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我的主要經(jīng)歷
值得感念的歲月(1)
我入北大,時北大建校將近二十年,我年僅二十五歲。今值北大校慶九十周年,謹追述七十年前在北大時一些往事,以表達我這年逾九旬老校友的一片感念之情。
我入北大任教,始于1917年底。是年初蔡元培先生方自歐洲歸來,應教育總長范源廉之邀,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我請范公代為先容,往謁蔡先生于其南菜園上街寓所。辛亥革命勝利民國建立,1912年蔡先生參加首屆內(nèi)閣為第一任教育總長,而我此時于同盟會《民國報》工作,以一青年記者身份,出入于國會、總統(tǒng)府、國務院及各政黨總部,因此于采訪中多次接近蔡先生,但未得深談。而此次不同,是以自己所著《究元決疑論》特向蔡先生求教的。此文評論古今中外諸子百家,而獨推崇印度佛家思想。當我說明來意后,先生回答說:“我過上海時已在《東方雜志》上看過了,很好?!辈辉氲较壬缫堰^目,并對這篇如今看來是東拉西扯的文章給予肯定。但更使人出乎意料的是先生隨即表示希望我到北大任教。先生說:“我是喜愛哲學的。我此次來北大重點要辦好文科。文科中又以哲學系為重點,你就來哲學系講印度哲學好了?!蔽颐卮鹫f:“先生之喜愛哲學我知道,早在中學時即讀過先生翻譯的《哲學要領》一書,至于我,實在不懂印度哲學。印度宗派是如此之多,而我只不過為解決自己在人生問題上的煩悶,鉆研了一些佛典,領會一點佛家思想而已?!毕壬f:“你說你不懂,但又有誰懂呢?我尋不著人,就是你來吧!”我總不敢承當。先生于是申說道:“我看你也是喜歡哲學的。我們把一些喜愛哲學的朋友聚攏在一起,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么可以不來呢!來北大,你不要以為是來教別人的,你把到北大當做來共同學習好了?!辈滔壬@幾句話打動了我。抱這種態(tài)度再好不過,而我又怎會不愿來學習呢。來北大的事就如此確定下來。
敘說至此,不由聯(lián)想到近年有關我入北大的一些失實的傳聞。1942年在《紀念蔡先生逝世兩周年》一文里我即有所申述,不料四十多年后又再度傳播開來,且更加離奇、廣泛;大小報刊且不說,雖《北京大學學報》亦不能免。事實是我因中學畢業(yè)后投身同盟會活動,無法顧及升學事,及至在北大任教,昔日中學同窗如湯用彤(在文科)、張申府(在理科)、雷國能(在法科)諸兄尚求學于北大,況且蔡先生以講師聘我,又何曾有投考不被錄取,反被聘為教授之事。
1916年我雖應聘,卻因尚在司法部任秘書,一時不得脫身,1917年下半年才到北大。入校后先開“印度哲學”一課,此課自非哲學系重點,但聽課者似仍不少。后來講授“儒家哲學”,聽課者更多,注冊部原安排一院紅樓教室容納不下,于是不得不遷往二院馬神廟階梯教室。此課聽講者約二百人,期末考卷有九十多份,此數(shù)即為注冊之學生,如馮友蘭、朱自清、顧頡剛、孫本文諸位均是如此得與我相聚于課堂的。至于其余半數(shù)即為自由聽講者:有的來自其他高校,有的來自社會。蓋當時北大對外開放,任人來聽課。以我所知,如軍界前輩廣東伍庸伯先生(與李濟深同學),江蘇江問漁先生(后隨黃炎培先生工作,是時任工商部主事),皆年近四旬,而天天來聽課。湖北張難先先生(湖北三怪之一,辛亥革命中頗有影響的人物),來聽課時更是年近五旬了。年輕后輩如我者,聽課人尚且不少,如名教授、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如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等先生,聽課者之踴躍,更可想而知了。于此可見蔡先生兼容并包主張的實施和當時新思潮的影響,共同形成之追求真理的濃厚空氣,不僅感染北大師生和其他高校,且影響及于社會。生活在此種氣氛中怎能不向上奮進呢!
在講授“印度哲學”(其中包括佛學)之后,我又開有“唯識學”。但在因愛好哲學而愛好佛學的蔡先生,猶以為未足,先后又請來張爾田先生講“俱舍論”(代表小乘)、張克誠先生講“觀所緣緣論”(代表相宗)、鄧高鏡先生講“百論”(代表性宗),雖時間不長,也未列為哲學系正式課程,卻仍可見蔡先生銳意繁榮學術(shù)和好學之精神。佛學不屬舊學之列,卻亦不合于新思潮,因此難免遭非議。此時,于學生紛紛建立之種種社團中,更有“反宗教大同盟”之成立。顧名思義其宗旨自是反宗教。該“同盟”曾組織講演會,邀請對宗教問題持不同觀點者發(fā)表意見。我研究佛學、講佛學,自是被邀對象。我應邀作了題為“宗教問題”的講演,地點在三院南河沿室內(nèi)操場,可容千人左右。記得當時以我到得早些,便由我先講。從早八點多開始,講了一上午,意猶未盡,下午又繼續(xù)講,待結(jié)束時竟日落西山。原安排在同一日的另一講演人李石曾先生(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當時倡導無政府主義),在臺下自早聽到晚,最后竟無時間供他發(fā)言。聽講者眾多,且有耐心,可見對講演內(nèi)容感到有興味。但須知對主講人觀點持反對態(tài)度者亦大有人在,如我講“儒家哲學”時,有學生對旁人說:“我倒要聽聽他荒謬到什么程度!”采取此種態(tài)度,實未可厚非。學問學問,學而不問怎能求得真學問。彼此質(zhì)疑,互相問難,是有利于學術(shù)發(fā)展的。當時北大此種風尚是極可珍貴亦應加以發(fā)揚的。
當時興起的新文化運動宣傳西方文化,提倡科學與民主,而貶抑東方文化,于是“東西文化”常成為談論的問題。我于教學之外對此時時思考,探究不輟。友人張申府、屠孝實等嘗加勸阻,或說問題范圍太大,難于著手,或說問題尚遠,可俟諸來日。我均不以為然。那時以陳獨秀、胡適之等為代表的新派,多主張全盤西化。陳獨秀頭腦明晰,筆鋒銳利,批判舊派觀點,如摧枯拉朽?!缎虑嗄辍冯s志詰問舊派:孔子真精神是什么?價值何在?舊派張口結(jié)舌??墒窃S多舊派先生竟不感苦惱,仍埋頭于舊學之中,仿佛彼此并不相礙。學生一如教師,也分新舊。新派刊物名《新潮》,宣傳科學精神與民主思想,內(nèi)容充實而有生氣。傾向于舊派的學生辦有刊物名《國故》,卻只是示人以一堆陳舊古董,根本無力與新派對壘。雖然我對新思潮莫逆于心,而且我既非新派,又不屬舊派,面對新舊之爭,似盡可仍埋首于佛學研究,可是我卻感到壓迫之嚴重,以為此問題不可忽略而且急切。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隨帝國主義勢力之入侵,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受到懷疑,似中國之有今日全由于我們的文化。這明明是逼著中國人討一個解決。試想,如果中國傳統(tǒng)文化果真不能與西方文化并存,而要根本絕棄,我們應趕快自覺改革,不要與它同歸于盡;如果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受西方文化壓迫,并不足慮,而中國文化終有翻身之日,那也應積極去做,不要再做夢發(fā)呆;又如果確如一些人所說,東西文化可以融通調(diào)和,那也應弄清調(diào)和之必要及調(diào)和之道,絕不應消極等待。誰說問題不嚴重而且急切!
我原是個很笨很呆的人,從我十幾歲會用思想之日起,就愛尋個準道理,最怕聽無可無不可的話。凡是我心中成為問題的,便不肯忽略過去,而對此問題如果我說不出它的道理,就表明我沒有道理。中國文化問題關系國家命運,民族存亡,怎可輕輕放過,漠不關心?同時北大以及整個社會當時愛國主義精神高漲,人們關心國事,文化問題成為學術(shù)界討論最多的問題之一,而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就在這種主觀要求和客觀環(huán)境推動下,1919年我首次將個人對此問題研究結(jié)果,在課外以《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為題作連續(xù)多次講演,介紹給北大同事、同學。1920年又于濟南向社會公開報告。第一次由陳政同學(哲學系)記錄。第二次由羅常培同學(中文系,解放后曾任語言研究所所長,1958年病故)記錄。后將兩次記錄稿加以整理,以講題為書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我生平第二本專著。該書出版后受到學術(shù)界注意,引來評論不少。可以說這是我向北大、向蔡先生交上的一張考卷,記錄了我在校期間學習與研究成績的高下優(yōu)劣。
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我將西方、中國、印度三種文化加以比較,各給予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上以適當位置,并指出世界最近未來將是中國文化之復興。于是我也由佛家思想轉(zhuǎn)為儒家思想,決心去作孔家生活。1924年為實行自己的辦學理想,我向蔡先生辭去教職,從此離開了北大,而北大影響仍留在我心上。我這個根本未曾入過大學之門的人,得以走上大學講臺,就我個人說,只不過因為我鉆研了一個冷門——佛學,而從根本上說,則是由于蔡先生實行兼容并包的主張,是由于蔡先生對后學的關心與愛護。而在進入北大之后,我從蔡先生和諸同事、同學所獲益處,直接間接,有形無形,說之不盡,于是得以經(jīng)過自學鉆研,在學識上有了自己的獨立見解,并開始走向成熟。
我嘗說過,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等,是因蔡先生包容于北大而得到抒發(fā)的人,而我則不是;我是為蔡先生引入北大而得到培養(yǎng)的一個人。而今我已九十有五,追憶往事,真可謂培育之恩沒齒難忘!
我從事鄉(xiāng)村工作的簡略回顧(2)
抗日戰(zhàn)爭前,我做鄉(xiāng)村運動曾有較大發(fā)展,此種發(fā)展有客觀原因。在中國銀行民國二十一或二十二年的年度報告中指出,當時國內(nèi)社會經(jīng)濟有了大變化,既不出也不入。原來中國出口靠農(nóng)村(農(nóng)產(chǎn)品),進口也是為農(nóng)村(農(nóng)村需要的煤油等),這時銀行業(yè)首先感覺到這種不出不入的現(xiàn)象。這正是鄉(xiāng)村運動在國內(nèi)開展普遍的一個原因——農(nóng)村破產(chǎn)。正為農(nóng)村破產(chǎn),才有救濟農(nóng)村呼聲,南京政府亦設立農(nóng)村復興委員會。在這里我想說一下我從事鄉(xiāng)村運動的由來。
我們開頭并不是在農(nóng)村破產(chǎn)刺激之下從事這一運動的。我本生長于大城市北京,包括我的上一代上兩代也如此。為什么一個在都市生長的人想去搞鄉(xiāng)村運動?早年因受彭翼仲先生的影響,灌輸了愛國思想,我于是很早就熱心國事,從而熱心憲政。我認為皇帝專制為中國腐敗的根源,救國必須從政治入手,憲政首先出現(xiàn)于英國,應以英國為藍本,實行憲政。清末大家都要求憲政,清廷因此有憲政十九條的宣布。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宣布了臨時約法,這也是模仿英國憲政。后來袁世凱又背叛民國而搞帝制??墒蔷谷簧鐣癖姏]有實行憲政的要求。如果公眾沒有參與國政,爭取個人自由和公民權(quán)利的要求,憲政只在上層說來說去,是無用的。在這個問題的推動下,我想必須從地方自治入手,也就是從基層的農(nóng)村入手,于是我拋棄都市生活,到鄉(xiāng)村去。
最初想在廣東試辦,因為與我相識的李濟深當時在廣東當政,民國十六年我在廣東發(fā)起創(chuàng)辦鄉(xiāng)治講習所,并且作了“鄉(xiāng)治十講”的講話,講述鄉(xiāng)治的道理、辦法等,可惜講習所未辦成,此講稿也已不存。后來政局變化,李濟深為蔣介石扣留,我于是回到北方。剛好我回到北方遇見朋友王朝?。櫼唬?、梁仲華等人。王是山東人,當時為山東省議會副議長。馮玉祥、閻錫山二人對王很禮遇,因此王是馮、閻二人的座上客。王朝俊熱心鄉(xiāng)村自治。他一面在北平出版《村治月刊》,一面與朋友在河南輝縣辦河南村治學院?!洞逯卧驴吩诮?jīng)濟上得到閻的資助,村治學院則得到馮的同意。村治學院院長為彭禹廷、梁仲華,我為教務長,村治學院的旨趣書是我起草的。我在此前后不超過一年,因為民國十九年蔣閻馮中原大戰(zhàn),學院被迫倉促結(jié)束。當時名義上河南省主席是韓復榘,實際上他并不能主持省政。韓原是馮的部下。中原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蔣拉韓,委以山東省主席的職位,韓于是脫離了馮。在學院結(jié)束后,副院長梁仲華去山東向韓報告,韓即表示河南辦不成,請都來山東好了,于是學院的全班人馬去山東,考慮如何做法。當時社會各界都高談“建設”,我們在此影響下就提出“鄉(xiāng)村建設”,創(chuàng)辦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址選在距濟南不太遠,又靠近膠濟路的鄒平縣,劃縣為實驗區(qū)。院以下除實驗區(qū),另外兩個部分是訓練部和研究部,前者的任務是訓練做鄉(xiāng)村工作的干部,后者做鄉(xiāng)村建設的研究工作、策劃工作。梁仲華任院長,我為研究部主任。
進行鄉(xiāng)村建設工作,我頭腦中所設想的有兩個要點,因為從我的眼光看,中國有兩大缺欠。中國農(nóng)民的散漫幾乎到了自生自滅的程度。農(nóng)民不關心國家,國家也不管農(nóng)民。農(nóng)民散漫,缺乏團體組織,這是一個缺陷。中國社會所缺乏的另一面是科學技術(shù)。我所想的憲政的新中國,必須從地方自治入手,而地方自治又必須從團體自治入手,將農(nóng)民組織起來,才能實現(xiàn)。我夢想的團體自治是合作社;這種合作社主要是生產(chǎn)合作,也包括消費合作、信用合作。西洋進步從都市入手,是向外侵略發(fā)展貿(mào)易,而犧牲農(nóng)村發(fā)展起來的。我們不能走這個路子??傊?,中國缺乏“團體組織”和“科學技術(shù)”這八個字。將這兩方面補進來,中國即發(fā)達進步,成為很好的國家。這個好,要勝過西洋,因為其富強是建立在廣大農(nóng)村之上的。我心目中的做法是將團體組織和科學技術(shù)引進于鄉(xiāng)村:團體組織引進一分,即可引進一分科學技術(shù),同樣科學技術(shù)引進一分,又可推動團體組織一分。為此,我們在鄒平成立了農(nóng)村金融流通處,并兼理縣金庫,流通處不貸款給個體農(nóng)民,只貸給農(nóng)民組成的合作社,以推動合作社的發(fā)展,促進農(nóng)民組織,又促進了科學技術(shù)。例如鄒平孫家鎮(zhèn)為棉花集散地,農(nóng)民將生產(chǎn)的棉花送去出售、打包,運給青島紗廠。我們即做棉種改良工作,推廣紗廠需要的長絨棉(美棉),紗廠高價收購,農(nóng)民歡迎。我們還計劃在當?shù)刈赞k紗廠,這樣可以農(nóng)工結(jié)合,增加農(nóng)村財富,后因七七事變,未及實現(xiàn)。
搞鄉(xiāng)村運動,我本從主觀認識出發(fā),而在農(nóng)村破產(chǎn)的客觀形勢推動下,運動有了較大較廣泛的發(fā)展,于是我們連續(xù)三年舉行全國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第一次在山東鄒平,隨后兩次先后在河北定縣和江蘇無錫。這三次會議的記錄由章元善、許仕廉編輯,以《鄉(xiāng)村建設實驗》為題交商務印書館出版。
附 以出家精神做鄉(xiāng)村工作
真正的和尚出家,是被一件生死大事,打動他的心肝,牽動他的生命;他看到眾生均循環(huán)沉淪于生死之中,很可憐的,所以超脫生死,解決生死,遂拋棄一切,不顧一切?,F(xiàn)在我來做鄉(xiāng)村運動,在現(xiàn)在的世界,在現(xiàn)在的中國,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樣。我同樣是被大的問題所牽動,所激發(fā);離開了朋友,拋棄了親屬,像和尚到廟里去般的到此地來。因為此事太大,整個地占據(jù)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無有了,只有這件事。此時即如出家和尚出家時覺得世人都是在做夢,而自己甚為孤獨,但多數(shù)人仍占在他的心內(nèi)。在佛家原是為眾生,悲憫眾生,為眾生解決生死;這種不忘眾生、念著眾生的心理,做鄉(xiāng)村運動的人,應當仿效。在普通和尚很少這樣激動,這樣決心,自動發(fā)愿出家;如果那樣的出家,等于未出家,他雖出了家,不過隨隨便便念念經(jīng),其生活是同世人一樣的無聊。這樣的生活是無味的生活。如果鄉(xiāng)村運動者不是自動出家,在內(nèi)心并沒起了激動,仍系鬼混度日,這是最冤枉最無味的生活。如果我們真是發(fā)愿而來,我們應當真的像和尚一樣感到孤獨,常常念著眾生,常常念著一件事,常常像要解決一個很急切的問題似的。(我在廿歲時曾經(jīng)想出家,后來沒有;可是到現(xiàn)在還常常覺著出家的味道。)一個人很容易一陣明白,一陣糊涂;明白時很容易明了他的責任,糊涂時便恍惚忘記了。這只有常常提醒自己,要問出一個很真切的心來。如果不是真想干,干脆的不如不干;如果真想干,那么應該很深沉的內(nèi)決于心,雖有時糊涂恍惚,也可覺醒的。
我努力的是什么(3)——抗戰(zhàn)以來自述
1940年底中國民主同盟成立后,為在海外建立民盟的言論機關,1941年作者被推赴香港籌辦《光明報》。1941年9月18日報紙創(chuàng)刊,作者被任命為報社社長,主持該報工作?!段遗Φ氖鞘裁础芬晃募磳懗捎诖藭r,并在《光明報》連載達一個半月之久。文中扼要記述了作者自1937年七七事變前后至1941年離渝赴港之前四年間所參與的種種重要活動。五十年前的這些往事,因時移事易,有些細節(jié)已無多大意義,故現(xiàn)在重新刊出時略有刪節(jié)。至于文章中的多處“天窗”,則系當年被香港當局新聞機構(gòu)所檢扣的部分,因作者無法填補,只得付諸闕如。
編者
引言
我努力的是什么?這原是要讀者看了這篇自述之后,從四五年事實經(jīng)過中認出的。但今亦不妨先指點出來:
一、是國內(nèi)的團結(jié);
二、是民眾的發(fā)動。
發(fā)動民眾為抗戰(zhàn)所必需,國內(nèi)團結(jié)為抗戰(zhàn)所必需,這是人人都知道應需努力的事。努力者正多其人,我亦不過追從國人之后之一份。事無新奇,不足稱述。不過我四五年間翻來覆去,努力不已,不是這件,就是那件,自始至終,一貫不移。述說出來,使國人關心這兩大問題者,亦可得其消息之一斑。
我第一個念頭原在發(fā)動民眾,因為意想中全國一致對外不成問題,后來曉得事情不這樣簡單,還必須先求團結(jié)才行,否則彼此猜防之心未泯遽動手發(fā)動民眾,愈發(fā)動即愈沖突,沖突大了,國事便不可為。但如有人問我:定要團結(jié)好了,再發(fā)動民眾,事實是否能許可呢?我回答不出。我總強調(diào)“團結(jié)第一”就是了。
我是個謹慎人,我□□□□□□□□□□像共產(chǎn)黨一樣,可以去發(fā)動民眾。我當然要從團結(jié)入手,求取全國有計劃的合于理的民眾大動員(此事我有主張計劃見后)。無奈我的氣力薄弱,事情不易成功,至今天還盤旋在團結(jié)問題上,沒有進展,因此四五年間所努力的,核實了仍只是團結(jié)一事而已。試看后文自明。我今天受同人委托,辦理本報,仍是為了團結(jié)運動?,F(xiàn)在自述其四五年來努力經(jīng)過,藉以求教于當世賢達,亦正是表出本報宗旨的一種工作,倘得各方讀者同情指教,使團結(jié)運動得些進益,豈非大局之幸乎。祝之祝之!
在本篇的敘述上,擬將最近在重慶我們一些朋友,為團結(jié)而奔走的一段經(jīng)過敘列為開卷第一章,然后翻回頭來,再從抗戰(zhàn)之前敘起,直敘到最近,使與開端的敘述環(huán)扣起來,其順序約略如下:
(一)1941年2、3月間的一段經(jīng)過
(二)七七以前的講演
(三)“八一三”以前的文章
(四)國防參議會
(五)訪問延安
(六)國民參政會
(七)改善兵役運動
(八)解決黨派問題的我見
(九)巡歷華北華東各戰(zhàn)地
(十)統(tǒng)一建國同志會
(十一)1940年4月間的一個提案
(十二)總結(jié)全文
一、1941年2、3月間的一段經(jīng)過
這一段經(jīng)過,我看見曾有兩個刊物提說到。一是陶百川先生主編的《中央周刊》似用《勸駕記》為題,一是鄒韜奮先生寫的《抗戰(zhàn)以來》第七十五節(jié)《第二屆國民參政會的前夜》。不過,都語焉不詳。我現(xiàn)在較精確地記述當日事實(其中自然仍省略許多),讀者不妨取以與前兩文相印證。
這一段經(jīng)過,是1941年2月22日起,到3月27日為止的,其內(nèi)容如下。其時中共參政員毛澤東等七人對于1月間新四軍事件表示抗議,用書面通知國民參政會秘書處說:在他們所提善后辦法十二條未經(jīng)政府裁奪前,即不出席參政會。而參政會已定3月1日開會,所以居第三者地位的參政同人,不便坐視,特于2月22日集會商談。當日在座者,計有張君勱、羅隆基等各位,左舜生、李璜等各位,沈鈞儒、鄒韜奮等各位,黃炎培、冷遹等各位,而前屆參政員章伯鈞、張申府亦參加,連我自己共有十五人。大家商談結(jié)果,推定左、羅及我共三人,負責起草幾條意見,作為向雙方說話的根據(jù)。當晚左、羅及我三人又作一度交換意見,而委托我來執(zhí)筆。23日晚我寫好之后,通知各位朋友于24日集會。大家看了,我所寫好的無甚修改,即依年齡為順序而簽名。第一為張表方(瀾)先生,第二為褚輔成先生,余不必細數(shù)。除章伯鈞、張申府兩位未簽名外,仍得十六人之數(shù)。褚先生為國民黨老前輩,素不存黨派成見,此次亦自愿列名。
我寫的共四條,其條文如下:
(一)為昭示全國團結(jié),此次大會中共參政員之出席必不可少。
(二)為永杜紛爭,全國一切軍隊,應與任何黨派絕緣,統(tǒng)一于國家。
上項原則之實行應由各方面合組委員會秉公監(jiān)督辦理。
(三)抗戰(zhàn)建國綱領公布瞬滿三年究竟實行者幾何?而現(xiàn)在事實,背乎各條規(guī)定者又有若干?應由各方面合組委員會切實檢討。其有實行不力者,應督促實行;背乎各條規(guī)定者,應加糾正。并以此委員會為常設之監(jiān)督機關。
(四)根據(jù)二三條,合設一委員會,以最高領袖為主席,遇有不能出席時,派負責代表主席。設委員八人,網(wǎng)羅各方面充任之。委員會議決事項立即生效,不再經(jīng)任何機關核定。
蔣公的表示
十六人簽名的一份,又在四條前后加了頭尾,作成一封信的方式,準備呈給蔣公。中共方面,則約了周恩來、董必武兩位來面談。周談話甚多,總其要點,不外兩層:第一層表示,極歡迎第三者出來說話,他們愿與第三者共同推進民主,可以將自己的事,加倍讓步;第二層表示,四條主張甚好,若得當局接受,則他們出席,亦即不成問題。這是25日的事。27日早,蔣公約去見面,除面呈那四條外,又加口頭說明。大意著重兩點:一點是軍隊必須脫離黨派而統(tǒng)一于國家,方為根本杜絕紛爭之道;一點是國家政令,每每宣布而不實行,抗戰(zhàn)建國綱領,即其一例,我們不多要求旁的東西,只要求兌現(xiàn),我們要求給我們監(jiān)督兌現(xiàn)的權(quán)。蔣公對此兩點,皆表示甚以為然??偨Y(jié)來說,就是接受我們的建議,可以組織那個委員會。至于中共參政員出席問題,則囑咐我們?nèi)袼麄?,并約第二天再見面。我們當將此意,即刻轉(zhuǎn)告周、董兩位。除中午一度談話外,當晚復在油市街四號(國民參政會秘書處)由同人與周、董切實商討,請其撤回那不肯出席的通知書。周、董二君迄未同意,僅允電延安請示。第二天28日,同人再見蔣公,即以周君已電延安為告,接續(xù)商量組織委員會事,甚為順暢。臨末,蔣公追問中共出席不成問題否?無人敢負責答復。于是蔣公嚴切表示,明天(3月1日)他們出席,即當按一個黨派參加主席團一個主席之原則,推選周恩來為主席團之一;如其不出席,則是他們不惜以國內(nèi)裂痕暴露于外,他們要負責的。以后即無話談。請你們?nèi)ジ嬖V他!
那時只剩半天工夫,非常迫促,所以我同黃(炎培)、沈(鈞儒)、左(舜生)諸公顧不得吃飯,趕去訪問周、董兩位。既傳達領袖的話,亦表示同人的要求,請決定出席,勿負各方面之望。周君等似亦無甚固執(zhí)之點,僅謂必須候取延安復電。他們自己有電臺,在化龍橋近處的山上,每日午后四時、晚十時、天明五六時,和延安通電三次。所以周君對我們說,至遲夜晚必有復電。收得復電,馬上通知我們。政府諸公關心此事者,都向我們問消息。我們皆做樂觀的答復。因當時空氣確實不像有問題的。但不料我同黃先生坐候一夜,屢次用電話詢問周君;周君亦在山上坐候收電,到底不得復音。天明周、董兩位親來見我們,說電臺發(fā)生障礙,收不到延安電報,不便出席。經(jīng)再三懇談,終無法相強。已到開會時間,忽于電話上,蔣公親語黃先生,囑我們代表他,敦勸董、鄧兩參政員速即出席(因七參政員中實只有董必武、鄧穎超在渝)。我們只得再跑去勸駕。他們自然不肯來,寫了一封抱歉的信,聲明沒有黨中央命令,不能自主。我們趕至會場,將此信回復蔣公,大會早在開幕了。
我們將信面呈蔣公,并代為解釋,說他們第因電令未到,不好出席,非有他意。蔣公當表示可以等待他們一天。于是由黃炎培、張君勱等四十二人臨時動議,將下午大會停開,所有主席團的選舉改在第二天舉行。為是等到他們出席后,便可選出周恩來參加主席團。
延安提新十二條
到了第二天,3月2日黎明,我同黃先生又用電話詢問周君。復言延安電報已到,我們正色然而喜,卻不料其又有十二條的提出,要當局接受了,然后出席,十二條件如下:
(被檢)
這是所謂新十二條,比較前次十二條降低甚多(□□□□□□□□□□□□□□□),但不論條件高低,我們從來不預聞討價還價之事。我們是以國民立場過問國事,本著我們的主張和信念(見前述四條)而奔走努力。我們并非做和事老,調(diào)停的人。何況這種分家的辦法和我們要求國家統(tǒng)一的精神不合,同人皆感覺失望,不能贊一詞,國民黨方面的情緒如何,更不必說了。
一個委員會問題
中共既不出席,主席團的五位,當日選舉出來(有左舜生、張君勱),自無周恩來在內(nèi)。正午十二時同人聚于一心飯店,商決我們今后動止如何。我提出意見說:中共的十二條我們實不愿加以討論,況且逐條磋商,必致延過了參政會期;要當局一口答應,又萬無此理??煞裣蛩麄冏魅缦碌纳塘浚?/p>
一、原提之第十二條,今事成過去,不必再議;
二、原提之第十一條,似相當于我們所主張的那個委員會,請按照我們的四條主張繼續(xù)進行商量;
三、自第一至第十各條都暫不討論,候那委員會成立時,交委員會裁決之。
此即集中到一個委員會問題。而委員會如何組織,則請周恩來先生和張岳軍(群)先生直接見面,較易解決,更加上君勱、舜生共四人商洽起草。得出草案,即刻請領袖核定,一經(jīng)核準,即可一面成立委員會,而一面中共出席參政會。若能在此屆大會內(nèi)終得圓滿出席,尚足以安慰國內(nèi)人心及國際友邦之望。
個人接洽
同人都很消極,我的意見未被采納。結(jié)論是:我個人可以單獨進行,不與大家相關。黃先生對我說:你如果要進行,我勸你先問得張岳軍同意,然后再見周恩來。君勱先生對我說:你欲晤張岳軍,我可替你向他約個時間。張表方先生亦鼓勵我。我接受了幾位先生的美意,自愿試一試看。
3月4日乘張岳軍先生過訪,相談甚暢。他還提到二十八年(1939年)秋間,我從華北回來,力主軍隊應屬于國家之說,當時不過一空想,而今則居然得到兩黨的承認,何等可喜。又說:軍隊國家化,政治民主化,立國之道更無余義矣!但我提議請他們與周君恩來直接商談委員會事,他卻說且待請示最高當局再說。于是我再三叮嚀,請其于請示好之后,告知我。
次日(5日)清早,我訪君勱先生,恰又與岳軍先生相遇。他說:今晚蔣公在嘉陵賓館招待全體參政員,他亦被邀陪坐,屆時定可答復我。而在他走了之后,君勱極力勸我不必等待他,盡可先訪周恩來。我想亦無礙,就去訪周,未談眼前具體之事,而從根本大端上有所討論,如軍隊統(tǒng)一于國家等問題。其詳容另記。到晚上,嘉陵賓館席散后,岳軍招我于一旁,問我曾否進行,若未進行,過了明天再說。我轉(zhuǎn)問何故。他答:蔣公定于明天(6日)親自代表國民政府,向參政會宣布共產(chǎn)黨事件,并希望參政會對此問題有所表示。所以我們看了明天的形勢再進行。言罷,匆匆分手。
周恩來的意見
我聞言,急覓君勱商量。我說:不知蔣公將作何宣布,又不知要參政會作何表示?假若雙方洽商好,而以領袖之宣布,參政會之表示,作一轉(zhuǎn)圜文章,最妙。否則,多一次宣布表示,即加重一層痕跡,更難轉(zhuǎn)圜,我愿盡今夜做一度努力,請你代約岳軍明早等候我。希望在明天下午蔣公出席參政會之前,能洽商一結(jié)果。君勱允為照辦。我即刻訪周傾談,當夜宿于周家。
我對周君誠懇地爽直地說出下列兩層要緊意思:
一、當局決定明日作一宣布。但我囑托張岳軍候我消息。我們都是愛護大局的,必不可使大局更僵。所以我來請教你,要趕在今夜明晨洽商一結(jié)果,俾大局從此轉(zhuǎn)圜。
二、最好集中到一個委員會問題來商量。商量時最好請你與張岳軍直接談,而第三者參加討論。委員會事確定了,大小事都交付委員會解決,請先出席參政會,以慰各方之望。
周先生答復我的話,總結(jié)有下列幾層:
一、由于王秘書長(世杰)何部長(應欽)連日在大會上的兩次宣布,我們出席參政會問題,可說已成過去,不必再談。我們固不知蔣先生明日如何宣布,但想其影響大局者,好亦好不到哪里,壞亦壞不到哪里?!匀皇侨裟懿辉僮骱涡甲詈谩?/p>
二、撇開參政會出席問題,我們不拒絕任何的商談。像是各方合組委員會的問題,尤所愿談。委員會如成立,一定參加。
三、同張岳軍先生直接談,無所不可,梁先生問得張先生同意,我馬上去見他。
四、前于3月2日有一件簽呈,系以周恩來名字,作為下屬長官(不作為黨派關系)口氣,列舉幾件小事,然而是很痛苦的事,例如某處扣車,某處扣人,幾個月不發(fā)下護照等等,請求委員長批交各該機關制止或糾正者,請轉(zhuǎn)懇張岳軍先生向委員長促請早為批下?!芘弧安槊鬓k理”的字樣都好。
我只得照他的話,第二天據(jù)實轉(zhuǎn)告張先生,張表示且待過了下午再商。
這天(6日)下午蔣公代表國民政府對參政會宣布共產(chǎn)黨事件,詞義嚴重,并且話很長。報紙曾有披露,此可不述。接著參政同人臨時動議,表示盼望中共參政員出席之意。其決議文,和中共參政員的答文,均經(jīng)揭載于報紙,此亦不敘,彼此一往一復文章愈多,彼此間的距離愈遠。我適有自己事待辦,亦就離渝回鄉(xiāng)了(我居住四川璧山縣鄉(xiāng)間)。
參政同人繼續(xù)努力
聽說我離渝期間,大會上有某參政員(陜西籍,忘其名)又提出一案,關涉到陜北邊區(qū)和十八集團軍,亦經(jīng)議決通過,此事后來亦生影響。
10日我自鄉(xiāng)趕回重慶,大會已行閉幕式,因聞張岳軍先生將于翌日返成都,特于夜雨中偕張表方先生訪之。我對他說,那個委員會就是最好的辦法,一切問題可在委員會上有清楚明白的解決,并且馬上解決,不予拖延;解決時有第三者大家共同討論,自必有正義公道;萬一某方違背諾言,自由行動,則輿論亦必然援助政府的制裁。所以我希望當局不要以為那委員會是只利于共產(chǎn)黨和第三者的。蔣先生為中共問題很焦心,而少有人能替他分心籌劃,我們都盼望你能幫助他。岳軍先生似頗以為然。他說他十天后將再來重慶,希望我亦繼續(xù)努力。
參政會開罷過去,中共問題原無時限之督迫,而同人仍思盡力。13日午由黃炎培、沈鈞儒、張君勱、左舜生四位出名在一心飯店請客。被請的都是參政同人,而以中共參政員為主要對象,當由眾人公推褚(輔成)、黃、張、左及我五個人共負繼續(xù)進行之責。
蔣公傳見周恩來
14日下午聞訊,蔣公手諭張沖轉(zhuǎn)周恩來,約于15日下午見面。據(jù)說自上年冬以來,周君屢次求見皆不可得。一切交涉只能由葉劍英與軍令部劉次長接洽。因政府認定系軍令軍紀問題,葉為十八集團軍參謀長,在軍令部系統(tǒng)之間必須服從,無多少商量。而周君則代表共產(chǎn)黨,不見周即不愿落于黨對黨的問題上也。忽然傳見,意必有話商談。
待到17日晚間,周、董各位回請我們吃飯之時,周君將15日謁見情形,說給我們。則據(jù)云并未談到要緊處,蔣夫人先面見,甚親洽,蔣公后出來,亦無不愉快之色。周君即未提出大問題來說,僅提到3月2日的簽呈,請早賜批示,蔣公謂這很容易。又謂你可再寫了來,周君自云本日(17)遵即再度寫簽呈八件遞上。前次系一簽呈列舉多事,今改為一事一呈,委員長喜歡批哪一件即可批哪一件。
委員會組織草案
在我們想,大局問題的解決,仍有待于那個委員會。適國民參政會王秘書長(世杰)亦向同人表示,委員會事仍可商量進行。遂根據(jù)從前我們的四條意見,經(jīng)他協(xié)助,草成一個委員會的組織章則。草案原文,我未保存,今不能全記。大致是這樣:
一、名稱定為國民參政會特別委員會。
二、委員定為十五人,設常委三人。委員人選不限于參政員,意在軍政實際負責人參加。
三、蔣委員長為主席。因事缺席則指定一常委臨時代理。
四、關于推進民主,加強團結(jié),督促軍隊國家化,監(jiān)督抗戰(zhàn)建國綱領之實行等四項,有權(quán)調(diào)查提議,決議并促其實行。
五、議決案由主席負責執(zhí)行。
王秘書長前任法制局長多年,對于起草法規(guī)具有專長。其一條一條的文字,都經(jīng)苦心斟酌,并不像我寫的這樣拙笨,但大意確是如此。
19日我們五人先在秘書處與王君洽談后,約好20日面呈蔣公核定。20日中午原系蔣公宴請國民參政會駐會委員廿五人。飯罷留下我們五人細談。對于草案認為可行,僅將常委改為三人至五人,委員改為十五人至十九人,余無改動。問我們?nèi)粑丛c中共談過,可即往商談。
委員會之難產(chǎn)
22日我們約了周、董兩位于君勱家談話。即以委員會草案給他們看,而征其意見。周君說話雖多,但重要爭點則似無幾。最重要只有一點:他們反對以此委員會隸屬參政會。我們說:此委員會必有系屬之處,與其系屬于政府,不如屬于參政會。并且大會已閉幕,我們準備由駐會委員產(chǎn)生出來(且準備作為主席團的提議)。因為照駐會委員會的新章增加了建議權(quán)。周君亦認為不妥。他指出此屆大會上一次一次的宣布,一次一次的議決(特別是陜西某參政員的提案),使他們落于絕對不利地位,他們無法再出席產(chǎn)生于此參政會而且隸屬于此參政會之委員會。他又指出駐會委員會的建議,照章程上規(guī)定以不背大會議決案為限,如果有人指摘此委員會不合于大會議決案精神,或指摘此委員會所行者不合于大會所議決,那么,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因此,他堅決地說:即使延安同意了,而命他出席委員會時,他亦要堅辭不擔任。
我們覺得他的話相當有理,亦不強爭。更恐除此點外,尚有其他問題;恐周君意見外,延安尚有意見;故結(jié)論請其以草案全文電達延安征問后,再作討論。周君謂一二日必有復訊,遂約于24日再會面。
23日午前我們同訪張岳軍先生?!岩驀顸h中央開全會由成都來渝。我們將一切情形都說給他,并表示我們已不考慮這委員會隸屬參政會的問題,須另想辦法。他覺得其他辦法不易想,然或者亦非全無辦法。不過,若不屬于參政會則委員會的名稱即又成問題。因為當然不再稱國民參政會特別委員會,而亦不能禿頭的一個特別委員會,那就很費思索了。最后我個人聲明定期25日赴桂林,不能等待完成此事。張君勸我等待有結(jié)果再去。
在此期間,蔣公夫婦曾請周恩來夫婦吃飯(是為第二度見面)。其確期,今指不出。據(jù)聞仍無重要談商。
24日午后,如約與周君等重行會見,忽有某君貿(mào)然來參加,致妨礙談話。又因周君亦稱延安尚無詳復,遂改期27日再談。但我原定25日同林隱青(虎)先生赴桂的,竟以此被同人強留,不得成行。又事有可異者,25日我國際宣傳處收錄敵人廣播,此委員會乃為東京所宣說出來。
27日同人與周君等再相會見。周君報告延安意見共有七點之多。其中大問題有二:一、反對此委員會隸屬參政會,而認為不必有其所系屬;二、主張此委員會定名“各黨派聯(lián)合委員會”。其他尚有各黨派委員平均各一人等五點。同人聞訊均有難色。而周君則稱他在黨內(nèi)甚難勸說讓步的話。因為前將極痛苦的幾件小事簽請批示查明辦理者,至今仍不得批。黨內(nèi)責他,一點小事都辦不了,何顏徒勸自己讓步。同人互商,認為雙方誠意不足,此事殆無成功之望,只好結(jié)束,不再進行。除當面向周君聲明外,同時向王世杰先生聲明,托其代陳于蔣公,于是近四十日來之奔走,至此宣告停頓。
29日一早我即離開重慶,去桂林了。
我努力團結(jié)是為了統(tǒng)一
這一段經(jīng)過的敘述至此為止。末了,要總結(jié)來說幾句論斷的話。
這結(jié)論在我胸中有若干話欲說,但在筆下能寫出發(fā)表的,卻只兩點,如后。
一點是:事雖無成,而在全國團結(jié)(或統(tǒng)一)運動上卻已有了進步。說老實話,我是要求統(tǒng)一的(看以后所述自明)。不過我認定統(tǒng)一要從團結(jié)得之。所以我努力團結(jié),是為了統(tǒng)一。國家統(tǒng)一不統(tǒng)一,于何處決定呢?那無疑是以軍隊的統(tǒng)一不統(tǒng)一為決定。若此一方彼一方各有各的軍隊,任你如何說國家統(tǒng)一亦是假話,而且內(nèi)戰(zhàn)永不能完。我很早提出要軍隊脫離黨派而統(tǒng)一于國家,就是為此。許多朋友聽見我的主張,都笑我太書生。□□□,□□□□□□□□□□□□□□□□□□□□□□□□□□□□□□□□,絕對做不到的事。甲如此說,乙如此說,丙如此說……幾乎沒有人贊成我。我自己亦不免搖惑起來,怕是距離事實太遠,實現(xiàn)無望。然而武力統(tǒng)一,強迫地將軍隊收歸一處我是早確認其無成的?!皇遣荒艹桑浅闪诵词?。倘若和平統(tǒng)一是空想,武力統(tǒng)一又是徒勞,則中國豈非沒有統(tǒng)一之日。沒有統(tǒng)一,即沒有建設與進步;沒有建設與進步,就沒有中國。沒有中國?這是不可想像的事。所以我一定要求軍隊統(tǒng)一,我相信一定做得到。
這一信念,總算從經(jīng)過事實中,沒有令我失望。我廿八年從華北游擊區(qū)目睹我軍□□□□□□,回至大后方,倡言軍隊須統(tǒng)一于國家之時,雖贊成的很少,而到這次參政同人商量向兩黨提出我們的主張意見時,卻被列為最重要之一條,并且得到幾方面朋友,十六位先生聯(lián)署。這給我的鼓勵不小。更增我希望的,兩黨皆慨然同意,并沒有碰釘子回來。廿八年切實指教我,說我是幻想空想的張岳軍先生,亦轉(zhuǎn)過來替我樂觀。還間接聽到張君勱、李幼椿(璜)二位轉(zhuǎn)述何部長應欽、陳部長立夫在不同地點對不同的朋友談話,或以軍隊脫離黨派為莫大之幸,或以軍隊直屬國家為素所主張。不論大家命意用心是否相同,我皆認為是進步?!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
今事雖未成,這一句話卻唱出了。事之不成,我早看到。不要說那委員會沒有成,就令委員會成立,亦不免吵鬧一場而散。就令不吵不散(廿九年成立之特種委員會即未吵過,其事見后),軍隊統(tǒng)一亦不易辦成,但我以為盡管不成,而原則已昭示天下,□□□□□□□□□□□?!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總有一天要交出給國家。所以這原則的承認,實在是統(tǒng)一運動向前邁了一大步。
既有進一步,就不白努力;當然我要再努力下去。——這是第一點。
又一點是:看清楚事之所以無成,都為第三者太無力量。在四十日的經(jīng)過中,□□□□□□□□□□,□□□□□□□;□□□□□□□□□□,□□□□?!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酰酢酢酢酢酢酢酢酢?,我們沒有力量于其間。這是事情不能成功之由來?!酢酢酢酢酰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酰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卻亦有一種和平正義的力量。大局便可不難好轉(zhuǎn)。今后再度努力的方針方法就是如此?!@是第二點。
就以上面兩點,為此一段經(jīng)過的敘述作結(jié)束。
二、七七以前的講演
1941年2、3月間的一段經(jīng)過敘述后,我們翻轉(zhuǎn)來再從抗戰(zhàn)之前敘起。
抗戰(zhàn)之前,我本來是在山東做鄉(xiāng)村工作,其詳情不敘在此篇?,F(xiàn)在只敘逼近抗戰(zhàn)前夕,我在成都的一次講演。從這一講演中,說明了我平時努力的鄉(xiāng)村工作和抗戰(zhàn)的關系,使讀者了解我四五年來努力之前的背景。
在七七盧溝橋炮聲未響之前,我們抗敵的情緒已經(jīng)緊張了。6月13日我在成都省黨部大會場,作了一次“我們?nèi)绾慰箶场钡闹v演。事緣四川省政府劉主席(湘)屢次函電邀我入川,我在5月尾經(jīng)過南京、武漢飛到重慶、成都兩處,曾為一個月之盤桓,作了三十次以上的講演(有時一天兩三次),此為其中之一次。那次,有教育廳長蔣志澄先生陪著去,地點借省黨部,性質(zhì)是公開的任人來聽,事后成都各報皆有登載。今撮舉大意如下:
開首:今講“我們?nèi)绾慰箶场币活},是為了有些朋友不明白我們鄉(xiāng)村工作和應付當前國際問題的關系,嫌我們緩不濟急;所以要特地指明我們正是準備抗敵,才從事鄉(xiāng)村工作之理。
次段:中國今日要抗敵,應采兩原則:一是必須靠無限的兵力,而眼前有限的兵力為不足。中國常備軍雖多,但行的募兵制,除了常備軍便無其他。此有限兵力,至多不過可用一時而已,萬萬不足用。非化民為兵,求之于無限不可。又一是不求摧敵于一朝,而要能與之作持久戰(zhàn),取得最后勝利。因為我們的國防軍備是不足以和敵人為主力之決勝的,只有拖久以待他之內(nèi)潰。
三段:假定上面的話不錯,就必得認定兩點去下功夫:
一、增厚國民的抗敵情緒及能力;
二、加強政府的統(tǒng)制力量。
從第一點,就是求得無限兵力的法子;從第二點,就有了如何指揮運用此無限兵力的根本。
四段:要政府的力量強大,有賴于多數(shù)國民的支持;要政府能遂行其統(tǒng)制,有賴于下層機構(gòu)的健全靈活。但照現(xiàn)在情形,上下之情未通,希望老百姓支持政府似難;民眾都缺乏組織與訓練,要下層機構(gòu)健全靈活更做不到。
五段:所以我們必得要啟發(fā)出老百姓擁護政府的情緒,并且加以訓練及組織才行。然而這一功夫做到了,亦正是增厚國民的抗敵情緒及能力。因此,前認定兩點或作功夫者,核實只一樁事而已。
這一樁事是什么呢?就是要從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民入手做功夫。
六段:所謂從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民入手的功夫有二:
一、先解除農(nóng)業(yè)上種種妨害(災害,匪患,苛捐雜稅等等),更進而積極促興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金融,合作等等);
二、切近農(nóng)民日常生活予以組織訓練(自衛(wèi),自治,合作等等),更進而為臨時對外抗敵的組織訓練。
七段:為何定須如此做功夫呢?其理由有四點:
一、國民之大多數(shù)在農(nóng)民;
二、非政府關切農(nóng)民生活問題,替他設法,則農(nóng)民不會愛國,不會擁護政府;
三、非感情相通,則組織訓練不會成功;
四、非有日常生活上的組織訓練,則臨時抗敵的組織訓練就無根。
八段:我們的鄉(xiāng)村建設工作,正是切近農(nóng)民日常生活加以教育及組織,健全地方下層機構(gòu),為政府統(tǒng)治運用之準備;正是解除一點農(nóng)業(yè)上痛苦,培養(yǎng)農(nóng)民愛國情緒,并增加其抗敵能力的。所以我們正是從事抗敵的工作,縱使緩不濟急,但似別無更急切有效的辦法。
我們主張擴大鄉(xiāng)村建設工作以應敵。完了。
抗戰(zhàn)前夕,我的努力,我的主張,是這個。當然,抗戰(zhàn)起來了,更將本此方針,要求發(fā)動民眾。其奔走事實經(jīng)過見后。
三、“八一三”以前的文章
我在川時,盧作孚、陳筑山兩先生適從廬山回川。他們給我講,政府當局為大局問題將約集在野人士,同到廬山,彼此商討。給我的一份請?zhí)勺麈谵D(zhuǎn)來,切囑于7月初間到廬山去。
我于6月29日出川,經(jīng)武漢北上,7月2日到北平。那時北平謠言甚多,情勢緊張,已有風雨欲來之勢。7月4日南下,于津浦車中遇胡適之、林宰平兩先生,他們都應約到廬山談話會的。我告知他們,我隨后亦到。5日在濟南下車,折返鄒平一視。旋即回濟南,準備南下,而盧溝橋炮聲發(fā)作矣。
從此以后,我即為抗戰(zhàn)奔走,東西南北,沒有休息。瑣事不足記,記我當時的主張。此主張發(fā)表于“八一三”上??箲?zhàn)爆發(fā)之前夕,8月10日至12日載上?!洞蠊珗蟆?。題目是:怎樣應付當前的大戰(zhàn)。今記其內(nèi)容如次:
開首:提出三條大原則——
第一,全國軍民的動作,乃至他們的生活,都要在最高統(tǒng)一的軍令政令下面而動作而生活。
第二,政治要民主化,政府與社會要打成一片。
第三,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知識的出知識。
三條原則互相關聯(lián),不可分割?,F(xiàn)代戰(zhàn)爭都是以整個國力相較量,勝負關鍵在于后方。而況我們欲為持久之計,更非深蓄其力于廣大的社會不可。第三條即與全國人力物力合為一國之力以應敵。如何合法?則不但要有“節(jié)制之師”,更須有節(jié)制之民。一切統(tǒng)一節(jié)制之后,可以舉全國人力而化為一個抗戰(zhàn)工具。——這就是第一條之意。但要想舉國工具化,還得要舉國主體化。那即是使舉國之人都得其感情意志之發(fā)抒,意識到為他自己而抗戰(zhàn),不是給人家作工具。第二條所以要政治民主化,政府與社會打成一片者,在此。
綜合起來說,要在以第一條的系統(tǒng)化,第二條的民主化,來完成第三條的一切國力化。
次段:指出這三點都是理想,距離事實現(xiàn)狀甚遠甚遠。
例如中國事向來無系統(tǒng)無條理,國家最近才統(tǒng)一,政治民主化三十年未作到等等。(下略)
三段:提出十四條較為具體的主張辦法來。(中略)此其內(nèi)容實包括有:
一、國家行政以訖地方行政的大改革;
二、教育制度的改造;
三、政治的改造。
關于第一項,是為要適應戰(zhàn)時動員需要,將中央地方軍政一切機關系統(tǒng)化,合理化。(下略)
關于第二項教育制度的改造,是我多年以來的主張。那就是廿二年應教育部之約,寫的“社會本位的教育系統(tǒng)草案”。
關于第三項政治的改造,就是政治民主化的要求,我當時亦聲明將另成專篇討論之,后來亦是沒有寫。(下略)
總起來,我是采取兩大方針:一方向統(tǒng)制走去,一方向民主走去。
四、國防參議會
“八一三”以前的幾天,我在上海,每天與蔣百里先生見面,商討時局。11日因聽了蔣先生的話,有急事特地到南京一行。夜車開行之前,適上海市公安局長蔡勁軍來晤談。他將敵我兩方緊張情形告知我,說不一定馬上開火。我心中忐忑而興奮。
夜車開行不久,乘客人睡甚熟之時,忽聞人馬聲喧。車正停在無錫車站。站臺上滿是軍隊,站長傳知客人一律下車,奉命火速運軍隊去滬。當時眾人紛紛下車,我亦同英國友人戴樂仁先生互相幫忙,移下行李,再作打算。自然傳說甚多,而我心里則認為已經(jīng)開火了。
當日幸得附他車,繼續(xù)起行。但我已認定開火之故,過南京即未下車,逕返山東,準備自己崗位內(nèi)之事。12日經(jīng)兗州到濟寧,剛下車入門,我們工作同人即謂中央連電促我入京,正轉(zhuǎn)電至上海覓我。我未休息,仍乘原車回兗州,候南下車入京。14日清早抵京,晤張岳軍、熊天翼諸君,一面得知“八一三”開火情形,一面得知中央將成立國防參議會,要我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