長時間的準備,批評都能把握重點,措詞犀利,極不客氣,卻頗見風趣,引導聽眾使他們覺得任公所說很有道理。胡先生對第一天的講詞似乎已先看到記錄,在短短四十分鐘內,他便輕松地將任公主要的論點一一加以批駁,使聽眾又轉而偏向于胡先生。如果用“如醉如狂”來形容當時聽眾的情緒,似乎不算過分。

遺憾的是,《中國哲學史大綱》光有上卷,卻沒了下卷。這也給另一位北大才子挖苦他留下了口實。

他就是章太炎。

章太炎時為赫赫有名的國學大師,一生重視國學,最反對胡適所提倡的“白話文”。認為白話文雖然淺顯易懂,但將來就沒有“文人”了。章、胡同在北大任教,就更有“文人相輕”之意,曾有“以適之為大帝,績溪為上京”的非議。章太炎不但在教師、文人圈內外,一有機會就要貶胡適,且語言尖酸刻薄。有時在學生中,也戲稱胡適是“著作監(jiān)”。學生不懂什么意思,就請教老師。章太炎即說:“著作者,寫書著書也;監(jiān)者,太監(jiān)也!太監(jiān)者,下面沒有也!胡適著作《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冊,而下冊沒有也,故曰著作監(jiān)也!”一時在北大校園內外“著作監(jiān)”的綽號也不脛而走。

胡適在北大大講白話文。一位同學突然站起來抗議:“胡先生,難道說白話文就沒有缺點嗎﹖”胡適說:“沒有的?!蹦俏煌瑢W道:“白話文不精練,打電報用字多,花錢多?!焙m柔聲道:“不一定吧。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發(fā)來電報,邀我去做行政院秘書,我不愿去。復電就是用白話文寫的。請同學們根據我這一意愿,用文言文編寫一則復電,看看究竟是白話文省,還是文言文省﹖”

幾分鐘過去,那學生寫了一份用字最少的文言文電稿,電文是這樣寫的:“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p>

胡適說,這12個字確實簡練。但我的白話文電報只用了5個字:“干不了,謝謝?!?/p>

有人曾這樣評價說:胡適是水,魯迅是酒。酒雖好,有時卻容易醉人;水雖淡,卻又必不可少??v觀整部現(xiàn)代史,無論是文學變革還是北大復興,胡適都是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梢哉f,正是有了胡適這汪源遠流長的水域的灌溉與滋潤,北大方才成為今日的北大。

一世深恩

“生在杭州,穿在蘇州,玩在揚州,吃在廣州,死在徽州?!?/p>

在績溪的時候,當?shù)厝酥v述,徽州男人一生中有三件大事要做:一是娶老婆,二是蓋房子,三是砌生宮。這三年事辦好了,一生之愿足矣。

當?shù)剡€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徽州鹽務巨商、歙縣棠樾鮑氏宗族有一次選定了一處好“風水”,地點是在歙縣雄村曹氏宗祠大院里,雄村曹氏為紳商大戶,還出過曹文植、曹振鏞父子那樣顯赫的中央級大官僚,自然極不好惹。為此,鮑氏族人挖空心思,在曹氏宗祠附近某個地方砌起一圈圍墻,在墻內筑了一座假墓,墓下再挖一條地道,通向曹氏宗祠大院地下。然后乘夜深人靜之時,將祖宗棺材通過地道運進“風水寶地”??墒?,此一舉動不巧被附近的人看到了。鮑氏族人為了不泄露天機,遂以重金收買人身。但此事后來還是被曹氏家族發(fā)覺,遂告到了官府。不過,在官府派人到雄村調查之前,鮑氏又以每只一兩銀子的高價,大量收購蜘蛛,將之放入新修的假墓中,結果一夜之間蛛網密布,鮑氏得以證明不是新葬,而是久遠的一座老墓。

胡適的母親,就葬在這仙境般的小鎮(zhèn)績溪。

1918年11月,胡適前往天津拜訪梁啟超先生,回來后準備一場講演,講演的題目是“喪禮改良”。不料胡適的講演還沒有開始,就輪著他自己實行“喪禮改良”了。

胡適的母親走得太倉促,先是患了感冒,接連嘔吐咳嗽,吃不下飯,庸醫(yī)誤開了“三陽表劫”的藥劑,服下后加重了病情,雖然又請了別的醫(yī)生來看,但已無力回天。

對于母親的死,胡適極端痛苦,交加著深切的自責和愧疚:“私心猶以為先母在中年,承歡侍養(yǎng)之日正長”,豈知母親已油盡燈枯,體氣久衰,這次北上竟成了永別,這可謂“生未能養(yǎng),病未能侍,畢世勤勞未能絲毫分任,生死永訣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慘痛,何以如此!”

胡適換上了孝服,將要動身南下回績溪奔喪,臨走時來了兩個北大的學生,向胡適道:“我們此次來,一是送先生起身,二來呢,適之先生向來提倡改良禮俗,現(xiàn)在不幸遭大喪,我們很盼望先生能把舊禮大大改革一番……”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胡適穿著孝服,于是不好再說什么,告辭了。

胡適回家后,夜里傷心痛苦難寐,思念著母親依舊清晰的笑容,禁不住淚如雨下,用滴血的心寫下了一首《十二月一日奔喪到家》的悼母詩:

往日歸來,才望見竹竿尖,才望見吾村,

遙知前面,老母望我,含淚相迎。

“來了?好呀?”——更無別話,說盡心頭歡喜悲酸無限情,

偷回首,揩干淚眼,招呼茶飯,款待歸人。

今朝——

依舊竹竿尖,依舊溪橋,

只少了我的心頭狂跳!

何消說一世的深恩未報!

何消說十年來的家庭夢想,

都云散煙銷!

只今日到家時,更何處能尋她那一聲:

“好呀,來了!”

在喪禮期間,胡適披麻戴孝、以鞠躬代替磕頭,親筆書寫“魂兮歸來”四個黑字掛在靈前。他不用陰陽師,自己找了一塊靠近父親墓旁的地方,為母親入土下葬。出殯當天,正是胡適和江冬秀的結婚紀念日,他沒有請和尚道士作法念經,而是召開追悼會,自己在臺上致辭,居喪期間,他還用心從長輩親戚處詢問其母事,用文言文書寫《先母行述》。

馮順弟,績溪縣中屯人,16歲做了上莊胡傳家的官太太。

23歲守寡,一直守了23年。

對親人她至情至性,她的弟弟誠厚,幼習藥業(yè),農忙時回家種田,感染上血吸蟲病,腹脹不消,又不忍讓年老的母親知道,便到上莊姐姐家來治病。馮順弟服侍湯藥,夜不解衣。誠厚的病情卻不見好轉。她恐怕弟弟有個三長兩短。聽鄉(xiāng)間傳說割股可以療病,一天夜里,她便焚香禱告天地,用快刀從自己左臂上割下一塊肉來,煎在藥里。弟弟吃不下去,她又將肉烤焦,夾在鍋巴中,讓弟弟吃了。姐姐如此虔誠,但卻受了迷信的蠱惑,自然無法起死回生。

對兒子,他盡心竭力,胡適留學美國那幾年,家中經濟異常困窘。家中兄弟間分了家。馮順弟獨立撐持門戶,一切親戚慶吊往來,人情南北,負擔委實不輕,乃至靠抵當首飾過年,貧窘之狀可見一斑。恰巧這時,族中胡守煥因家庭敗落,愿將《圖書集成》一部大書減價出售。馮順弟知道兒子想得到這部書,便借錢買下了。

期間她曾大病一場,卻沒有通知兒子,只請攝影師為她拍了一幀照片藏起來,命家人說:“我這番果真死了,千萬不要告訴我的兒子,仍按往常每月修家書去美國報平安,如同我活著時一樣,不要驚動胡適。等胡適學成歸國,就把這幀小照給他看。他看到我的這幀小照,如同見了我一樣?!?/p>

離開人世的時候,她只有46歲,卻是笑著走的。寬容、犧牲貫穿了她的一生。

雙峰并立,兩水分流

1919年3月26日的夜晚,北京的湯爾和家燈火通明,北大校長蔡元培和另兩位北大教員沈尹默、馬敘倫正在這里討論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的去留問題。湯爾和不是北大員工,但當時他是左右北京學界的重要人物,甚至蔡元培執(zhí)掌北大也有可能與他有關,所以參與了這場討論。同樣,沈尹默和馬敘倫沒有在北大擔任要職,卻與湯爾和私交甚篤,也具有一定的發(fā)言權。這四個浙江人之所以湊在一起召開這個臨時會議,是因為北京有報紙刊登了陳獨秀逛八大胡同并“因爭風抓傷某妓女下部”的消息。蔡元培是一個注重道德教育的學者,陳獨秀曾加入他發(fā)起組織的“進德會”,成為甲種會員并以152票當選為評議員。按照規(guī)則,甲種會員必須遵守“不嫖、不賭、不取妾”的要求。現(xiàn)在居然傳出陳獨秀的丑聞,自然要對他有所懲治。

湯、蔡、沈、馬四人連夜商量到十二點,方才散去。不久之后,蔡元培主持北大教授會議,決定廢除學長制,成立由各科教授會主任組成的教務處?!敖虅臻L代替學長”這一體制更改本來定于暑假后實行,現(xiàn)在突然提前并且成為一場體面的人事變動。陳獨秀被不動聲色地解除文科學長職務,雖然繼續(xù)擔任教授、由校方給假一年,但他跟北京大學的關系卻從此破裂。這件事對陳獨秀的打擊,可以在湯爾和的日記中尋找到蛛絲馬跡。兩人在路上相遇,后者看到前者“面色灰敗,自北而南,以怒目視”。

作為深知陳獨秀人品和思想的朋友,胡適對此極為不滿,在十六年后給湯爾和的信中明確表達自己對陳獨秀離開的惋惜:“三月二十六日夜之會上,蔡先生不愿于那時去獨秀,先生力言其私德太壞,彼時蔡先生還是進德會的提倡者,故頗為尊議所動。我當時所詫怪者,當時小報所記,道路所傳,都是無稽之談,而學界領袖乃視為事實,視為鐵證,豈不可怪?當時外人借私行為攻擊獨秀,明明是攻擊北大的新思潮的幾個領袖的一種手段,而先生們亦不能把私行為與公行為分開,適墮奸人術中了?!备硎荆骸笆且瓜壬惠嗭L生,不但決定北大的命運,實開后來十余年的政治與思想的分野?!?/p>

胡適自信若陳獨秀不離開北大,在北大自由主義風氣的影響下,當不至于迅速左傾,終于創(chuàng)建了共產黨,新文化運動也不至于脫僵而演變?yōu)椤拔逅倪\動”,此后的歷史也許會大不一樣。

就在此事發(fā)生后沒多久,在績溪上莊的江冬秀生了一個男孩。

而此時的胡適,卻不知道是喜是悲,胡適一直提倡“無后主義”,他認為,“后代”這個觀念帶給中國許多罪惡,并真誠地主張鏟除這個由“后代觀念”所衍生出來的一切迷信。“后代”這個觀念必須由另一個理念來取代,那就是生理上的后代是沒有價值的。就如培根所說:“一個沒有后代的人才有最偉大的后代?!蓖瑫r,胡適也看出“后代”的觀念有其內在的頑固性,斷不可能輕易全盤瓦解,因此他認為:“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讓人們看清楚,盲目接受舊禮教的禍害。同時,讓我們的下一代了解到結婚并不是一種必須承擔的責任,而家庭也不是一種避免不了的罪惡。他們應該了解,除了生理上的動物性的功能之外,人生應該有一種更高尚的目標。”

為了紀念母親,胡適給兒子起名“祖望”,這再一次體現(xiàn)了他反封建的精神,徹底丟掉了宗族輩次排名順序。斗情未酣的他在當年夏天寫了一首小詩《我的兒子》:

我實在不要兒子,

兒子自己來了。

“無后主義”的招牌,

于今掛不起來了!

譬如樹上開花,

花落天然結果。

那果便是你。

那樹便是我。

樹本無心結子,

我也無恩于你。

但是你既來了,

我不能不養(yǎng)你教你,

那是我對人道的義務,

并不是我待你的恩誼。

將來你長大時,

這是我所期望于你:

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

不要做我的孝順兒子。

胡適的這首詩發(fā)表在《每周評刊》的文藝欄后,一個叫汪長祿的人致信胡適,責問他為何“一定要把‘孝’字驅逐出境”。胡適回信說:

我的意思以為“一個堂堂的人”決不致于做打爹罵娘的事,決不致于對他父母毫無感情。

但我不贊成把“兒子孝順父母”列為一種“信條”……假如我染著花柳病,生下兒子又聾又瞎,終身殘廢,他應該愛敬我嗎?……又假如我賣國主義,做一國一世的大罪人,他應該愛敬我嗎?

由此可見,胡適攻擊的是所謂“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那種腐朽的倫理觀念,否定那種盲目而又虛偽的“孝道”。

陳獨秀離開北大后,開始了實踐的街頭革命。6月11人,陳獨秀,高一涵與胡適三個安徽同鄉(xiāng)在城南“新世界”吃茶聊天。陳獨秀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些傳單向其他桌子的客人散發(fā)。不多時胡適和高一涵先行告退,只留下陳獨秀一人,仍在繼續(xù)散發(fā)他的傳單。過了不大會兒,警察便來了,把陳獨秀拘捕起來,送進了警察總署的監(jiān)牢。

當天半夜,一家報社來電話說,日本東京有大罷工舉動。胡適一時睡不著,就寫下了一首筆鋒尖銳的詩《權威》:

“威權”坐在山頂上,

指揮一班鐵索鎖著的奴隸替他開礦。

他說:“你們誰敢倔強?我要把你們怎么樣就怎么樣!”

奴隸們做了一萬年的工,

頭頸上的鐵索漸漸的磨斷了。

他們說:“等到鐵索斷時,我們要造反了!”

奴隸們同心合力,

一鋤一鋤的掘到山腳底。

山腳底挖空了,

“威權”倒撞下來,活活的跌死!

這首詩發(fā)表在《每周評論》第28號上,“權威”比喻代表封建殘余勢力的北洋政府,胡適希望這個政府早點垮臺。在陳獨秀被捕的時間里,胡適心急如焚,展開多方營救,他致信警察廳廳長,致信《時事新報》主編張東蓀,披露陳獨秀在獄中遭受身患重疾卻不能獲得醫(yī)療等非人道待遇。這樣的消息一經公開,立即贏得輿論的廣泛支持,也使得當局感受到了壓力,不得不在83天后釋放了陳獨秀,后陳獨秀又在李大釗的幫助下南下去了上海。

但同時,陳獨秀和胡適也已感到雙方的隔閡越來越深,曾經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已經沒有了當初的那種默契,分手已經不可避免。

1921年10月5日,陳獨秀第二次被捕,原因是明知故犯繼續(xù)出售已被查封的《新青年》雜志。這次逮捕他的是上海法租界當局。此時,陳獨秀的身份已經不僅僅是大學教授、《新青年》主編,而且是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共產黨的總書記了。因而,他的被捕立即引來眾多目光的關注。胡適是第二天才獲得消息的,他在日記里這樣記道:“夜間得顧名君電話,說獨秀昨夜在上海被捕。打電話與蔡孑民先生,請他向法使館方面設法。法國人真不要臉!”胡適向來以溫文爾雅示人,卻因陳獨秀的被捕而破口大罵法國人“不要臉”,可想而知他的激憤心情以及對陳獨秀的擔憂,更可見他對陳獨秀情意的深重。與第一次一樣,胡適隨即展開了營救。在蔡元培和胡適等人努力營救之時,共產國際駐中共代表馬林以及孫中山等人也四方活動,法租界最終對陳獨秀“罰洋100元,銷毀查抄書籍”后,將其釋放。

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陳獨秀又第三次鋃鐺入獄,罪名是收受俄羅斯巨款。這一次,胡適依然為了朋友不遺余力,在詳細考察案中重要證據之后,才給外交總長顧維鈞寫了一封“有理有據”的長信,最終得到陳獨秀罰款四百元結案了事的結局。

再過了十年,1932年10月15日,已經被中國共產黨開除黨籍的陳獨秀在上海的公共租界被國民黨工部局逮捕。這是他第四次被捕,也是這次被捕,致使他坐牢長達5年。然而,在這5年里,胡適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他的營救。

盡管此時的陳獨秀已經不是中共黨員,但他反對國民黨政府的行為卻仍然很像共產黨員,因而一直是國民黨追捕的對象。正因為如此,陳獨秀自然是以“政治犯”的名義被捕的。既然是“政治犯”,有人便主張在非常時期,對待政治犯應當斬立決。

在這緊要關頭,胡適聯(lián)合丁文江、傅斯年、翁文灝、任鴻雋等學界名流向當局請求將陳案由軍事法庭移交民政司法庭,并呼吁法院公開審判。同時,他又與外交部長羅文干致信蔣介石,請求“依據法律進行特赦”。

此時,蔣介石是很看重胡適這位“諍友”的,他很清楚胡適日后可能的利用價值,自然不敢怠慢胡適的建議。盡管他遠在武漢,卻親自將陳案的移交情況電告胡適。一番努力之下,陳獨秀最終被移交到江蘇高等法院。同時,法院同意公開審判,并允許陳獨秀請律師。在獄中時,胡適多次前去探視。陳獨秀感動地說:“此次累及許多老友奔走焦慮,甚為歉然?!焙m對陳獨秀的友誼,使陳獨秀頗有魯迅說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嘆。

1937年8月,胡適在赴美前曾經在致信汪精衛(wèi)時,提出請他出面。汪精衛(wèi)倒也給面子,給胡適寫信,說:“手書奉悉,已商蔣先生轉司法院設法開釋陳獨秀先生矣。”

此時國內的抗日環(huán)境,已容不得蔣介石再在陳獨秀身上花工夫,何況陳獨秀也已吃了5年牢飯。于是,蔣介石一點頭,司法院長便向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遞交了“請將陳獨秀減刑”的公文。林森批復后,8月23日,陳獨秀就被釋放了。

晚年,陳獨秀避難四川江津,貧病交加,已經遠赴美國出任駐美大使的胡適,試圖通過美國的一家圖書公司,請陳獨秀去美國寫自傳,因陳獨秀不肯而作罷。

當年譚嗣同棄尸菜市口,三日無人敢收尸,是湘潭會館的一個老仆傭,為其收尸送回湖南。袁世凱的大公子克定,晚年潦倒,日本人高官厚祿利誘不受,寧忍清貧,而他的朋友張伯駒收留他,供奉十年,不取一文。胡適在陳獨秀身陷牢獄,孤立無助時,伸出援手。這些才是大的人性,大的道德。

今天,讓我們從歷史的塵埃中重新拾起這兩人之間的友誼,抹去污泥濁水,再次見證他們耀眼的光芒。

一對安徽老鄉(xiāng),兩個思想先鋒,雖然政治主張相悖,卻不改往日的友誼?!半p峰并立,兩水分流”,這水,卻永斷不了聯(lián)系。就像胡適自己說:“我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p>

我們三個朋友

唐代詩人杜牧有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些曾今盛極一時的寺廟,留存下來的不知還有幾座呢?那作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雞鳴寺,倒充滿了誘惑力。

站在雞鳴寺山門口,綠樹蔥蘢,但見黃墻黑瓦,飛檐翹角,古樸幽靜,我們拾級而上,抬頭望去,山墻上,“古雞鳴寺”四個金字熠熠生輝。

進入寺門,才知道這里容量很大,有豁然開朗之感,但布局卻非常嚴謹,錯落有致。過觀音殿,后面就是豁蒙樓。據說甲午戰(zhàn)爭期間,張之洞任兩江總督時,一天與其得意門生楊銳同游雞鳴寺,在一處廢墟上暢談國事,憂憤難平。楊銳反復吟誦杜甫《八哀詩》中的詩句:“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年后戊戌變法失敗,楊銳與譚嗣同、林旭等遇害。1904年,張之洞復任兩江總督,再登雞鳴寺,睹物思人,提議在雞鳴寺那處墟址上建樓,并親手題寫了“豁蒙樓”匾及長跋。梁啟超作楹聯(lián):“江山重疊爭供眼,風雨縱橫亂人樓。”以表內心感慨。

古老的歷史遺跡常常連帶著許多傳說,甚至依附著這樣那樣自覺不自覺的牽強附會的故事,讓人感到離奇莫測,難以證明,但又常常舍不得放棄。

雞鳴寺門前坡下有一古井,傳稱“胭脂井”。多少年來,人們喜歡將胭脂井與陳后主和張麗華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似乎其中有個難解的情結,因為歷來亡國君王的情感故事似乎令人更感興趣。南朝陳后主,在位不到8年,荒政誤國,最后無力與南下的隋軍抵抗,當隋軍進入皇宮時,陳后主走投無路,帶著兩個寵愛的妃子躲進景陽樓下的枯井中,這口井就是胭脂井,最后被隋軍大將韓擒虎活捉。之后,晉王楊廣擔心“美色誤國”,將張麗華處死。

美麗本無罪,何來的誤國之說?可憐張麗華,不僅身死,還落得了千古罵名。那口胭脂井此后被稱為是“辱井”,后來清周寶瑛有詩曰:“可憐此井為何辜,一辱至今不能洗?!?/p>

而這口被后世稱為“辱井”的胭脂井,卻是另外兩個人愛情的見證。

1920年夏,三十歲的陳衡哲于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并經胡適的大力推薦,被蔡元培聘為北大教授。她既是北京大學最早的女教授,也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位女大學教授。1920年8月22日,拋棄了“單身主義”的陳衡哲終與任鴻雋訂婚,并在當晚,邀胡適于雞鳴寺,于豁蒙樓共進晚餐,見證他們的愛情。胡適在此以詩贈友,寫下《我們三個朋友》祝賀這一對新人:

雪全消了,春將到了,

只是寒威如舊。

冷風怒號,萬松狂嘯,

伴著我們三個朋友?!?/p>

風稍歇了,人將別了,——

我們三個朋友。

寒流禿樹,溪橋人語,——

此會何時重有?

別三年了!月半圓了,

照著一湖荷葉;

照著鐘山,照著臺城,

照著高樓清絕。

別三年了,又是一種山川了,——

依舊我們三個朋友。

此景無雙,此日最難忘,——

讓我的新詩祝你們長壽!

陳衡哲來北京后,一下車就看到胡適與任鴻雋一同到火車站來接她,當晚他們一起住在胡適家。第二天胡適陪同任鴻雋到陳衡哲家,拜見他的岳父岳母?;槎Y當天胡適做贊禮,蔡元培為證婚人。胡適書贈婚聯(lián)曰:“無后為大,著書最佳。”前四字是希望朋友早有兒女,后四字是期望陳衡哲不要因為結婚而放棄了事業(yè)。

第二年夏天,陳衡哲懷孕待產,胡適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參謀館務,暇中曾寄詩一首給任氏夫婦:

遙祝湖神好護持,荷花荷葉正披離。

留教客子歸來日,好看蓮房結子時!

7月31日,胡適途經南京時得北京家信,知陳衡哲生一女。他特意為此登上豁蒙樓,重溫“我們三個朋友”的舊夢,并賦詩與任氏夫婦:

重上湖樓看晚霞,湖山依舊正繁華。

去年湖上人都健,添得新枝姐妹花。

所謂“姐妹花”,指去年8月胡適得女,下接今年7月任鴻雋得女。胡適為女起名“素斐”,與“莎斐”相近,同是Sophia之音譯。胡適給孩子取名,從來都是破除傳統(tǒng),不按家族輩序;但胡適也從不追求洋氣。給女兒取名“素斐”,不得不讓人懷疑,他是借了自己女兒的載體,向陳衡哲袒露心聲。而任氏夫婦為自己的女兒取乳名“荷兒”,其意明顯是來自胡適給他們的“詠荷”詩。

但不幸天不佑人,這雙“姐妹花”之一的素斐,于1925年夭折,這個只活了5年的小生命就這樣如游絲般飄然逝去。任氏夫婦為了安慰胡適,又依中國人的風俗,請胡適認他們的次女“以書”做干女兒。這一代“我們三個朋友”之間的神情,也延續(xù)到了下一代身上。

對于女兒的死,胡適雖然萬般感傷,卻一直強忍著,直到1927年,在3萬里外的美國紐約,他在寫給妻子的信中說:“冬秀,我今天哭了女兒一場!夢中忽然看見素斐,臉上都是病容,一會兒就醒了。醒來時,我很難過,眼淚流了一枕頭,起來寫了一首詩,一面寫,一面哭。忍了一年半,今天才哭她一場……我想我很對不住她。如果我早點請好的醫(yī)生給她醫(yī)治,也許不會死。我把她糟掉了,真有點難過。我太不疼孩子了,太不留心他們的事。今天我哭她,也只是怪我自己對她不住?!?/p>

信后,胡適附了一首詩,名曰《素斐》:

夢中見了你的面,一忽兒就驚覺了。

覺來總不忍開眼,——

明知夢境不會重到了。

睜開眼來,雙眼迸墮,

一半想你,一半怪我。

想你可憐,怪我罪過。

留著這只雞等爸爸來,

爸爸今天要上山東了。

那天晚上我趕到時,

你已經死去兩三回了。

病院里,那天晚上,

我剛說出“大夫”兩個字,

你那一聲怪叫,

至今還在我耳朵邊刺!

今天夢里的病容,

那晚上的一聲怪叫,

素斐,不要叫我忘了,

永久留作人們苦痛的記號!

這首詩一語雙關,既悼亡,又無限懷舊,讀來讓人不禁潸然淚下。

陳衡哲在北大當教授的日子里,胡適經常出入陳衡哲家,甚至一住就是一個多月。陳家的孩子非常依戀胡適,胡適離開后,陳衡哲的女兒小都和以書看見媽媽下班回來,胡適伯伯卻沒有跟著她回來,很不高興。以書失望極了,拉著媽媽的手說:“請胡伯伯再回來吧,請胡伯伯再回來住吧——我好想他,我要會寫信,馬上就會寫信給他?!标惡庹軐懶艑⑦@件事告訴胡適,然后說:“可見她愛你的深了,她們兩人都盼望著胡伯伯回來住?!?/p>

多年來,胡適和陳衡哲的友誼長期成為報刊的花邊新聞。建國以后,這三位朋友就天各一方,任陳夫婦留在上海。任鴻雋主持中國科學社末期善后工作后,任上??萍紙D書館館長、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華東科協(xié)副主席。不過由于他們的兒女去了美國,得以保持了間接消息往來。1961年11月任鴻雋在上海華東醫(yī)院病故,生前有次女任以書陪伴在側,曾經叱咤風云的“我們三個朋友”終于謝幕。第二年,任鴻雋的兒子寫信告訴已定居在臺北的胡適,并附上了母親陳衡哲的三首悼亡詩,此為其一:

浪淘沙

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

“人生事事足參商,

愿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

山倒覺風強,柔刺剛傷;

回黃轉綠孰承當?

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

莊子大智,在妻子死后擊缶而歌,不是不悲傷,而是已從那層境界中解脫了出來。我們沒法達到莊子的那種超然物外,立在天地之間,感受生命代謝,花草枯榮,卻永遠解不開這種心念。

人生本來無形,死后又回歸自然,想想似乎也不必心生悲傷。但這些才華橫溢的文學泰斗,卻逃離不了死亡搭成的長長的生命隧道,漫步在其中,尋找逝去的感傷。是逃離不了?還是不想逃離?

百尺的宮墻

白天的故宮是熱鬧而喧囂的,游人如流水般進進出出,紛亂不堪。當夕陽收起了它的最后一絲光,面對空蕩蕩的廣場,它顯得那么安靜,那么深邃,就像一個巨大的舞場,一幕幕歷史在你眼前涌現(xiàn)過,如曇花一現(xiàn)般,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嘆息和落寞。

這個明清兩朝天子住了五百年的豪宅,自然是北京城里最大的私人住宅,有著六院三宮共九千余間房的規(guī)模。傳說一個嬰兒若出生在故宮里,每晚給他換新房睡,他要到二十七歲上才會再住到曾住過的“舊房”里。皇城怕極了遭賊,所以有著“內九外七皇城四”等三重城墻保護。所謂“內九”,就是有著九個門的北京內城;所謂的“外七”,就是前門外有著七個門的外城;縱然如此險固,其主人還不滿足,硬是在內城九門深處,筑了十米多高,還帶五十二米寬護城河的四門皇城。

這個皇城,像極了牢獄。

大部分的皇帝,終其一生,也只在這些地方活動了,這“內九外七皇城四”,就成了禁錮他們生命的枷鎖??v使它再壯觀,再華麗,也不過是一種表象而已,只有深居里面的人,才明白它是一個監(jiān)牢,一個連窗戶都沒有的監(jiān)牢。

宣統(tǒng)三年十二月二十五,這一天在溥儀的腦海中留下了一點點印象,“一個白胡子老頭跪在隆裕太后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讀著一份文件”,可當時的他哪里知道,這個老頭就是后來被稱為“竊國大盜”的袁世凱,而讀著的這份文件,正是清帝的退位詔書。

當時的情景是可憐而悲哀的,“袁世凱率全體閣員,邀集王公親貴入奏請旨。隆裕太后帶著溥儀在養(yǎng)心殿,群臣進宮,行最后一次覲見禮。內侍將各旨跪呈皇案,隆裕太后尚未看完,便忍不住淚如雨下。隨交世續(xù)、徐世昌蓋用御璽。隨后,隆裕太后即含淚攜溥儀由內監(jiān)扶掖還宮”。

從此,帝不成帝。

廢帝在這里慢慢長大,讀書,惶惶然地生存了下來。

再后來,溥儀又有了個洋師傅,這就是早年畢業(yè)于牛津大學的莊士敦。這位不遠萬里而來的英國老夫子,曾在香港總督府里做過秘書,在威海衛(wèi)租界做過行政長官。他的出現(xiàn),給古老的紫禁城帶來了一些洋化的氣息,溥儀的身上也多了一些新鮮玩意:懷表、別針、紐扣、領帶等等;漸漸長大的傅儀也了解了國內外的政治文化形勢,知道了“新文化運動”。

年輕人總是充滿了好奇心,當他看到面前的一部電話時,心癢難耐。他興致勃勃地照著電話本隨意給人打電話:“你可是楊小樓?”京劇名演員楊小樓接到電話后一愣:“嗯,您是誰啊……”溥儀不等他說完,便急忙把電話給掛了。

又一次,他給胡博士打電話:“你是胡博士吧?好極了,你猜我是誰?”那邊問:“您是誰啊,怎么我聽不出來呢?”“哈哈,甭猜了,我說吧,我是宣統(tǒng)?。 薄靶y(tǒng)?你是皇上?”那邊一時愣了。傅儀的聲音干脆利落:“對啦,我是皇上。你說話我聽見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兒。你有空到宮里來,叫我瞅瞅吧!”

為了謹慎起見,胡適特意去拜訪了莊士敦老師。胡適與莊士敦的結識緣于他倆都是北京一個國際性團體“文友會”的會員,他倆人都擔任過會長。

莊士敦告訴胡適,宣統(tǒng)現(xiàn)在已經能夠獨立,不受太后的牽制。在前不久他把辮子剪去,又自己雇車去外面看病。而且他已經讀完了胡適的《嘗試集》和《文存》,這次約見胡適,是為了爭取思想上和行動上的完全獨立。

1922年5月30日,宣統(tǒng)派了一個太監(jiān)來接胡適。他們在神武門前下車,在門外有護兵督察處小坐了一會兒,然后進宮門、春華門,到了養(yǎng)心殿。殿的東廂外面裝了大玻璃,太監(jiān)們掀起門口掛著的厚簾子,請胡適進去。

胡適進去后,一個穿藍色袍子、玄色背心,戴眼鏡的年輕人站起來迎接。胡適上前鞠了一躬說:“皇上好?!备祪x說:“先生好?!辈⒁允质疽夂m坐在一張藍緞子的方凳上。十七歲的皇上看起來很清秀,但單薄得很。

室中略有古玩陳設,靠窗擺著許多書,炕幾上擺著當日的報紙,里面有《晨報》、《英文快報》等?;噬险谧x白情的《草兒》和亞東的《西游記》。他問胡適可認識康白情、俞平伯。還問及《詩》雜志,皇上說自己近來也作新詩,也贊成白話。

談到出洋留學的事,皇上說:“我們做錯了很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謀獨自生活,故曾要辦皇室財產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有依靠了?!闭劦胶髞恚噬险f他有許多新書找不著了,胡適言道有什么找不到的書,他可以想辦法。這樣東拉西扯,談了大約二十分鐘。

這一次見面,在紫禁城內外仿佛炸開了一個重磅炸彈,傅儀周圍的王公大臣大為惱怒,而新派人物也攻擊胡適有“膝蓋發(fā)軟”的毛病。胡適為此在《努力》周報上寫了一篇《宣統(tǒng)與胡適》的文章,以表明心跡:

一個人去看一個人,本也沒有什么稀奇。清宮里這一位十七歲的少年,處境是很寂寞的,很可憐的;他在這寂寞之中,想尋一個比較也可算得是一個少年的人來談談: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料中國人腦筋里的帝王思想,還不曾洗刷干凈。所以這一件本來很有人味兒的事,到了新聞記者的筆下,便成了一條怪詫的新聞了。

然而此時胡適的心里,卻是頗不平靜的,少年皇帝給他留下了極為強烈的印象,他心中自然而然地萌發(fā)了一種要保護這個孩子并把他救出這個“理智的監(jiān)獄”的念頭,他感覺傅儀只是一個很寂寞、很可憐的少年,是一個一心向往紅墻外面的世界的孩子,就像他在詩中所寫:

咬不開,捶不碎的核兒,

關不住核兒里的一點生意;

百尺的宮墻,千年的禮教,

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

為此,在1924年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后,胡適對“優(yōu)待清室條件”修正決議大表抗議,他說:

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yōu)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系。條約可以修正,可以廢止,但堂堂的民國,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譽的事。今清帝既已出宮,清宮既已歸馮軍把守,我很盼望先生們組織的政府對于下列的幾項事能有較滿人意的辦法:

(一)清帝及其眷屬的安全。

(二)清宮故物應由民國正式接收,仿日本保存古物辦法,由國家宣布為“國寶”,永遠保存,切不可任軍人政客趁火打劫。

(三)民國對于此項寶物及其他清室財產,應公平估價,給與代價,指定的款,分年付與,以為清室養(yǎng)贍之資。

這封信在《晨報》上全文登載后,他的此番“抗議”立即遭來抗議聲一片,其中不乏他的同事和朋友,幾乎無一人支持他。周作人在給胡適的信中說:“這些帝國主義的外國人都不是民國之友,是復辟的贊成人,中國人若聽了他們的話,便上了他們的老當。清室既然復過了辟,已經不能再講什么優(yōu)待,只因當局的婦人之仁,當時不即斷行,這真是民國的最可惜的愚事之一。”

而北京大學的李書華、李宗侗反對胡適的態(tài)度要更加激烈,他們聯(lián)名給胡適寫了一封信,直言胡適的“抗議”是錯誤的,同時表達了對一個“新文化的領袖,新思想的代表,竟然發(fā)表這種論調”的遺憾。

最終皇帝還是被驅逐出宮了,偌大的紫禁城,沒有了一絲生氣。萬里之外的一個小島上,那個著朝服、行清禮、說京腔的洋師傅莊士敦,仍舊念叨著:“皇帝陛下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紫禁城的城墻是世界上最高的墻……”

夕陽照在紫禁城上,城墻顯得更加凝重、冷峻和寂寥,宮中的雕梁畫棟也已漸漸褪色,舊時代不可復制,遺留下來的畫面在游客的眼前漸漸被拾起,但這一段歷史卻被永遠地湮沒在光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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