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的童話人生:安徒生自傳 作者:(丹麥)安徒生 著,李道庸 ,薛蕾 譯


我的一生既幸運又坎坷,它本身就是一個美好、曲折的故事。當我作為一個貧窮的、孤苦無助的孩子走向世界的時候,縱然有一個好心腸的仙女遇見我這么說:“現(xiàn)在選擇你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奮斗目標吧,我愿根據(jù)你的智力的發(fā)展,在必要時引導(dǎo)和保護你去達到目的?!蔽业拿幸沧⒍ㄎ也粫艿礁‘?、更穩(wěn)妥或者說更好的指導(dǎo)。我一生的歷史將向全世界表明——有一個親愛的上帝,是在指引著萬物去攫取美好的一切。

1805年,在歐登塞丹麥菲英島上的大城市。的一間簡陋的小屋里,住著一對相親相愛的青年夫婦,男的是一個鞋匠,還不到二十二歲,是個才華橫溢、具有豐富想象力的人。他的妻子比他大幾歲,雖不懂世事,卻具有一顆充滿愛的心。這年輕小伙子自己造了一條做鞋用的工作臺和一個床架,憑這些東西他便開始為生計奔忙了。這個床架是用不久前停放過特蘭普伯爵的棺材的木架做的。在死者供人憑吊期間,棺材曾停放在這個木架上,還殘留在木工活上的黑布使人對這件事記憶猶新。

1805年4月2日,躺在這兒的已不是被黑紗和蠟燭包圍著的高貴的尸體,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啼哭不止的孩子——這就是我自己:漢斯·克里斯琴·安徒生。我出世那天,據(jù)說父親一直坐在床邊大聲朗讀霍爾伯格丹麥作家(1684—1754),丹麥文學(xué)的奠基人。的作品,我卻一直在哭?!澳阋X還是要靜靜地聽呢?”據(jù)說我父親開玩笑地這樣問道,可我仍然哭個不停,甚至當我被帶到教堂受洗禮時,我哭的聲音那樣大,招得熱情的牧師說:“這小家伙像貓一樣尖叫!”這話我母親沒有忘記過。那個忠于教父職守的一個貧窮移民戈馬爾安慰她說:“小時候哭的聲音越大,長大后的歌聲就越優(yōu)美。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p>

我們的小屋,幾乎被工作臺、床頭毛巾和我的小床擠得滿滿的——那是我兒童時代的住所。然而,四周墻壁上掛滿了圖畫,在工作臺的上方有一個盛滿書籍和歌本的柜櫥;小廚房里擺滿了擦得亮閃閃的盤子和金屬盆子,用一把梯子就可以從這里走上屋頂;在屋頂和鄰居的房屋之間的檐槽上,放著一個盛滿了泥土的大箱子,那是我母親唯一的小菜園,她在那兒種蔬菜。在我的《白雪皇后》見葉君健譯:《安徒生童話全集》之四。的故事里,那個菜園還很茂盛。

我是獨生子,因此受到溺愛。因為我常聽母親說我比起她小時候不知要幸運多少,她還說,我給撫養(yǎng)得像個貴族孩子。她小時候常被她的父母趕出去討飯,有一次她沒有討到東西,便在一座橋下坐著哭了一整天。我用兩個不同人物描寫了她的性格——一個是《即興詩人》中的老多米尼加;另一個是《孤獨的流浪者》中的克里斯琴的母親。

我父親滿足了我的全部愿望。我占據(jù)著他整個的心靈,他為我而活著。每個星期天他都為我制作望遠鏡、玩具舞臺和可以變換的圖畫。他讀霍爾巴格的劇本和《阿拉伯故事集》給我聽。我記得,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才看出他真正高興。因為在他作為手藝人的一生中,絲毫沒有感到自己有什么快樂。他的父母原是生活環(huán)境優(yōu)裕的鄉(xiāng)下人,但災(zāi)難突然降臨到了他們的頭上:牲口死了,農(nóng)舍被燒光了,最后,丈夫瘋了,妻子只好帶著兒子一起搬到歐登塞。在那兒,她使她的聰明而有才氣的兒子去跟一個鞋匠當學(xué)徒,沒有別的法子,雖然他渴望著入小學(xué)學(xué)拉丁文。有一次幾個有錢人曾談起這事,提到共同湊錢為他支付伙食費和學(xué)費,從而給他一個開創(chuàng)一生事業(yè)的機會,但那些話永遠沒有兌現(xiàn)。我可憐的父親眼見他心底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他是永遠忘不了這件事的。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有一次,那所小學(xué)的一個學(xué)生來到我家做一雙新靴子,量尺寸時把他的書給我們看,并告訴我們他學(xué)些什么的時候,我注意到父親眼里噙滿了淚水。

“我本來應(yīng)該走那條路的!”父親說著,熱情地吻了吻我,整個晚上都沉默不語。

他很少跟與他身份相同的人打交道。星期天他常帶我和他一道到樹林里去,他外出時說話不多,只是靜靜地坐著,冥思苦想著,而我卻四處亂跑,把楊梅串在一根葦草上或者編織花環(huán)。一年中只有兩次母親同我們一起去,那是在五月間樹林呈現(xiàn)一片新綠的時候。那時她穿一件棉布長袍,她僅僅在這種場合和參加圣餐儀式的時候才穿這件衣服,據(jù)我記憶所及,這件衣服是她的節(jié)日盛裝。她總是從樹林里帶回家許多新鮮的山毛櫸樹枝,然后把它們種在光滑的石頭后。下半年,小連翹的細枝便伸進了房梁的縫隙里,我們把小連翹成長的好壞看做我們會不會長壽的預(yù)兆。青蔥的枝葉和圖畫裝飾了我們這小小的房間,母親總是把這房間料理得十分整潔,她常以有雪白的床單和窗簾而自得其樂。

我最早的記憶中有一件事雖然很小,但對我說來卻很重要。憑著一個孩子的想象力,這件小事在我心靈深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個家庭節(jié)日——你能猜出在什么地方嗎?就在歐登塞,在那所我一看見就害怕得發(fā)抖的房子里,正如巴黎的孩子們瞧見了巴士底監(jiān)獄的情形一樣,在歐登塞教養(yǎng)所。

我的父母曾結(jié)識一個監(jiān)獄看守,他邀請他們吃飯,我得跟他們一起去。那時我還那樣小,連回家都是抱回來的。

對我來說,教養(yǎng)所是強盜、小偷故事的資料庫。我常常站在那里,但對它永遠保持一定的距離,諦聽里面的男人和正在紡紗的婦女們的歌聲。

我隨著父母來到監(jiān)獄看守那里。沉重的鐵栓插著的門被打開了,又被嘩啦鎖上了。爬上了陡峭的樓梯后,我們又吃又喝,還有兩個囚犯在桌旁伺候著。他們無法誘使我嘗任何東西,我把味道最好的食物推開了。母親對他們說我病了,于是把我放在床上。躺在床上,我聽見附近紡車的嗡嗡聲和愉快的歌聲,這到底是我的幻覺還是真事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己害怕,而且一直很緊張。我的情緒還是好的,一面編造著我怎樣進了強盜窩子的故事。遲至深夜我的父母才帶我回家。那天刮著狂風,下著暴雨,雨點重重地撲打在我的臉上。

我童年時代的歐登塞鎮(zhèn)與現(xiàn)在的歐登塞市完全不一樣:現(xiàn)在它比哥本哈根進步得還快,有一條河穿過市區(qū),別的我就不知道了;當時它簡直落后一百年,還保留著首都在很久前就改變了的一些習俗。當一個行會換招牌時,人們擎著飄揚的旗子和用絲帶裝飾起來挑在劍尖上的檸檬列隊前進。一個小丑手持一把木劍,搖著好些小鈴鐺,跑在隊伍的前頭;他們當中的一個老頭子——漢斯·斯特魯憑他那令人愉快的饒舌和那張除了鼻子保持純紅以外涂得黑黑的臉而大受歡迎。我母親高興得想弄清,他是否同我們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我以十足的貴族派頭極端傲慢地反對同這個“笨蛋”有任何親戚關(guān)系。

在大齋期指復(fù)活節(jié)前的四十天。的第一個星期一,屠夫們習慣于牽一條用花環(huán)打扮起來的肥牛招搖過市,牛背上騎著一個身穿白襯衫、長著兩個翅膀的男孩。

水手們也奏著樂,扛著旗子,那旗子隨風飄揚著打街上經(jīng)過,最后是兩個最勇敢的水手在兩條船之間搭放的一塊木板上角斗,誰不跌進水里誰就是英雄。

但在我記憶中印象最深、而且一提起就容易回想起來的是1808年西班牙人停留在菲英島的那件事。丹麥同已經(jīng)向瑞典宣戰(zhàn)的拿破侖結(jié)成了聯(lián)盟,然而在沒有任何人得知此事時,一支法國軍隊和西班牙援軍便在龐特科夫家族的伯納多特元帥拿破侖部下一將軍(1763—1844)1810年被選為瑞典王位繼承人。指揮下取道菲英島,以便通過捷徑進入瑞典。那時我才三歲,但我清楚地記得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棕黑色的人群,市場上和主教公館門前爆炸的炮彈。我曾看見外國士兵們攤開手腳躺在人行道上,躺在被燒得只剩下一半的圣約翰教堂里的草堆上??茽柖〕潜け粺饬耍嬏乜品騺淼剿拮雍蛢鹤訆W斯卡居住的歐登塞鎮(zhèn)。校舍幾乎都變成了衛(wèi)兵室,人們在田野的大樹下和馬路上舉行彌撒儀式。據(jù)說法國兵傲慢自大,西班牙人則溫和友好,他們之間存在著深仇大恨??蓱z的西班牙人引起人們最大的興趣。

有一天,一個西班牙士兵把我抱在他懷里,讓我的嘴唇緊緊貼在他胸前戴著的銀質(zhì)像章上。我記得這激怒了我的母親。因為據(jù)他說,那是個什么天主教徒,但是我喜歡這個像章,于是這個外國士兵跟我一起跳舞,吻我,流淚,也許他自己也有孩子在家里。我看見他的一個同志由于打死了一個法國人而被處死刑。許多年以后我回憶起這件事寫了一首小詩《士兵》。這首詩被沙米索德國作家(1781—1838),自然主義者。譯成了德文,流傳開了,而且被認為是德國“士兵歌曲”中最早的一首德文歌。

后來有一個事件跟西班牙人留給我的印象完全一樣深,那是在我六歲那年出現(xiàn)了一顆811大彗星。母親告訴我這彗星將毀滅地球,或者將如《古代女先知的預(yù)言》一書所說的,還有另外一些恐怖的事在威脅著我們。我專注地聽了所有這些迷信故事,而且十分相信它們。我同母親以及鄰近的婦女們一起站在圣·卡魯特教堂的院子里,瞧著那可怕的大火球拖著發(fā)光的大尾巴。

大家都談?wù)撨@不祥的征兆和毀滅的日子。我父親也加入了我們的談?wù)?,但他完全不同意別人的觀點,并且給他們做了正確合理的解釋。于是母親唉聲嘆氣起來,婦女們都搖著頭,父親笑了笑走開了。我這才領(lǐng)悟到父親的信仰和我們是不同的,這使我大吃一驚!晚上,母親和老祖母在一起聊天,我坐在她膝上,盯住她那雙溫柔的眼睛,以為彗星隨時都會沖下來,世界的末日到了。

我的祖母為了看她的小孫子,每天都到我家來一次,只呆一會兒。我使她幸福,使她快樂。她是個文靜的、十分和藹可親的老太太,有一雙溫柔的藍眼睛,體格健壯,那是艱苦生活磨煉出來的。她曾經(jīng)是一個生活條件優(yōu)裕的鄉(xiāng)下人的妻子,這時陷入了非常貧困的境地,和她的意志薄弱的丈夫住在一間小屋子里,那是他們最后一點兒可憐的剩余財物。我從沒見她流過淚,但當她輕聲地嘆息著告訴我關(guān)于她自己的外祖母的事情時,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外祖母曾經(jīng)是卡塞爾城里一位富有、高貴的小姐,正如她自己所說,她嫁了一個“喜劇演員”,然后離棄父母與家鄉(xiāng)出走了。由于這一切,她的后代不得不過艱苦的生活。我一點兒也記不起她談到她外祖母姓什么,但她說過她的娘家姓諾梅森。她做傭工,照料收容所的花園,每個星期天晚上她都把精神病院許可拿回家的一些花帶給我們。這些花裝飾了我母親的櫥柜,但這些花也是我的,允許我把它們放在水杯中。這是多么大的樂趣啊!她把那些花全給我?guī)砹耍恍囊灰獾貝壑?,這點我知道而且理解。

她一年要把花園里的綠色垃圾燒掉兩次,在這種時候,她便帶我到收容所去。我躺在大堆大堆的綠葉和豌豆稈上。我有許多可供玩賞的花,這是我很喜歡的環(huán)境,在這兒我能指望得到比家里更好的食物。

凡是那種不傷人的精神病人都可以在院子附近自由走動,在花園里,他們常常向我們這邊走來,我懷著好奇而恐懼的心情傾聽他們的談話,我跟隨在他們附近,不,我甚至鼓起勇氣,跟著監(jiān)護那些正在胡言亂語的瘋子的看守人員走。有一條長廊直通他們的小屋。當這些看守人不在時,我一直躺在地板上,從一間小屋的門縫往里偷看。我瞧見里面一個婦女幾乎光著身子躺在她的草床上,她的頭發(fā)垂在肩膀上,她還用非常美妙的嗓音在唱歌。突然她跳了起來,摔倒在我躺著的門邊,于是她接受食物的小活門突然開了,她凝視著我,向我伸出她的長胳膊。我驚叫了起來,我感到她的手指尖觸到了我的衣服??词厝嘶貋頃r我已經(jīng)半死了,甚至在好些年以后,我的心靈里還保留著那種感覺。

紡紗室緊挨著燒樹葉的地方,里面住著一些可憐的老太太。我常常到那紡紗室里去,很快便成了她們特別喜愛的人。當和這些人在一起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具有使她們吃驚的口才。我曾偶爾聽說人類軀體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知識,當然一點兒也不理解這門知識嘍,但這一切奧秘對我頗有吸引力,因此我用粉筆在門上畫了許多代表腸子的花樣,我對心臟和肺臟的描繪給她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我被看做是那種短命的、聰明過人的孩子,她們用給我講故事的方式來答謝我的雄辯才能。因此,像《一千零一夜》那樣豐富的世界就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這些老婦人給我講的故事和我在精神病院里見到的那些瘋子,當時對我起了那么大的作用,以致天色漸漸黑下來時我便不敢走出屋子。所以通常在傍晚時分,讓躺在我父母的掛著寬大花蚊帳的床上,這是由于,在天色還那樣早的時候,把我睡的柜式小床放下來很不方便,它占去我們這間小臥室相當大的地方。于是我躺在父母的床上睜著眼睛做夢,仿佛現(xiàn)實世界與我無關(guān)似的。

我很害怕我的癡呆的祖父。他只對我講過一次話,當時他使用了正式的代名詞“你”。他從事奇形怪狀的木雕活兒——獸頭人身和帶翅膀的牲畜。他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籃子里帶到鄉(xiāng)下去,在那兒,由于他給農(nóng)村婦女和她們的孩子帶去這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很受她們的歡迎。有一天,他回到歐登塞時,我聽見街上的男孩們在他后面喊叫,我嚇得飛跑幾步,躲起來了,因為我知道我是他的親骨肉。

我很少和別的孩子們在一起玩,連在學(xué)校里我也對他們的游戲沒有多少興趣,而是一個人留在屋子里坐著。在家里我有父親給我做的足夠的玩具。我最大的樂趣是給我的玩具娃娃做衣服,或者把母親的一條圍裙拉開,它晾在一片紅醋栗灌木叢前面的一堵墻與兩根棍子之間,我從裙子中間凝視著被陽光照射的葉子,那紅醋栗灌木是我栽種在院子里的。我是個非常喜歡空想的孩子,因此經(jīng)常閉著眼睛在附近徘徊,以致后來給人們留下視力較差的印象,雖然我特別訓(xùn)練過視覺。

有一位辦了一所初級學(xué)校的老女教師教我字母、拼音以及所謂的“正確拼讀”。她常常坐在靠近掛鐘的一張高背扶手椅上,那鐘擺每往返擺動一次,就出現(xiàn)一些做機械動作的小動物。她的教鞭是一根經(jīng)常隨身攜帶的大棒。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大都是女孩子。這個學(xué)校的習慣是讓全體學(xué)生盡可能用最高音調(diào)大聲拼音。這位女教師不敢打我,因為我母親曾以不能碰我作為我入學(xué)的條件。有一天我挨這大棒打了一下,我立即站起來,拿起我的書,不顧禮節(jié)地走回家,我向母親請求去別的學(xué)校上學(xué),得到了她的許可。我母親送我到為男孩子辦的卡爾斯登學(xué)校念書,那兒也有一個女孩子,她比我稍微大一點兒,后來我倆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常常談到這個學(xué)校對于她將來去當傭工的好處,她上學(xué)尤其是為了學(xué)算術(shù),因為據(jù)她母親說,那樣她將來就能夠成為某個大莊園里擠牛奶的女工了。

“當我成為貴族時,你就可以在我的城堡里當擠牛奶的女工嘍!”我說。她聽后嘲笑我說,我不過是個窮孩子。有一天我畫了一個什么東西,我管它叫“我的城堡”,然后我告訴她,我是個破落家庭出身的高貴的孩子,這是上帝的天使下凡時對我說的。我想使她吃驚,就像在精神病院里對那些老婦人一樣,但她不吃這一套。她奇怪地盯住我并向站在附近的另一個孩子說:“他是跟他祖父一樣的傻子。”我聽到這話不禁哆嗦了一下。我說這些話的目的原是想在他們心目中給自己造成一種顯赫的氣派,可是我失敗了,只不過使他們認為我跟我祖父一樣愚蠢罷了。

我再也沒向她說起這些事情,但我們很快就不再像過去那樣在一起游戲了。我是學(xué)校里最小的孩子,在別的孩子做游戲的時候,我的老師卡爾斯登先生總是攙著我,免得我被別人踩傷。他很愛我,常給我糕餅和花束,輕輕地拍著我的面頰。有一個年齡大一點兒的孩子聽不懂他講的課,被罰拿著書站在講臺上,而我們則圍坐在講臺四周。但當老師看到我對這種處罰顯得局促不安時,便寬恕了這個“罪犯”。

這位貧窮的老師在他的晚年成了托爾森市電報局長,他一直在那里生活著,幾年前才去世。據(jù)說這位老人在給參觀者當向?qū)r,曾愉快地微笑著向他們說:“哎,你們也許不會相信,像我這么個微不足道的老頭子,竟是我們最著名的詩人之一的啟蒙老師!H·C·安徒生曾是我的學(xué)生!”

有時在收獲季節(jié),母親去田里拾落穗,我陪她同去。就像圣經(jīng)里的魯思到博亞茲的豐產(chǎn)田里去拾落穗一樣。見《舊約全書·路得記》。有一天,我們走到一個地方,那兒的管家以性情粗暴聞名。我們瞧見他手中拿著一根大鞭子來了,于是我母親和別人都跑了。我光著腳穿了一雙木頭鞋,在匆忙中把這雙木鞋跑掉了,后來荊棘刺得我簡直不能再跑,這樣我就被單獨落在后面了。那人走上來朝著我舉起鞭子就要打,這時我直盯著他的臉,不由得驚叫著:“你膽敢當著上帝的面打我嗎?!”

這個強壯的嚴厲漢子凝視著我,立刻變得溫和起來,他拍了拍我的臉蛋,問了我的名字,而且還給了我一些錢。

當我把錢帶給母親看時,她向別人說:“我的漢斯·克里斯琴是個古怪的孩子,人人都對他友愛,連這個壞家伙也給了他錢?!?/p>

我長大后信神而且迷信。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什么叫生活貧困,正如俗話所說,我父親是現(xiàn)掙現(xiàn)吃地活著,但我們這點兒家當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太多了。至于我的衣服,也是相當整潔的。一個老太太常把我父親的衣服改給我穿,母親總是用別針把三四片綢子扎在我的胸前,那樣可以當外衣;再用一塊大手帕圍在我的脖子上打個蝴蝶結(jié)。母親還常用肥皂給我洗頭。我的頭發(fā)卷曲著,這一切使我得意到了極點。

我穿著這一身裝束第一次跟父母上劇院去。那時候歐登塞已經(jīng)為特蘭普伯爵一家或哈根伯爵一家修建了真正的劇院。我看到的第一次演出是用德語表演的。弗蘭克先生任導(dǎo)演,他導(dǎo)演歌劇和喜劇?!抖噼Ш拥膵D女》是最受歡迎的一出戲。而我觀看的第一次演出卻是霍爾伯格的《鄉(xiāng)村政治家》。

一個劇院和那里聚集的人群給我留下的第一個印象,說明在我身上無論如何也沒有絲毫內(nèi)在的詩意,因為當我見到這么許多人時,首先驚呼的是:“哎呀,要是我們有像這兒人群那么多桶奶油的話,我就可以吃到好多奶油啦!”不管怎樣,劇院很快就成了我最喜愛的地方,可是由于我很難得去那里,便和一個劇院里人交上了朋友。他把劇院的節(jié)目單帶出來,每天都給我一張,我拿著節(jié)目單自個兒坐在一個角落里,根據(jù)這出戲的名稱和角色,設(shè)想全部劇情。這便是我第一次無意識地作詩。

我父親最喜愛的讀物是戲劇和小說,雖然他也讀歷史著作和圣經(jīng)。他只默默地沉思讀過的東西,但當他向我母親談起這些時,她并不理解,他便越來越沉默。有一天他合上圣經(jīng)時這樣說:“耶穌基督是跟我們一樣的人,但卻是一個非凡的人!”這些話嚇得我母親突然流出了眼淚。我無可奈何地祈求上帝饒恕父親說的這些褻瀆神明的言詞。其實我是自尋煩惱,有一天我聽父親說:“只是我們自己心中有魔鬼而已。”所以當一天早晨,父親發(fā)現(xiàn)他胳膊上有三道也許是釘子刮破的傷痕時,母親和鄰居們都認為這是魔鬼為了向父親證明他確實存在,曾在晚間來訪過他。我完全同意這種看法。

我父親沒有多少朋友,他在空閑的時候常帶我到樹林里去。他渴望過鄉(xiāng)村生活。碰巧那時有一個莊園主需要一個鞋匠在鄰近的村子工作。那里有一所不收租金的房子,一個小花園和能放牧一頭牛的牧場。憑著在莊園主家的長期工作和這些附加的幫助,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我的母親和父親巴不得弄到這個地方,我父親承擔了試縫一雙跳舞鞋的工作,別人給他一塊綢子,皮革由他自備。有兩天時間我們的話題全轉(zhuǎn)到這雙鞋上了,我多么渴望那個小花園??!在那兒我們可以擁有各種花朵和灌木,我將坐在陽臺下面諦聽布谷鳥歌唱。我非常熱誠地祈求上帝滿足我們的愿望。而且我認為不能賜給我們比這更大的福分了。舞鞋終于制成了,我們以嚴肅的感情看待它們,因為它們將決定我們的命運。我父親把舞鞋包在他的手帕里出去了。我們異常興奮地等著他。他回來時臉色蒼白,怒氣沖沖。他說,那位和藹的太太連試都沒有試這雙鞋,只是嫌惡地望著它們說:綢子被糟蹋了,他不能得到這個地方?!叭绻愕囊粔K綢子被糟蹋了,”我父親說,“我也甘愿糟蹋我的皮革?!庇谑撬靡话研〉秾⑿浊虚_了。

我們再沒有希望住到鄉(xiāng)下去了。我們一起哭泣著,我本以為上帝可以輕易地滿足我們的要求的。如果他這樣做了,那我一輩子都可能是農(nóng)民了,我的整個前途就和現(xiàn)在不一樣了。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這樣想,并自言自語地說:“你可曾想到我們的上帝為了你,為了你的前途,已經(jīng)使你的父母失去了他們幸福的時光嗎?”

我的父親在林間的閑逛更加頻繁了,他沒有別的休息方式。他以強烈的好奇心讀報上的德國戰(zhàn)爭,這些新聞完全占據(jù)了他的心。拿破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是我父親的最好榜樣,出身也微賤。那時候丹麥和法國結(jié)成了聯(lián)盟,人們談?wù)摰氖虏煌夂鯌?zhàn)爭。我父親入伍當了兵,寄希望于回家時晉升為陸軍中尉。母親哭哭啼啼,鄰居們都聳了聳肩膀,并且表示不在萬不得已時去送死是愚蠢的。

在部隊要出發(fā)的那天早晨,我聽見父親愉快地唱著歌子,興高采烈地聊天,但是他內(nèi)心卻很不平靜,我從他告別時吻我的熱烈態(tài)度上覺察到了這點。當時我正患麻疹,打鼓的時候,我躺在屋里,母親卻流著淚陪伴父親走到城門口。他們剛一走,我的老祖母就進來了,她以溫柔的眼光凝視著我說,若是我死了倒是件好事,可是上帝的意愿總是善良的。

那就是我所記得的真正悲哀的第一天。

我父親那個團行進到還沒有越過荷爾斯泰因西德地名。的地方,和約就締結(jié)了。于是這個志愿兵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凳旁,一切重又進入老套子。我又玩起我的玩具娃娃和常常演德國喜劇了,因為我只觀看過這種語言的喜劇。但我的德語是我自己拼湊成的有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其中只出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德語單詞“Besen”,那是我在父親從荷爾斯泰因帶回家來的各種方言中學(xué)到的。

“你倒是真從我的旅行中獲得一些好處?。 彼_玩笑地說,“天曉得你是否會學(xué)到更多的東西,那你可得考慮啊,想想吧,漢斯·克里斯琴!”我母親的意思是,只要她對這事還有發(fā)言權(quán),我就應(yīng)該留在家里,不要像父親那樣損壞了自己的健康。

他就是這樣,健康遭到了損壞。一天早晨,他一醒來就處于無比興奮的狀態(tài),只談出征和拿破侖。他幻想從拿破侖那里接受命令開始擔任指揮。我母親立刻派我去找離歐登塞幾里路以外的所謂女巫,而不是請醫(yī)生。我來到女巫那里,她詢問了我,用一根毛線量了量我的胳膊,做了一些特別的記號,最后在我的胸膛上放了一根綠色的樹枝。她說,這樹枝就是耶穌基督釘死在十字架上時,給綁在上面的那種樹同類的樹枝。

“現(xiàn)在去吧,”她說,“順著河邊回家去。倘若你父親這時已快死去,那么你將遇見他的鬼魂?!?/p>

我的憂慮與悲傷是可以想象得出的,我是這樣一個滿腦子迷信、這樣一個愛胡思亂想的人。

“因此你什么也沒有遇見,是吧?”當我回家時,母親問道。我的心怦怦地跳著,向她保證我什么也沒有遇見。

在那以后第三天,我的父親就去世了。他的尸體躺在床上,我和母親睡在一起,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了一整夜。

“他死了,”我母親對著尸體說,“你不必叫他了。冰姑娘把他接去了?!?/p>

我懂得她這話的意思。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們的窗玻璃結(jié)冰時,父親指著玻璃給我們看一個好像少女伸著胳膊的形象?!八齺斫游伊?,”他開玩笑地說。而此刻,當他死后躺在床上時,我母親想起了這事兒,我也一直沒有忘懷。

他被埋葬在圣克魯特教堂的院子里。這院子靠近通往圣壇左邊的門。我祖母在他的墳?zāi)股戏N了玫瑰花。現(xiàn)在在這同一個地方還有兩個陌生人的墳?zāi)?,墳上長滿了青草。

父親死后,我的行動完全自由了。母親出外洗衣服去了。我獨自在家里同我的小舞臺在一起,給玩具娃娃做衣服和讀劇本。人們曾告訴我,那時我總是很清潔,服飾合體。我長高了,一頭卷發(fā)金光閃閃,所以我經(jīng)常不戴帽子出去。在我們的鄰居中,住著一位牧師的寡婦邦克弗洛德夫人,還有她死去的丈夫的妹妹。這個婦人向我敞開了她家的好客之門。她家是第一個盛情接待我的、屬于文化階層的家庭。這位已故的牧師寫過詩,而且在丹麥文學(xué)界享有盛名。他的紡紗歌當時在人民中間流傳甚廣。我在“丹麥詩人簡介”中歌頌過這位已被我的同時代人遺忘了的詩人:

紗錠格格作響,

紡車在轉(zhuǎn)動,

紡紗歌開始演唱;

青年唱的歌兒很快會成為心靈的樂章。

那時我第一次聽到人們說“詩人”這個詞兒,并且如同崇敬被證實了的神圣人物一樣敬佩詩人。的確,我父親曾給我念過霍爾伯格的劇本,但他念的不是人們用口語演的話劇,而是用詩寫成的劇本?!拔业脑娙烁绺?,”邦克弗洛德的妹妹說,她說這話時眼睛閃閃發(fā)光。從她那里認識到做一個詩人是光榮而幸運的。的確,這時我也第一次讀蹩腳的莎士比亞作品的譯本,誠然,那些奔放的描寫、壯烈的情節(jié)、美女和鬼魂正合我的興趣。我立即在我的小木偶舞臺上演起莎士比亞的戲來。我看到了哈姆萊特的鬼魂,并和李爾王一起居住在石南叢生的荒地上。我認為一出戲中死的人越多,就越有趣。在這個時候,我寫了我的第一個劇本,那是一個像悲劇一樣的東西,不言而喻,劇中每個人都死了。這個劇本的主題是我從一首關(guān)于皮拉穆斯和西斯韋據(jù)希臘傳說,皮拉穆斯與西斯韋是住在古代巴比倫的一對少年男女,他們彼此相愛,遭到雙方父母的阻撓。二人相約在某處見面私奔,西斯韋被一只母獅嚇跑,皮拉穆斯誤以為她已死,乃拔劍自殺,西斯韋忠于愛情也拔劍自殺。的古老的詩歌中借用的,但我給增加了一個情節(jié)。一個隱士和他的兒子都愛上了西斯韋,當西斯韋死后,父子倆都自殺了。隱士的許多話都是圣經(jīng)上的段落,出自《小教義問答》,特別是為了對我們的街坊四鄰宣傳教義,我給這個劇本取名為《阿波爾與埃爾維拉》。

“這個劇應(yīng)該叫做《河鱸與鱈魚干》,”當我?guī)е鴦”緛淼轿覀兊囊晃秽従幽抢锸值靡夂团d致勃勃地讀給街上的人們聽后,有一位鄰居詼諧地這樣對我說。這太使我泄氣了,因為我覺得她是在把我和我的詩變成笑柄。我懷著憂慮的心情將此事告訴了我的母親。

“她不過是這樣說說罷了,”我母親答道,“因為她的兒子寫不出劇本?!蔽业玫搅税参?,于是又著手寫一個新的劇本,劇中人有一位國王和王后。我認為我那些跟莎士比亞作品里一樣高貴的人物像普通男女一樣講話,是不大妥當?shù)?。我問過母親和各種各樣的人,國王應(yīng)當怎樣講話才恰如其分,可是誰都說不準。他們說自從歐登塞有一位國王時起,至今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了,但他的確是講外國話。為此我給自己弄到一種詞典,其中是用丹麥文解釋的德語、法語和英語詞,這可幫了我的大忙。我從每種語言中摘錄一個詞插入我的國王和王后的臺詞中去。那是正規(guī)的上層社會的語言,我認為只有這種語言才適合我劇本那些高尚人物的身份。

我這時希望人人都聽我朗誦劇本。朗誦劇本對我說來真是一種福氣,我從未想到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樣喜歡聽我朗誦。

我們的鄰居的一個兒子在一家織布廠做工,每個星期都帶回家一筆錢。人們說,我無所事事,沒有任何收入。這時我也打算去工廠做工。我母親說,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她能知道我在哪里和我在做什么。

于是祖母就帶我到那個地方去了。在那里她顯得很不自然,因為她說她沒有料到,她會活到這個時候,竟能親眼看見我和那些在那兒干活的衣衫襤褸的窮小子們?yōu)槲椤?/p>

在這個工廠干活的許多雇工都是德國人。他們都是些歡樂的小伙子。他們粗俗的笑話常使整個工廠哄堂大笑。我就這么聽著他們胡說,而且從那兒學(xué)到一些對一個天真的孩子來說很難理解的臟話。它們可占據(jù)不了我的心。那時我具有一副異常動聽而高亢的女高音的歌喉,而且我深知這點。因為當我在父母的小花園里唱歌時,街上的人都停下來專心諦聽。一位國會議員的花園與我家花園毗鄰,那里的高貴的人們靠著籬笆洗耳靜聽。所以當織布廠的人們問我會不會唱歌時,我便馬上唱起來,于是織布機全部停轉(zhuǎn),所有的雇工都傾聽我的演唱。當別的男孩們代我干活時,我就得一唱再唱,這時我便告訴他們,我還會演戲,而且懂得霍爾伯格和莎士比亞劇作的全部情節(jié)。人人都喜歡我,因此剛進織布廠的那些日子我過得很愉快。可是,有一天,當我情緒飽滿地高唱,大家都談?wù)撐夷钱惓?yōu)美的嗓音時,一個雇工突然說我是女孩而不是男孩,而且他一把抓住我。我又哭又叫。別的雇工也覺得這滿有趣味,便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和腿。我跟女孩子一樣害臊得大聲尖叫起來,然后一下子掙脫他們,跑回家到我母親跟前,她馬上表示不讓我再到那里去了。

我再次去拜望邦克弗洛德夫人。為了祝賀她的生日,我親手設(shè)計并制作了一個白綢子針插。我還結(jié)識了附近另一位老牧師的寡婦。她允許我向她大聲朗讀她從流通圖書館借出來的圖書。其中有一本書一打開就是這些話:“那是一個暴風雨之夜,雨打在窗玻璃上?!?/p>

“這是一本離奇的書,”這個老婦人說。于是我十分天真地問她怎么知道這本書離奇?!拔夷軓念^講起,”她說,“證明它是離奇的?!?/p>

我敬佩她的敏銳眼光。

一次,在收割季節(jié),母親帶著我從歐登塞到許多哩以外她的故鄉(xiāng)波根斯附近一個貴族的別墅里去。母親曾和住在那兒的女主人的父母一起生活過。那位女主人說有朝一日她可能來看望母親。對我說來那是一次長途旅行,大半的路程我們步行,而且我們相信全程需要兩天。這兒的農(nóng)村給我留下那樣強烈的印象,使得我非??释粼谶@兒成為一個鄉(xiāng)下人。正值采集酒花的季節(jié),母親和我坐在谷倉里同許多鄉(xiāng)下人一起圍著一個采集酒花的大帆布袋,幫著采酒花。他們一邊坐著干活一邊講故事,每個人都講了他們所見過或經(jīng)歷過的怪事。一天下午,我聽見他們中間的一位老人說,上帝什么事都知道,包括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將要發(fā)生的事。這種思想充滿我的整個心靈。將近黃昏時,當我獨自從庭院里散步到一個深水池塘邊,站在剛好沒入水中的一些石頭上時,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上帝是否真正知道將要發(fā)生的每件事呢?是的,我想,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斷定我活著而且活了這么多年,可是假如現(xiàn)在我打算在這兒跳水淹死自己,那么,一切就不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了。于是,突然間,我決定淹死自己。我跑到池塘最深的地方,但是緊接著我心中又閃過一個新的念頭:“是魔鬼想擺布我!”我大叫一聲,好像被追趕似的從這里跑開了,哭泣著投進母親的懷抱里。然而無論她或任何人,都不能逼我承認出了什么事。

“他的確見了鬼。”一個婦女說,而且我自己似乎也相信是那樣。

我母親改嫁了一個年輕的手藝人。他的家庭也屬于手工業(yè)工人階級,雖然如此,他卻認為他娶了一個身份比他低的人。因此他的家庭不許母親和我登門。我的繼父是個嚴肅的年輕人,他從不過問我的教育,所以我的時間都消磨在我的西洋景和木偶舞臺上了。我的最大快樂在于搜集五光十色的綢布碎片,自己來剪裁縫合。母親把這看做是我準備成為一個裁縫的很好的練習,并且認為我生來就是要做裁縫的。恰恰相反,我說我要上劇院做一名演員。母親千方百計反對我這個愿望,因為她除了知道流浪藝人和走鋼絲演員的劇院,就沒聽說過別的劇院?!澳菢幽銣蕰ず荻镜谋薮虻模彼f,“他們?yōu)榱耸鼓愕纳碜尤彳洉涯沭I得半死,為了使你的四肢變軟他們會給你吃油!”不,看來我必須而且應(yīng)當去做裁縫了?!澳闱?,裁縫迪克曼先生過得多好!”迪克曼先生是鎮(zhèn)上的第一流裁縫?!八≡谑纸?,有一個大櫥窗,工作臺旁有雇工。哎,你要能做這樣的裁縫該多好啊!”我有幾分甘愿走這條路的唯一因素是,那樣我就能夠得到很多的綢布碎片來滿足我的“劇院”的需要了。

我父母把家搬到了蒙克—米爾門外的一條街上。在那里我們有一個花園,那是一個很小很窄的花園,僅僅有一條長長的花圃,里面長滿紅醋栗、鵝莓等灌木,一條小路直通蒙克—米爾門背后的河流。傾瀉而下的河水使三個大水車旋轉(zhuǎn),閘門一關(guān),水車便停止了轉(zhuǎn)動,這時河里的水全跑光了,河床干涸了,魚兒在水坑里撲騰著,水濺潑著,我用手就可以捉住它們。肥大的水老鼠跑到大水車下面喝水,水車的閘門忽然打開了,水轟隆轟隆泡沫四濺地傾瀉下來,這時水老鼠也不見了。河床上又灌滿了水。于是我嘩啦嘩啦地蹚上岸,嚇得像西海岸上采集琥珀的人似的。當潮水上漲時,幸虧水老鼠走遠了。我站在我母親當作洗衣板用的一塊大石頭上,起勁地唱著我熟悉的歌子。這些歌往往既沒有意義也沒有旋律,但我還是盡量唱好這自編的曲子。我家隔壁的花園屬于法爾布先生所有。在他的自傳里他的妻子奧倫什拉杰爾提到過這件事。她從前是個女演員,并且像《赫爾曼·馮·翁納》一劇中的伊達·明斯特爾一樣美麗,那時她是貝克小姐。

他們夫婦倆在花園里時,經(jīng)常聽我唱歌,這我是知道的。大家都說我有一副使自己終歸要走運的好嗓子。我常常考慮這個運氣如何到來。因為美妙的事對我總會成為現(xiàn)實,所以我盼望著發(fā)生最驚人的事情。

在這條河里洗衣服的一個老太婆告訴我,中華帝國坐落在歐登塞這條河的對面,而我并不感到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某個月夜,當我坐在那兒的時候,一位中國王子也許自己挖穿地球來到我們面前聽我唱歌,并且因此把我?guī)У剿耐鯂?,使我富貴顯赫起來。然后讓我再訪問歐登塞,于是我就在歐登塞生活下去并給自己建造一座城堡。多少個夜晚我都忙著繪制和設(shè)計這個城堡的平面圖。

我還完全是個孩子。很久以后我在哥本哈根朗誦我的詩歌時,仍然希望在我的聽眾中有這么一個聆聽我、了解我和幫助我的王子。

我對朗誦的熱愛,我牢記在心的戲劇場面和我那優(yōu)美動聽的嗓子,已經(jīng)多少吸引了歐登塞最有權(quán)勢的幾家人的注意。我被召請到他們家里去,我的獨特的才智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在注意我的一些人當中有霍格·古爾堡上校,他全家都向我表示了最大的關(guān)切和同情。的確,他對我關(guān)切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介紹我去晉見克里斯欽王子——后來的國王克里斯欽八世。

“如果王子問你喜歡什么,”他說,“你就回答他,說你最大的愿望是上小學(xué)?!彼援斖踝诱娴膯栁疫@個問題時,我就這樣說了。他答道,我的歌唱和詩歌的確非常美妙,雖然不是天才的標志,我總須記住學(xué)習是個漫長的、代價昂貴的過程,同時,假如我愿學(xué)一門車工之類的便于應(yīng)用的手藝,他會照顧我的。雖然這位高貴的王子講得合情合理,也相當正確,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手藝,于是我很失望地走開了。從我更充分地顯示了自己的才能以后,依我看,他很同情我,很樂于幫助我,直到他去世。我以最誠摯的感情懷念他。

我很快長大了,而且是個高個兒小伙子。為此我母親說她再不能讓我毫無生活目的地閑逛了。于是我被送到慈善學(xué)校,但學(xué)的只是宗教、寫作和算術(shù),而且算術(shù)學(xué)得很差。我還幾乎不能用字母正確地拼一個詞兒,我從不在家里做功課,我習慣于在上學(xué)的途中學(xué)習。因此母親常夸耀我的記憶力以此來貶低我們鄰居的兒子,說:“他一直在哼哼唧唧地念,可是漢斯·克里斯琴不用打開他的書本就能做功課?!痹谛iL的生日那天,我總是編一個花環(huán)并寫一首詩送他,他半微笑半開玩笑地把它們收下來,可是最后一次,他還是訓(xùn)斥了我。他名叫維爾黑文,是個挪威人。他無疑是個好人,但性情暴躁,而且似乎老是很不快活的樣子。他誠摯地講解宗教,當他全面講解圣經(jīng)歷史課的時候,他講得那樣生動,以致一面聽他講,一面感到墻上那些以《舊約》為題材的彩色畫片都變得栩栩如生,而且對我說來,它們同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拉斐爾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著名畫家(1483—1520)。和蒂希安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畫家,威巴斯派首領(lǐng)(1477—1576)。的壯麗圖畫一樣美麗、真實和鮮艷。我常常坐著空想,凝視著斑駁的墻壁。有一次因為我心不在焉,他稍稍責備了我一下。我向男同學(xué)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我總是領(lǐng)袖人物,但有時也為這個受到挖苦。街頭的孩子們也從他們的父母那里聽說我的特殊才智,以及我有到紳士們家里去作客的習慣。有一天,我被一群粗野的孩子跟上了,他們在我背后譏笑地叫喊:“瞧,劇作家跑了!”我便藏在家中的一個角落里哭泣著向上帝祈禱。

我母親說,我必須行堅信禮基督教信徒在受洗禮之后再行堅信禮,使之成為正式教徒。為的是可以到縫紉行業(yè)去當學(xué)徒,從而做一點兒適合我的事情。她傾注整個心靈愛我,但她不了解我的內(nèi)心沖動和我的抱負。說實話,那時我自己也不大了解自己。母親周圍的人總是反對我的古怪習慣,并且把我當作嘲笑的對象。

我們屬于圣卡魯特教區(qū),這些等候行堅信禮的人既可以向大教堂的教長也可以向牧師報名。所謂上等家庭的孩子們和小學(xué)的學(xué)生們走在前面,窮人的孩子們走在后面。然而我向教長宣布自己是個傳道師候補者,雖然他已看出我把自己列入傳道師的虛榮心,但他不得不承認我。盡管我在這些候補者中名列最后,可我仍然在那些受牧師照管的人們之上。不管怎樣,我總希望不光是虛榮心在驅(qū)使我。我有些害怕那些嘲笑我的窮孩子們,并且總覺得在精神上我似乎更愿接近小學(xué)的學(xué)生們。我認為他們比別的男孩子好得多。當我看見他們在教堂院子里玩時,我就站在圍欄外面,衷心希望著自己正好是這些幸運兒當中的一個,并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他們擁有那么多書和他們將來在世界上的前途。所以在教長家里我有可能和他們交往,并且學(xué)習他們的樣子??墒乾F(xiàn)在,他們中間我一個也不記得了。他們和我只限于一些小的交往。我每天都覺得人們在譏笑我,在想,我已不屬于那個教區(qū)了。然而有一個年輕姑娘,她也被認為出身貴族階級(我以后還有機會提到她),總是溫柔而親切地望著我。有一次,她甚至給我一朵玫瑰花。我欣喜若狂地回到家里,因為總算有一個人沒有忽視我,沒有排斥我。

一個老女裁縫用我父親生前穿過的大衣改了一套“堅信禮”禮服,以前我從來沒有穿過這樣好的外套。同時,我平生第一次有了一雙靴子。我高興到了極點,唯恐別人看不見它們,便把靴子套在我的褲筒上,就這樣走過教堂。靴子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全體教徒都能聽出我的靴子是新的。使我從心眼兒里感到滿足。我的整個信仰被攪亂了,我深知這一點。我對我的新靴子的關(guān)注竟然與對上帝的關(guān)心一個樣,這不禁引起了我良心上的極大痛苦,我虔誠地從心底祈求上帝饒恕我,緊跟著卻又想到我的新靴子。

一年里我積蓄了一小筆錢。我把全部錢清點了一下,發(fā)現(xiàn)總共有十三塊錢此處直譯應(yīng)為價值十三元的里克斯和班科。里克斯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舊貨幣單位(元);班科是十九世紀的瑞典斯基林(元以下的貨幣單位)。以下遇到這種情況均意譯。(價值相當于三十先令)。我對于擁有這么多錢財高興極了,以致,當我的母親以最堅決的口氣命令我跟一個裁縫當學(xué)徒時,我執(zhí)意懇求她答應(yīng)我去哥本哈根作一次旅行,以便觀光一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你去那里干什么?”母親問道。

“我想出名,”我回答說,于是我告訴她我所讀過的關(guān)于非凡人物的一切。我說:“人們一開頭必須經(jīng)受大量的苦難,而后就會出名?!敝湮业耐耆且环N不易被人理解的沖動。我又哭又懇求,母親終于答應(yīng)了。然后她請來一個所謂“女神仙”的巫醫(yī),讓她用咖啡渣和紙牌預(yù)卜我未來的命運。“你的兒子將成為一個偉人,”這個老婦人說,“歐登塞總有一天會張燈結(jié)彩地慶祝他的。”

我母親聽到這話哭了,于是我得到許可出去旅行了。所有的鄰居都對母親說:“讓這個才十四歲的孩子到如此遙遠、復(fù)雜而又人地生疏的大城市哥本哈根去,可是件可怕的事情。”

“是啊,”母親答道,“可是他攪得我不得安寧。我同意了他,但我肯定他走不出尼堡的,他一見到那洶涌的海洋就會嚇得折回來的?!?/p>

在我受堅信禮前的那個夏天,皇家劇院的一部分歌手和演員已經(jīng)來過歐登塞,并在這里演出了一系列的歌劇和悲劇。全城都被他們迷住了。我因同公布節(jié)目單的人關(guān)系不錯,可以躲在后臺觀看演出,甚至扮演小聽差、羊倌等角色,還說過幾句臺詞。在這種場合我的熱情是那樣的高,以致當演員們來化裝時,我早已裝扮好了站在那兒。我用這種手段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來,我的天真的神態(tài)和熱情洋溢的勁頭兒逗得他們發(fā)笑。他們親切地和我談話,因此我像尊敬人間的神一樣地尊敬他們。我開始理解,從前人們?yōu)槭裁匆Q贊我悅耳的歌喉和朗誦詩歌的才能;我好像天生就會演戲,劇院將是我成名的地方。因此哥本哈根應(yīng)該是我奮斗的目標。我聽到許多關(guān)于哥本哈根的大劇院的傳說,在那里能看到稱之為芭蕾舞的東西,一種勝過歌劇和話劇的玩意兒。特別是我還聽說芭蕾舞女演員沙爾夫人被人們譽為首屈一指的演員。所以在我看來,她是萬能的皇后。我設(shè)想能得到她的支持,在我的想象中,她是個什么事都能為我辦的人。我腦子里帶著這些想法到老印刷商艾弗森那里去。他是歐登塞最體面的公民之一,而且據(jù)我所知,當演員們在鎮(zhèn)上的時候,他同他們有過一些交往。我想,他必定認識這位著名的舞蹈家。我想要求他為我寫封介紹信給她,以后的事我就聽天由命了。

這位老人第一次和我見面,非常親切地傾聽了我的請求,但他十分誠懇地勸我不要那樣做,說我可以學(xué)一門手藝。

“那真是最大的罪孽?!蔽一卮鹫f。

他對我說這話的態(tài)度感到吃驚,這使他對我先具有了好感。他承認他個人并不認識這位舞蹈家,但他還是決定替我寫一封信給她。我得到他的這封信時便以為我的目的已接近達到了。

我母親把我的衣服收拾成一個小包袱,她以三塊錢的價格同一輛運送郵件的四輪馬車車夫達成交易:把我?guī)У礁绫竟?。我們商定出發(fā)的那天下午來到了。母親陪我走到城門口。在那里還站著我的老祖母。最近幾年來,祖母那美麗的頭發(fā)變得花白了。她俯伏在我的脖子上哭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也深深地受了感動。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從此我再沒有見到她,直至她第二年去世。她長眠在貧民院的墓地里。我連她的墳?zāi)苟贾覆怀鰜怼?/p>

馬車左駕座上的車夫吹著他的號角。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太陽照進了我愉快天真的胸懷。我為映入我的眼簾的每一件新奇的事物感到歡欣,一路向著我心靈深處所向往的地方駛?cè)ァH欢數(shù)竭_大貝爾特海峽的尼堡港,乘船離開我出生的島嶼時,我真感到自己是多么孤單而可憐,除了天國的上帝再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了。

我剛一踏上謝蘭島在丹麥東南部。的土地,就走到岸上的一間小屋背后,跪下來懇求上帝正確地幫助和指引我。這樣做使我感到一種慰藉,使我更加堅定地相信上帝和我自己的好運氣。整整一天一夜我游遍了好些城市和鄉(xiāng)村。我獨自站在馬車旁邊,在重新打包裹時吃著我?guī)淼拿姘?,我覺得已經(jīng)來到遙遠的廣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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